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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下又一關

      2017-06-22 22:42:08伍會娟
      前衛(wèi)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丁一

      伍會娟

      1

      連長丁一給剛剛晉升為中士的孫紹洋派了一個引導員的任務。

      大門崗衛(wèi)兵打來電話說,車隊已經(jīng)進門了。鑼鼓隊立馬行動了起來,嘰里呱啦像是農(nóng)家人娶媳婦。孫紹洋趕緊又使勁往下拽了拽了迷彩服,身子似乎一下又向上拔起來一截兒。

      喧天的鑼鼓聲中,籃球場分分鐘就被剛來的這幫子人給占領了,滿滿當當?shù)模渌硕贾荒芸窟呎?,這讓孫紹洋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心頭咯噔了一下。領隊開始對著花名冊點名,很快,這幫子胸前綁著背包、背后背著背囊、手上提著攜行袋的家伙就分門別類劃成了六列。站在引導員的隊伍里,孫紹洋的位置正好處在長方形隊伍的一個角上,順著對角線看過去,直挺挺一條斜線。帶了這么多家伙什,坐了大半天的車,竟然個個腰板挺拔,絲毫不亂,不愧是英雄作戰(zhàn)部隊的兵。孫紹洋忍不住又想,挺拔給誰看呢?

      掃描到頂點,孫紹洋把眼光收回到第一名佩戴上士軍銜的士兵身上。這人又黑又壯,似乎有點眼熟,仔細再一掃描,就瞄到了他右眉毛上那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孫紹洋不禁挑了一下眼眉——這個兵他果然認識。雖然叫不出名字,但他非常熟悉他,只是熟悉是局部的,是那顆標志性的黑痣,連帶著還有他的狠。上士發(fā)起狠來,那顆黑痣就會被又粗又密的眉毛一下子挑到額頭梯田的半山腰上,新兵時的孫紹洋可是見識過的。

      領隊整隊后向營長報告,這幫子人馬上就要被打散了。孫紹洋忽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上士能夠分到自己的連隊,和這樣一個狠角色在同一個戰(zhàn)壕并肩作戰(zhàn)應該要好過和他成為敵手演對手戲。可是,即便分在了同一個戰(zhàn)壕,他和他就不是敵手了嗎?難說!鼓聲和镲聲把孫紹洋的太陽穴震得嘣嘣直跳。

      果然!

      懷揣著七葷八素的念頭,孫紹洋還是目不轉睛地邁開齊步,把上士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領到了自己班上。進了宿舍門,鑼鼓聲終于很有眼色地消停了下來。這下,上士他們?nèi)齻€和中士孫紹洋他們五個就算是入了“洞房”,是一家人了。宿舍門上以及各個床鋪上的姓名信息其實一大早就更換好了,上士看準了自己的位置,看起來毫不客氣地把背包甩到了孫紹洋的下鋪。床板“咚”的一聲,孫紹洋愣了一下。早上貼姓名信息的時候,孫紹洋還在猜測,睡到自己下鋪的將會是個什么樣子的兵呢?雖然一把就牢牢記住了人家的姓名,但還真沒想過把“人家”和這個為自己局部所熟悉的家伙聯(lián)系起來。

      上午調整宿舍和床位,連長丁一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要求“自己人”睡上鋪,把下鋪留給新來的,臨了還強調說誰他媽的不聽話我就收拾誰!說話的語氣不輕不重,但表情很嚴肅,這就讓大家心里有了輕重。

      新來的又不都是新兵,這樣安排不公平,有人私底下悄悄提出異議。異議歸異議,只是沒有誰他媽的敢不聽話,大家還是把不滿卷進了鋪蓋,麻溜地把下鋪拾掇了出來。孫紹洋跟他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倒覺得丁連長的安排合情合理。你看,人家作為移栽過來的新苗,來到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咱們盡些地主之誼是應該的,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丁連長有沒有認出這個右眉上長了黑痣的上士。嘁,就算認出了又能怎樣?送他白眼?給他小鞋穿?不準他這個老兵睡上鋪?

      上士他們幾個新來的鋪著床鋪、理著“豆腐塊”,大家在邊上就客客氣氣地相互介紹。孫紹洋想了想,還是沒提他認識上士,也沒提那場演習,畢竟那是不光彩的印記。拾掇好了之后,他又自告奮勇帶著他們認飯?zhí)?、廁所、晾衣場的位置,順便介紹一下單位的基本情況,連長指導員啦,班排長啦,專業(yè)任務分配啦,新來的都聽得很認真。

      整個過程中,雖然大家都是走的齊步,但聽在孫紹洋耳朵里,他們幾個人合起來的響動都比不上他一個人的——他們,包括這個上士,根本就沒把那顆心給徹底放下來。或許是沒敢。剛才背著抱著行李上樓梯的時候,孫紹洋就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見了在操場上那副挺拔的樣子,腦袋假裝不動,眼睛卻忍不住東看西看,走路縮著身子壓著步伐,話挑著非說不可的說兩句,聲音還故意兜在嘴巴里,說一半遮一半。

      終于,有個上等兵看完了洗漱間后,大大咧咧地說,這兒條件不錯嘛,果然比咱那單位強。孫紹洋剛想微笑作答,卻看到上士狠狠地瞪了上等兵一眼,抬起下巴糾正說,狗屁,這兒,現(xiàn)在,就是咱們單位!話說得咬牙切齒。

      人家上士這一句話就把孫紹洋對外的槍口給反扭了過來,把他的微笑一下子就打進了肚子。操,人家又不是在這打一槍就換一個地方,而是攻城拔寨把本該屬于他們的位置都給占領了,什么地主,什么新人,地主都要被新人趕跑了。這還了得?

      何止是孫紹洋,剛才他們幾個一進門,他就立馬感覺到了有兩股氣流在班上無聲無息地貼身奔騰,盡管大家都屏聲靜氣小心翼翼地避免摩擦和沖撞。

      也不知上士有沒有認出孫紹洋,估計夠嗆,那會兒孫紹洋還是個新兵,但上士還是得空在他身后說,哥們兒,我們這初來乍到的,以后你可要多罩著點啊。語氣跟剛才批評那個上等兵時截然相反。誰知道他是把我當成“哥”,還是把他自己當成“哥”了,孫紹洋肚子里翻了個白眼。

      安排他們吃完晚了點的午飯,移栽任務算是結束,成活不成活,那得看以后。

      2

      再回到班上,雖然大家各忙各的,孫紹洋還是覺得擁擠,有點憋氣,憋得他在班上直轉磨磨,正不知道屁股該往哪兒放呢,下午起床號就響了。他趕緊拎起掃把和撮箕往外沖,這個被牢牢記住名叫章木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頓在他下鋪的上士抖落著抹布在后面說,哎,我們一起吧!其中有征求意見的意思,更多的聽起來卻像是命令。孫紹洋頭也不回,不卑不亢地說,你們先歇著吧,完了連長會安排的。他覺得這個上士實在是沒眼力見。

      只要孫紹洋不生病或者休假,每天早上出完操和下午起床后,他都要去打掃那條通往團史館的路。路不是平路,其實是五十九個臺階,這個數(shù)字也不是隨便捏造出來的,其實是代表著這個單位的番號。當然,現(xiàn)在這么說就不對了,是原單位的番號,因為整個大部隊體制編制調整,這個單位已經(jīng)由團升級為旅,番號早就變了,只是大家嘴頭子上說出來的照樣都是原來的番號,對現(xiàn)在的這個,都還眼生,不熟悉。

      很多戰(zhàn)友不愿意撅著屁股掃臺階,這正好遂了孫紹洋的愿。冬天,也就是眼下,臺階上會落一些梧桐葉子和松柏的針,那些樹距離臺階路還差十好幾步,不過是被風吹過來幾片,零零散散的,像是今天來的這些外來戶。至于剩下的三個季節(jié),頂多有些誰都不會注意到的,參觀團史館的官兵鞋底子上沾的細沙或者紅土。再說了,團史館也不是天天都有人來看,也就是在新兵入營、老兵退伍、黨團活動日這些有限的時段,才有人縷縷拉拉地繞著走一遭。要不就是有領導,尤其是那些從這個單位走出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軍地領導,在一大幫子杠杠星星的陪同映襯下,背著手興致勃勃地來轉轉,這這這,那那那,指指畫畫一道。即便是這樣,孫紹洋還是會一把接一把一個臺階挨一個臺階地掃,掃得一絲不茍、熱火朝天。這本來是孫紹洋最喜歡的季節(jié),那些橫著豎著躺在臺階上的葉子,錯落著擺出了一分美感,下掃把的時候,他都有點舍不得。今天不同,今天下掃把時,孫紹洋用的力氣比以往都要大,好像越大,樹葉掃得就越干凈似的。

      以往如果時間充裕,孫紹洋還會坐到墻上刻有舉著砍刀端著槍的戰(zhàn)斗英雄浮雕的團史館門口,觀看松鼠們忙上忙下的聚會表演。這個單位處在城市郊區(qū)的一座山上,生態(tài)建設特別好,植被茂密,動物也不少,有松鼠,野兔,還有五花八門的鳥。中士最喜歡的就是松鼠,有時候,他還會帶上些外出購物特意買回來的青棗或蘋果,丟到不遠處。等他安靜得也像座浮雕了,有膽大的松鼠就會特意跑下來,旁若無人地啃來啃去,孫紹洋就會盯著它們看上一會兒。

      有一次,因為早操時團長多講評了幾句,孫紹洋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就有些不夠用,但他還是一絲不茍一個臺階不落地掃完了,結果就耽誤了開飯時間——全連的開飯時間。他打報告入列的時候,指揮員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部隊就是這樣,好事不說了,壞事總是喜歡實施“連坐”,一人生病全體吃藥。記得新兵連那會兒,一個人犯錯,全體都要罰站軍姿,一個人隊列動作不到位,全班都要一起跟著糾正。軍區(qū)報紙上曾有一篇文章批評說這樣做不對,不科學,還列出了理由一二三。但是不管對不對,孫紹洋覺得自己的集體觀念就是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以前的他可不是這樣。

