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楣

每一次立于黃浦江畔，眺望屹立江畔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金融中心”四個字就會躍入腦海，這幾乎是上海的另一個代名詞。

再俯瞰黃浦江——上海人民的母親河，淺藍色的江水滾滾向前，奔流不息。這條歷史上最早開鑿疏浚的河流之一，承載著上海進擊世界國際金融中心的深厚底蘊，也迸發(fā)出令世人驚異的蓬勃朝氣。

上海已經基本確立以金融市場體系為核心的國內金融中心地位。同時，正向著2020年基本建成與中國經濟實力以及人民幣地位相適應的國際金融中心目標全力邁進！

金融，一個與國家、與人民、與上海，也與上海市公安局經濟偵查總隊一支隊息息相關的詞——

一支隊被稱為金融安全的守衛(wèi)者，更被上海人民譽為“藍色刀鋒”。

藍色，因為他們守護著浦江之藍；

藍色，因為他們身著藍色戰(zhàn)服；

藍色，因為他們經藍色火焰砥礪淬煉！

2017年5月，國務院授予上海市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總隊一支隊“模范經偵支隊”榮譽稱號。

那個下午，那之后的三天，我用筆記錄、用耳聆聽、用心感悟，我走近、走進了他們，走進了“藍色刀鋒”！

愈走近，我愈深知淬煉的艱辛、淬煉的煎熬，我體察他們的難處苦處氣悶處傷心處和喜悅興奮處。我從一個個經濟偵查民警的個體身上，看到了隨著時代變化的經濟偵查工作的變化，也看到了他們從老一輩經偵民警血脈中繼承的英雄氣概。而在時代價值多元化并存的今天，我更看到了一支充滿時代特色的現代警隊！

于是，我的筆便從淬煉開始，解答我心中的一個個疑問——

淬煉從啃硬骨頭開始——鍛造成型第一階段

每一次踏進經偵一支隊的大門，都惶惶然。與其他采訪不同，采訪一支隊之前需做大量的功課，要認真查詢相關的金融知識。即便如此，每一次采訪的上半場也需先聽“金融講座”。偵查員先得給我們進行有關案件的金融知識普及，否則采訪很難進行，猶聽天書。

與一支隊業(yè)務有關的金融、法律知識是個龐大的體系。《刑法》中關于經濟類犯罪的罪種共有八十九個，其中涉及金融類犯罪的有四十三個，也就是說，幾乎一半經濟案件的偵查工作，要由一支隊承擔。

一支隊共有民警五十人，其中共產黨員四十二人，平均年齡三十五歲，本科及碩士以上學歷占90%，擁有公安偵查、金融法律、財會、外語、計算機等各類人才。1999年7月，上海市公安局經濟偵查總隊掛牌成立，一支隊主要負責打擊金融領域重特大詐騙犯罪。2013年3月，根據新形勢的發(fā)展需要，總隊將一支隊和負責金融秩序類犯罪案件的二支隊作了整合，由此，新組建的一支隊負責管轄上海金融領域犯罪的所有罪種。這樣的調整，順應了上海金融快速發(fā)展的形勢，同時也對承擔打擊金融犯罪的一支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需要有攻堅克難的能力，更需要有勇挑重擔的擔當！

2015年年底的一天，輪到杜孔值班。

杜孔三十出頭，探長，手下四五人，年富力強。天冷，他剛倒杯熱水坐下，門口進來一瘦小老頭兒。

老人捏著一張銀行賬單仰著脖子問他：“警察同志，我兒子今天收到了銀行的催繳單。可我們沒辦過信用卡??！我們該怎么辦？”

接過賬單，杜孔馬上與這些天辦理的一起案件掛上了鉤。與老人一樣，未辦卡卻收到了莫名的信用卡透支賬單，有些人急得喉嚨冒煙，話都講不清。

老人眼淚汪汪地要杜孔幫他開張證明，證明他兒子是“清白”的。公安局沒有這個職能，但確實承擔著還原事實真相的職責。杜孔印象很深，老人嘮嘮叨叨，他兒子馬上要結婚了，要買房要貸款，而這張八萬元的信用卡透支賬單可能導致老人的兒子暫時不能貸款，不能貸款就不能買房，不能買房就不能結婚不能生娃……

老人憂心忡忡，杜孔緊鎖眉頭。

此前十多天，杜孔他們剛結了個案子，是一起關于公民個人信息泄露的案件。信息內容翔實，姓名、住址、工作單位、通訊方式等，甚至家庭婚姻車牌車位。當時，此案查下來，逮進來幾個人，是個松散型團伙，專門在網上叫賣公民個人信息，只要姓名手機號的，價錢便宜，要更多內容的，價錢則逐一升高。

由此案，一條線索延伸開來。

杜孔對“線索”有種與生俱來的敏感。我曾問他，是不是干經偵十多年了，練出來的？杜孔說，如果你改行做了刑偵，也一樣。這就好像警犬的嗅覺。這個比喻不知是否恰當，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在幾百條線索中甄別，在一個已經結案的案子里將有用的線索繼續(xù)經營下去，是一種偵查功夫。這是既對線索中有價值的人和物的敏感性，也是對繼續(xù)偵查的一種韌勁。練是70%，與生俱來是30%。

杜孔說，當時他們結了那個小案子，總覺得事情沒完。幾個小嘍啰能干得了這事兒？其中三個，只有小學二年級文化，寫自己的名字都難，學習上網就折騰了半天，他們是怎么拿到這些信息的——這就是杜孔嗅出來的線索。他覺得這個事情沒那么簡單。

年底之際，正是除舊迎新之時，但是一支隊卻無停歇之意。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位報案人，如前面的老者，個個沮喪悲觀。有個中年婦女失魂落魄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是在網上購物時暴露了自己的信息，還是上次去看新房子時登記的信息太詳細了？我絞盡腦汁地想，讓我老公一起想，可一直沒想出個道道兒來。我都不敢在網上購物了，我覺得是這個地方出了毛病。太嚇人了，說我欠了銀行十二萬。跟銀行去說，還要好多好多證明，還要等，說什么要一個月。我哪里等得及？可不等又不行。我覺得自己現在是個透明人，被別人監(jiān)視了。警察同志，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的確，哪里出了問題？這也是杜孔和隊友想要知道的答案。

杜孔問了一句：“你的身份證平時隨身攜帶嗎？”

婦女說：“裝在包里?。　?/p>

“身份證丟過嗎？”

婦女一下子緩過神來：“丟過的。難道是身份證出了問題？”

婦女更加緊張了，捂著包一臉驚恐。

杜孔若有所思，手里的筆在桌上“噔噔”敲了兩下，一個想法躍入腦海。

事實上，這個想法杜孔之前已有過。此時，與婦女報案的信息正好相匹配。

一個切入口打開了。

分管此案的是一支隊副支隊長張瀛，大高個兒，三十出頭。這兩天他的工作本上畫了大大小小十幾個方格子，這個方格子就是身份證。因為他去有關金融機構詳細了解過，辦理信用卡，必須持有身份證。

那么，受害人本人并未到銀行辦理過信用卡，這個卡從何而來？詢問受害人時，這個關鍵點問得非常仔細。現在，杜孔敲門進來，把腦子里的想法一說，兩人不謀而合。六位報案的受害人都稱身份證或遺失或被盜過，那么，這個共同點就是此案首先要突破的癥結。

看來，有這樣一個人，拿著受害人真實的身份證前去銀行辦理過信用卡。在窗口辦理信用卡時，因為某種原因躲過了或是騙過了工作人員的詢問和檢查，最終辦理了一張張真實可用的信用卡，當然，卡的主人應是那張身份證上的面孔。

此案的難點在于，之前，一支隊未碰到過個人征信系統與銀行卡掛鉤的案件，且量如此巨大。幾位偵查員似乎都找到一點兒感覺，但是又說不明白這個感覺是啥。身份證、銀行、窗口……哪個環(huán)節(jié)是要害？從何突圍？是否有有關機構的內部人員參與？直接調查，是否會打草驚蛇？等等……

每一步都必須想到、想實，做好、做實。

張瀛與杜孔一商議，決定先來個大面積“安全檢查”。

向總隊報告后，一支隊向上海多家銀行機構發(fā)出協查函，要求梳理篩查一段時間內辦理信用卡的錄像資料。張瀛和杜孔是這樣想的，在窗口辦理信用卡的這個面孔若與所持身份證上的面孔不同，那么就是重點排查對象。

這是一個海量的排查工作。按照既定原則，銀行大堂內的錄像、辦理窗口的錄像，以及銀行門口周邊的社會探頭錄像全在排查范圍之內。

總共二十多家銀行，保存的一個月內的所有錄像資料，加起來總共10GB。這是一個怎樣的概念？一般人沒有感覺。打個比方，將這10GB的圖像資料全部打印出來，可以堆滿一個房間；也相當于二十部電影，連續(xù)不斷分秒不停地觀看，要看兩天兩夜。

然而，這10GB并不是電影，并非輕松愉悅地瀏覽，而是要一幀一幀地仔細辨別。首先要挑出辦理人與身份證照片不符的；若確定目標，再觀察目標人在大堂游蕩時，是否有同伴；出了銀行，同樣要觀察是否有接應人員，同時還得還原其進出軌跡。

整個專案組總共八人，可以說，一個星期日夜連軸轉。四人在外調查，四人在內看錄像，六小時后，換班。這看錄像是個眼力加體力的活兒，但時間過長會有“眼盲”，再看也看不出來，所以得換班。

結果，還真挑出了十幾個不是給自己辦信用卡的家伙。

總共十一張可疑面孔，通過大數據比對，結果失敗了70%。為啥呢？因為錄像資料條件太差，圖像模糊不清，輸入大數據庫后，根本無法識別。就像被打了馬賽克的臉，人家計算機看不清！不過，還有30%，也就是其中三個人露出了蛛絲馬跡。

這三人身材矮小，長得精瘦，都在二十出頭。在柜面辦理信用卡時沉著冷靜，有問必答。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填寫相關資料信息時，無一錯誤，完全準確。也就是說，為辦理一張信用卡，他們不僅要持有被辦理人的身份證，還要準備好所有的信息，作案準備相當縝密。

此時，已是2016年2月中旬。

專案組隱約感覺這不是三人結伙，而是一個龐大的犯罪團伙。團伙分工明確，應該有專門搜集公民信息的，有購買拾遺公民身份證的，有到柜面辦理的，還有在辦卡成功后專門提現的，等等。

