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安大略省圭爾夫大學(University of Guelph),走進進化生物學家T·瑞安·格雷戈里(T. Ryan Gregory)的實驗室,你會感覺好像走進了一個基因組學的大觀園,各種各樣活著或者已經(jīng)死去的生物正等待著自身的DNA被解讀:蝎子潛伏在飼養(yǎng)箱里;狼蛛在小盆下面打瞌睡;格雷戈里和他的學生在北極探險時采集的蜘蛛和甲殼類動物的速凍標本存放在米色金屬液氮罐里;軟體動物、飛蛾和甲蟲標本保存在一排立式冷凍柜中;而櫥柜里則塞滿了果蝠、暹羅斗魚和鴕鳥基因組的品紅染色涂片標本。
在對所有這些基因組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格雷戈里學到了重要的一課:從最根本的層面上來說,生命真是一團亂麻。他很喜歡用“洋蔥測試”來對此加以證明。這個測試的目的是比較洋蔥與人類的基因組孰大孰小。為此,格雷戈里的研究生尼克·杰弗里(Nick Jeffery)從大學的溫室里采了一棵小洋蔥拿到實驗室,然后遞給我一把單刃安全剃須刀,和我一起在培養(yǎng)皿中把洋蔥莖切碎。不一會兒,我的培養(yǎng)皿里就堆起了一坨帶著古怪光澤的翡翠色軟泥。這奇異的顏色讓我走了神,一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無名指,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用注射器再戳自個兒一次了——這次測試中,我是提供人類基因組的志愿者。杰弗里拿出了一個小瓶,讓我把手指上的血抹在瓶沿上,隨后我們把洋蔥汁也倒入瓶中,看著綠色和紅色的液體混合起來,產(chǎn)生一種從色調(diào)和粘度上都跟楓糖漿十分相似的東西。
杰弗里向瓶中加入了能與DNA相結合的熒光染料,然后將小瓶放進一種叫做流式細胞儀的四四方方的裝置中。這種儀器可以將洋蔥汁和血液噴灑在激光束的光路上,每當一個細胞被擊中,其DNA就會發(fā)出藍色輝光,細胞的基因組越大,發(fā)出的光也就越亮。在我們的注視下,顯示器上圖表的數(shù)據(jù)逐漸積累,它表明兩種細胞產(chǎn)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光,一種暗淡,一種明亮,相應地在圖表上顯示為兩個峰。
其中一個峰代表我的基因組,也就是我的全套DNA?;蚪M就好比一本用名為堿基的遺傳學字母寫成的生物學大書。人類的基因組約包含32億個堿基,如果把這些字母打印在紙上,足夠組成一本比《戰(zhàn)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還長一千倍的巨作。格雷戈里朝著屏幕俯下身來,今年39歲的他留著栗色的山羊胡子,目光熱切,有點像劇集《絕命毒師》中成為“海森堡(Heisenberg)”之前的主角瓦特·懷特(Walter White)。他用手指著代表洋蔥的峰。它表明,洋蔥的基因組是我的五倍大。
格雷戈里宣布:“洋蔥勝出?!币蝗缂韧?。
只是,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洋蔥會攜帶比人還多那么多的遺傳物質(zhì)?同樣的問題也適用于寬足蠑螈(655億對堿基),非洲肺魚(1320億)和衣笠草(又名重樓百合,1490億)。這些生物并不比我們?nèi)祟悘碗s,所以格雷戈里不認為這些多出來的DNA的作用是完善它們的機能。相反,他更贊同一個在20世紀70年代首次提出,但至今聽來仍然有些驚世駭俗的學說:動植物基因組的大小與其復雜程度基本無關,因為——說穿了——絕大部分的DNA都是“垃圾”。
人類基因組約含2萬個基因,或者說,編碼蛋白質(zhì)的DNA片段。但這些基因僅占整個基因組的1.2%左右。其余的98.8%稱為非編碼DNA。格雷戈里認為,雖然某些非編碼DNA是必不可少的,但大部分很可能沒有任何用處。直到最近,大多數(shù)生物學家都同意他的意見。他們利用手頭最好的工具對基因組進行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只有一小部分非編碼DNA具有生物學功能。