      那天吃完早飯,連長丁一就把孫紹洋喊到了自己宿舍,關上門,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以后做事要講究策略,不能死板,該較真時較真,不該較真時就不要較真。像今天掃地這種事,又不是戰(zhàn)場上的你死我活,大面上看得過去就行了。臨了,又追加說,我這不算是批評哈,是建議。

      孫紹洋是丁連長手下的兄弟不假,但可不是家族輩分上的兄弟。丁連長一般不會這么稱呼手下的戰(zhàn)士,他習慣于直呼其名,對年齡小點的,尤其是新兵、上等兵,往往喊了名字之后,會安排說你他媽的如何如何,對幾個中士、上士,就會尊稱為某某某班長。他這聲兄弟也是看人下菜,因為孫紹洋的堂哥孫紹峰是當時這個團的政治處主任。有一次私人聚會時,孫紹洋聽到丁連長拉細了聲音,吸溜著嗓子眼稱呼主任為哥,這樣捯飭下來,丁連長稱他孫紹洋為兄弟,似乎也不能算是錯。

      今天是周六,要不是移栽這些新苗,部隊算是正常休息。正常休息的時間,戰(zhàn)士們做事就不那么緊張了,就像是戰(zhàn)斗打完了,晃蕩著身子耷拉著腦袋慢悠悠地打掃戰(zhàn)場一般。外人一般看不出來,生活在其中,孫紹洋明顯感到集合開飯時大家的動作就不那么緊張了,歌聲番號聲不那么響亮了,打掃衛(wèi)生的節(jié)奏也不那么快了。想到回去也是斗地主玩網(wǎng)游打籃球,孫紹洋掃完了臺階,干脆又坐到了浮雕旁,開始琢磨以后了。連隊添新人了,這份差事會不會被那些新苗給霸占了去?那些新苗啊,孫紹洋想了想,忽然覺得這么稱呼根本不準確,他們怎么能是新苗呢?他們可都不新啊,你看那個老成狠毒的上士章木林,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兵油子啊,怎么能稱為新苗呢?他們應該被稱之為“嫁接苗”——嫁接在自己肩膀上的苗。琢磨了一下“嫁接苗”這個詞,中士孫紹洋心頭又一緊,嫁接以后,大家可就是不分敵我血肉相連榮辱與共了。也就是說,他們活不成,自己也活不成,自己活不成,他們也活不成。

      孫紹洋對“嫁接苗”這個分析結果并不感到滿意,但心里還是重復地念叨了幾遍。哎,這些個嫁接苗啊。

      3

      孫紹洋記得自己還是新兵的那一年野外駐訓,當時是在某高寒山地,最后階段組織合同戰(zhàn)術演練,他還有其他七個戰(zhàn)友在新排長的帶領下充當紅軍固守一個高地。其實,從演練一開始,當時的連長就覺出了不對勁,哪有紅軍守山頭的?以往紅軍不都是氣勢洶洶拼命往上沖嗎?攻堅克難才最能體現(xiàn)紅軍的素質和水平啊。下達任務命令后,連長專門拉著新排長強調說,你可不要以為纏上了紅線繩就能打勝仗(紅軍左胳膊上纏了兩根紅線繩,藍軍纏藍線繩),這次演練估計有貓膩,可得小心點,到時候吃了敗仗,別說你們,就連我和營長,都吃不了兜著走!“他們”,指的就是嫁接苗們的原單位。

      新排長是個剛從軍校畢業(yè)的學生官,學的還正好是步兵指揮專業(yè)。他帶著新兵他們幾個戰(zhàn)士揣著壓縮干糧,一大早就出發(fā),一邊爬山頭,一邊用銀灰色布料搭造的三角樁構建反坦克樁。看著漫山遍野弱不禁風的反坦克樁,學生官一邊指揮他們一邊笑嘻嘻地說,這他媽的就是糊弄洋鬼子用的,真要是打起仗來,構筑這些反坦克樁且得耗些時間呢。

      孫紹洋記得那天晚上天很冷,高寒山地溫差特別大,據(jù)當時的師參謀長親自測量的結果,午后兩點和半夜十點鐘的溫差達到了三十多攝氏度。即便是睡在帳篷里,蓋上大衣都還會打哆嗦,何況是深更半夜穿著迷彩服矗立在霧氣朝朝的山頭?孫紹洋當時抱著肩膀踱來踱去還凍得直磕牙,就一門心思盼著綠色信號彈響,敵人的曳光彈再升空,然后藍軍步坦協(xié)同一并沖過來,坦克自然被弱不禁風的反坦克塹壕和反坦克樁攔住去路,等到藍軍步兵拼死往上沖的時候,他們在山頭上打兩槍放兩炮,完事。完事就意味著可以休息,可以吃熱氣騰騰的泡面,還可以穿暖和得多的大衣。

      這些倒不是孫紹洋他們平白無故想象出來的,而是演練腳本中早就寫好了的,當然腳本他們是沒有親眼見著,但還是聽說了,聽誰說的不重要,反正大家都知道了。

      果然,曳光彈剛把整個天點亮,藍軍就開始叫囂著往上沖。新聞稿里稱之為鐵流滾滾的裝甲戰(zhàn)車很快就在高品質的布質反坦克樁前束手無策,趴窩后,協(xié)同步兵裝模作樣的叫喊聲更強了,沖啊,沖啊!每一張面孔都是歡快的表情,好像他們對著的不是假想敵,更不是敵人,他們和孫紹洋他們的關系有點尷尬,說真不真說假不假。他們應該也盼著早點完事。

      孫紹洋他們幾個在學生官的指揮下,終于開始了所謂不留情面的反擊,反擊作戰(zhàn)的主要參與者是他們幾個新兵和上等兵。排長和老兵在一旁抱著肩膀點畫著看熱鬧。我操,藍軍他娘的還準備了噴火槍,快看快看!有人興奮地叫喚著。這在腳本中倒是沒提到。果然,“呼”的一下,黃紅色的火舌帶著硝煙就沖出了十幾米遠,一條線上的野草都被燒了起來。

      在噴火槍的作用下,整個山頭都紅火了起來,演習有了戰(zhàn)火和硝煙的味道,孫紹洋當時一下就想起了剛入營參觀團史館時,大廳中央那個匯集聲、光、電的戰(zhàn)斗模型,孫紹洋他們這些新兵被這個模型深深吸引住了。那是團史上一場寫滿榮耀的戰(zhàn)斗,我方受領任務攻打敵方一個高地,高地極難攻下,我方打完了槍彈,就開始和敵人拼刺刀,白刃格斗之后最終贏得勝利而名揚全軍。

      模型做得很逼真,史館講解員只要按一下按鈕,立馬就有震天的喊殺聲和槍炮聲從立體音響中傳出來,五顏六色的LED燈錯落地穿插于戰(zhàn)場之中,那些戰(zhàn)斗英雄被照得忽閃忽閃的。他們之中有的雙手舉著刺刀,瞪著眼惡狠狠地正要往面前的鬼子身上劈去,有的正在咬著牙用槍托砸鬼子的腦袋,當然,也有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的??杉幢闶堑瓜碌?,要么嘴里血呼啦地咬著一塊鬼子的耳朵肉,要么身下還死死地壓著一個鬼子。每個人,無論敵我,身上都濺著鮮血,地上血流成河。

      聲、光、電都那么相像,眼下和模型的根本差別在于,他們手上用的并非是真槍實彈,頭上和身上也沒有包扎和沒包扎的傷口,他們用不著和敵人拼刺刀,地上更談不上血流成河。

      藍軍果然不堪一擊。正當學生官玩得起勁,像只猴子一樣左蹦右跳地喊,打,給我打,狠狠地打!背后突然躥上來一伙人,領頭的就是章木林,當時他還是個中士,那會還不叫中士,叫二級士官。2009年,部隊士官軍銜由6個銜級調整為7個銜級之后,他們才被稱之為“中士”“上士”……

      脖子一把被人勒住,當時的新兵孫紹洋就不由自主地放棄了手上的機槍。大面朝上,孫紹洋看到了那個瞪著眼珠子往死里勒的藍軍的面孔,這小子瞪著眼睛,右眉毛上那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給挑得老高。如果不是演習,孫紹洋想,自己肯定會成為被宰的鵝,脖子早就被人一下扭斷了。學生官嚇得腿腳打顫,雖然他明知道這只是演習,不會真要了命,可他還是抖得不行。幾個老兵本來想奮起反抗的,結果,不知道是因為沒想到這一出底氣不足,還是因為實力不夠,反正幾下就被人背過了胳膊。學生官反著胳膊身子往前撲著求饒說,兄弟兄弟,輕點,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當時的二級士官章木林跨步上前,啐了學生官一口,不屑地說了倆字,出息!