那么，這個犯罪團伙的據點在哪兒？頭目是誰？案件偵查到何時收網？等等，一系列問題，專案組必須覃思研判，不能有一丁點兒的瑕疵。

然而，事情并未如預料中的順利。僅有的線索，也就是浮出水面的三個馬仔忽隱忽現，始終不暴露與上家的聯系痕跡。

中止？還是終止？

此案不結，社會征信系統將受到嚴重危害，還有那些受害人對公安機關的期盼也會大打折扣。張瀛、杜孔、鄭潔良等，八個人都憋了一口氣。有時候破案就像解謎，在不知謎底的漩渦中徘徊，不停進擊、不停被沖擊，與漩渦斗爭，也與自己較量。

真的是一種意志力的考驗！

在最關鍵的時候，張瀛對大伙兒說了一句話：每一張信用卡后都有一個受害人！為了這每一張卡、每一個受害人，我們必須堅持到底！

為了這個堅持到底——專案組的八個人使用了最原始最艱辛的跟蹤策略，跟！跟著三個馬仔，不相信他們不露馬腳！上北下南，十幾個省市，馬不停蹄，未有停歇。

整整一個月，八人未歸家。終于，3月下旬，一個“提現”的馬仔冒出來了，接著，兩個三個，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專門購買公民身份證和公民信息的出來了，專門接聽銀行辦卡查詢電話的也出來了……

這個具有強大反偵查能力的團伙逐漸眉目清晰。他們在銀行作案時刻意回避攝像頭；在平日生活中幾乎不使用任何電子通訊設備；使用POS機套現時一層轉一層，到第二十張卡時，才真正將錢提出，而其本人署名的銀行卡始終不會出現；甚至在銀行打來核實信息電話時，他們通過所謂的技術手段，將外地手機號全部改號為上海本地的，以增加可信度。這是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犯罪技術含量卻不低的作案團伙。

然而，他們的這些所謂的技術，在經偵一支隊的藍色刀鋒面前，完敗！

此時已是5月，江南桃花灼灼菜花爍爍，一片春光明媚。

5月6日凌晨，專案組會同湖南、廣東警方三地同步收網，將王文、劉旭等八名主要犯罪嫌疑人拿下。24日，剩余十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部歸案。

在湖南長沙的犯罪嫌疑人據點，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幾個嫌疑人正在有模有樣地接聽銀行電話，報著手里捏著的那張紙上準確無誤的信息。還有一個財務在認真做賬，其精細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當然，這一切都在警察的那句“我是警察，不許動”之后化為泡影！

再用一組數據為此案作一說明，專案組搗毀信用卡窩點4處，繳獲作案用身份證2000余張、手機400余部、手機卡2000余張，私刻公司印章300余枚，征信報告5000余份！

當然，還有一個數字也須寫明：在作案期間，犯罪嫌疑人盜刷資金近1000萬元人民幣！

若此案不破，這個數字必將增長，何其恐怖！

此案系上海迄今破獲的案值最大的信用卡詐騙案件。它的成功破獲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上海警方維護良好安全銀行卡支付環(huán)境的堅強決心和專業(yè)素質，同時也為今后偵破同類案件提供了范本。

案件偵破后，一支隊會同有關部門剖析研判，向金融機構提出了加強相關防范工作的有效措施。

當然，案件的最后，應該為讀者作幾點說明。一是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真實身份證流入犯罪分子的手中？經查，其中一部分是遺失后被人掛到網上出賣的，還有一部分是竊賊盜竊成功后掠去財物，再將身份證賣給了另有“用途”的不法分子。二是那么多的征信信息為何會到了犯罪分子的手中？近年來，隨著公民個人參與市場經濟的機會增多，個人信息被暴露的機會亦增多，被非法泄露轉賣的可能也增大。三是如何杜絕防范？公民應最大限度地保管好自己的證件及財物，若被不法分子利用，要及時報案，只要完整取證，就可避免損失。

這個流竄滬、粵、浙、鄂、湘等七省市的特大信用卡詐騙團伙被一網打盡，是一支隊攻堅克難、自我淬煉的生動例證。然而，此案并不是他們遇到的最險惡最困難的。

在這三年里，他們遇到過一個真正強大的對手。與其過招，一支隊的偵查員說，每個人都像到金融學校學習了一年。

那是2015年。中國證券資本市場產生了一陣劇烈的波動，數千萬股民損失慘重。

這是一起從未遇到過的新型金融犯罪，一支隊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他隱匿在黑暗中，不僅具有驚人的金融股票知識，甚至在他身后還有一個“智囊團”，幫助他游走在“合法”和“非法”的灰色地帶。

這個神秘的對手究竟是誰？在他面前，一支隊偵查員原有的金融股票專業(yè)知識一時顯得如此匱乏和單薄，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甚至可能是布滿機關的陷阱。

參戰(zhàn)偵查員迅速聘請專業(yè)教授，開展股票行業(yè)知識的閉關修煉。三天內，所有辦案人員消化了近40GB的文字數據資料，內容涉及金融、財務、稅務、法律等各個方面，他們通宵達旦地進行專業(yè)知識的學習和補充。赴外地工作時，每位辦案同志的背包里都裝著十多本專業(yè)類書籍，為與那個躲藏在暗處的對手正面過招，偵查員們鉚足了勁。

幾天后，一個號稱“總舵主”的大師露面了，此人戴一副眼鏡，沉默寡言，一臉斯文。

與他談到案情，他故作淡定，拋出一些行業(yè)內的“天書文字”。問他名字，他不屑地回答：“你們不是知道嗎？”

他非常自信自己的專業(yè)優(yōu)勢，傲慢地反問：“你們懂股票嗎？”

他拋出了一個又一個故弄玄虛的煙霧彈，有意將偵查員引入重重迷霧之中。

這一仗一支隊是邊打邊學，邊學邊打，他們甚至咬緊牙關暗中向這個高智商對手學習。對手得意忘形，他們刻苦鉆研；對手嘲諷鄙夷，他們積極謀劃；對手以為可以逃脫法律制裁了，他們已經知己知彼、胸有成竹！

在不斷的修煉中積累了攻堅克敵的能量，終于，一支隊以頑強的意志，搶占了專業(yè)高地，一舉突破了王遐自以為是的心理防線，他頓時潰敗服輸了。

那天，這個一直被人尊稱為金融大師的傲慢分子頹喪地低下了頭。他說：“我服輸。實話告訴你們，我高薪聘請了一個強大的律師團，幾年來，從沒有出過紕漏，可這次卻徹底被你們打敗……”

此案，還有之后的“8·23”21世紀傳媒敲詐案，“7·09”以高頻交易手段操控市場、謀取暴利的新型操縱犯罪，等等，一支隊都是從數萬頁的交易數據里成功挖掘出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在艱苦淬煉中他們攻破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成功偵破此類新型大案，為全國同行作了范例，更向國際社會有力展示了中國警方打擊新型金融犯罪的能力，有效樹立了中國政府維護金融市場的堅定決心。

淬煉要與時間爭分奪秒——鍛造成型第二階段

偵辦金融案件有個特點，那就是時不待人。

受害人賬戶里的錢被犯罪分子控制，分分秒秒就可能會被提走，若不快馬加鞭，則損失巨大。

雨聲淅瀝，雨霧迷蒙。

2016年2月6日晚，是上海人俗稱的小年夜，也就是年三十的前一晚。這晚對警察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年三十這天，多數民警會參加節(jié)日安保工作，或堅守崗位或增援外出，大多數不會在家吃年夜飯，所以很多人就提前一天也就是小年夜和家人吃個團圓飯。

一支隊副支隊長蔡曄從警十幾年，幾乎一半的春節(jié)是這樣過的。他給老婆打電話，讓夫人早點兒動手準備，別等幾位老人來了，菜還沒齊。夫人嘟囔一句：“年貨都是我準備的，你也沒幫忙，瞎操心，真是！”

蔡曄“呵呵”傻笑一聲，想想也是，好像真是瞎操心！這么多年，自己就是打電話隔空指揮，似乎把家弄得妥妥當當，其實哪件事是親自做的？從孩子上學到老人看病，具體行動都是夫人！今天照舊裝模作樣去指揮，夫人不領情哪！

看看手表，下午5點16分，還有十幾分鐘就下班了。嗯，待會兒回去給老爸老媽，還有老婆大人敬杯酒……想到這兒，哎，蔡曄嘆了口氣，有種滋味怪怪的，說不出。

說不出就出去逛下，到兄弟們的辦公室看看。隔壁房間很熱鬧，五個小伙子在打掃衛(wèi)生，節(jié)前衛(wèi)生總動員。蔡曄很高興，這事沒指揮，他們幾個就行動了，真不錯！于是連聲表揚：“還知道干凈了，不錯不錯！快收拾好，早點兒回家吃團圓飯！”

小年夜吃團圓飯，在一支隊，在很多警察家庭已是約定俗成。

兄弟們應著：“知道知道。掛個紅燈籠！”

蔡曄笑了，知道這紅燈籠的意思……

傍晚6點15分。走廊里安靜了，兄弟們都撤了，各自奔赴在回家團圓的路上……蔡曄起身關燈、鎖門，就在按電梯按鈕的一剎那，手機響了！

是值班室的電話！蔡曄心一沉，聽著聽著，便迅速回身開門開燈，然后就在微信群里發(fā)出信息：“速回！有急活兒！?。　?/p>

三個感嘆號代表著回的速度要快！要超快！

還在往家趕的弟兄們看到這三個感嘆號，個個一身雞皮疙瘩，說無所謂那是假的。一邊趕一邊給家人發(fā)個信息：“先吃，有情況！別等我?！?/p>

偵查員有個壞毛病，那就是給家里人發(fā)信息，話都極短。生怕說長了，家人會多問，那是說也不好不說也不是。所以，就短，短得像命令，短得冷颼颼。

說警察家屬不難過那更是假的，但是，不能問哪！憋著，一直憋到人家活兒干完，回來給個擁抱，算是回答了一切。

這晚，一支隊四十多名偵查員全部趕回支隊。四十多個家庭的所謂年夜飯就泡湯了！雖說這是常事，但也不免遺憾。

那三個感嘆號的威力來自一個報警電話。

上海一國企單位緊急報案，說他們在某銀行山西省分行營業(yè)部存有二十億元資金的銀行賬戶被他人控制、資金被盜劃。

再過十二小時，也就是2月7日早上8點，全中國人民將進入春節(jié)長假狀態(tài)，而銀行系統也將“休眠”——其內部系統將關閉。而外部系統，供市民存取錢款的系統仍正常開放。

這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作案人仍可以通過外部系統將錢轉移，而警察卻失去了支持破案的內部系統。