然而,在過去的幾年中,該領域的風向開始變化。近期的研究揭示,新發(fā)現(xiàn)的眾多非編碼DNA對我們生存的重要程度不亞于我們較為熟悉的那些基因。例如,其中有許多DNA可編碼引導我們從受精卵發(fā)育為健康成年人的特殊分子。如果這些非編碼DNA片段受損,因其具體功能的不同,我們將可能遭受腦損傷或癌癥之類的災難性后果。大規(guī)模的基因組研究給大批研究人員帶來了這樣的期望:或許,人類基因組比以前認為的更加活躍。
今年1月,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N.I.H)主任弗朗西斯·柯林斯(Francis Collins)就目前共識意見的轉變發(fā)表了評論。在舊金山舉行的一次衛(wèi)生會議上,一位聽眾就“垃圾DNA”向他提問?!拔覀円呀?jīng)不再使用這個術語了,”柯林斯回答道?!耙詾槲覀兛梢詳P棄基因組的某些部分,這實在是一種非??裢源蟮南敕ā头路鹞覀兏掖虬彼鼈儧]有任何功能似的?!笨屏炙怪赋?,在曾經(jīng)被科學家們認為只是白占地方的基因組DNA中,大部分“其實都各有用途”。
這種想法在格雷戈里和一群與他志同道合的生物學家看來不僅荒謬而且危險,很可能會帶來“偽科學”。他們認為,反對“垃圾DNA”的概念,不過是基于對少數(shù)證據(jù)的過度解讀,以及對多年來扎實的基因組研究的刻意忽視。于是,他們在學術會議上面對面地向?qū)κ职l(fā)起了挑戰(zhàn),還在生物學期刊上撰寫了詳細的評論文章,并在社交媒體上發(fā)聲。當N.I.H.的官方Twitter帳號轉發(fā)柯林斯有關不再使用“垃圾DNA”這一術語的聲明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教授邁克爾·艾森(Michael Eisen)在Twitter上罵了回去。
如今,“垃圾DNA”之戰(zhàn)正在生物學的前沿上打響,但它們事實上不過是近200年來知識界紛爭中最近的幾場小戰(zhàn)役罷了。在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發(fā)表著名的進化論之前,大多數(shù)博物學家都認為自然界中的現(xiàn)象——從蘭花的花瓣到禿鷲喙上的鉤——都是上帝設計出來的杰作。在達爾文的理論得到廣泛接受之后,他們又開始將其視為自然選擇的產(chǎn)物,認為生物的方方面面都是精確適應的結果。然而,一些最偉大的生物學家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在這些生物學家看來,充分高效的基因組與我們起源的隨意性不符,事實上,每一個物種都是在無數(shù)次錯誤的嘗試中偶然誕生的。有些人從這數(shù)十億堿基里看到一架調(diào)控精妙的機器,而在格雷戈里等其他人眼里,那只是一片狼藉。
1953年,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在《自然》雜志(Nature)上發(fā)表了一篇短文,展示了DNA的雙螺旋結構。這篇短文讓生物學家們投入了探索的狂潮之中,最后還產(chǎn)生了多個諾貝爾獎,人們對生物的生長和繁殖的了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他們發(fā)現(xiàn),要根據(jù)DNA來生產(chǎn)蛋白質(zhì),細胞要使用一種叫做RNA的分子來制作相關基因的單鏈拷貝,然后再利用該RNA來指導相應蛋白質(zhì)的合成。
這項研究促使科學家們猜想基因組的絕大部分應該是編碼蛋白質(zhì)的DNA,但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種假設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科學家們通過對細胞中的DNA進行染色,并以顯微鏡觀察和測量,估算出了人類基因組的大小。1964年,德國生物學家弗里德里?!じ8駹枺‵riedrich Vogel)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粗略計算了如果人類基因組完全由基因組成,一般來說,一個人應該攜帶的基因數(shù)目是670萬個基因。這個數(shù)字簡直驚人地大,福格爾自己也承認它“高得令人不安”。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我們的細胞可以產(chǎn)生670萬種或接近這一數(shù)字的蛋白質(zhì)。
