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每到深夜,美食家沈宏非常常會發(fā)一條圖文并茂的微博:“沒有這XXXX的夜,最難將息?!盭XXX的菜名不停在變,挑逗著午夜時分網(wǎng)友的口腹之欲。
他的朋友、一大口美食新媒體創(chuàng)始人小寬曾做過十年的美食記者,也有過無數(shù)個最難將息的夜晚:去成都,沒有一份三哥田螺,一份肥腸面,一份老媽蹄花的夜晚不值一提;在重慶,沒吃過狹仄小店的火鍋、凌晨小面的人生也不必反復(fù)談?wù)?來廣州,沒有深夜的一份腸粉,一碗蛇羹,無法慰藉你空虛的胃;在汕頭,沒有見識過夜糜的紅火,魚飯的熱情,就等于沒有來過這座城市。
宵夜,原應(yīng)寫作“消夜”,意為用吃吃喝喝消磨掉漫漫長夜。唐詩有言“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關(guān)于宵夜,很多城市都有自己的叫法。上海原來叫“夜點(diǎn)心”。汕頭則一直叫“夜糜”,就是白粥,無論此前的食物多么驚艷,最后都要以一碗白粥收尾,大味無味,返璞歸真。廣州有個詞叫“蒲天光”,就是玩到天亮,所以有宵夜店就直接取這個名。成都用“鬼飲食”,形容從子夜到凌晨的吃喝,給晝伏夜出過鬼日子的人提供昏暗的撫慰。
宵夜是城市的靈魂
小寬用舌頭感受每個城市的氣息,在他看來,早餐是一個城市的良心,而宵夜是一個城市的靈魂。
“中國許多城市都千人一面,看著差不多的高樓大廈,談?wù)撝嗨频纳喜∷?,只有過了晚上10點(diǎn),走到街頭,才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城市的真滋味?!毙捳f,“白天的正餐有時候過于隆重,像女孩子化了濃妝,穿著晚禮服一樣,而到了深夜,穿睡衣了,才露出最本真的模樣?!?/p>
中國的宵夜大多是大排檔或者小飯館,三教九流共處一室,充滿煙火氣。因此,宵夜跟這個城市的人有一種骨肉相連的溫存感,特別能體現(xiàn)城市的性格。有一次,小寬在武漢的萬松園吃小龍蝦,人聲鼎沸,地上的龍蝦殼都粘腳。旁邊幾個武漢女孩講了一晚上的粗話。“好過癮,如同這個城市一樣火爆。東北宵夜吃燒烤的儀式感更足,一個合格的東北大哥擼串的時候,身邊必須有個穿白貂剝蒜的老妹兒。在上海想找個好吃的燒烤攤就比較困難,這里吃宵夜溫文爾雅的,他們很少赤膊上陣,大聲喧嘩,喝多了耍的醉漢也少見?!?/p>
深夜傳奇
深夜的城市里飄蕩著各種故事,夜越深,故事越傳奇。北京的燒烤攤有兩大傳奇:保利老李和望京小腰。
幾年前保利劇院東門的老李烤串,深夜出攤,煙霧繚繞。這里明星美女出沒,連周迅、范冰冰也來捧場,顯得特別與民同樂。
幾年前的望京小腰,也是露天攤,一到晚上香車美女,成了一種景致。在這里沒有階級,開瑪莎拉蒂的囂張小伙也得蹲在地上吃小腰。
好吃嗎?小寬沒覺得,就是湊個熱鬧?!氨@侠?,挨著保利劇院,離三里屯比較近,成了當(dāng)時潮流男女泡完吧以后的第二落點(diǎn)。我的朋友、導(dǎo)演高群書出手大方,給一千塊錢小費(fèi),江湖上慢慢就有了名號。傳奇是食客造就的,慢慢傳,傳來傳去就成傳奇了?!毙捊邮鼙究稍L時說,“望京小腰也一樣,那里原本是一塊空地,超跑俱樂部的人在那兒聚集。這就形成了身份反差,開超跑的是他的社會化人格,吃宵夜可能是他的本真人格。反差越大,傳奇性越強(qiáng)。”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傳奇。“胖大姐臭豆腐”是杭州暗黑界的傳奇,以前就在杭州最繁華的地方擺攤設(shè)點(diǎn),晚上11點(diǎn)正式接客,早一分鐘都要等著。胖大姐一家三口,兩口油鍋,紅男綠女排隊點(diǎn)了,隨便找個地方蹲著吃。后來這家店搬到帶頂子的門面里營業(yè),開業(yè)第一天,杭州的吃貨聞風(fēng)而動,排隊吃一塊臭豆腐,就像是大年初一搶頭香?,F(xiàn)場各種直播,還有警察來維持秩序。
這些活躍在深夜的小攤小店和那些來來往往的食客,構(gòu)成了城市的B面,有人間的悲歡離合,有生活的波瀾壯闊。小寬形容它們像是一個城市長在唇邊的黑痣,不用美顏相機(jī),不用加柔光,就是普通生活的底色?!傲璩繉ふ夜盹嬍车囊褂紊駛儯┲晾迳钜挂捠车男∏閭H們,像你我一樣,只愿意無拘無束地吃吃喝喝,越是草根越是暗黑,越有生命力?!?/p>
中國宵夜前傳
關(guān)于宵夜最早的記載可能是在《史記·滑稽列傳》:“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笨梢姂?zhàn)國時的貴族之家就有吃宵夜的習(xí)慣。
不過,中國古代向來推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一直實(shí)行宵禁制度。所以大規(guī)模的夜生活無從談起,即使到了唐代,也只局限于達(dá)官顯貴之間。像《韓熙載夜宴圖》中描繪的南唐官員韓熙載家設(shè)夜宴載歌行樂的場面,不是普通百姓可以享用的。
一直到了宋朝,商品經(jīng)濟(jì)空前發(fā)達(dá),市民社會漸漸形成。統(tǒng)治者才逐漸松弛了宵禁制度,允許夜市的發(fā)展,宵夜才發(fā)揚(yáng)光大,進(jìn)入尋常百姓家。