十二個小時！一次絕命的考驗。

所有辦公室齊刷刷地亮燈，一個簡短的案情通報會后，幾路人馬各自領活兒，出發(fā)的出發(fā)，上網的上網，電話的電話……

這種角色的轉變是職業(yè)化的。窗外霓虹閃爍，萬家溫馨團圓，都已與他們毫不相干。

而唯一刻在腦子里的是“12”這個數字！

迅速啟動警銀協作快速查詢凍結機制。這是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近年來根據偵查需要，不斷完善健全的辦案機制。

一查，發(fā)現已有兩億資金流出。而這些資金已陸續(xù)轉了四層，被分散到全國，涉及三十多家銀行兩百多個賬戶。這些賬戶大部分開設在太原、唐山、青島、北京等地，開展凍結工作難度極大。但是，資金劃轉速度遠遠快于民警趕赴外地開展工作的速度。怎么辦？專案組決定放棄傳統的紙質文書凍結流程，充分發(fā)揮警銀協作機制，跨越空間限制，異地凍結。在市局、總隊的組織協調下，在上海銀監(jiān)局的大力支持下，先后凍結贓款194億元。

那么，這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兩億資金轉走的家伙是誰？

夜色中，外圍走訪調查的一路人馬爭分奪秒。原來，2016年1月中旬，一名自稱在某銀行山西省分行營業(yè)部工作的張姓中年人通過多人居間介紹，來到上海該企業(yè)，向企業(yè)有關部門人員介紹了該行一款一年期固定利率45%的產品，相關人員不禁心動。

心動不如行動，企業(yè)財務就跟著這個張大權直飛太原到該行辦理了二十億元的一年定期存款。隨后，張大權暗地做了手腳。在為該企業(yè)辦理開戶過程中，他使用了早已偽造好的該企業(yè)印鑒章作銀行預留印鑒章，等到企業(yè)將二十億元資金劃入該賬戶后，張大權立即用事先偽造的印鑒章盜劃了兩個億。兩個億就輕松地落進了他的腰包。2月初是第一個起息月，企業(yè)財務人員自行軋賬，看是否到位。一看，魂飛魄散，二十個億竟然縮水為十八個億。

再查這張大權的有關信息，可以判斷是一個有金融專業(yè)知識的人員。他使用偽造的印章、協議，導致贓款分散，從而掩蓋犯罪真相。

這個未謀面的對手非常狡猾，選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作案，他是有預謀的。他想到了警察會找到他，也想到了銀行會凍結他的賬戶，所以，春節(jié)前一天動手，是個好時機！

調取有關錄像，幾乎沒有一張正面圖像。原來此人曾在部隊服役，具有超強的反偵查意識。在作案過程中，皆在無第三人或單人情況下完成，且刻意躲避監(jiān)控攝像頭，衣裝封閉，偶爾戴帽，將臉遮掩。

凌晨2點，張大權的同伙劉一水浮出水面。

此人系在滬游蕩的山東籍男子，是幕后推手。張大權為啥要與他合伙？劉一水有個本事，就是瞞天過海到處詐騙。之前，吃過官司，吃官司原因與此案如出一轍。張大權與有豐富作案經驗的劉一水合作，認為環(huán)環(huán)緊扣，天衣無縫！

不過，有一點，他們沒有算到，那就是于警察而言，春節(jié)沒有特別的含義！

再看時針，已是清晨6點。十二小時還剩兩小時，涉案資金已全部安全，一塊石頭落地。接下去，就是捉拿張、劉二人。

劉一水是個老官司，估計警察會找到自己老家去。他突然后悔了，這事不該在春節(jié)前辦，弄得現在有家不能回。又尋思，警察不會吃飽飯沒事干，一個春節(jié)都守在我家門口吧？他左思右想，這個年到底回不回去過？于是就問張大權春節(jié)在哪兒過。張大權很嚴肅地告訴他，肯定不能回老家。于是這兩人就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到處轉悠，最后選擇各自出逃，一個去了太原，一個到了北京。

2月7日。雨聲停，雨霧散。

連續(xù)鏖戰(zhàn)十二小時的專案組進行了重新編隊。

留守人員繼續(xù)后臺查詢取證，抓捕小組準備出發(fā)。

一查，北京、太原那邊都已是零下的溫度，而上海還在零上七八度左右，回家取衣已然來不及，就把單位里能穿的衣服都帶上，把警察毛衣也穿在里面，個個鼓鼓囊囊上路。

抓捕組有個小伙兒姓韓，采訪時，他一定不讓我把他的名字寫出來。但是，我想想還得寫。因為說到這兒，他流暢的話語停頓了，低頭在紙上劃了兩筆。

我追問，是不是遇到啥驚心動魄之事？

小伙兒哽咽：“不是，那天，我把生重病的老婆一個人扔在了醫(yī)院。每次說到這個案子，我就會想到老婆，心里難過?！?

“哦，咋把老婆一個人撂醫(yī)院了？沒其他家人陪嗎？”

“之前是老爸老媽陪，陪了一個白天，小年夜是我陪，因為大年夜這天要開刀?！?/p>

“?。　蔽倚某榫o，“那得給領導說??！這不好，要說！”

小伙兒歪著頭：“沒習慣說！看到三個感嘆號，把想說的都咽回去了。這是我們的習慣?！?/p>

“那老婆一切都好吧？”

“后來開刀了，我不在。但是，她現在天不好就會傷口疼，一捂著傷口，我就自責……當然，那天就是我在，傷口也會疼。但是，有時會跟自己過不去。我們警察的老婆，其實比我們還厲害、還堅強！”

記下這段，我想是有必要的。為了這十二小時，不止有堅強的一支隊，還有堅強的警嫂、警爸警媽、警孩子們！因為我知道，一支隊有好幾個雙警家庭，那晚，有兩個孩子是自己一個人吃的年夜飯。

……

凌晨的山西，零下十幾度。徹夜的守候，讓衣著單薄的偵查員駐足難立。這一守就是六個夜晚，六個白天。

當冒著冰霜、頂著嚴寒，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劉一水在年初六這天，鬼鬼祟祟地溜進銀行大門，準備把劃走的資金再做進一步處理時，“咔嚓”，冰冷的手銬鎖住了他的黃金美夢。

劉一水說了句話：“大過年的，你們……怎么這么早就等在銀行了！”

北京那邊收官晚一天，張大權初七被抓。

這起特大金融詐騙案從接警立案到犯罪嫌疑人被抓捕歸案，僅九天！

抓捕小組回來那天，是全國人民過完新春佳節(jié)上班的第一天。大伙兒在會議室里擺上了桔子和蘋果，還每人泡了一杯熱乎乎的咖啡。這算年后上班動員，也算過年加班小結，更是大伙兒一起“過個年”。

那會兒，還未播放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但是我想，這四十多號人，放棄新春佳節(jié)，沒有一個人說“哎呀，不行”或是“我得請假”，他們真真切切是“國家利益高于一切，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憑啥讓國家的錢莫名其妙落進壞人的口袋里！不行，一分錢都不能讓他們拿走！”這是偵查員袁維給我說的原話。

副支隊長蔡曄笑著對我說：“那天兄弟們在墻上掛個紅燈籠，是圖個喜慶，是希望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年，結果愿望沒實現，反而‘保佑來一個特大特急的案子，大家一個春節(jié)全泡在里面了?；貋砗螅腥苏f，把燈籠扔了。我說，別扔，是燈籠讓咱順順利利破了案，是個好燈籠！其實，我想燈籠掛在那兒，有個提醒，我們經偵的案子就得快偵、快破、快追，這是我們?yōu)楸Ｐl(wèi)上海金融安全對社會的莊嚴承諾！”

我想，這個紅燈籠是美好的祈愿，也是“運道”的意思。我與經偵民警交輕言淺，還不能理解和把握，或許是第六感？是靈氣？是天賦？是接收到什么場發(fā)出的什么信息？有一點大約不錯，運道總是被勤奮、堅韌、扎實、細致的努力照亮，而不是靠小聰明摘取的投機取巧。

我期盼“運道”時時圍繞著勤奮堅韌扎實細致的一支隊偵查員們。

淬煉要敢于創(chuàng)新、勇于開拓——打磨鋒利階段

若說啃硬骨頭、和時間爭分奪秒，是藍色刀鋒的鍛造基礎，那么敢于創(chuàng)新、勇于開拓則是它始終保持閃亮鋒利的磨刀石。

一支隊支隊長周海峰對我說，一支隊成立至今，屢破大案，與在偵查破案中科學研判、注重開拓創(chuàng)新分不開。金融環(huán)境日新月異，金融犯罪的專業(yè)化、衍生性、穿透力在不斷增強。若固守陣地吃老本，那就要被動就要落后，就打不了勝仗！

他的這段話可以此案為證。

21世紀初，有個叫P2P的東西從大洋彼岸飄來。P2P原意為“people to people”，2005年從英國走向全世界。由借貸公司提供網上平臺，供投資方和貸款方“個人對個人”進行交易，所以又叫P2P信貸，但安全性要求相當高。

P2P進入國內后，很快被賊人盯上，給它裹上了“互聯網金融”的美麗外套，粉墨登場。

但是廣大投資人并不能識別美麗外套的真假，加上投資心切，往往上當受騙。

根據此類案件的特點，一支隊創(chuàng)建了金融犯罪的前期防控機制。在總隊的協調下，他們和做情報工作的業(yè)務支隊聯手，開展“網上巡查”，將P2P納入視野。

按照借貸公司在互聯網上注冊的信息，時時監(jiān)控時時尋找漏洞，一旦發(fā)現符合“漏洞”特點的可疑對象，就提前介入，為偵查破案尋找契機，也及時阻斷老百姓的投資錢陷入更大圈套。

林植，1979年生人，一支隊探長，文縐縐戴副眼鏡，說話慢條斯理，這個“慢性子”對網上巡查特別有耐心特別有辦法。

那天，2015年4月，一個叫“滬易貸”的網站進入了他的視野。

他看到此公司在網站上發(fā)布了一則信息，意思是經營困難，暫停兌付投資人的返利資金。再查，這家名為佰強的公司2014年3月即注冊，一年多，所謂的投資項目有幾十個，大大小小涉及多個領域。在滬易貸的網頁上，打著“信譽始終如一，安全值得托付”的標語，還配有公司法人的個人巨幅照片及光鮮的職業(yè)簡歷。

簡歷顯示，那是一名有著十五年投資理財經歷的知名企業(yè)家，職業(yè)生涯中創(chuàng)辦了多家企業(yè)，在他名字后面掛了一大串社會名譽和豪華頭銜。更具迷惑性的是，公司的注冊地為上海某商業(yè)中心。