      演習講評時,據(jù)說軍長把師長批了個狗血噴頭,師長又把團長批了個狗血噴頭。一級一級批下來,很快就形成了處理決定,團黨委向師黨委做了檢查,孫紹洋所在的連隊除了進行深刻的剖析檢討外,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他們連隊每天的體能訓練時間比別的連隊都要延長一個小時,訓練考核也提高了一個標準。那是孫紹洋入伍這么長時間以來,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連坐”。

      那個學生官,就是現(xiàn)在的連長,丁一。

      4

      丁連長再次走進主任,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旅政治部超編的副主任——孫紹峰的辦公室的時候,腿腳就不由自主地顯得比以前輕快了一些。

      終于把這些蘿卜按進了坑里,丁連長還是沒敢松氣。體制編制調整時,望著手下的這幫兄弟,就像是望著一畦蘿卜,丁一自信這些蘿卜營養(yǎng)充足,長得還算是水靈,后勁差不了。等到老兵退伍,再加上編制需要的調整,中間穿插著空了些個坑出來,他多少就有點擔心了,不知道這些拖泥帶水挪過來的蘿卜還能不能穿過原來那些深黏著的土,在這里扎根。而且,就算是扎了根,也不知道將來長勢能不能跟得上。丁一期待自己手里這畦蘿卜讓人從體態(tài)到顏色,不能看出有絲毫的差別,這就是他沒敢松氣的原因。

      今天,那個又黑又壯像條猛虎,右眉上長了一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的上士一下車,丁一就看到了。媽的,這狗日的果然還沒退伍,看他挺著腰板趾高氣揚的樣子,丁一不由自主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頭。這狗日的手掌跟熊掌似的,厚實、勁大,整個人運動起來卻像猴子一般靈巧,說話甕聲甕氣,嗓子眼里像是在開拖拉機。丁一在一旁一直興奮地瞅著上士,琢磨著怎么下個套和他再過過招。我操,他居然上了二樓自己的連隊,丁一心中“呲”的一聲,很快就沒了脾氣。

      作為一名干部,被一名戰(zhàn)士活抓了“舌頭”不說,還當眾被其羞辱,害得全連被折騰了整整一年。丁一憋了這幾年,一直就想著找一個雪恥的機會。沒想到昔日的對手竟然成了自己的手下,這感覺好比是自己醞釀了多年的力氣,隨時準備出手一記重拳。結果,面前別說棉花,連個屁都沒有,這丁連長的心就嗖嗖地往下掉,失重了。

      從籃球場看上去,到了二樓后,中士孫紹洋走在前,上士帶著幾個小兄弟探著腦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丁一一下又覺得平衡了不少。與其放虎歸山,不如讓虎跟著自己干——每個指揮官都想把強大的對手納入麾下。再說了,自己能夠當上一連之長,其實也應該要感謝這個上士,恥辱柱是驅動力,沒有他,丁一清楚,自己估計也還是會像其他同年畢業(yè)的戰(zhàn)友一樣,撐死也就是混個副連。想到這一層,丁一失重的心也就慢慢拉了上來,復原了,心說話,嘿,狗日的來我這就對了。狗日的以后也是他畦下的一棵重磅蘿卜了,再稱他為狗日的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丁一內(nèi)心訕笑,這狗日的!

      副主任孫紹峰正在整理書柜,地上、辦公桌上,東倒西歪都是花花綠綠的書。

      聽到丁一打報告的聲音,孫副主任并沒放下手上的活,只是微笑著請他坐,還讓他自己動手倒茶。這一連串的動作和言語,表明他沒拿丁一當外人,丁一這么覺得。作為連長,丁一沒客氣,先是給孫副主任的茶杯象征性地續(xù)了些熱水,眼見著泡起來的茶葉把茶杯擠得滿滿當當?shù)模∫恍恼f話,看來這哥們還是喜歡喝綠茶,很濃的綠茶。然后又拿了紙杯,給自己也接了水。

      自打和孫副主任多次交手后,加上這個單位被各種外來戶一攪和,丁一覺得自己和他之間從原本就并不復雜的感情中抽走了那縷生分的客套,明擺著的上下級的成分少了,以前口中常喊的兄弟情分著實多了,關系一把拉近了好幾米。再一個,他由原來的部門領導移位成部門副職領導,連長丁一說話做事手腳就又下意識地放開了一些,雖然他對孫副主任還是滿心的敬佩和尊重。

      孫副主任一邊翻著手頭的書一邊問,連隊都安排好了嗎?

      主任,都安排好了,吃的、住的,都妥了。盡管是名副其實的副主任,但丁一還是習慣性地稱之為主任,他知道,如果強行糾正,就會顯得生分,有點人沒走茶就涼的味道。再者說,五年的副團了,估計下一步就要調整到更為重要的崗位了,所以,丁一出口的這聲主任比以往更顯得字正腔圓。

      孫副主任自己也不糾正,繼續(xù)說,這些倒都問題不大,關鍵是要盡快把大家揉成一個面團,一谷堆一塊的,工作就不好開展,連隊就干不成事。

      是是是,我這邊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丁一說了上半句沒說下半句,他其實早就想好了,要給他們多安排些任務和活動,讓大家動起來,動的過程就是“揉面”的過程。中間指定難免會有磕磕碰碰,磕碰其實就是磨合,就是餳面,正常。餳過的面才有韌勁,有嚼頭。

      你小子做事我還是放心的,孫副主任又問,那臭小子有想法嗎?

      丁一聽得出來,“那臭小子”是他對堂弟孫紹洋的昵稱,就像一個月前自己和孫副主任交手時,孫副主任也這么稱呼他,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臭小子”,其實都是和他貼心的兄弟。于是,丁一就放心大膽地說,命令一宣布,他就啥想法都沒了,再說了,要不是家里的原因,他自己估計也并不想走,這您是知道的。即便拉近了關系,丁一內(nèi)心多少還是會虛眼前這位,不過越是虛,就越要擺出無所謂的架勢,就像以前一位領導教育他說的那樣:心中沒有底,更要穩(wěn)得起。

      孫副主任哈哈一笑,說,對對對,這樣最好,他要不老實,你就放心大膽地狠勁收拾他。

      丁一也配合著笑了,說,我倒是想收拾收拾他,可他在我手底下干了這么多年,一直沒給我這個機會。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丁一居然學會了用旁敲側擊、偷梁換柱等各種語言技巧來討好上級,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學油了。

      孫副主任刷刷地翻了一遍手頭的書,滿意地說,可以,你們這團麻總算是理清了,接下來該理我們自己嘍。

      5

      孫紹洋坐在臺階上,看到有兩只松鼠跳了下來。他今天可沒帶果子給他們吃,這兩只小精靈拖著大尾巴蹦來蹦去,雖然他剛換了新肩章,小松鼠好像只認人不認軍銜,和孫紹洋熟識了一般,那么膽小謹慎的家伙今天居然不露一絲膽怯。孫紹洋存心要逗耍一下,猛地跺了一下腳,兩只小精靈嗖的一下就躥到了樹上,不見了蹤影。

      孫紹洋笑著搖了搖頭,眼睛又瞥到了身旁仍舊舉著砍刀端著槍的戰(zhàn)斗英雄浮雕。他突然想到,雖然他們死了、殘了,可最終不管怎樣,都定格成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英雄不英雄倒在其次。想著想著,孫紹洋又擔心了起來,團都不在了,這座史館是不是也要調整呢?改成旅史館?戰(zhàn)斗模型怎么處理呢?舉著砍刀端著槍的他們又何去何從呢?

      按照家里的意思,孫紹洋今年應該退伍回去了,他母親眼睛生疾,去年就完全失明了,父親帶著她看遍了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醫(yī)院,最終還是無濟于事?;厝依锒嗌儆袀€照應,他當時這么想。

      本來年終總結思想摸底的時候,孫紹洋也給丁連長說了退伍的想法,結果,由于體制編制調整,他手上的專業(yè)成了重點保留對象。丁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的情況我十分能理解,你要走我這肯定放,再說,你真要走我想攔也攔不住不是?頓了頓,丁連長又把腦袋拉近試探著問,連隊的情況你也清楚,能不能克服困難再干一期,帶帶手下的兄弟伙?

      孫紹洋趕緊借坡下驢,就勢留了下來。他愛這身綠軍裝,他其實也想把自己定格成戰(zhàn)斗的姿態(tài)。

      體制編制調整的消息剛一出來那會兒,可不是像現(xiàn)在班上或連隊上的這兩股氣流在流動,全團上空那是多少條氣流,像一團亂麻一樣在交叉、碰撞、奔騰。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勃發(fā)了自己的想法,想提升的、交流的、轉業(yè)的、調動的、退伍的、留下的,由于其中涉及到編制、工作地、任職年限、年齡等各種問題,比起往年年底要復雜得多,按照當時政治處主任孫紹峰給大家上教育課時所說的,全團官兵都想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是,想歸想,孫紹峰又說,軍隊內(nèi)部這樣的改革調整,參與官兵指定要做出或多或少的犧牲,再怎么神通也沒用。難道就沒有受益者?有!孫紹峰喝了一口茶水說,不過受益者肯定是少數(shù),最大的受益者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軍隊這個集體!

      中士孫紹洋的工作丁連長好做,丁連長的工作當時可沒這么簡單,他可是用盡了計謀想交流回四川老家軍分區(qū)的。當時調整工作剛一起步,丁一就拎著兩瓶好酒跑到孫主任家里匯報思想。思想不過是家庭和個人的一些實際困難,和媳婦兩地分居啊,父母多病啊,個人將來的進步啊,這些實際困難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只不過是你有、我有、大家有的共同困難。丁一不過是聽了媳婦的建議,想趁著這個機會調回老家。

      孫主任叼著煙晃著二郎腿,認真聽了他的匯報后,不緊不慢地說,大家好,是真的好;大家有,就不算是真的有。一句話戳到軟肋上,丁一就泄了氣。

      窩了一肚子火回到宿舍,氣鼓鼓地打電話給媳婦說了一遍。沒想到媳婦說,這事簡單,交給我來辦。媳婦是他在老家當?shù)赜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拆二代”。丁一不得不承認,他當時相親時確實看上了女主角那牛奶白的臉蛋和魔鬼般的身段,至于后來才得知的十幾套房產(chǎn),他覺得都不重要,都是些配角。

      媳婦很快就把“三步走”的計劃方案拿出來了,丁一在這頭聽了,覺得有點像是作戰(zhàn)計劃,只是這份作戰(zhàn)計劃非常不厚道,像是今天來的那個上士章木林當年偷襲他們一樣,繞到背后放一槍。對敵人玩偷襲是為了取勝,那是戰(zhàn)術問題,跟自己人玩偷襲就是品德問題了。于是,丁一便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不好,不行,真不行。

      媳婦像是乘著無線電波看到了他的臉紅,霸氣側漏地說,這是什么年代?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你就吃不著!除非是你丁一自己不想回來陪我!

      我……

      那你就老老實實聽我安排。

      6

      婚姻需要逆來順受,丁一對媳婦說不上來有多愛,偶爾厭煩的時候又挑不出她特別過分的毛病來,如果非得要挑點出來的話,強勢算是一個。一物降一物,習慣了在戰(zhàn)士面前吆五喝六的丁一,在媳婦面前像只聽話的小綿羊。

      計劃實施的第一步,就是丁一媳婦帶著她父母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老家趕了過來,趕過來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直接安排兩個老人找到了主任孫紹峰,這其實是個襲擾信號。岳父攙著岳母,岳母雙手把著樓梯,一點點把自己挪到二樓。找到孫主任后,老兩口一把鼻涕一把淚,用滿口地道的四川方言說了半天,意思就一點,他們老兩口離不開丁一,他們的女兒離不開丁一,請領導開恩,放他們的女婿交流回老家。

      當時孫主任正帶著宣傳股長和宣傳干事焦頭爛額地推一份有關體制編制調整的教育提綱,沒想到中間被老兩口斜插了這一杠子。等他耐著性子送走了兩位老人,立馬就打電話給連長丁一,問:三連長,到底是怎么回事?限你五分鐘給我來辦公室!

