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兵
全長大約500公里的哀牢山,景觀不絕如縷。除卻人類改造大地的史詩般藝術(shù)——哈尼梯田外,這里更多的是隱秘的大自然風(fēng)情。哀牢山中段的普洱市鎮(zhèn)沅千家寨,山勢陡峭,瀑布高懸;森林密布,河水清澈。這里如同大自然的私密閨房,原始而粗獷的生命,各自以最舒坦的姿勢,在最恰當?shù)牡胤阶杂缮L。
哀牢山橫臥在云南中部,北起楚雄,南至紅河州綠春縣。我們自玉溪市金平縣開始抵達這條山脈,對面就是鎮(zhèn)沅縣境。翻越哀牢山的旅途中,一路經(jīng)過石門峽、耀南土司府、南恩瀑布等,直到金山丫口,便進入了鎮(zhèn)沅縣境。金山丫口有一座“義犬墳”,據(jù)說當年馬幫穿越哀牢山的時候,一位商人臨時有事離開,遺下愛犬和貨物。待商人回來時,發(fā)現(xiàn)愛犬已在饑寒中離開人世,卻依舊守在貨物旁邊,寸步不離。
哀牢山及無量山地區(qū),是普洱茶的原產(chǎn)地。多少年來,這兩座大山的深溝密林之中,一直響著販茶馬幫的駝鈴聲。如今的鎮(zhèn)沅縣,依舊分布著多處大大小小的古茶山。而千家寨,哀牢山的隱秘之地,40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里,藏著2700年的野生古茶樹王。
千家寨得名,據(jù)說是因為清朝咸豐年間,彝族農(nóng)民領(lǐng)袖李文學(xué)曾在這里安營扎寨。從鎮(zhèn)沅縣城出發(fā),經(jīng)過80多公里的山路抵達千家寨的時候,我們首先遭遇了一條瀑布?;蚓G色、或黃色、或棕色的植物中間,水直瀉下來,直接就拋灑在公路旁邊,濺起水霧,沾染在手上、身上、臉上。似乎是對我們遠道而來的歡迎,進門先滌去塵埃,洗掉疲憊。瀑布落差并不大,在郁郁蔥蔥植物的簇擁之間,仿佛一條隨風(fēng)飄舞的白色絲帶,穿過少女的長發(fā),有點俏皮,充滿活力。這條瀑布名為“小吊水”,顧名思義,后面還有一條“大吊水”。
有山無水,過于呆板:有水無山,了無生氣;山水相濟,方見自然造物之奇妙。千家寨山勢雄渾,水則各有姿態(tài)。小吊水秀麗,大吊水壯觀。林問河流,或作蜿蜒清泉,或作寒潭凝碧。
大吊水位于千家寨半山腰,水流從兩山峽谷中傾瀉而出,成三級跌落,總落差約有100米,溢寬近20米。從千家寨山腳拾級而上,不多時,就能聽到水聲震震,心中高興,原以為很快就能見到大吊水瀑布。然而轉(zhuǎn)過一個彎,還是石階:再轉(zhuǎn)一個彎,依舊是陡峭的階梯。原來,千家寨的階梯行道有好幾公里,坡度大于30度的才修臺階,小于30度的都還是斜坡路??梢娚铰冯y走,好景不好走。待到終于走到大吊水瀑布腳下的時候,額頭上都見了汗。但水聲隆隆中,大家心里都生了一絲絲涼氣。只見一匹銀練,跌下山來,摔到石頭上,分成幾縷,再撞到懸崖上,積蓄更多水流,落入山下水潭之中。仰頭看看,隱約能看到瀑布頂端,還有階梯欄桿掛在峭壁上。低頭看看來路,已隱入綠樹野花中不見蹤跡。而水氣襲人,涼意沁肺,恍惚間已記不起昨天存哪早,明天又要去何處,只有此刻,在這個不知何處的地方,感到血脈相連的親切。
告別大吊水,又踏上幾乎直上直下的臺階,必須扶著欄桿。不然總是擔(dān)心,一陣風(fēng)來,便吹下山去。終于爬到大吊水頂端,是一座橫跨兩山的小橋。橋名“彩虹橋”,站在橋上,腳下是瀑布,左手是百米懸崖,右手是高聳入云的崖壁。崖壁旁積著一汪清泉,不見水流湍湍,但見水色清幽,崖壁上處處都是流水鑿下的孔洞。叢生的青苔下,隱約水滴晶瑩。彩虹橋上正臨風(fēng)口,加上爬了幾個小時的臺階,早已腿軟。風(fēng)大心寒,不敢多待。過了彩虹橋,臺階就不多見了。坡度不大,說明我們已進了山里腹地。沿著河邊一路向前,頭頂樹蔭遮蔽,不見天日。間或跨過小河,橋都是砍一根木頭,橫在兩岸。走上去搖搖晃晃,心肝兒亂顫。好在多走幾遍,就掌握了訣竅,伸直胳膊保持平衡,就像是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蹣跚。河里的水極清、極淺,看起來便覺得涼生生的,撩一把洗洗臉,竟覺得仿佛給一群蟲子咬了一樣,涼得生疼。陽光透過樹葉縫兒灑下來,在水上、在地上、也在我們身上,濺得到處都是,不覺得刺眼,只覺得像是一朵朵亮晶晶的花兒,也隨著一陣陣風(fēng)顫顫巍巍。