林植想，這花花裝飾暫不去辨真?zhèn)?，但是難以兌付返利資金確具極大隱患。有兩種可能，一是公司經營不善，暫無能力返款；二是本來就無能力返款，利用拆東墻補西墻的辦法維持騙局，而這一面面墻就是投資人的錢。若是第二種情況，則后患無窮。

林植馬上將案情匯報，支隊領導同意按照前期防控機制介入調查。

結果，這一查，問題大了去了。佰強公司為達到快速大量募集資金的目的，在網上發(fā)布的投資信息有相當一部分存在虛假。也就是說，他們從老百姓口袋里挖出來的錢，其中很大一部分在玩“東口袋進西口袋”的游戲。投資人不知情，可能等來一筆返利資金，其實是后面不知情的另一位受害者的投資錢。

一支隊特別關注這類案件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關系到社會面的穩(wěn)定。六百多名投資人，涉及資金19億元人民幣！試想，一個人因投資不利極可能引起一個家庭的不穩(wěn)定，有幾百個這樣的家庭就不是小事了，吵架、自殺，甚至引發(fā)其他暴力型案件……

專案組分析，萬一這家公司資金鏈斷裂，負責人極有可能逃之夭夭，那么投資人將無處追款。

怎么辦？

在制定前期防控機制時，一支隊特別強調兩點：一是要最大力度地打擊犯罪，快速迅捷地破獲案件；二是要盡最大可能挽回老百姓的損失。

這兩者缺一不可。不能為了單純打擊犯罪，將嫌疑人一抓了事，要講究一個策略一個方法一個時間。

為堅守這兩點，林植和他的戰(zhàn)友們巧動腦筋，循序漸進，可以說是殫精竭慮。

先將公司負責人吳嘯風“請”進來，對他“軟硬兼施”，既像尊重金融老大哥一樣地將他穩(wěn)住，以防止他狗急跳墻逃之夭夭；又像教育犯錯誤小學生一樣地給他嚴厲警告，責令他盡快兌付投資人錢款；同時，利用大數據平臺，凍結、查封涉案資金和房產。

吳嘯風回去了，林植他們沒抓他。

不能抓，得讓他回去把該處理的處理，有個別合法的投資項目趕快接洽理順，能夠運轉起來。還有一些碰到阻礙的項目，專案組給與專業(yè)的金融和法律知識支持，讓吳嘯風能摸到點兒門路。吳嘯風心事重重地回去了，他自己坦言，當初注冊地為上海某商業(yè)中心，為的就是“好騙”，其實他在上海哪有落腳地，他的一切所謂公司行為都是在安徽老家進行的。

專案組這樣做是有風險的，吳嘯風回去后會不會逃之夭夭？會不會另起花花腸子？

既然決定這樣做，就必須保證方案百分百的安全。專案組與當地警方迅疾聯系，確保了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吳嘯風的自由，同時又給他一定的自由空間，抓緊時間去干那些個正經事兒。

其實，此時，還沒有一個受害人報案。

然而，五個月后，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大門前一下子涌來幾十個人。男男女女，情緒激動。

林植他們雖有準備，卻沒料到受害人會天南地北地集合而來。

五個月后，也就是當年十月，是滬易貸承諾返利的日子，投資人左等右等沒有消息，就到處打聽。一打聽，不得了，聽說公司負責人被警察抓走了！那還了得，人抓進去，那還有啥機會翻身？不行，去鬧，把人“鬧”出來！

老百姓的想法很直接很實際，他們認為只要公司的負責人是自由的，他們的錢就會回來。但是，他們從未想過，這錢為啥會“沒有”的？

如光影人像，站在不同的角度，光影側重不同。

但是辦案的人必須從案件的全面出發(fā)，尤其是這類涉及廣大群眾口袋里鈔票的案子。所以在制定前期防控機制時，就特別強調嚴懲犯罪分子與最大限度地挽回受害人的損失，二者缺一不可。

支隊長周海峰告訴我，公安工作是司法工作，更是群眾工作。和老百姓打交道，不能馬虎不能不耐煩更不能敷衍了事，如果有這種情緒這種想法，我情愿少一個偵查員，也絕不會讓他的“敷衍了事”影響我們的經偵工作！

周海峰的這種斬釘截鐵，在之后的采訪中我深有感觸。

一位廣西的80后受害人在寫給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領導的信中說：“我舉全家之力投資滬易貸，期望依托這個平臺參與地方投資建設，分享國家經濟發(fā)展帶來的成果，可殘酷的事實給了我們響亮的耳光，投資的失誤給我們六百多個家庭、近千人的個體帶來無可名狀的痛苦。有人自怨自艾，萎靡不振；有人大病一場，長久消沉，悔恨、自責和謾罵充斥著所有的信息渠道；有的人家庭瀕臨瓦解，甚至有人就醫(yī)無門，賣房抵債。2015年，我們感覺從未如此寒冷?！?/p>

一位年過花甲的江蘇無錫市民在信中說，他投資的是養(yǎng)老錢，現在整天恐懼、失望……

另一位江西南昌的受害者稱自己因為投入資金較大，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

半年多來，部分受害人家庭失和、糾紛不斷、親朋反目成仇，受害人無心工作，精神壓力巨大。

在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大門口一次又一次集合上訪的正是這樣一群受害人。作為辦案人員，林植他們從未吐過一個“不”字。

那天，一位羸弱的老人敲開了偵查員辦公室的門，一句話不說。

辦公室里只有一位剛分進一支隊的年輕小伙兒，叫袁維。看到老人不說話，他有點兒奇怪，倒杯水，讓老人坐下。

老人坐定，就開始流淚，但還是一句話不說，兩只手比畫著。

明白了，這是一位聾啞老人，袁維拿出紙筆請老人在紙上交流。

你寫一句，我寫一句，一個多小時，終于弄明白了。老人也是滬易貸的受害人，老家在河南，聽了鄰居的蠱惑，把一輩子的積蓄十二萬元都投進去了。時間到了，在家里等著拿返利，一分錢沒拿到。因為聾啞，信息不暢，幾個月后，他才知道上當受騙了。老伴一急病倒在床，他趕忙借了親戚兩千元跑到上海來報案。這事兒他還不敢告訴兒子，因為這錢是準備給兒子討媳婦用的。

老人到了上海，找報案的地方就找了兩天。

雖然老人字也寫得不順溜，好多還是白字錯字，但是袁維非常耐心，他一字一句地對答。老人若是打個問號，他就再寫一遍，用更直白簡單的語言，甚至用畫圖的方式回答。兩個多小時后，老人總算弄明白了這個陷人坑是個啥東西，現在該咋辦，報案需要啥材料，接下去該咋辦……

當受理好老人的報案，欲將老人送出門時，老人在門口停住了，他焦急地用手比畫著，嘴里吐著含糊的字眼兒。看到袁維不懂，老人返回身去，在剛才涂滿符號和字的紙上，認認真真寫下：“謝謝你，警察同志！”

看到年輕的警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老人放心地走了。

老人遠去的背影，就像一座山，壓在袁維心頭。之前學校里諸多的從警教育，都沒有這個背影如此真實，如此有力。一次普通的接待工作，老百姓滿含深情地寫下“謝謝”二字，袁維心中一顫，他真正知道了“警察”二字的含義，知道了自己所從事的經偵工作究竟是一份怎樣的職業(yè)，也知道了從警的第一步該怎么走了！

這張寫有“謝謝你，警察同志！”的紙被袁維珍藏在抽屜里。

周海峰告訴我，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警察這個職業(yè)是理性而冷靜的，甚至有時是冷酷的，其實他們不知道，警察還是個感性的職業(yè)。警察的一腔熱血是最真實的，為了受害人的一句“謝謝你”有時會樂上好幾天，真是單純得厲害！

聞聽此言，我愈發(fā)能懂得在偵查滬易貸這起案件中，林植他們?yōu)楹螘腥绱说哪托摹?/p>

一二百人一次、兩次、三次地集合而來，上班來、下班來，到公安局來，也想方設法到民警家門口堵著……

這一次次來的內容不發(fā)生任何變化，就是重復敘述事情的經過，提出自己的訴求，還有就是向警察摸摸案子的偵辦情況。不能因為這種“無變化”而一拒了之。林植說，得換位思考，若是我的錢沒了，我是一種啥心情？我需要跟人交流。和誰交流最可靠？那就是警察。所以，我們決不拒絕！

向受害人如實告知案件推進情況，提供法律援助，同時也講明為何在一定期限內有條件地限制犯罪嫌疑人的自由……要取得群眾的理解，也要根據法律規(guī)定公開可以公開的案件內容。這是新時代偵破經濟案件的特點。再往更深層次說，應該是群眾工作新時代的特點。

這一點，我認同。

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老百姓的法律意識逐漸增強，對與己相關的信息渴望度也增大，警察關門辦案那已是過去，與案件當事人的合理溝通、人性交流，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促進工作的順利開展。

當然，要真正做到這一點，還是得“用心”。

周海峰告訴我，那陣兒，開會、午休、吃飯、上廁所，甚至晚上睡著了，都會接到受害人的電話，但從沒有偵查員把電話按掉過，都是耐心接聽、認真回答。

正是這份“用心”，也正是提前介入的防控機制，才使整個案件順利推進，嫌疑人吳嘯風盡最大可能返還了受害人的錢款，同時也受到了應有的法律制裁。

結案那天，一支隊非常熱鬧。

并非專案組在慶功，而是遍布全國三十多個省市、總共六百多名受害人的代表一批批來表示感謝，有面錦旗上書：為民破案立警威，人性執(zhí)法暖人心！

“暖人心”，真真切切，情深意濃！

那位聾啞老人沒有來滬，但是他給袁維發(fā)來短信：小伙子警察，謝謝你！我現在終于可以好好睡覺了。

……

正是建立完善了前期防控機制等一系列創(chuàng)新機制，讓一支隊在偵查工作中，扁平化指揮、立體化打擊、集約化取證，從打到打防結合，始終處于“戰(zhàn)備狀態(tài)”。

還是一起P2P案件。

2015年12月16日。上海浦東張江。長泰廣場，奇強集團總部。

兩名精悍青年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向董事長周柯出示警官證。董事長看他倆一眼，平靜地欠了欠身，說：“讓我跟這位老區(qū)來的同志談完了再跟你們走行嗎？”