      其實電話還沒響,丁一就已經(jīng)全副武裝整裝待發(fā)了。按照媳婦第二步走的計劃,見到孫主任聽他講了來龍去脈之后,丁一先送主任一副驚訝的表情和語氣,給孫主任放個煙霧彈,假裝不知,然后再表態(tài)。表態(tài)其實就是表決心,決心從大局出發(fā),聽從領導指揮,服從組織安排,絕不給單位添一點負擔。

      孫主任說,即便今年交流條件放松了,你這臭小子也還不夠格,剛剛提你為連長,你就要甩手走人,從我這就不答應。

      丁一雙手放在膝蓋上,拔直了腰板,按照前期的準備正經(jīng)八百地說,我保證不向領導提交流條件,保證不甩手走人。

      孫主任這才喝了口茶水說,這就對了嘛,臭小子,看來當時提你為連長,我沒看走眼。

      丁一剛畢業(yè)那年,帶領幾個兄弟守山頭,被章木林帶人從背后偷襲慘敗之后,全連的士氣受到了毀滅性打擊,打擊的重中之重是丁一自己。接下來一年的加強性訓練之余,丁一又把當年軍校時學的那些紙上談兵的理論結合連隊工作的實際狠狠地連筋帶骨頭啃了幾遍,啃一遍有一遍的收獲。沒想到在后來上級組織的參謀業(yè)務比武中,啃下來的這些東西還真派上了用場,體能和手槍射擊不用說了,練得最多,扎實得很。除此之外,丁一還出人意料地拔得了手工戰(zhàn)術標圖、一體化指揮平臺操作兩個頭籌。一炮走紅之后,孫主任就借著東風把他推上了連長的位置。

      丁一媳婦聽了他的匯報,非常滿意地點評說,第二步完勝,剩下的最后一步就看我的了。盡管媳婦勝券在握,出征之前,丁一還是為她捏了一把汗,倒不是因為她雙眼抹了那么多的紅辣椒,而是想著這樣將領導一軍,以他對主任的了解,事情怕是不會這么簡單。

      等計生干事陪著媳婦回到干部公寓房,媳婦勾著脖子捂著臉一把就把自己關到了臥室里面。

      計生干事的辦公室緊挨著主任辦公室,對當時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她細聲細語地給丁一解釋說,當時嫂子哭著鬧著說主任如果不批你交流的話,那什么,她就和你離婚。

      啥子?離婚?第三步的計劃中媳婦也沒提這一招啊,就像當年的演習腳本中也沒有提到偷襲那一出啊。丁一嚇得背后直冒冷汗,不知道媳婦這是在偷襲領導還是偷襲自己。

      那……主任怎么說的?

      主任倒是穩(wěn)得住,不緊不慢地說,你先不用哭,也不用鬧,回去把離婚協(xié)議擬好,拿過來我簽字就是了。丁一立馬漲了個大紅臉,前面還覺得媳婦簡直是個天才,醞釀出的方案天衣無縫,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臭棋簍子一個。

      其實,要不是后院經(jīng)常著火,丁一覺得自己這個一連之長當?shù)靡菜闶秋L生水起。

      交流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7

      半個月前,在即將到來的體制編制調整之前,為退伍老兵送站時,主任孫紹峰也去了,穿著常服,戴著大檐帽,皮鞋擦得锃亮,挨個與老兵握手、擁抱,重復說著“不管怎么樣,這里永遠都是你們的娘家,歡迎你們空了回來走一走”的話。眼睛紅得像兔子眼,搞得他自己也跟個要走的老兵似的。有一個老兵擠過人群,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主任,全團這么多兵,您可能都不記得我了。

      孫紹峰有些茫然,老兵兩眼冒著光繼續(xù)說,我站機關門崗哨,有一天晚上下崗后躲在值班室邊上看雜志,您加班下樓看到我后,問我喜歡看啥書,我說喜歡看故事看小說。這事不知道您還記得不?孫紹峰笑著點頭,記得這事,不記得你這人了。抹了肩章和領花的老兵嘿嘿笑了笑,又說,您當時還專門又跑上樓,給我拿了兩本雜志,說讓我學著寫,今天,給主任報告下,我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篇小小說啦。

      孫紹峰笑著拍了拍老兵的肩膀,整個車廂熱烈地鼓起了掌。孫紹峰咽口水的聲音淹沒在了掌聲里。

      通信員悄悄地跟隨隊的干部說,今年主任一趟列車都沒落,能送的都送了。作為原單位的最后一批兵,丁一能夠理解主任的心情,老兵的安全離隊,算是為原單位畫上了一個“句號”,主任這么做肯定是想把這個“句號”畫得更圓更飽滿。

      站臺上冷得要命,通信員遞上大衣,孫紹峰擺了擺手。丁一掏了一根煙出來,遞給他,又捧出打火機,給他點著火。孫紹峰也沒客氣,深吸了一口煙之后,抬起頭望著載著大紅花們遠去的列車,說,那天你媳婦一進門,我就知道了她在下什么棋,不是眼睛出賣了她,是眼神出賣了她。丁一的臉立馬又刷紅了,吭哧吭哧半天沒說話。

      今天的丁一注意到,孫紹峰的臉色不好,不是暴風雨將至的陰沉,也不是百無聊賴的松垮,而是一種落寞。丁一看得出來,孫紹峰當著他的面翻書時表現(xiàn)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是經(jīng)過修飾了的,尤其是說到“你們這團麻總算是理清了,接下來該理我們自己”時,他那本來就明顯的眼袋更飽滿,更往下耷拉了。

      對于眼前的這位兩毛二,丁一發(fā)自內(nèi)心地充滿敬意,不是說他幫自己推到了連長的位置上,而是從工作層面來說,丁一確實佩服他。他工作富有激情,手段也充滿藝術,最為關鍵的是,個人行得端、走得正,在涉及干部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丁一從來沒聽身邊人說過孫紹峰主任做過什么越格的事情。說白了,就是服氣,跟著這樣的領導干,帶勁兒。

      辦公室的氛圍有些僵,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丁一趕緊發(fā)動腦筋,講了個改革中有意思的人和事。本來挺搞笑的一則故事,講完還是沒能調動孫副主任的情緒。

      最后,丁一干咳了一小聲,問道,主任,您喊我過來有什么指示?他確實不知道大周六的孫副主任喊他過來干什么,應該不止是問問這些雞毛蒜皮的情況。

      孫紹峰彎腰從下面的書柜中拎出了那兩瓶酒,說,媽的,體檢查出了脂肪肝,這酒我是不能喝了,你提回去吧。

      8

      經(jīng)過團史館邊上的那片小樹林時,孫紹峰忍不住收住了腳。一排一排的楊樹像列隊整齊等待檢閱的士兵,抬頭挺胸,身板拔得有模有樣。這些樹還是來團的那年春天,他帶著兄弟們栽的,五年了,比碗口粗了都,再加上今天被雨沖刷了一遍,更顯得精神。今晚的月亮很亮,水紋狀的云彩一波挨一波,月亮在其中急匆匆地蕩過。這周是他值班,如果所料不錯的話,這應該是他在這個單位的最后一崗,明天星期一,他就要下崗了。剛剛,孫紹峰習慣性地把整個營區(qū)的每個點位走了一遍。

      走進林中,孫紹峰把手輕輕地放到樹上,像是送站時,他親熱而不是象征性地伸手和退伍老兵握手一樣。只是他送他們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卻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走到最角落里,那一棵是他親手種下的,樹長得很直溜,他圍著它轉了一圈之后,居然像個孩子一樣把臉貼了上去,就像是和退伍老兵熱情地擁抱一樣。不同的是,在火車站,孫紹峰只是眼圈紅了,鼻子酸了,該說的都說了,該兜的也全都兜住了。而現(xiàn)在,他任由冰涼的眼淚淌下來,忍了太久了,他承認自己需要這么一個出口。白天喊殺聲震天響的偌大營院,到了晚上,就安靜得可怕。此時,戰(zhàn)士們睡了,辦公樓睡了,訓練場睡了,霓虹燈睡了……他自己肩上的責任,卻像那些站崗的哨兵一樣,還警覺地醒著。

      今天是星期天,晚上收假干部點名時飄來一塊云彩,下起了雨,還挺大。要是以往,雨再大孫紹峰都會不緊不慢地把幾百號人挨個點完,不淋個十多二十分鐘他不會罷休。部隊就是這樣,底下人越是著急,上面的人就越不著急,天氣惡劣,規(guī)矩不亂,官兵們都知道,這是戰(zhàn)斗精神培育的一種方式。今天沒有,隊伍淹沒在雨中,看起來模糊不清,孫紹峰只抽點了幾名平時調皮多事的干部,聽到答到的聲音后,就讓大家原地解散了??纱蠹也]有像孫紹峰想象的那樣著急麻慌地跑步帶離,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眼見著各個分隊的指揮員按部就班、不緊不慢地組織帶回,滿肚子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口。

      孫紹峰臉上的“雨”其實下得更大。

      上個禮拜從上級機關下來的主任履新,孫紹峰作為年長且熟悉情況的副手,還是認真地把官兵思想、部隊風氣、政治工作開展等各種情況詳細梳理匯報了一遍。大機關下來的新主任長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像唐僧,聽政委介紹說,新主任材料寫得很漂亮。材料漂亮有屁用,用那些假大空的話能帶得好兵?孫紹峰心里說這話,帶著幾分不服氣和看不上眼。