走不多時,見到一幢幢木頭房子長在林間,就到了千家寨管理站。這里原來就是李文學(xué)修筑的千家寨遺址。喝杯野茶,苦澀從舌尖直>中上頭頂,瞬間一股甜香又從喉嚨里蕩漾開來,滲透到每一個毛孔。疲憊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穿過管理站,才算進了原始森林的中心地帶。這里樹木都很高,十幾米的、二十幾米的,隨處可見。即使不過胳膊粗的新生小樹,也能長到十來米。生命在這里,似乎才是她們的本來模樣。樹木都竭力把自己往高了長,爭奪屬于自己的那片天空。野藤也瘋狂生長,從這棵樹跨到那棵樹,總想攀得更高?;蚴沁x一顆大樹,緊緊纏繞,向上,再向上。而被纏繞的樹木,皮膚開裂、身體變形,卻依然伸出每一片葉子,迎接風(fēng)和陽光。苔蘚綠得發(fā)亮,好像摸一把,就是一手油。樹身上、野藤上,翻開落葉的大地上,苔蘚將一切可以落足的地方,當作棲身之處,野蠻綻放。即使看不見草叢跳躍的野雞,樹上飛奔的松鼠;聽不見不停起伏的鳥鳴,時遠時近的猿啼。也能感受到,生命如火山噴發(fā)的力量。
生命從來都不是脆弱的,生命不是柔軟的風(fēng),清澈的水。她是風(fēng)聲古蕩的野性呼嘯,水滴擊石的堅忍不拔。只有在這樣的原始森林,才能見到這樣粗俗、野蠻的生命本質(zhì)。
在這里,每一棵不起眼的樹木,都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雨,多少傷痕,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絕處逢生才成活至今,聳立天際。
在這里行走,必須要屏住呼吸。踏著柔軟的落葉,聽著若有若無的風(fēng)聲,感覺自己比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棵草都要柔弱,對大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感動,在胸膛不停洶涌。很難揣測,當一群反抗900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統(tǒng)治者的人們,來到這片森林安營扎寨的時候,是如何面對這種隱秘的偉大。同樣很難想象,當?shù)谝粋€人類踏足這片森林,從一顆野茶樹上采摘葉片,品嘗那苦澀與甘甜之后,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定要把這種葉片培育、馴化,讓這片山川染上茶香。
2700多年的1號野生茶樹王座落在一個低矮的山頭,盡情伸展著近20米高的身軀,枝葉幾乎霸占了山頭的整片天空。無須科學(xué)考證,她站在那里,看起來就是一個王者。樹身粗大,兩人尚不能合抱。樹根處擺著酒食,這是當?shù)厝藢渖竦亩Y敬。一陣風(fēng)來,海拔2600多米的哀牢山隱隱有些寒意。陽光明亮而不熾烈,撫摸著茶樹王,這經(jīng)歷過太多時光洗禮的自然寵兒依舊生發(fā)著新葉;陽光也撫摸著我們,我們的短暫生命,在這片林子里,在這顆茶樹王下,相形見絀。
包括茶樹王在內(nèi),這片林子里還散生著上萬畝野生茶林。在鎮(zhèn)沅縣,包括千家寨在內(nèi),還有老烏山、馬鄧等茶山茶區(qū)。鎮(zhèn)沅人自古制茶、販茶,其中鎮(zhèn)沅縣振太鄉(xiāng),向來以趕馬幫販茶著名。茶香一直蕩漾在千家寨的千年時光里,也一直蕩漾在鎮(zhèn)沅人的滄桑歲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