坐在他對面的那個近五十歲的戴厚眼鏡片的男人，看出跟周董事長說話的是警察，眼光就禁不住閃出一絲疑惑，然后就聽到了警察的聲音：“不必了吧?！闭Z氣雖然和緩，卻不容置疑。

遲滯了幾秒鐘，董事長站了起來，對厚眼鏡片男人說：“抱歉了?！比缓筠D身，被兩個警察夾在中間，走了。

暖冬的下午，飽受“厄爾尼諾”的困擾，氣壓低得讓人透不過氣。但是，聚集此地的一大群人卻冷得骨頭嘎嘣響。這冷不僅是身體冷，更是心里冷。兼具投資人和受害人雙重身份的他們，已在這兒站了好幾個日日夜夜，得不到希冀的答案，希望越來越渺茫，就覺得身體溫度在一點點下降。

這些人，或捶胸頓足，或口吐穢言，或黯然神傷，他們不明白這個叫“P2P”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到底合不合法，為啥能一下子把他們的錢卷走？人群中，有個中年婦女打開微信，告訴周圍的人，說微信傳來可靠消息，奇強在某地的分公司被砸了！現在有幾十億的窟窿，完蛋了，我們的錢統統完蛋了。還有消息說，被查處之后，北京、唐山等分公司也在近日停止運營，南京分公司也人去樓空，辦公室里狼藉一片……

此刻，在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一支隊，那兩名將周董事長帶走的精悍年輕人——一個是探長陳修俊，還有一個是陸漪康，正在向支隊長周海峰匯報工作。

這起非法集資大案已引起國家高層和社會的高度關注。一支隊倍感壓力，因為涉案資金高達四十個億，涉及地域太廣，受害者多達上萬。

在暫時凍結的被查實的集團賬戶上，專案組發(fā)現賬面僅剩一億多元，另外三十九億已經憑空消失一年。

一年多前，這個所謂的周董事長并未如此春風得意，相反，百事不爽，事業(yè)愛情兩不搭邊。在銀行十幾年干下來，未成氣候。周柯決定南下闖蕩上海改變人生。2013年，奇強集團在陸家嘴隆重開業(yè)。2014年2月7日，上海奇強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在上海浦東新區(qū)注冊，注冊資金人民幣兩億元，經營范圍為資產管理、投資管理、實業(yè)投資、創(chuàng)業(yè)投資，入駐浦東張江核心地塊新崛起的商業(yè)中心長泰廣場，實際控制人為周柯。

更令人咋舌的是，僅僅一年多，奇強集團“突飛猛進”。周柯就像一個高超的魔術表演家，神奇魔棒輕點，分支機構就像一簇簇鮮花盛開在全國各地三十個省市。三級分支機構近四千家，員工共計十萬余人。

擴張為何如此迅猛？高薪和高回報是殺手锏。

探長陳修俊在調查時，一位員工透露，公司底薪原本是六千元，提成每個月20%，提出“大干一百天”（類似口號在“奇強”很頻繁）后，底薪上升至一萬元，拉五萬元單子立馬轉正，每個月加發(fā)四千元。人事部有個女同事入職十來天，信用卡套現五萬元投資，然后順利轉正，頭銜也變成了人事經理。集團老總普遍是90后，管理方式簡單粗暴，誰投錢多誰就能“年輕有為”。一般情況下，升職以后就會越投越多，甚至有人把房子賣了投資。

在進一步調查中，專案組發(fā)現，所謂的集團領導層會使用“激勵性”政策鼓動大家，比如，他們有句口號叫“要成功先發(fā)瘋，頭腦簡單向前沖”。同時，在所謂的經營項目上盡量向“綠色”靠攏，涉及金融理財、建筑裝飾工程、商品貿易、“未來公益”和“環(huán)保公益”基金等眾多領域，具有極大的欺騙性。

面對脈絡復雜、資金龐大的奇強集團，一支隊“扁平化指揮、立體化打擊、集約化取證”的工作機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從調動人員到走訪調查到取證固定都有較成熟的指揮保障機制。這個機制中除了公安部門，還有社會其他相關單位，合成作戰(zhàn)，集約行動。

這個案子，參戰(zhàn)民警十六人，每兩人一檔，每兩人拖三個拉桿箱。讀者會問，拉桿箱派什么用處？警察辦案還需要拉桿箱？

這就是一支隊與其他警察辦案的不同之處。

金融案子所涉及的案卷材料以及各類相關資料極其龐大，有時一個小案子所需查證的財務賬目就要裝一個拉桿箱，當場不能全部核實，就要拉回辦公室，通宵查證。

這個案子，涉案金額達四十億人民幣，進進出出幾十萬筆賬目，涉及全國三十個省市，時間跨度達一年，所以每個小組每次查實一個線索就要查閱調取一厚沓材料，何況，每天不僅僅查實一個線索。

陳修俊告訴我，有一次，他們車子里裝了五個拉桿箱，兩個偵查小組一起工作，為把材料找齊，一天內跑了幾百公里，還僅僅是在上海市內跑。由于負重太重，車子最后罷工了。怎么辦？兩人一邊找地方修車，一邊喊了出租車繼續(xù)工作。最后到單位碰頭已是深夜11點，四個人竟然都沒吃飯。

寫到這兒，得說點兒題外話，那就是偵查員為啥老是不按時吃飯？

讀者或是不了解內情的人覺得是書匠杜撰，為了煽情瞎編。那么，我就說一下這個“不吃飯”的事兒。

那天，我隨警采訪。早上碰頭，一見面，他們就客氣地說：“林老師，先給您說一下今天的工作內容，一二三……”

走訪、查證、訊問……滿滿當當，他們是按照每項工作日常所需時間進行安排的，如此，午飯時間是半小時。然后，兩位偵查員抱歉地說：“林老師，今天吃飯時間短，咱們就在路邊找個小店吃，您看成不成？”

有啥不行！

然而事與愿違，每項工作的進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最后我們吃飯只用了十分鐘，買了漢堡包在車里吃的。

我相信，那天是因為我，他們才客氣地買了漢堡包。如果我沒去，那車里的一包餅干就是干糧了。

要問，有必要這么拼命嗎？其實，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

他們說，走訪調查某些單位、某些關系人，約好了時間就必須按時赴約，否則對方有事不等我們，那也沒辦法。而且有些調查的內容只能在特定的時間段進行，比如銀行系統，去晚了，或是去早了，都查不到。有時為了調取一個賬戶的信息，得開車十幾公里到開戶銀行去，而馬路對面的銀行就是不能查。這就是規(guī)矩。提審更是如此，中午下午加起來也就幾個鐘頭，不能連續(xù)訊問，也不能占用嫌疑人的吃飯午休時間。因此，我們只能壓縮自己的時間，所以不按時吃飯很正常。就像那天，車子壞了，手里還有兩檔活兒要做，哪有時間吃飯??！

知道了偵查員不按時吃飯的原因，我就想著，真應該有種快餐食品，安全營養(yǎng)保溫，能讓這些人民衛(wèi)士好好保重身體。

在偵破奇強案件時，連續(xù)鏖戰(zhàn)幾個月，專案組十六名偵查員一天兩頓，真是常有的事兒。

不過，他們的“餓肚子”終有收獲。

奇強集團的真面目日益清晰。他們?yōu)榱宋嗟目蛻?，緊跟時代潮流“創(chuàng)新”、“轉型”。

“互聯網+”、“APP”、“在線理財”、“高收益”，新時尚、新平臺，吸睛元素齊備，撩撥得投資人浮想聯翩，躍躍欲試。果然有人捷足先登，再后來就趨之若鶩了。

一個巨大的空麻袋是怎樣背米的呢？它的選項是“紅色+公益”。

在奇強集團官網上，有黨建動態(tài)、團青風采、政策宣導、黨務專欄等內容。集團內到處可以看到“壯大隊伍建設，扶貧攻堅雙不誤”、“心系民生，優(yōu)化服務”之類的招貼。至于企業(yè)使命，那更是宏大：保衛(wèi)地球，建設家園。

2015年7月，在“上海奇強夢公益基金會”啟動儀式上，周柯表示要讓關心和支持慈善事業(yè)的每一位奇強人都參與濟困、賑災等公益慈善工作。而后，錦旗、捐贈證書、榮譽證書、表揚信……紛至沓來，琳瑯滿目。

張揚和高調，就是它要的效果?！凹t色基因”便是它成功套住一位位投資人的秘訣之一。

案發(fā)翌日，奇強官網繼續(xù)發(fā)出一則報道：奇強集團將全力推動革命老區(qū)建設。

這就是當日探長陳修俊、陸漪康前往抓捕周柯時的那個場景。周柯正與老區(qū)來的人“一本正經”談投資建設。

到案后，以周柯的個性，哪肯輕易服輸。面對訊問，一張利嘴咬定他的項目是真實的，即使非法募集的資金也是用于項目經營，而非個人揮霍。

整個訊問，是犯罪者與打擊犯罪者不見槍彈不動聲色卻又是你死我活硝煙密布的較量。表面看去問著似乎漫不經心，隨意問，也任你順嘴答，其實是在探虛實、摸弱點、尋破綻，抓住能刺穿彼盾的己矛，收緊幾個關鍵結子織成一張兜對象于其中的網。

終于，周柯垂吊網中。之后，七十九名犯罪嫌疑人亦全部歸案，追繳贓款十八個億左右。

發(fā)還贓款那天，疲勞過度的偵查員嘶啞著嗓子告知受害人案子已結了，能追的贓款先發(fā)還給大家，專案組還會繼續(xù)奮力追贓，請大家放心。

坐在下面的一位老年受害人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他猶豫再三，走上前去，給民警鞠了一躬：“好好保重身體，為我們，你們受累了！謝謝！謝謝！”

這是真誠的理解和信任！

幾個月來的疲勞一掃而光。十六名偵查員都笑了，很開心！

2016年4月5日，上海市政府發(fā)布的《關于印發(fā)本市進一步做好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的實施意見的通知》明確，調整充實上海市打擊非法金融活動領導小組成員，增設案件偵辦組（市公安局牽頭）、信訪維穩(wěn)組、宣傳教育組，同時建立非法集資黑名單制度。

這一實施意見為進一步打擊非法集資犯罪，健全完善一支隊的扁平化指揮機制提供了保障。

一支隊還轉變金融領域犯罪“報案、破案、預警”的傳統模式，打造“深入核心+動態(tài)巡防+跨前調研”三位一體的金融犯罪打防控新機制。他們先后與金融監(jiān)管、行政執(zhí)法、行業(yè)協會等部門建立二十余項合作機制，實現了信息共享、案件協查、打擊整治、防范宣傳的高效聯動和無縫銜接。