在《東京夢華錄》中可以看到,北宋的都城開封就是個不夜城。卷二中記載州橋夜市品種豐富:“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dāng)街水飯、熝肉、干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曹家從食。至朱雀門,旋煎羊、白腸、鲊脯、凍魚頭、姜豉子、抹臟、紅絲、批切羊頭、辣腳子、姜辣蘿卜?!?/p>
而且冬夏兩季的宵夜不盡相同,夏季多冷飲甜品,冬季則葷食居多?!稏|京夢華錄》卷三還記載,馬行街鋪席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fù)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即使“冬月大風(fēng)雪陰雨”也不例外。蓋因“都人公私榮干,夜深方歸也”。
民國時宵禁制度終于被廢止,宵夜的習(xí)慣便逐漸固定下來。民俗學(xué)家金受申老先生記載,上世紀(jì)初北京就有24小時營業(yè)的小飯館了:“當(dāng)時北京的夜宵并不僅限于大柵欄一處,王府井大街、西單牌樓、鮮魚口、隆福寺街等都是燈火輝煌。人們來到夜市逛商店,看電影、戲劇,聽曲藝,還有重要的一項是吃夜宵。賣夜宵的大部分是街頭攤商,有一小部分坐商,也有擔(dān)著擔(dān)子叫賣的。北京風(fēng)味夜宵以葷食為主。傍晚開始布置攤子,街燈和攤頭電燈一亮,就開始營業(yè)。營業(yè)時間很長,最早也要過零時,晚的能到后半夜兩三點(diǎn)鐘?!?
為了客流,這些宵夜攤大都扎堆聚到一起。比如有賣火燒的,因火燒可以夾肉,旁邊就有熏豬頭肉的攤子、五香驢肉攤子、醬羊頭肉攤子、白羊頭肉攤子,形成一條流水線,顧客可以憑自己的意思隨便搭著吃?!百u夜宵的都琢磨透了吃夜宵的顧客心理,”金受申寫道,“都是工作一天的人,所以多半預(yù)備了白干酒,供顧客小飲幾杯消寒。1956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北京劇場對面的餛飩、肉火燒攤子添加了冰鎮(zhèn)鮮啤酒。”
不過,隨后的政治運(yùn)動讓這種市民生活戛然而止。作家楊葵曾在圖書館翻檔案,看到“文革”時期一個中學(xué)老師的認(rèn)罪書,深刻反省自己不良生活作風(fēng),其中之一是偶爾還吃宵夜。
宵夜生活再次回到正規(guī),是改革開放后了。作家池莉記錄了武漢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后期夜晚的狂歡:“吉慶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長明燈。沒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罷休的宴席。人們都來聚會,沒有奔離。說說唱唱的,笑笑鬧鬧的,不是舞臺上的演員,是近在眼前的真實(shí)的人,一伸手,就摸得著。”
人間的暢快,勝過晚宴的端莊
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是一日四食主義者,過了八十歲,他還說:“早餐,是身體的營養(yǎng);夜宵,是精神上的營養(yǎng)?!?/p>
日本的宵夜與中國稍有不同。在日版《深夜食堂》中,食客幾乎都是一個人去吃飯,他們往往腰直席正,用手接著筷子夾的食物慢慢送到嘴里,不露齒地細(xì)嚼慢咽。即使客人之間相互熟悉,也從來不會分享食物,整個屋子坐滿了人,卻從來沒有兩個人同時說話。
而中國人喜歡三五成群地結(jié)伴覓食。一群人點(diǎn)一桌子菜,吵吵嚷嚷,邊吃邊說,聊嗨了會大聲吆喝:“老板,再加倆菜!”
小寬現(xiàn)在就在做美食旅行團(tuán),帶一群陌生人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品嘗美食。他發(fā)現(xiàn)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常常是在吃宵夜時才打開心扉,成為朋友,而不是在包廂里轉(zhuǎn)盤子吃昂貴正餐的時候。“宵夜的時候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放松也最親密。大家忽然放下了,放下的人才可愛,才有了很多人性上的溫暖感覺?!?/p>
小寬以前每次去重慶,都要去一個破敗的大棚刷夜報到,吃一碗姜鴨面。這家店沒有名,卻人頭攢動,其間出沒著重慶美女,都是大長腿黑絲,冬天也穿著短裙,越夜越美。
前不久去重慶,他再循著念想去吃。結(jié)果姜鴨面搬家了,搬到一個嶄新門臉,敞亮干凈。廚師還是以前的廚師,味道還是以前的味道。小寬默默地吃了一碗面,心中卻有點(diǎn)惘然?!皻鈭霾粚α?,那種市井的包漿不在了,那種好臟好亂好快活的江湖味道從良上岸,就像給一個文物涂上了一層新油漆?!?/p>
作為曾經(jīng)的美食記者,小寬參加過形形色色的飯局。但他卻常常在盛宴之后,自己在街頭尋覓一碗小面,囫圇吞下,頓時感覺還魂人間。這種人間的暢快,勝過晚宴的端莊。
每到深夜,靈魂和肉體總有一個在尋找宵夜的路上。小寬回顧自己的青春,基本上是一個宵夜連著另一個宵夜。來來去去,約在一起吃宵夜的總是那么幾個人?!渡嗉馍系闹袊房倢?dǎo)演陳曉卿算一個,兩個“掃街嘴”奉行一條共同的原則:“最好吃的是人,尤其是在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