于是福格爾推測基因組大部分是由必需的非編碼DNA組成——舉例來說,它們可能是發(fā)揮了類似于開關的作用,管理著基因的活躍與關閉。但其他的科學家們意識到,即使按照這個想法,在數(shù)學角度上還是不合理。平均而言,每個嬰兒出生時約帶有100個新的基因突變。如果基因組中的所有片段都是必不可少的,那么這些突變中有很多都會導致重大的天生缺陷,即使這些缺陷只有在傳代過程中才會成倍增加,該物種也會在一個世紀內(nèi)滅絕。
面對這一悖論,克里克和其他科學家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了關于基因組的新觀點:基因組并沒有塞滿編碼DNA,事實上,基因組絕大部分是非編碼DNA。更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非編碼DNA都是“垃圾”——也就是說,這些DNA片段對我們來說一無所用。這些生物學家認為,某些“垃圾DNA”片段最初也是基因,只是后來因為突變的緣故失活了。其他的DNA片段稱為轉座因子,它們就好像寄生蟲一樣,單純地復制自己并插入到基因組的新位置上去(這種插入通常是無害的)。
當時,識別“垃圾DNA”是生物學研究的大趨勢之一。許多科學家都開始質(zhì)疑所有生物體系都是進化“精心設計而來”的這一假設。1979年,哈佛大學(Harvard)的史蒂芬·杰伊·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和理查德·列萬廷(Richard Lewontin)在《倫敦皇家學會會刊》(The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抱怨有太多的科學家縱容自己講故事般輕松自信地將每一個性狀——從鹿角到嫉妒心——都解釋成為了實現(xiàn)什么必不可少的功能而自然選擇出來的適應性。古爾德和列萬廷稱這種習慣是“盲目樂觀”(Panglossian)的典范——這個字眼來自伏爾泰(Voltaire)的小說《憨第德》(Candide)中那位一再堅持,即使面對死亡和災難,人們的處境仍然是“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中最理想”的愚蠢教授潘格羅士(Professor Pangloss)。古爾德和列萬廷并不否認自然選擇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但他們強調(diào),它并不是解釋物種為何會演化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的唯一答案。例如,雄性的乳頭就不是一種適應性,它們不過是在進化中湊湊熱鬧罷了。
古爾德和列萬廷呼吁人們以更開闊的眼光來看待進化,為其他的進化力量,如意外和歷史突發(fā)事件,以及在生命的不同層面上展開的過程留下空間——也就是古爾德常說的“多元主義”。當時正值遺傳學家們第一次觸及人類基因組的分子秘密之時,古爾德和列萬廷發(fā)現(xiàn)了更多支持多元主義,反對盲目樂觀的證據(jù)。任何兩個人的基因組之間都可能存在數(shù)百萬個差異,其中大多數(shù)都不是自然選擇引導下的結果,它們只是些隨機突變,無所謂好壞。
當克里克等人開始為“垃圾DNA”而辯時,他們也抱持著類似的觀點:大自然是個漫不經(jīng)心的家伙。他們認為,雄性的乳頭只是進化中的一個無用的痕跡,我們的絕大部分基因組也是如此。基因組遠未達到機械般的精確和完美,在很大程度上,它更像是一本被反復擦去又重寫的抄本,又像是無害的寄生蟲們的巢穴。克里克和他的同事們指出,轉座因子之所以在我們的基因組中十分常見,不是因為它們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功能,而是因為它們可以利用我們來完成它們自身的復制。這種學術上的志同道合令古爾德十分欣喜,他也主張轉座因子的行為與微生物相似,在進化過程中,它們越來越擅長在宿主基因組中增加新的自身DNA拷貝。我們的基因組就好比它們生存的海洋和草原。古爾德在1981年寫道:“它們不過是在‘錯誤的層面上玩達爾文的游戲罷了?!?/p>