      在聽孫紹峰講話的空當,新主任掏出了一根咖啡色的煙。開會時,或者私底下,幾個常委經(jīng)常把煙甩來甩去,從桌子這頭直接就可以甩到那頭,有時候還抬一下屁股,有時連屁股都懶得抬。他不,新主任不僅抬了屁股,還走了幾步,繞到桌子這頭來,特意把帶過濾嘴的一端留給了孫紹峰接住。本來新主任還要給他點煙的,孫紹峰推著沒讓,硬是掏出了自己的火機。從遞煙的動作可以看出,新主任對孫紹峰敬了三分,當然,孫紹峰轉念又一想,也有可能是對這個陌生的工作環(huán)境敬了三分。誰知道呢?無論如何,接煙的時候,孫紹峰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是那么厭惡又那么需要這種尊敬。

      新主任上任后,也沒見什么動靜,政治部還像原來的政治處一樣,那群小伙子們該加班加班,該寫材料寫材料。孫紹峰也是,作為副主任,手頭上雖然沒有材料寫,但還是該加班加班——他寧愿坐在辦公室里抽煙也不愿回宿舍。只是新主任不一樣,像是存心躲得遠遠的,也不加班,也不寫材料。孫紹峰和大機關的人打過不少交道,這些人說話辦事喜歡繞來繞去,誰知道新主任打的什么算盤。

      后來閑著沒事,孫紹峰又琢磨了琢磨,新主任可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是自己心胸狹隘了,總是不自覺地拿一根無形的桿子支到他和他中間,一桿下去,就支出去多遠。

      眼下這個調整后的新單位放眼望過去像一個朝氣蓬勃、躍躍欲試的“小伙子”,理論上講,這個“小伙子”應該是年輕力壯、身手不凡的,這也是各級領導希望看到的樣子。但孫紹峰心里清楚,“小伙子”的腿腳靈不靈活、出手有沒有力道、頭腦反應迅不迅速,都還不好說。畢竟,肌肉、體能、招數(shù),這些都是花時間費力氣一點一點練出來磨出來的,不是僅靠拼湊改裝出來的,哪一處的關節(jié)耦合不到位、那一塊肌肉組織有挫傷,哪一個招數(shù)姿勢不對都不行。

      下午宣傳科組織營區(qū)文化氛圍整治,除了團史館那一塊從表到里旅領導還拿不準怎么處理,其它凡是涉及部隊體制編制的燈箱、標語、噴繪、寫真全都統(tǒng)統(tǒng)要更換掉,工作量挺大。宣傳科長是個剛來沒幾天的“空降兵”,在給俱樂部主任、也是一個上士軍銜的老兵安排工作時,嫌他動作慢了,不知深淺地突嚕了兩句,上士差點沒和他打起來。這還不算,上士還帶頭,領著宣傳科幾個戰(zhàn)士說要撂挑子不干了,把整個政治部搞得烏煙瘴氣。新主任估計是感受到了他和孫紹峰之間的那根桿子,而且是想把那根桿子扒拉開,打電話給孫紹峰說,主任,看您能不能出面處理一下,您看我這個新來的對情況也不熟悉;再者,我也知道,他們肯定聽您的……

      這個上士孫紹峰熟悉,但是他接過來這活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著開頭那句“主任”和一口一個“您”。其實聽完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后,孫紹峰一下就明白了,上士心里要的也不過是一個類似“主任”的稱呼待遇。部隊改革,多少官兵要的就是一種精神待遇。五年前,孫紹峰來任職主任的第二天早上,聽到起床號響就趕緊一骨碌身爬起來出早操,跟著隊伍跑了三圈之后,看了看表他才發(fā)現(xiàn)是凌晨四點鐘。

      按照道理,這就是事故,一個放號員把時間給記錯了,如果是在戰(zhàn)場上,這是要死人的,放號員得拉出去槍斃。平時畢竟不是戰(zhàn)時,戰(zhàn)時是真槍實彈,平時誰見過子彈從頭上嗖嗖飛的?

      放號員就是現(xiàn)在這個俱樂部主任,當時這小子還是個下士。在處務會上,孫紹峰一開頭啥也沒說,沒表態(tài)也沒急于批評,只是讓放號員自己說,他說完了還不夠,還要讓每一個人,不管戰(zhàn)士還是干部都發(fā)言說說。翻過來調過去地一說,理兒就出來了,說得放號員把頭埋到胸脯里,臉紅得像烙鐵。理兒出來了,人心就抹平了,人心抹平了,向心力就出來了。最后,孫紹峰才總結說,小伙子,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原本以為會下放連隊的放號員從此就和他貼心了,工作也再沒有出過差錯。這件事處理完后,處里上上下下對孫紹峰就很服氣,做事情就更聽話賣力了,這樣一來,孫紹峰在班子里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了。

      本來,新主任來之前,孫紹峰曾怨恨地想著,到時候一推二六五,當個甩手掌柜就行了,管他娘的。部隊調整之前,孫紹峰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新主任這個崗位是充滿期待的,不論從自身的任職年限、能力水平,還是對這支部隊整體和局部情況的熟悉掌握程度,他都是有實力去競爭這個崗位的。孫紹峰也承認自己有年齡偏大的缺陷,但如果領導真想用你,這也算不得缺陷,頂多算是美人臉上的雀斑,又不是缺胳膊短腿。況且,上上下下的領導多次在大會小會上表揚肯定了他,孫紹峰和大部分官兵,尤其是班子成員都認為這是一種暗示性信號。孫紹峰信心滿滿的,說話辦事,腦袋里的螺絲擰得比以往倒還緊了些,他甚至都琢磨著新班子調整到位后,宣傳教育、組織活動等政治工作開展的細節(jié)了。

      直到上級派領導專門找他談話。

      9

      談話不過是例行公事。每次干部調整之前,上級領導都會找大家談話,是個鋪墊。

      孫紹峰起初還以為這次談話是要把板上的釘子釘?shù)酶慰啃?,于是就放心大膽地跟著領導東拉西扯了好一會兒。只是當領導回避了他的眼睛,盯著眼前的煙灰缸說,我們每個人都要為這支部隊負責,有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作為領導,看到這種犧牲我們也很痛心……一盆溫水潑過來,孫紹峰吧嗒吧嗒嘴巴才明白過味兒來,敢情新主任的位置已經(jīng)有新主人了。道理孫紹峰都懂,領導對他說的這些話他早已經(jīng)對很多官兵這樣說過了,并且,他經(jīng)手的那份文件上面的每個兄弟,都已經(jīng)隨著一紙命令去到他們愿去不愿去的地方了。這樣一想,孫紹峰自己也不過是上級領導面前的文件中的一個名字罷了,重新組裝改造的這個“小伙子”從頭發(fā)絲到腳指甲蓋,都容不得有半點含糊。孫紹峰這個好用但是已經(jīng)陳舊過時的部件絕不能湊合著用,將來的日子還長呢,領導只能把他扒拉出局。

      懂道理的人可不一定講道理。起初的那兩天里,孫紹峰甚至想到自己也可以像三連長兩口子一樣,厚著臉皮編著花樣找一找更大的領導匯報一下思想。但是他又想,困難再多再難,畢竟不是索取進步的借口,后退,說不定是解決困難的更好方式。電視劇《潛伏》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有一種成功叫撤退”。所以孫紹峰最終還是忍住了。更何況,孫紹峰也受不了有一個長相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做出一件有損他自己人格和尊嚴的事情。入伍二十年了,大小換了十二個單位,人生的每一次轉折,他總是高調地來、低調地走,帶著希望而來、留下遺憾而走,就像春天來時繁花盛開、春天走時殘花滿地,這是他無法改變的自然法則。

      今天晚上,孫紹峰找了個借口沒去吃晚飯,而是趁著開飯時間,一個人偷偷地溜到了辦公室,一直坐到天大黑,也不開燈,點了一根又一根煙,瞅著那粒紅火在手指前來來回回蹦跶。最后,煙灰缸里橫七豎八躺滿了煙蒂,他才借著手機的光亮,在工作筆記本上這樣寫道:

      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

      剎那間往事涌在心上

      只有淚水沒有悲傷

      如果這是最后的一槍

      我愿接受這莫大的榮光

      安睡在這溫暖的土地上

      聽朝露夕陽花木芬芳

      一筆一筆落下來,孫紹峰心頭的委屈一點一點地也舒展開了,不是每一個士兵都能成為將軍,腳下這條路本來就是個金字塔,越往上走越艱難,扒拉誰不扒拉誰也都正常。

      那天在火車站送退伍老兵,孫紹峰發(fā)現(xiàn)即便是同一個戰(zhàn)士,短短的頭發(fā)、黑黑的臉龐,只要退伍命令一宣布,只要摘下了肩章和領花,報告聲音立馬就不洪亮了,走路姿勢也不干凈了,說話辦事就拖泥帶水了。精神上的釜底抽薪真可怕,他想。沒有被安排在自己期待的位置,孫紹峰曾經(jīng)整夜輾轉反側,但無論夜晚怎樣,他還是強迫自己天亮就要起床,口號還必須得響亮。從當兵到提干,起先的幾步憑著本事邁得順風順水,甚至可以說是春風得意,他沒想到自己會卡在這一關上,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不容許撐在脊梁骨之中的那根精神支柱有絲毫的錯位、搖晃或者傾斜。

      肚子里憋得實在脹了,孫紹峰終于忍不住發(fā)了一次火。周四晚上,全團干部組織例行的政治理論學習,除了宣布命令,這是新主任上任后第一次出席集體活動。順序走入主席臺的時候,孫紹峰的心居然跳得厲害,撲通撲通地往下拽,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但他還是強裝和以往的表情無異,眼光溫和地邁過新主任的后背。作為主持學習的副主任,點名時,孫紹峰發(fā)現(xiàn)大部分干部起立坐下的動作干凈不說,答到時的聲音還異常洪亮,不知道是不是想給新來的領導留個好印象——他的氣又添了三分。