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qū)一成立，一支隊便走訪了自貿區(qū)管委會、工商、稅務等多家單位，深入分析自貿區(qū)建設中可能出現的風險問題，并研究提出了相關工作建議，及時發(fā)現彌補了金融管理中的制度漏洞和薄弱環(huán)節(jié)。

未雨綢繆，傾力護航！

淬煉藍色刀鋒，還需抗氧化——找漏洞提建議

鍛造可成型，打磨愈鋒利，潤滑則使刀鋒保持持久的抗氧化性。

采訪時，支隊長周海峰幾日未見，后再三約定，終得一見。原來他重任在身，每日在城市另一邊的“據點”指揮工作，這邊的活兒就交給幾位副職。

不便問他手里是個啥活兒。但是，一見面，周海峰就說，不能光寫一支隊是怎樣打擊犯罪的，不夠全面?，F代警隊一定是打防結合的隊伍。防范有兩種，一種是提前介入的防控機制，還有就是破獲案件后的補漏洞機制。尤其是經偵警察，在打擊金融犯罪的同時，還要善于發(fā)現漏洞，發(fā)現那些金融業(yè)界工作環(huán)節(jié)中的漏洞，可能被犯罪分子利用的漏洞。我們每偵破一起案件，都會做這項工作，梳理漏洞，及時與有關部門聯系，并提出合理化的建議和意見，通過專業(yè)部門制定規(guī)范措施，最大限度地防止案件再次發(fā)生。

周海峰說，這好比是潤滑劑、是保護膜，能夠保護金融單位，也是保護我們自己。警力有限，案件高發(fā)，難免精力不足，辦案質量會下降，所以要通過案件偵破后的補漏洞機制，進行預警性防控，這也是科學合理使用警力的有效措施。金融是個大環(huán)境，是個大體系，警察沖鋒陷陣打擊金融犯罪義不容辭，但是，能夠有預見性地制止犯罪也是同等重要。何況上海這個國際金融中心與一般城市相比，金融犯罪案件的類型和數量都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招就好像潤滑保護，可以抗氧化——

周海峰的話給了我啟示。一味地打擊是主動也是被動，但是，根據已破案件預警性制定防范措施，那就是主動上加主動。

這是大金融意識，也是大公安精神。

2013年8月，有兩個普通的字眼讓上海市民頻頻熱議——泛鑫。熱議原因有兩點，一是泛鑫公司還不出保險人投保的錢，這個錢高達十三億；二是泛鑫公司有個美女高管，名叫陳漪，把錢卷走了。

老百姓搞不清楚到底是誰把錢卷走了，也不知他們是用啥辦法把錢卷走了，就不停地問，那我們到底能不能夠參加保險？哪類保險公司是合法的？保險公司和保險代理公司有啥不一樣？

要回答這些問題，就得層層剝開泛鑫的真面目。

8月12日下午，上海市保監(jiān)局報案稱，在日常監(jiān)控中，他們發(fā)現有家名叫泛鑫的保險代理有限公司擅自將壽險產品變造為固定收益理財產品，并大肆對外銷售。

未按照經營許可，泛鑫公司已違規(guī)。更可怕的是，其實際負責人、一個名叫陳漪的女性主管不見蹤影。

一支隊迅即成立專案組。趕到泛鑫公司，只見三四百名員工惶惶然。每人心里都有小九九，作為業(yè)務員，他們“拉進”的每一筆業(yè)務都是有說法的。原始標的不存在，那么業(yè)務回扣、工資、獎勵，甚至這份工作是否保得住都難說。

警察現場要求他們，從現在開始，不得擅自離開上海，必須隨叫隨到，協助調查案情。

專案組成員明白，那個已失蹤的陳漪極有可能是罪魁禍首，但是否有員工參與作案，目前還不清楚。必須先控制住局面，從人到物。

外圍調查小組反饋信息，陳漪連同另一個名叫姜皆的公司顧問已離境一月有余。

這一個月里，對于高管的離去，公司員工是從認為正常到有點兒懷疑再到心中惶惶然，畢竟一月有余，即使度假，也該返家了。再一打聽，離去的還有另一位公司顧問，忐忑加重。

但是，家無主的日子也得過。畢竟誰都不知這兩人到底干嗎去了，或許是拓展海外業(yè)務，謀發(fā)展創(chuàng)大業(yè)去了呢。

守家的這幾百號人按照那位離去的上級主管陳漪教給他們的辦法，將那款所謂的收益理財產品繼續(xù)向外推銷。

一個大高個兒業(yè)務員向偵查員曹陽反映，他們的主管陳漪非常年輕，是個溫婉的江南女子，說話細聲細語，平時穿著時髦，雖然他不懂，但是聽其他懂行的美眉說都是名牌。衣服他不懂，但是，他懂車，陳漪曾開名牌跑車來上班，后來又換了。反正，陳漪給人不一樣的感覺，就是個能人。不像其他公司的主管，婆婆媽媽，整天睡不醒的樣子。

曹陽問：“陳漪穿名牌開名車和開展業(yè)務有何關系？”

大高個兒顯然有點兒激動：“陳漪也不是上海人啊，是南京人，她也是到上海來打拼的，可她能打拼成這樣，讓人羨慕?。∥乙蛉思覍W習！聽說她也是從一個小業(yè)務員開始做起，一年多就做到了主管，而且還是很優(yōu)秀的主管。所以，她手把手地教我們怎么開展業(yè)務，我們都很認真地做筆記。我們信服她……”

在調查中，專案組發(fā)現陳漪的風格甚至影響到了整個泛鑫，泛鑫灌輸給員工的理念是：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享受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

再看看公司里的一些員工，男的，勞力士、愛馬仕、博士（西裝）；女的，香奈兒、卡地亞、黑絲襪。員工說，這個標配公司盡管沒有明確，但是，出去做業(yè)務這身行頭非常有用。不管行頭真假，一見面，客戶就被業(yè)務員的衣裝鎮(zhèn)住了。所以，陳漪多次給員工上課，要求他們不惜血本地提高穿著品味，還說，這是成本，只要做得好，可以翻倍地收回來！

既然有前人帶路，后人大踏步跟上！

專案組緊鑼密鼓地調查走訪，泛鑫的斂財軌跡逐漸清晰——

保險公司與保險代理公司有本質區(qū)別。代理公司應按照法律規(guī)定與監(jiān)管部門許可承擔“居間”工作，將保險公司的保險業(yè)務推銷給需要的特定人群，從中收取居間費。然而，陳漪操控的泛鑫公司卻打著保險的名義，推銷理財產品，巨額利潤是最大驅動。他們憑借一款所謂的長期壽險業(yè)務，愣是將業(yè)務做得紅紅火火，每月進賬千萬多元。實際上他們玩的是“長線短做”，將二十年期壽險產品拆分包裝成“一至三年期高收益理財產品”，號稱年收益10%左右。同時制作多個版本的理財協議，年收益從6%到12%不等。

通過這種模式，保險代理人，也就是業(yè)務員至少能拿到50%以上的傭金。后面呢？后面就靠拉到新的客戶來填補前面的資金虧空。一旦資金鏈斷裂，“游戲”便無法繼續(xù)。

客戶是業(yè)務員發(fā)展的，很多業(yè)務員都把家人親戚朋友拉下了水。

剛進公司的業(yè)務員小張，為了能做成第一筆業(yè)務，求他母親幫忙。鄉(xiāng)下的母親咬咬牙，將手頭的十萬元全買了所謂的保險。后來，小張要升經理，母親全家總動員，舅舅、姥姥、叔叔、大伯都來幫忙，一家子湊了五十萬元，小張順利當上了經理，自然月薪也提高不少……

泛鑫就是這樣發(fā)展壯大起來的。三四百名業(yè)務員成為它的銷售大軍，泛鑫成為滬上極具知名度的保險中介代理公司。很多年輕人都想進泛鑫，但是，進泛鑫的前提條件是要去拉一筆相當輝煌的業(yè)務，以證明其能力，即便如此，仍然趨之若鶩。

再問，這么多客戶對自己的錢到底買了個啥玩意兒是否清楚？其實，很多人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買的是保險，業(yè)務員只告訴他們“保本保息”。他們在推銷時堅守一條：盡量口頭承諾，若客戶再三要求，才會出具一份自制的書面協議，但是，這份協議與保險公司真正授權其代理的產品風馬牛不相及。前面已說過，泛鑫制作了多個版本的理財協議，業(yè)務員會融會貫通、靈活掌握。

這條違法軌跡的復原，是專案組通過與近四百個業(yè)務員逐一對話取得的。在獲取證據的同時，也厘清了泛鑫的所有賬目，每一個業(yè)務員做了多少業(yè)務，每一筆涉及多少資金，一一記錄并匯總。

參與辦案的副支隊長楊杰告訴我，這么大的取證量他們僅僅在三天內完成，這是前所未有的。之所以要快，是因為近四百人需要及時控制，否則離開一個就會造成證據鏈的缺失，同時，犯罪軌跡越清晰，對案件的定性就越準確。

其實，何止四百人，每一筆所謂的保險業(yè)務涉及的相關人員，楊杰他們都盡可能地查訪詢問。

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是什么力量支持著楊杰他們將破案當作繡花，當作織錦？

他們哪里來的“打井要見底”的韌勁？

楊杰跟我說，偵查破案就是獲取證據、還原真相。特別是金融犯罪案子，沒有人贓（證據）一起到位，就很難將真相辨明，就不是我們說的鐵板釘釘。那么，罪罰相當如何實現？而且，在追查搜集證據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挖掘梳理此類犯罪的特點，也可以知曉犯罪分子到底鉆的是什么空子。我們不僅要破案，還要補漏洞。

這個話，和周海峰說的是一個意思。我想，這個理念已經滲透進他們的骨髓。

外圍調查小組也取得進展。

陳漪和姜皆兩人先逃香港，后飛韓國，最終落腳斐濟。

當即，在專案組的提請下，公安部發(fā)出“紅色通緝令”，向全世界一百九十個國際刑警組織成員國發(fā)布協查通報，特別對斐濟及其周邊的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進行了通報。

2013年8月17日，在公安部、市公安局相關部門，以及斐濟執(zhí)法部門的配合下，專案組精確掌握了陳、姜二人的落腳點。

追捕組出發(fā)！

這次萬里大追捕極其辛苦。韓偉峰等七名偵查員從上海起飛，至香港轉機，馬不停蹄準備辦理轉飛斐濟的航班時，卻發(fā)現當日已沒有班次。若等，就得耽擱幾日。如果嫌疑人在這個時間段內“洗白身份”，抓捕工作又會遇到新的阻礙。怎么辦？抓捕組當即決定乘坐飛往新西蘭的航班，再轉斐濟。

