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油二姐夫
我們單位附近有一煎餅攤,攤主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大媽,只要不是城管抄車,她會在每天早上風雨無阻地準時出攤,為老百姓們解決早點問題。
她的攤位總是排著長隊。
她是這行里少有的本地人,身材微胖,衣著樸素,套袖、圍裙、帽子一個也不少,看起來就是標準的攤煎餅從業(yè)者。她技藝嫻熟,手法精準,舀,澆,轉(zhuǎn),磕,涂,鏟,翻,切,折,一氣呵成,相當連貫,迅速就可攤出一張賣相極佳的煎餅,而且味道不賴。
但就我根據(jù)周圍各路人馬買煎餅回來的反饋來判斷,以上皆不是她攤位排隊的原因。煎餅就算是天餅,也不值當大早上去排大隊買。人們之所以蜂擁而至,是因為大家不但從大媽煎餅攤上能解決果腹的問題,更能滿足精神需求。
大媽不是普通大媽,她是這一片兒的煎餅之魂。
首先必須要提的就是大媽激昂的情緒。
我看見過一回她跟城管隊員干架,表現(xiàn)相當彪悍,被窩里放屁能文能武,口舌和手腳都不好對付,城管員最頭痛的就是這位。
我原以為大媽只有看見城管員才是一副拼命的架勢,后來聽過各種傳說結(jié)合親眼所見得知,她跟誰都沒好臉兒,對光顧她的顧客也一樣,只不過對待順毛兒的顧客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嗆茬的顧客那就是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僅此區(qū)別而已。
大媽一直在怒氣槽充盈的狀態(tài)中完成每天早上的攤煎餅工作,天神下凡一樣。但凡你手慢一點話多一句,便會遭遇大媽無情的呵斥。
“干嗎呢?我這都攤完了,你錢還沒掏出來,下次你給我提前準備好!”大媽橫眉立目。
“愣什么神呢?那錢桶就在那放著呢,自己往里扔,要不然我?guī)湍阒钢嘎??”大媽臉色一寒?/p>
大媽是一個堅守原則的大媽。
有一回輪到了一小伙子,他哈著手說:“大媽,多刷點辣椒,我愛吃辣?!?/p>
大媽抬起臉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個蹦白的白眼:“不放,我這辣椒特別辣,只能放這么多,放多了變味兒,我這是煎餅,不是辣子雞,你要覺得不夠辣,你找別地兒吃去?!?/p>
小伙子連忙搓著手說:“吃吃吃,辣辣辣?!?/p>
我差點把“妹子”倆字兒接著唱出來載歌載舞。
還有一回,大媽攤完了煎餅,一小伙等她裝袋兒,兩人互相對視了三秒鐘,大媽突然怒吼一聲:“干嗎呢?等我哪?我從來不管裝袋,自己撐開?!?/p>
小伙嚇得一激靈,一慌張不小心扯下倆袋兒,又被大媽嘬著牙花子給嘖了幾下。
大媽是一位公平公正的大媽。
因為煎餅名聲在外,很多人慕名來吃,其中不乏幫別人帶的顧客。早起來上班,帶一個憤怒大媽攤的煎餅,那是非常體面的一份禮,是冒著生命危險和賣了尊嚴人格攤回來的,足以證明感情之深厚。
有一回輪到一個姑娘,她上前五指張開一比畫,寵溺地說:“大媽,來五個!”
姑娘的語氣里帶著“大媽我好喜歡你的煎餅?zāi)憧次也坏约撼砸粋€還幫別人帶四個我是多么照顧你生意我是你的真粉絲不要太感謝我哦么么噠”的情感。
大媽抬起臉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個蹦白的白眼:“多買不賣,我統(tǒng)共就這么多面,我賣你五個,后面排隊的還吃不吃了?我賣你兩張,愛吃不吃,不吃就走!”
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把餅煎。
這一枚大冷屁股懟上來,噎得姑娘半天沒說出話來。張開的小手兒定在那里,無所適從。
“麻利兒的,兩個,要不要?”大媽沒好氣怒吼。
姑娘終于緩過神兒來:“要要要!”
我又差點蹦出“切個鬧”接上去,拼了命才控制住想跳躍的雙腳——我怕真的跳起來大媽會拿那盆面漿潑我,潑一身面漿事小,“后面排隊的還吃不吃了?”
大媽是實事求是的大媽。
一姑娘小心翼翼地說:“大媽,攤一個煎餅,兩個雞蛋的。”
姑娘話不多,言簡意賅,手里不多不少正合適的零錢放入錢桶,然后摘了一個塑料袋,恭恭敬敬垂手站那等著,這一看就是老客戶,規(guī)矩懂得。話說得、事做得,無懈可擊。
姑娘有點得意,而碰到如此嚴謹?shù)墓媚铮蠹叶加悬c泄氣,同時也關(guān)心起大媽來:要是見天兒碰上這樣懂事的,大媽這一腔怒火無處發(fā),身體憋壞了可怎么辦好?
大媽抬頭瞥了姑娘一眼:“你可比上一次胖多了,吃什么倆雞蛋的?”
姑娘臉色紫了一下,一副毒氣攻心的樣子。
“大媽你認錯人了吧?我是第一次來?!惫媚锎蛩闼啦徽J罪,強行把毒氣運功壓了下去。
“上禮拜你來穿一件黃色大衣吧?紅圍巾,”大媽頭也沒抬,“次次來倆雞蛋,我能認錯人嗎?”
大媽到底不是一般的大媽,“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手上攤煎餅的大媽,腦里運行著大數(shù)據(jù)。
毒性過于猛烈,姑娘終于一股黑氣涌上面門。
“還是倆雞蛋?”大媽咄咄逼人。
“一……個?!惫媚镆е齑剑斓纬鲅獊?。
“錢放多了,自己拿回去?!贝髬対M意了,大家也就踏實了。
我腦子里又響起一段旋律:“人生已經(jīng)如此艱難,有些事就不要拆穿?!?/p>
而后面幾個姑娘默默戴上了口罩。
大媽生意極好,某些時候沒有出攤兒,大家都一臉失落,每個人都像犯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一樣,只得悻悻地在由大媽帶動的早點攤聚集地的其他攤位買個灌餅茶葉蛋,草草了事。
他們早起從溫暖的被窩里鉆出來走出去,有尚懷著昨夜夢中被王子環(huán)抱著的公主幻想的純情姑娘,有在地鐵里被擠成相片感嘆“這到底是人過的日子嗎”的激撩漢子,有最近減肥失敗自暴自棄的消極女士,有昨天剛被老板奚落恨天恨地的暴躁男人,大家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過著遠高于現(xiàn)在生活的人,怒氣沖沖、牛氣哄哄地行走在路上。
然后他們聚集在大媽這里,賤唆唆地被大媽數(shù)落一番,或者是雞賊賊地看別人被大媽數(shù)落一番,一人直接或間接地挨上一個響亮的嘴巴子,于是滅了心中虛妄的想法,醒過神兒來后,才能想明白“快拉倒吧,該干嗎干嗎去”的道理,大家都找回了自己,踏踏實實喪氣巴拉地分頭上班,各安天命。
日本有溫暖大叔的深夜食堂,我們有憤怒大媽的清晨煎餅。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找自己。
你看那一個個挨了罵的人,捧著熱乎的煎餅心滿意足離去的樣子,仿佛只有這樣,才算一個像樣的早上。
這么看來,大媽真是一個流落凡間的煎餅天使啊。
(王文華摘自豆瓣網(wǎng) 圖/小兔子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