      終于,點到一名任職已滿三年、遞交了交流報告的上尉副連長,看到這小子答到時有些腰來腿不來的意思,孫紹峰就忍不住了,又點了一道副連長的名字。這次倒是腰來了腿也來了,只是彎著腿勾著腰沒站直溜,聲音還是不夠大。孫紹峰肚子里的火就徹底給打著了,又點了一道,一道又一道,整個會場似乎只剩下他兩個一問一答,直到那個上尉副連長兩眼冒光,滿臉通紅,爆著青筋、挺著胸脯像條狼狗一樣汪汪叫了,他才翻了一下眼睛,在眾人的目送之下點了下一個人名。有細心的干部發(fā)現(xiàn),坐在邊上細皮嫩肉的新主任一邊掃描會場,一邊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板。

      孫紹峰其實有點較勁的意思,人家聲音洪亮他來氣,好不容易有一個識好歹有眼力見的,腰來腿不來的,他居然會更加來氣,不知道這較勁是和新主任還是和他自己,反正肯定不是和這個鐵了心要走的上尉副連長就是了。

      新主任上任后,孫紹峰的辦公室沒動,只是宿舍從原來兩室一廳的常委樓換到了一室一廳的干部公寓周轉房,新主任當時說不用不用,我就一個人,您先住著就是了。先住著,好大一個人情,他才不愿意欠,尤其是欠他人情!這場戰(zhàn)斗打下來,他算是節(jié)節(jié)敗退了。好在辦公室還沒搬,辦公室門上的“主任”倆字也還沒換,總算是守住了一個陣地。龜縮在這唯一的陣地上,孫紹峰的日子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心。新主任在斜對門,每天打報告的聲音不斷,門庭若市,自己這里卻門可羅雀,這樣算下來,狗屁陣地,辦公室照樣也算是失守。官兵遇到他,都會躲著尷尬,像連長那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主任”,只有在他和新主任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二選一不可了,大家才會各就各位,稱他為“副主任”。有那么兩次,剛調整過來的外單位的干部找他批假的時候,按部就班地叫了他“副主任”,孫紹峰心里繃著的螺絲釘終于“啪”的一聲落了地,但臉上也照樣笑著應了,只是簽字的時候比往常更用了些力氣。

      孫紹峰確實不甘心如此灰頭土臉地離開,本來信心滿滿的他怎么甘心以這樣的姿態(tài)謝幕?更何況,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感情和希望都根植其中,與腳下的這座山頭融為一體難以拔出來了,如果非要拔出來的話,可能定是血肉模糊、疼痛難忍的??删退闶切臐M意足地留下來,不考慮新改裝的“小伙子”的感受就會心安理得嗎?那不是他的為人。再說了,離開是早晚的事,早晚都要經(jīng)歷這個拔出來的過程,早晚都有這一疼。

      連長丁一手下有個直招士官,入伍后嫌作戰(zhàn)部隊苦整天鬧情緒,想著神法要退伍,這次調整,終于如愿以償提前退出了現(xiàn)役。誰知道這小子上車之前,竟然抱著那個每晚都罰他繞著操場走鴨子步的班長哭得稀里嘩啦,一邊哭還一邊說,我也不知道為啥,這會子看著哪哪都親。丁一那天被他喊到辦公室來,擺龍門陣說這次調整有好多人和事都不可思議,還把這個故事當笑話講給孫紹峰聽,孫紹峰聽了勉強著笑了兩聲。人生就是這樣,只要是離開,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一定會心酸疼痛,沒錯,時間灑在哪里,人就會在哪里產(chǎn)生感情,再正常不過。

      孫紹峰像擁抱自己的親人一樣,用力地抱著那棵樹,此時樹木也好像有了溫度,有了感情,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似的,也在輕輕地撫摸他,一聲不吭地安慰他,孫紹峰實在需要這種不言不語的親人般的安慰。在這個營院,孫紹洋是他的親人,但是年齡、職務、軍銜相差那么大的兄弟倆,誰也談不上安慰誰。他是被他弄進部隊的。入伍之前,孫紹洋放著好好的學不上,整天想著玩牌,有一次為了玩牌,偷摸著拿家里的錢,被他老子發(fā)現(xiàn)了之后,暴打了一頓。嬌生慣養(yǎng)的堂弟賭氣竟然從二樓直接跳了下去,所幸命大,只摔了個小腿骨折,家里打電話說了這事,最后央求他把這臭小子招進部隊,好好調教調教。牛不吃草強按頭,沒想到,這個臭小子到了部隊沒幾天就老實安生了。這次調整改革,孫紹洋穩(wěn)穩(wěn)妥妥地待住了,他自己倒是要離開了。

      如果不出意外,孫紹峰遞交的轉業(yè)申請很快就能批下來,按照他的想法,抓緊時間把該收拾的都收拾好,該安排的安排好,只等著命令一到,干干脆脆地轉身離開,不打算留一點你來我往的余地。想通了,就沒必要揪扯了,越揪扯越難受,越揪扯越舍不得,道理他懂。今天,孫紹峰終于把那些書給收拾完了,那些跟了他時間或長或短的書,就像跟了他時間或長或短的兄弟一樣,他必須得給他們安置妥當,帶走的、送人的、回收到圖書室的,他都分門別類裝好了。此時站在這里,孫紹峰忽然很想和山上的野兔比比速度,或者伸手接下劃過天空的流星,甚至,他期盼再來一場暴雨,把干渴的草坪澆透。想著想著,孫紹峰又覺得這些個無聊根本抵不了一個溫暖的被窩,他抹了一把臉,轉身出了樹林,腳底下的陸戰(zhàn)靴發(fā)出唰唰的聲響,仿佛他是這座山頭上唯一的動物。

      10

      這場山火來得有些突然。

      凌晨一點半,接到值班參謀的電話時,已經(jīng)躺上床的副主任孫紹峰還沒有睡著,他正盤算著明天就走還是過兩天再走。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個轉折點像個殺手一樣就在眼前等著他,但是今天接到通知和殺手短兵相接之時,內(nèi)心還是起了緊張的波瀾。這種波瀾一般人體會不到,只有等你真正面臨這一天了,才能體會到這種波瀾的力量和這種力量帶來的眩暈,只有那些哭哭啼啼脫了軍裝的退伍戰(zhàn)士,那些神情落寞的轉業(yè)干部才懂。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了一會兒餅,孫紹峰忍不住又起身,思索著想在筆記本上寫下點什么,但卻無處落筆。后來,又翻開筆記本,找出了前兩天在辦公室寫下的那首小詩,反反復復讀了幾遍,等他再回到床上準備好好睡一覺的時候,電話就響了。

      迷彩服、迷彩帽、陸戰(zhàn)靴、腰帶、挎包、水壺,每天晚上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整裝待發(fā),今天也不例外。放下電話,孫紹峰從床上一躍而起的時候居然有點興奮,他按部就班幾下就把自己裝備齊整了。等他跑步到了值班室,其他常委都還沒到。孫紹峰心里偷偷地“呵呵”了兩聲——終于又拿下了一個制高點!軍人很看重這樣的制高點,孫紹峰不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

      過了兩分鐘,旅長趕到,看到武裝齊全的孫紹峰,旅長拍了拍他肩膀,一句話都沒說。最后到的是松著鞋帶細皮嫩肉的新主任,副主任孫紹峰看到他松松垮垮的樣子,胸口又忍不住地實打實填滿了高品質的優(yōu)越感,臉上照舊堆著笑,像提醒自家孩子一樣,用下巴點化著新主任松散的鞋子說,鞋帶。

      首先要定的是帶隊領導。孫紹峰的轉業(yè)報告今天正好批下來,考慮到參謀長在參加上級組織的集訓,副旅長負責體制編制調整后各專業(yè)訓練計劃的修訂完善,剛來的新主任對部隊情況又還不夠熟悉,旅長把眼睛轉了一圈最后說,這樣,我?guī)ш犎グ伞?/p>

      旅長把自己往風口浪尖上這么一推,氣氛就僵住了。

      誰也沒想到副主任孫紹峰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按理說,部隊現(xiàn)在出天大的事都跟他沒一毛錢的關系了,他完全用不著這么周正地趕來,他該做的是收拾收拾東西回老家去協(xié)調聯(lián)系地方政府,找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只是按照牛頓第一定律的解釋,一切物體都具有保持運動狀態(tài)不變的性質,也就是慣性。孫紹峰心里清楚,現(xiàn)在自己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慣性使然。

      在這支部隊任職五年的主任了,駐地自然災害頻發(fā),每年都要遇到幾次山火、地震、泥石流。孫紹峰解釋說,一是我對部隊情況熟悉,有救災經(jīng)驗。再一個,這畢竟還不是打仗,哪能讓一旅之長親自上呢?以前,孫紹峰經(jīng)常教育手下的干事,不要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可眼下種慣了地的他,不種還不習慣了。他當然清楚自己這是在種別人的田,只是自己手頭上沒地可種,倒也不存在荒不荒的。

      新主任系好了鞋帶,靠著椅背抱著肩膀,像個躲在邊上看熱鬧的局外人,想說點什么,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旅長輕聲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滿意孫副主任主動站出來種田犁地,又轉過去和政委悄聲地簡單商量了一下,然后對著孫紹峰說,這樣,那就辛苦一下副主任,請副主任帶隊,我們還是需要你來站這班崗。孫紹峰面無表情地欠了一下身,對這種需要表示沒問題。旅長扭向新主任說,主任剛來,對各種情況還不夠熟悉,也請主任辛苦一下,和副主任打個配合,熟悉熟悉情況,看看你們有沒有其它意見和想法。新主任終于把胳膊放下來,向前欠了一下身子,也表示無異議。

      以前作為主任,孫紹峰對那些營連干部任用總是抱著“扶上馬送一程”的態(tài)度?,F(xiàn)在好了,他本來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卻被人擠了下來,擠下來了不說,還要牽著馬送人家一程。誰他媽的請你送了?真是的!副主任自己駁起了自己。

      當然,對新主任來說,這個任務也并不輕松,他今天的表現(xiàn)將直接決定能不能在全旅官兵心中坐穩(wěn)這把椅子。從這個意義上講,救災無異于同時展開的兩場戰(zhàn)斗,一場有形,一場無形。