在新西蘭移民局的緊急協調下，抓捕組終于在起飛前不到五分鐘坐上了香港至新西蘭奧克蘭的航班。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所有乘客都進入睡眠狀態(tài)，而飛機上卻有七個人，利用紙筆在商議修正抓捕方案。并非準備工作不充分，而是確定了陳、姜二人的落腳點后，抓捕組即馬不停蹄出發(fā)，多一分鐘耽擱就多一分隱患。所以，精細的抓捕方案只能在飛機上進一步修正。

人是疲勞的，精神卻是高度集中的。

韓偉峰告訴我，這就相當于打仗。腦子里全是戰(zhàn)役內容，一刻松懈不得，直至戰(zhàn)役結束。

甫抵斐濟，已是三十個小時后。未合眼、未吃飯，他們馬上會同斐濟移民局和警方開展工作。

在機場，已取得瓦努阿圖身份的陳漪、姜皆正準備登機逃亡他國。當中國警察出現在兩人面前時，驚恐、頹喪、無奈，各種表情在他們的臉上交替出現，然后一句話都沒有。

如同上了一條航向錯誤的船，那是一條從高崖跌落瀑布的船，或許靠僥幸躲過急流和礁石，但無法改變粉身碎骨的終局。

8月19日晚上7時30分，兩名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滬。

飛機落地，暮色滿天。

總隊長戴新福、總隊政委胡斌勇在停機坪向他們招手，迎接七人凱旋。

我問韓偉峰當時的心情，他說：“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難以形容?！?/p>

那么，讓我來試著形容——

那是一種沖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初現旭日即將東升的欣喜感；那是一種突破艱難險阻，終于攀援到頂的成功感；是對自己智慧與體能的一次檢驗；是自我價值的確立與實現；更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境與界。

韓偉峰笑了。韓偉峰和一支隊的偵查員們珍惜這份感覺并把感覺珍藏，在往后的日子里，默默滋養(yǎng)身心，照亮前路。

我問：“你們喝酒了沒有？案子破了，要放松下吧？”

楊杰和韓偉峰說：“案子破了，第一件事是梳理‘漏洞，來不及喝酒?！?/p>

泛鑫案的巨額損失肯定不會允許由消費者承擔，但是由此引發(fā)的群體退保和資金窟窿可能會對保險公司產生不小的震動。專案組針對保險中介套取保費、騙保等問題梳理了三個大項七個小項，提出了針對性的防控措施，將一份完整的建議和意見交于相關部門。

至此，專案組認為案件完美收官。

我想，這個“完美收官”是令人尊重的。

這是一種純粹的職業(yè)精神，是使命與責任的實現，是對“經偵”二字的生動詮釋，更是詮釋了他們保衛(wèi)上海金融的堅定決心！

現在，外地朋友來上海，只要乘兩次地鐵，就會知道有個移動電視節(jié)目叫“智慧經偵”。這是一支隊和其他經偵兄弟單位為提高群眾防范意識，以案說法、以案說防范的專題節(jié)目，每天在全市各地鐵站臺、地鐵車廂內、公交車廂內超過六萬余塊的屏幕上多頻次滾動播放，每天收視人群達到兩千萬人次。

預警性防控，無時無刻！

淬煉刀鋒，需打造堅韌刀背——凝心聚力，打造現代優(yōu)秀警隊的“精氣神”

采訪最后一天，我有幸參加了一次“視頻會議”。

那天，一支隊政委李江暉樓上樓下跑個不停。他說：“等會兒有個重要會議在七樓召開，待忙定再與你聊?！?/p>

我一探頭，看到會議室里男女老少總共十多人，有兩個孩子才兩三歲，胖嘟嘟煞是可愛。

一群人中，三個警察，其中一個就是李江暉。

我納悶兒，這是一個什么會？兩歲小孩兒也來開會？

下午2點，會議室的兩臺電腦開啟，會議室當中的一臺大屏幕電視機也開啟。

一陣雜音之后，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張英俊的臉龐，有點兒詫異的神態(tài)，過會兒大概看到了坐在這邊電腦前的老人，一下子笑了，喊了聲：“姆媽！儂好！”

老人很激動：“好！好！你好不好？”

“我很好。你們放心！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了。帶寶寶很辛苦的，我知道……我知道……”

“不辛苦。寶寶胖了，你看看！來，寶寶來……”

老人叫著那個兩歲的寶寶，還在滿地踢皮球的小胖墩兒被硬叫到電腦前。

“快看，這是誰?。俊?/p>

電腦里的年輕爸爸興奮期待地看著寶寶，不停地喊：“寶寶，寶寶……”

可惜小寶寶只看了他一眼，也沒叫爸爸，又跳到地上踢球去了。

年輕爸爸顯然有點兒失落。老人連忙安慰他：“孩子太小，不懂。兩個月不見了，他是不認得的。你回來后，馬上就認得了?！?/p>

“哦……”年輕爸爸應著，不停左顧右盼尋找寶寶，可惜寶寶再也不肯過來……

過了一會兒，一對母子坐在了電腦面前。

那邊是位頭發(fā)亂糟糟的中年男子。兒子一看到爸爸，大笑：“老爸，你頭發(fā)怎么這樣？”

爸爸不好意思：“沒時間剃，沒時間剃。今天應該剃個頭。很難看??？呵呵……”

“老爸，我參加足球隊了。劉宇跑得太慢，老師讓我上了。咋樣？我說我能進足球隊吧！”

“不錯，不錯！踢球注意安全，別硬跟人撞，傷到身體耽誤學習不好?！?/p>

“我知道！”

……

這對父子話很多，坐在一旁的媽媽都插不上話。末了，這位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妻子深情地看著丈夫，只說了一句：“注意身體。少抽煙！”

……

兩個多小時的視頻會議結束。我知道了這是一個怎樣的會議。

那頭是離家在外工作的五位專案組成員，因案件關系，沒有上網通訊的條件，平日只能與家人短信聯系。

五十多天，擔心、思念，牽著兩地。于是，支隊政委李江暉想出這么一個辦法——遠程視頻會議。在與專案組指揮部聯系后，選了個合適的時間，然后五個人就找能上網的地兒。這邊，把家屬們統統組織起來，一場隔空對話就開始了。

雖然，那天，最后一個小女孩兒哭哭啼啼不讓爸爸走，弄得大家有點兒傷感，但是老老少少十多人離開會議室時還是很高興。至少，有個平安的消息，足矣。

做警察的家屬，其實他們早就適應了，適應了這種離別、這種牽掛、這種擔心，甚至這種陌生！

但是，這種種的種種絕不是理所當然。

李江暉說，隊伍在外面打仗，若無堅強的保障，日久，難免兵力損傷，氣力殆盡。

這保障從組織到物質、到精神，缺一不可。警察也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脆弱和無奈，需要宣泄和幫助，需要扶持與關心。說警察屹立不倒，那是假話。

今天這個遠程視頻會，就是為了讓在外工作的偵查員和許久沒見面的父母妻兒聊上幾句。別小看這幾句聊天，作用大著呢！兩頭都安心，一個安心工作，一個全力支持。

當然，思想政治工作沒有這么簡單。

3月的一天，李江暉被總隊領導叫了去。

“小江，你隊里有個民警的老婆生病住院，你知不知道？”

李江暉搖頭。

領導說：“民警出差在外，你得多關心他們的家屬。要通過多種渠道多種方式，盡可能地給予幫助。家屬生病住院好一陣了，不好意思給組織添麻煩，所以不說，但是，我們要關心?。　?/p>

李江暉覺得奇怪，總隊領導怎么會知道？

后來，上門慰問家屬時，李江暉才知道總隊領導是通過微信了解到的。

當然，總隊領導沒有民警家屬的微信，是七轉彎八轉彎通過別人的微信信息了解到這一情況的。

李江暉是個男同志，不方便把隊里幾十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的微信加了。再說，你想加，別人也未必愿意。畢竟距離太近會有壓迫感。

李江暉想了個辦法——曲線救國。

他知道女同志和女同志容易說話，隊里幾位女偵查員和有些家屬關系很好，有時還一起帶著娃出去搞親子活動。對！可以讓她們搭個線通個橋，傳個信息遞個話，而且她們都有微信，甚至還有微信群。他得不到的信息，她們可以告訴他！于是，李江暉很認真地分配給那幾位女偵查員一個工作——信息員。不是打小報告的信息員，而是傳遞組織溫暖的信息員。誰家娃誰家老人誰家妻子生病，不管需不需要組織幫助，都請說一聲！尤其是偵查員在外工作的時候，那更是一定要說！

李江暉說：“我們也生過病，知道生病的時候身邊沒人是啥滋味；也知道生病的時候，有個人能來倒杯水打個飯舉個鹽水瓶，雖不是大事，但要安心很多。所以，總隊領導找我之后，我就下定決心，再也不讓我們一支隊的民警家屬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醫(yī)院……”

家穩(wěn)定了，才能安心工作，才不會有心事。幾位支隊領導有分工，每天上班先到各自分管的探組轉一圈，打個招呼問個好，順便“察言觀色”。誰今天臉色不好心情不爽，那就多問兩句。到底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難事纏身？盡量通過對方能接受的方式給予關心和幫助。

這每天上班串門式的關心，可以基本掌握隊伍動態(tài)，當然，要真有問題，還是要進一步去了解化解消除。

李江暉說：“你想想，我們偵查員穿著警服開著警車出去工作，他不是代表個人，是代表國家代表法律，每天思想要高度集中。如果腦子里思慮重重，那就干不好工作。說難聽點兒，我還要擔心他們的安全，開車、說話、辦案，別出岔子?！?/p>

李江暉和一支隊黨總支的擔憂不無道理。

影響一支隊民警的因素不僅僅來自家庭、個人，還有社會。

經偵民警不比其他警種，他們所接觸面對的個體或群體可能更“財大氣粗”，身價動輒千萬上億，即使不是嫌疑人，只是案件調查中的關系人，也開名車戴名表，房產四五套，對于多數只守著一套房、有的還在為房貸節(jié)衣縮食的經偵民警來說，這種差距顯而易見。防范“金融腐蝕”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民警在辦案過程中，當事人以各種方式拉攏腐蝕偵查員的不在少數。