就在古爾德寫下上面那番話后不久,科學家們開始著手破譯整個人類基因組的精確序列。但直到2001年,古爾德去世前不久,他們才發(fā)表了第一稿研究結果。他們識別出了帶有“死基因”標志的數(shù)千個DNA片段,還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轉座因子。“人類基因組計劃(Human Genome Project)”團隊宣稱,我們的DNA就像“一大片由‘垃圾DNA組成的荒漠”,其中星星點點散布著編碼蛋白質(zhì)的基因“綠洲”?!袄鳧NA”最初只是一個理論上的爭論,但現(xiàn)在我們在進化上的雜亂無章已經(jīng)是有目共睹。
如果你想要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去考察基因組,哈佛大學干細胞與再生生物學系(Department of Stem Cell and Regenerative Biology)亂糟糟地放滿了試驗臺、測序儀和顯微鏡的迷宮般的三樓是一個絕佳場所。這里是約翰·里恩(John Rinn)的實驗室,他今年38歲,曾是一名競技雪板滑雪運動員,現(xiàn)在依然喜歡駕馭著雪板從辦公室的一面墻滑到另一面墻,同時思考生物學問題。里恩負責著十幾個項目,目的是研究一些曾經(jīng)被視為“垃圾”,其實卻為生命所必需的非編碼DNA片段。
里恩的研究對象是RNA,但不是我們的細胞用以作為制造蛋白質(zhì)的模板的那種RNA??茖W家們早已知道,人類基因組中包含著一些其他類型的RNA的基因:這些堿基組成的長鏈在細胞內(nèi)執(zhí)行著其他任務,比如協(xié)助蛋白質(zhì)組裝等。21世紀初,里恩和其他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人類細胞可以閱讀數(shù)千個自身DNA片段(不僅包含編碼區(qū)),并在此過程中制造RNA分子。他們想知道這些RNA分子是否具有什么生死攸關的功能。
里恩在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做博士后時就決定要嘗試證明這些新的RNA分子具有重要的作用。經(jīng)過幾年的檢索,他與該大學的教授張元豪(Howard Chang)選定了一種特殊的RNA分子,這種分子非常奇怪,它在腰部以下的皮膚細胞中廣泛存在,但在腰部以上卻完全不見蹤跡。里恩和張都清楚地知道,這種模式可能毫無意義,但他們?nèi)匀婚_始了研究。他們給自己的神秘分子取了個頗具自嘲意味的名字:“hotair”?!叭绻罱K證明它什么也不是(hot air有“吹?!?、“空話”之意——譯注),起碼我們曾經(jīng)努力過,”里恩說。
里恩對皮膚細胞進行了一系列的實驗,想看看hotair有什么功能(就是說,如果有的話)。他小心翼翼地將hotair分子從細胞中提取出來,并檢查它們是否曾與任何其他分子相連接。事實上,是的:它們可與一種名為Polycomb的蛋白質(zhì)緊密結合。
Polycomb隸屬于一組對于從受精卵到動物成體的發(fā)育過程必不可少的蛋白質(zhì)。它們可在不同的模式下激活或關閉基因,從而使一群細胞統(tǒng)一地發(fā)育成骨骼、肌肉或腦。Polycomb蛋白可以與多種基因相結合并使其失活,無法再生產(chǎn)蛋白質(zhì)。里恩的研究顯示,hotair的作用就像是Polycomb蛋白的向?qū)В斔Y合在Polycomb上后,就可以護送該蛋白穿過亂七八糟的細胞內(nèi)環(huán)境,準確地結合到需要被沉默的基因位點上。