      事情最終就這么定下來了。司令部準備出動人員和救火裝備的空當,孫紹峰已經(jīng)和地方政府取得聯(lián)系,把火情火勢基本了解清楚了。

      組織人員登車的時候,旅長遞了一根煙給孫紹峰,一邊給他點火一邊說,兄弟,辛苦了。旅長是從這個單位起家的,對這支部隊的犄角旮旯都心如明鏡,得到救災的命令之后,他就盤算好了,以他對副主任孫紹峰的了解,他應該不會東躲西藏,雖然他的轉業(yè)命令到了。旅長剛進值班室看到孫紹峰的時候就定下了帶隊人員,剛才他不過是以退為進。閑著沒事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打一種稱之為“戴帽”的牌,其實跟“雙扣”差不多,只是“帽”(北方人稱之為“尖”)是全主,彼此對彼此的招數(shù)了如指掌。

      贏得老部隊的需求,孫紹峰已經(jīng)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何況人家對這種需求還表示感激,知足吧。孫紹峰輕聲笑了一下,吐了一大口煙,把自己淹沒在云霧之中。

      旅長說安全第一,人都在這了,其它要求沒有,就一個,人你得一個不少地給我?guī)Щ貋怼?/p>

      據(jù)剛才得到的消息說,這次火勢很猛,過火面積挺大,再加上現(xiàn)在風勢不減,當?shù)馗刹?、群眾、民兵組成了救火隊,正在兵分三路進行撲救。

      孫紹峰把煙頭丟在腳底,陸戰(zhàn)靴踩上前,左右一蹍,盯著登車的官兵漫不經(jīng)心地說,放心,就算我回不來,也得讓你這幫兄弟們回來。

      旅長眼睛一瞪,說不許你他媽的說這不吉利的話。

      11

      作為一名老黨員,孫紹峰并不迷信,可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當時上級領導找談心時,他就感覺到自己不僅是爬不動了,而是軍旅生涯走到盡頭了。他說出的那句話在旅長眼里是不吉利,是因為他感覺到了這次救災任務的艱難。救災次數(shù)多了,孫紹峰清楚有些是小打小鬧,有些就不是,比如今天。

      車子發(fā)動后,孫紹峰沒再回站在車旁的旅長的話,直接跳上了勇士車的副駕駛,啪的一聲關了車門,然后搖下玻璃窗,頭也不回地伸出了右手,像旅長站在車前面似的,兀自擺了擺手。倒是新主任,一邊著急登車,一邊還點頭哈腰地說請旅長放心,我們保證完成任務。借著倒車鏡,孫紹峰笑都懶得笑了。

      兩座山呈“V”字形,中間的谷地很深很陡,坡度約有五十度。火場處于迎風坡面,大張著“U”字形著火的火頭正向著山腳下一個擁有萬余人口的小鎮(zhèn)奔去。他們剛下了車,當?shù)亟值擂k主任就像戴著黑色面具一樣,趕過來介紹說,風勢很不穩(wěn)定,眼下比半個小時前就小了很多,但再大起來也難說。見大家都沒說話,街道辦主任又說,依他個人的經(jīng)驗,越靠近谷地,風向越不穩(wěn)定,改道也說不準。而且,街道辦主任啞著嗓子說,火頭實在太寬了,要是再這樣燒下去,山下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就難保了。

      正常情況下,這應該是孫紹峰軍旅生涯中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從任務目標來看,這場戰(zhàn)斗與以往的戰(zhàn)斗沒多大差別,他只要在不傷一兵一卒的前提下,救了火就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孫紹峰盯著火場站著沒動,探著腦袋先估測了一下風速,估計不大,又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地形。這其實是他入伍后學了軍事地形學之后養(yǎng)成的習慣,每到一處陌生地,他都要先觀察一下地形,看看總體的地勢特點,找出有代表性的地貌,并將道路、橋梁、河流和居民地等重要地貌牢記于心。就比如現(xiàn)在,火場左翼有一條不算窄的河水從半山腰繞著沖下去了,孫紹峰想,只是可惜,距離起火位置遠了點,遠水解不了近渴,河流派上用場的可能性不大。

      細皮嫩肉的新主任終于著急了,說,主任,您看怎么辦,咱得抓緊時間撲火。

      孫紹峰猜測新主任滿腦子都是影視片中用樹枝撲火的畫面,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說,指著咱們撲火是來不及了,只能可著火燒了。一句話把前來配合又沒有救災經(jīng)驗的新主任甩出了八丈遠。

      燃著的火已經(jīng)沒有救的必要了,眼下能做的就是防止火勢蔓延,孫紹峰獨斷專行地對幾個營連負責人吼著嗓子說,抓緊時間開挖“U”字形火頭左中右三個方向的隔離帶,攜有風力滅火器的官兵同樣分三組,主要不是打火場里的明火,而是打飄過來剛燃起來的火,防止火勢擴大蔓延!

      面紅耳赤的新主任也張著嘴巴認真聽了,沒有繼續(xù)發(fā)言。他清楚自己的發(fā)言在大家心中的分量。

      救援分隊是以一營為主,其他各個營連抽組而成。孫紹峰分派任務時,要求一營營長成立一個小組,一定要把火頭方向的隔離帶選在平坦地界。多次參與過撲火任務的官兵心里都清楚,隔離帶的選擇特別重要,距離火頭不能太遠,防止過火面積過大;也不能太近,太近來不及開挖大火就燒到了。而且,植被茂密的山上,攔火路絕不能開在坡上,否則達不到隔火效果。

      最后,孫紹峰紅著眼睛,放緩了聲音說,請主任帶領一個小組負責滅左翼,記住,能滅多少滅多少,不要逞強,只要確保安全就行。有河流做掩護,這明顯是一個相對輕松又相對安全的滅火方向。

      被孫紹峰甩來甩去的新主任尷尬地愣了一下,倒也沒說什么,立即帶領大家投入了戰(zhàn)斗。

      任務下達完畢后,孫紹峰才看到了那個手中攥著鐵鍬的臭小子?,F(xiàn)在的孫紹洋,眼神像追燈一樣,又亮又集中了,不像剛來部隊時左搖右晃的,這是孫紹峰最想看到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一個軍人的精氣神怎么樣,從眼睛中就能看出來。迎風的中間隔離帶最難挖,按照經(jīng)驗,至少挖三道才能確保阻止火勢的蔓延。孫紹峰一邊從側面打量孫紹洋,一邊想。連長丁一沿著孫副主任的眼光瞄了一眼,似有所悟,輕輕跟了一步過來說,讓孫紹洋跟著去打左翼吧。

      孫紹峰慢慢歪過腦袋盯著丁一,不緊不慢拉著長音說,滾!

      自打改編以來,作為連長,丁一就發(fā)現(xiàn)他們和他們還像是油和水一樣,看起來是湊在一起,挨得很近沒有距離,可漂著的下不去,沉著的上不來。就拿打掃衛(wèi)生這件事來說,他本來安排了一個調整過來的新兵跟著孫紹洋去打掃團史館門前的那條臺階路,依照他的想法,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兩邊的人結結對子,在活動和任務中磨合磨合混兩天就熟悉了。沒想到孫紹洋竟然為此事還專門跑來匯報了思想,說打掃臺階任務不重,他一個人就能搞定。這讓丁一感到意外,但是也沒說什么,因為此時的官兵心理敏感程度比以往都高的多,他還需要再觀察觀察。受領今晚的救災任務后,丁一有些高興,他相信這是一次絕好的磨合機會。

      聽說,今天孫副主任的轉業(yè)申請已經(jīng)批下來了,丁一有些吃驚,不過,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孫副主任眼下居然還會帶隊來救災。眼下被孫副主任罵了,丁一一聲不吭,照樣挺直了腰板,“啪”地立正,還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后轉身,跑步帶離部隊展開救災了。

      這畢竟是改編后的第一次戰(zhàn)斗,中士孫紹洋他們和上士章木林他們其實都憋著勁地盯著對方。丁一在細化分工的時候,看準了這一點。按照孫副主任的要求,營長定下來一片相對平坦的位置,孫紹洋和章木林,還有其他十幾個老兵負責挖溝。昨天傍晚,駐地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這座山頭上卻沒有,干得要命,挖了一小會兒,他們就已經(jīng)滿頭大汗,手上也起了血泡。章木林從原單位帶來的那兩個新兵估計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行動,他們手上的鐮刀興奮地揮舞著,茅草和灌木就像是電視中的鬼子一樣,左一個右一個地倒下了,頗有些披荊斬棘的意思。孫紹洋挖得很急,一鍬趕一鍬的,有點追他們,又有點想趕超上士章木林的意思,生怕攻城奪池拔山頭的頭功被人搶了去。章木林倒是自始至終都不緊不慢的,一鍬接一鍬的,像是在做勻速直線運動。

      挖著挖著,孫紹洋就想起了團史館里匯集聲、光、電的戰(zhàn)斗模型,想起了團史館墻上的那些舉著砍刀端著槍的浮雕,想起了丁連長他們和章木林他們當年深更半夜在山頭上展開的較量,想起了發(fā)著狠勒住他脖子時章木林挑著眉頭上的那顆痣,那顆痣不斷放大,放大,最后快要頂破了他的腦袋。孫紹洋忽然覺得自己手中的這把鐵鍬就是一把槍,他必須得打贏這場戰(zhàn)斗,腳下板硬的土地是他的敵手,章木林是他的敵手,就連那些英雄浮雕,也都成了他的敵手,他不能輸,只能贏!這樣想著,動作不免又快了起來。

      很快,他們的頭發(fā)被高溫烤焦了,灰燼的味道和頭發(fā)角蛋白的味道摻和在一起,很嗆人,比打靶時硝煙的味道還嗆得慌。孫紹洋一邊挖,一邊用余光打量上士他們幾個,如果不是因為挨得近,孫紹洋想,自己肯定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了,反正都他媽黑不拉嘰的,真像是穿梭在炮火硝煙里,都一個鳥樣。章木林的那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也應該被灰燼漬起來了吧?孫紹洋突然有點想笑。