舉個小例子。在偵查“3·5”非法集資案時，民警小王發(fā)現有人給自己的手機充值話費一千元，還在想這是咋回事兒時，門衛(wèi)通知他有個快遞。拿到快遞打開一看，是一套價值三萬元的純金紀念品。小王馬上向組織進行匯報，同時以恰當的方式將禮品退給當事人，不過那一千元話費，費了他好大的勁才給退回去，自己還貼了手續(xù)費。

現金、禮品，請吃請玩，甚至還有人把心思動到了辦案民警家屬的身上，真是無孔不入。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打開了這個缺口，一丁點兒付出就可換回之前的巨大“損失”。

不過，這個缺口從未打開過！這是一支隊引以為傲的。

經偵民警被人稱為“白領警察”，不知情者，以為經偵警察是警察中的“白領”，其實不然。這個“白領”是指經偵民警工作的對象基本是白領階層，從工種到收入。但是，經偵民警從未艷羨，從未在巨大的物質差異前沮喪。

相反，一身警察藍是他們永遠的驕傲！只要穿上警服，他們就會目光炯炯、英姿颯爽。對于這身警察藍熾熱的忠誠和熱愛，只有真正穿著它的人能懂！因為懂，所以，能夠抗拒那么多的誘惑，能夠堅守清貧，能夠享受寂寞！

李江暉說：“一支隊黨總支、一支隊領導要做的是，時時刻刻提醒每一位偵查員保持頭腦清醒，絕不能因小失大！”

對民警個人及家庭的關心愛護是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而幫助提高偵查員的綜合素質則是給他們配發(fā)裝備精良的武器。

李江暉帶我去偵查員的辦公室轉了轉，看看他們日常的工作狀態(tài)。

當時是下午四點半，幾乎所有的辦公室都沒人，除了綜合室。

我們推門而入，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警察在打字，見我們進來，起身。我湊近看，她正在寫一份立案報告。電腦旁邊放了兩本書，一本是《刑法一本通》，另一本是《刑事訴訟法一本通》。兩本書都有磚頭那么厚。我再一回頭，每個辦公桌上都有幾本書，除了這兩本，還有諸多金融、法律、財務、心理學等方面的書。

之前采訪任何一個警種，包括刑警，都沒有這種情況。經偵警察哪能如此好學？我不禁提問。

李江暉說：“這是工作逼的。金融犯罪所涉及的知識面太廣。我們這支隊伍很多人是學法律科班出身，對金融知識不是很熟悉，但是，你不懂就干不了活兒??！最起碼的股票、債券、保險，你得懂。還有近年來出來的新花頭，好多我們都是第一次聽說第一次辦理。不能糊里糊涂地破案子啊，法律哪容得了一丁點兒的糊涂，所以我們每天都在學，每個案子都在學?！?/p>

怪不得，采訪第一天，我看到會議室里滿滿一屋子人，沒出去辦案的偵查員全坐在里面。最前面在播放PPT，一位偵辦此案的偵查員在與大家分享“得與失”。下面聽講的不僅有副支隊長、探長，還有資歷年齡都長于他的老偵查員。

李江暉說：“這是一支隊的制度，每月一次或兩次的學習制度。成功案例的交流學習、外請專家進行專業(yè)知識的授課、黨建書籍月度會、核心價值宣傳等常態(tài)化的理論學習，等等。尤其是金融知識，我們特別強調，沒有底線、沒有止境，隨時學習、隨時更新。因為金融這個領域實在是太豐富龐大了，不俯下身來真心虛心地學習，就別想做一名合格的金融警察！因為你根本無法與你的對手對話！”

李江暉的話讓我想起那天隨警采訪的一個細節(jié)。

下午，我隨林植、袁維一起提審。提審的對象是一個金融犯罪老手，四十多歲，詐騙集資幾百萬。此人還有兩個同伙，一個因全部退還贓款且認罪表現好已取保候審，一個與他一樣已在看守所里度過了一個冬天。

此人雙手銬著，老老實實坐在提審凳上。林植問，他答，兩個小眼睛始終在我與林植之間晃蕩。他不知今天來的這個女警察是啥來頭，以前從未見過，到底是換人辦案了，還是案子出現了新情況？所以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腦子里滾了幾遍才說。

林植今天提審的目的是要他將隱藏的犯罪情節(jié)如實供述，小眼睛不停地重復：“反正我是不知道的。我就是聽了他們的話，然后就開始操作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9/zhmn201707zhmn20170702-5-l.jpg" style="">

看到林植不接他的話茬兒，小眼睛就開始說一些于我非常生冷的字眼。林植始終不說話。小眼睛大概覺得警察默認了他的說法，越說越起勁，從頭至尾把他偽裝成一個受害者……

突然，林植厲聲指出：“借貸寶是通過互聯網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機制，實現直接金融交易。有實名借貸，也有匿名出借，不管何種方式，都存在借貸雙方。你把自己藏起來，能藏到哪兒去？”

小眼睛一愣，然后就閉口了。

……

提審結束，林植告訴我：“小眼睛是個金融業(yè)老手，做了十幾年，正的邪的都懂?？梢哉f，他懂的金融知識非常豐富。每次提審他都會絞盡腦汁把自己肚子里的貨理一遍，他可能有不下十套方案來對付我們。他自以為丟給我們一張棘手的牌，隱身而去，可能還在冷笑……但是，他不知道撒謊就像玩多米諾骨牌，撒了第一個就得撒第二個。其實，他很累，夜夜不能睡。不過，這樣的對手并不可怕，因為他的底氣就那么點兒，我們雖不是搞金融出身，但是在辦案過程中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充電，每次‘打仗，我們也是做足了功課。所以鹿死誰手，看最后！”

與林植一起采訪的細節(jié)印證了李江暉的話：堅持不斷地學習是與對手對話最好的武器！

前任支隊長任志強離任時，曾語重心長地給幾位副支隊長說：“千萬別小看了我們的對手。在訊問兇殺、搶劫案件嫌疑人時，偵查員嗓門大，對手或許能被鎮(zhèn)住，但是在訊問金融犯罪嫌疑人時，嗓門大，真的是沒用。你說出來的專業(yè)術語不對，對方馬上知道你幾斤幾兩，表面上老實巴交，暗地里跟你玩虛的陰的，如果你掉進他挖的第一個坑，沒出來，他馬上就會挖第二個坑、第三個坑，最后往往被他牽著鼻子走，這案子就難辦了。對于基本法律的掌握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不停更新不停出現的新的金融知識。所以，每月一次的業(yè)務課千萬不能停！”

周海峰接任支隊長后，不僅固化學習制度，還將學習內容拓展擴大。比如，有一次，有位偵查員在嫌疑人家中搜查犯罪證據，為避免嫌疑人的未成年子女看到父親被詢問、家中被搜查，偵查員特地選在上午小孩兒已上學的時候。沒想到，孩子因為沒帶課本返家，看到有幾位陌生的叔叔在查自家的電腦，而且父親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孩子很吃驚也很害怕。偵查員小李靈機一動，馬上笑著對嫌疑人說：“你家電腦裝的東西太多了，亂七八糟的。我們維修員在現場修不好的，可能要回公司幫你重裝一遍。”說到這兒，小李還開玩笑地對孩子說，“你爸爸電腦水平真差。你有沒有比他好一點兒？”

邊說，小李邊將電腦的主機拆下來，準備打包。

孩子一看是修電腦的，馬上放心了，和爸爸說了聲“再見”，就上學去了。

這個人性化的小細節(jié)成為攻破此案的關鍵點。嫌疑人很感激偵查員的靈機一動，讓他維護了做父親的尊嚴，也給了孩子“安全”的信息。他一五一十全部交代，而之前，他卻是一直緘口不語。

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條經驗，都是相互學習相互提高的內容。一支隊的學習討論課，其意義絕不止上一節(jié)課那么簡單。

學習作為一種機制，已是他們的鐵定隊規(guī)，這是因為工作特殊性的需要，更是一種負責任的職業(yè)操守。它能夠使每位民警在獲取、分享和實戰(zhàn)中切實增強能力素質，助力青年民警成長，以點帶面、輻射帶動隊伍整體能力優(yōu)化升級。

采訪到這兒，我想到了一個貼切的詞兒——刀背。

刀的性能好壞離不開刀背，就像房子的房基一樣。刀口當然是越鋒利越好，但是刀背有時也會成為攻擊的一部分，而且刀背是受力的支撐處，刀背打造的好壞直接關系到刀的最大承受能力和使用年限。一把刀的刀背裂了，那它的支撐力將大大減弱，也就是說——這把刀廢了。

一支隊黨總支在加強隊伍建設方面的決心和盡心，正是契合了刀背的含義，其意義深遠而厚重。

近年來，上海市公安局黨委、市局經濟偵查總隊黨委對這支優(yōu)秀警隊也格外關注。經申請批準，將其升格為正處級，從人才儲備到民警職務晉升上加以關心和扶持，為民警的職業(yè)規(guī)劃創(chuàng)造條件，也為努力挖掘、培養(yǎng)金融犯罪偵查專業(yè)后備人才在警務機制上予以極大的支撐和保障。

這種激勵是積極有效的，也是顯而易見的。

近年來，一支隊人才輩出。有林植這樣的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也有業(yè)務素質高、被提拔為其他支隊領導干部的。據統計，上海市公安局經偵總隊九個業(yè)務支隊、兩個綜合部門的六十名領導干部，其中三十七人是在一支隊成長起來的，占到了總隊全部領導干部的617%。

我想，正是這種通過建立梯次表彰獎勵、崗位能手破格提拔、培育民警職業(yè)成就感榮譽感等一系列機制體系，讓每位民警都能夠滿懷信心地展現才華、實現自我價值。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把堅韌的刀背，藍色刀鋒始終閃亮鋒利。近五年來，他們破獲金融領域大案要案兩百余起，為國家和人民群眾挽回直接經濟損失一百一十余億元；發(fā)揮條線引領作用，牽頭指導偵破各類金融犯罪案件九千余起；榮立集體一等功六次，榮獲中共中央、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授予的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工人先鋒號、青年文明號，上海市委、市政府授予的上海市先進基層黨組織、市模范集體等榮譽稱號三十余項。

三天的采訪馬上就要結束，我想到了之前與偵查員韓偉峰的對話。我說每一起案件偵破之后，那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境與界。

此刻，這種“境與界”在我的腦海里更加生動起來。

韓偉峰不與我說，是因為那一刻的感覺強烈和濃縮，沒有此經歷的人難以企及，所以他們輕易不與人言，甚至不與親人言。

我想，若不說就舉起酒杯吧——

讓醇香濃烈的酒為他們洗去風塵，揮發(fā)疲憊，撫平心弦，激活智慧與體能，從頭開始！

藍盾在上，不負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