      進展并不算順利,在孫紹峰的帶領下,雖然挖出了兩條寬約三米的隔離帶,但是第三條還沒挖完的時候,火頭眼瞅著就要趕到了第一條隔離帶前。照這個速度,他們勉強趕得上火燒。孫紹峰本來想動員兩句的,這群小伙子們在山火的背景映襯下?lián)]鍬弄鎬,強光之下,他們像是一群拼了命耍得歡的皮影,四肢和身軀都不停地跳躍著。憑心說話,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場山火面前,這個新改裝組建的“小伙子”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他們擰成了一股又粗又緊的繩在用血肉之軀與大火賽跑。孫紹峰用眼仔細撥拉了一遍,竟然分不清哪個才是那個臭小子,他們都被灰燼裹了起來,一招一式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差別。這所有的感受都是一瞬間的,因為現(xiàn)在令他焦急的是,這樣燒下去不是個辦法,萬一火速發(fā)生變化,后果不堪設想。正想著呢,新主任趕了過來,細皮嫩肉的他被塵土和灰燼裹了個嚴實,看起來有點陌生。孫紹峰沒反應過來,其實他們以前也并不熟悉啊。

      新主任奪過孫紹峰手上的十字鎬,說我那邊沒什么大問題,來換換你,你先休息下。

      孫紹峰覺著脊梁骨冒涼風,滿腦子想的都是問題,也就沒謙讓,一把松了手。新主任身子往后扽了一下——他還以為自己會和他客氣一下呢。盡管時間被火勢逼得很緊張,孫紹峰心里還是冷笑了一下。

      退到了一邊,孫紹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滿頭大汗,用袖子蘸了一下額頭。媽的,風再大點這小鎮(zhèn)就真要廢了!孫紹峰的心揪起了老高,萬一風大起來的話,火頭由上向下,這三條隔離帶如同杯水車薪,根本起不到攔截的作用。而且,據(jù)當?shù)厝罕娊榻B,再往下就找不到這樣的平坦地了,也就是說,一旦火頭越過了這三條隔離帶,他們就束手無策了。面對這樣的形勢,孫紹峰突然感到脊梁骨真的冒起了涼風!

      起風了!觀察哨像受了驚的馬匹,叫喊了起來:副主任,起風了!

      12

      孫紹峰自打參軍以來,作為指揮角色或者被指揮角色,執(zhí)行過無數(shù)次救災任務,經(jīng)驗豐富是肯定的,但經(jīng)驗這個玩意兒也有不靠譜的時候,尤其是做了指揮員之后,自己的每一個判斷決策都必須得慎重。因為從小處說它影響著官兵付出汗水的多少,從大處講是影響著官兵的生命,比如眼下。

      果然,火舌開始打轉,原本基本控制住了的火勢如脫韁的野馬,瞬間躥起了兩米多高的火墻,火浪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孫紹峰早就想到了風向可能會改道,他起先甚至暗自祈禱著向左翼,也就是溪流的方向改,那樣他們就可以省時省力了,起碼能保住山下的小鎮(zhèn)。但他做不了風向的主,鬼知道大風要往哪邊刮!

      撤!撤!快撤!孫紹峰叉著腰瘋了一樣地命令道。一旦風速朝著山下加快,他們不被燒死也會被煙嗆死。前兩年,就有部隊在溝里清理余火時,突然起風,導致數(shù)名官兵犧牲。出發(fā)之前他已經(jīng)答應旅長了,哪怕他自己回不去,也一定要讓他的兄弟一個不少地回去,他孫紹峰不能食言!

      得令后,官兵們像團史館那片樹林里的松鼠一樣,都機靈地撒丫子往坡下沖——只有中士孫紹洋,像個木偶一樣,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命令,也沒有看到其他戰(zhàn)友都已經(jīng)撤退,還在興奮地一上一下地刨著!

      撤!眼瞅著火墻就壓了過來,準備斷后的連長丁一看到還在作戰(zhàn)的孫紹洋明顯急了,朝著孫紹洋扯著脖子喊,日你媽!撤?。】蓪O紹洋似乎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依然興奮地一上一下地刨著。

      說話聲中,只見兩個黑影同時沖了過去,身形較快的像條猛虎一樣,幾步就跨到了孫紹洋身邊,然后拎小雞似的一把拽住孫紹洋的胳膊往下扽著就下來了,身形慢的那個成了整支部隊真正的斷后。

      腳下沒有路,全是雜草和七扭八歪的樹,孫紹洋完全跟不上猛虎的速度,一腳一腳崴下去,每崴一下,猛虎就把他拖上來。幸好,另外一條黑影從后面還能再送上一把,最后倆人像拖一條狗一樣,距離火墻愈來愈遠。

      大家向下跑了幾十米遠停住了,丁一回身才看清楚,快的那個是上士章木林,慢的竟然是新來的細皮嫩肉的主任。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那么多人,包括自己都沒有沖上去,只有新來的章木林和新主任沖了上去。在這么混亂嘈雜的場景下,也不會有人追究他這個問題,大家眼睛都盯著沖上去的,沒有人會過問這么多個沒沖上去的。新主任的腿被樹枝劃了一下,火燒火燎的,估計是劃破了,但他也顧不得了,因為他看到副主任孫紹峰沖了過來,瞪著眼睛一拳向著孫紹洋的肩膀砸了下去。等到丁一過去阻攔的時候,新主任挓著兩只胳膊,已經(jīng)像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把老鷹一樣的孫紹峰給隔開了。

      剛來沒幾天的新主任應該并不知道孫紹峰和孫紹洋的關系,就算知道,他也認不出黑黢黢的官兵哪個是哪個,但這不影響孫紹峰內(nèi)心的愧疚之意。孫紹峰確實沒想到,新主任在這樣一個人命關天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下,竟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這與他細皮嫩肉的長相似乎有點不搭界。孫紹峰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就這樣一把被澆滅了,但他同時也分明聽到了,支在兩人中間的那根桿子“啪啦”一下掉地的聲響。這聲響令他十分沮喪。

      所有的官兵都紅著眼睛看著他倆,通過他們仰視的眼神,孫紹峰感受到了他和新主任的高度差異。此時,孫紹峰覺得不管這場戰(zhàn)斗任務最終完成情況如何,他又他媽的失守了一塊陣地,這塊陣地曾是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是他和他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場戰(zhàn)斗積攢下來的感情。沒想到,新主任的這一個動作,雖然未能導致自己和他們“分崩離析”,但令孫紹峰難以接受的是,新主任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和他們緊緊地貼在了一塊了。

      新主任低聲喝道,眼下救火要緊,其他的回去再說。

      一句話把孫紹峰的手頂住了,他不得不把手收了回來。

      火墻矮了下去,火頭推進到了隔離帶的位置,但速度似乎又慢了下來。所有仰視的眼神都解散了,大家都緊張地看著紅光漫天的火場。隔離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很明顯,風再稍微大起來,火頭極有可能沖破隔離帶。

      新主任說,趕緊做最壞的打算,讓山下的群眾轉移吧。街道辦主任也同意這個建議,畢竟人命關天,為保險起見,這個打算是對的。

      孫紹峰不是不明白這一點,而是這話由新主任說出來,如同攻了他的城、拔了他的池,他實在是沒辦法說服自己站出來同意這個建議。

      風就是在這個時候,像是聽到了“向后轉”的口令一樣,開始轉向的。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氣。

      上士章木林老虎鉗子一樣的手還在狠命地拽著孫紹洋的胳膊,孫紹洋這時才反應過來,肩膀胛子生疼,估計是脫臼了。被人拖著往下走的時候,孫紹洋才知道自己差點就要葬身火海了。拖著自己的那個人他很熟悉,身手敏捷,手掌厚實有力,他更熟悉的是他的那種狠。孫紹洋輕輕地活動了一下肩膀,盯著火場的章木林才明白了過來,把“鉗子”一下松開。

      此時也沒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揣摩著下一步該怎么辦。看來,他們這路人馬要么分流到左右兩翼去,要么會繼續(xù)挖下去,以防大風再轉回來。

      怎么辦?大家又都轉過來盯著孫紹峰,像是花果山上一群小毛猴盯著齊天大圣孫悟空。

      冷靜下來的孫紹峰把袖子向上拽了拽,然后左手托住右胳膊肘,把大拇指倒著插到了嘴里,慢慢地轉了一圈身子。此時,被風吹開的空氣里,少了嗆鼻的煙火味道。時間安靜了下來。

      三連長!孫紹峰一聲令下打破安靜。

      到!

      丁一跑到了孫紹峰面前。

      你,帶幾個兄弟,負責把剛才砍掉的隔離帶點燃!孫紹峰猛的一把從嘴里拔出了大拇指,高聲命令道。

      是!

      回答完后丁一沒動,他的那聲“是”完全是慣性使然,就像孫紹峰主動站出來帶隊一樣。可他根本沒聽懂孫紹峰的意思。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傻眼了。新主任踢開腳下的一把鐵鍬,走了兩步過來橫到孫紹峰面前,用手指著火場撕扯著嗓門說,我說,咱這是來救火的,不是來放火的!

      你他媽的懂個屁!孫紹峰的內(nèi)心終于像山洪一樣爆發(fā)了,但他沒有說出這句臟話,因為新主任剛剛冒著危險救下了一個和自己并肩戰(zhàn)斗的兄弟。就憑這,孫紹峰都沒資格說這句臟話,有些事他不懂,有些事,自己可能也不懂。孫紹峰繞開他逼問的眼睛,盯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聲音低沉有力地回應說,眼下他媽的是最安全的,再不抓緊行動,等風向再改道,一切就他媽的都來不及了!

      大家還是有點懷疑,猶豫著象征性地動了起來。孫紹峰終于像頭瘋了的狼狗,大聲咆哮著說,這叫倒燒法,風向開始往山上走,用火攻火,過了火的隔離帶才是最安全的隔離帶!

      ……

      天和地都很安靜,如果不是因為空氣中飄蕩的都是灰燼的味道,此時的夜晚和演練演習中那么多個冰冷的夜晚相差無異。沒有了火光的映襯,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黑黢黢的官兵們像打累了的游擊隊員一樣,橫七豎八的,沒人說話,這是大戰(zhàn)之后的松懈??戳丝磿r間,休息的差不多了,副主任孫紹峰站了起來,把裝有水的水壺甩到了四仰八叉的主任腳底下,面朝著山下靜謐的小鎮(zhèn),拍了拍屁股,高聲喊了一句:兄弟們,撤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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