2007年,里恩在《細胞》(Cell)雜志上發(fā)表了自己的研究結果,震驚了遺傳學界?!都毎冯s志稱其為巨大的突破,并表示里恩的這項研究是他們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最重要的論文之一。在隨后的幾年中,張和其他研究人員使用更復雜的工具繼續(xù)對hotair深入研究。例如,他們利用基因工程,培育出了缺乏hotair基因的小鼠,并發(fā)現(xiàn)這些小鼠出現(xiàn)了一系列畸形,如腕部發(fā)育遲緩、椎骨混雜等。顯然hotair很可能在皮膚、骨骼以及全身的其他組織中也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2008年,里恩應邀來到哈佛大學,并在此建立了自己的新實驗室,一心一意希望能找到更多類似hotair的分子。我去參觀的第一天,正趕上他的研究助理戴安娜·桑切斯(Diana Sanchez)在解剖只有斑豆大小的小鼠胚胎。她旁邊的冰浴槽中插著好些個試管,里面盛放著她精心剝離的各種器官和身體部件——肝臟、腿、腎臟、肺等,用于從其中搜尋制造RNA分子的細胞。為了不打擾桑切斯的解剖工作,里恩和我離開了,然后我們碰到了馬丁·索瓦若(Martin Sauvageau),這個藍眼睛的魁北克人拿著一盒玻片,每片玻片上都固定著一片小鼠大腦切片,并以染色顯示了制造不同RNA分子的細胞。我隨同索瓦若前往黑暗的顯微鏡室,和一個有著粉紅色頭發(fā)的研究生阿比·格羅夫(Abbie Groff)一起查看了這些切片。有一張切片上的小鼠腦部就像留了一簇天藍色的小胡子。在格羅夫看來,每種模式都是一個驚喜。她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種RNA分子可以在小鼠體內(nèi)產(chǎn)生數(shù)千個微小的環(huán)狀物,每個環(huán)都包繞著一個毛囊?!懊刻煸缟线M來的時候,感覺都像在過圣誕節(jié),”她這樣形容道。
2013年12月,里恩和同事們發(fā)表了第一批搜索結果:有三個新的潛在的RNA基因可能對小鼠的生存至關重要。為了調(diào)查每個潛在基因,科學家設法刪除了小鼠體內(nèi)該基因兩個拷貝中的一個。當這些小鼠交配時,一部分胚胎將帶有兩個基因拷貝,有的帶有一個,有的則一個也沒有。不論是缺少這三種DNA片段中的哪一個,小鼠都會胎死宮中或在出生后不久死亡。“敲除了一個‘垃圾DNA片段,小鼠就無法存活,”里恩說?!叭绻阋岢雠u意見,盡管說好了。但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生命必需的基因組片段。”
在尋找新的具有重要功能的RNA分子的同時,科學家們也從中選出了幾個來進行分子層面上的詳細研究。里恩站在白板前,用循環(huán)線圖示向我闡釋另一種被他命名為“firre”的RNA分子,“我想我已經(jīng)深深愛上它了,”他說。里恩的團隊目前對firre進行的實驗表明,它的功能像一個巨大的套索,可以同時抓住三個不同的染色體并把它們拉到一塊兒來。里恩懷疑我們的基因組編碼了成千上萬個可以進行類似壯舉的RNA分子,它們可以彎曲DNA、解開DNA螺旋,使其與某些特定的蛋白質(zhì)接觸或者賦予其本身沒有的廣泛功用。
“這就好比在基因組層面上做折紙手工,”里恩這樣解釋他的理論?!懊總€細胞都擁有一張同樣的紙。干細胞、腦細胞、肝臟細胞……全都是從同樣的紙上誕生的,是你的折法決定了最后會得到一架飛機還是一只鴨子。你折疊出來的形狀才是最重要的。這是生物學的三維代碼。”
一些生物學家認為,里恩這類新發(fā)現(xiàn)提示我們的基因組中隱藏著一座大寶庫。由于已有研究證明,有幾種這樣的RNA分子至關重要,他們認為,基因組其余的非編碼片段一定也蘊藏著豐富的寶藏。但是格雷戈里和其他人表示這種想法不過是潘格羅士博士那樣的盲目樂觀罷了。相比之下,他們倒是對這項研究的前景深感悲觀。事實上,我們的細胞制造的大多數(shù)RNA分子很可能并沒有像hotair或firre那樣的重要功能。相反,在大部分情況下,不過是制造RNA的蛋白質(zhì)偶爾撞上了“垃圾DNA”而已。
“你興奮地宣稱:‘我發(fā)現(xiàn)了美洲新大陸!”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的生化學家,與格雷戈里協(xié)力在《公共科學圖書館:遺傳學》雜志(PLOS Genetics)上撰文為“垃圾DNA”堅決辯護的亞歷克斯·帕拉佐(Alex Palazzo)說,“但你發(fā)現(xiàn)的很可能只是一點點噪音罷了。”
帕拉佐和同事們還將目光轉向了近期的一次大規(guī)模人類基因組調(diào)查的勝利宣言。一項N.I.H.項目最近發(fā)布新聞稱:“人類基因組中之前被稱為‘垃圾DNA的片段其實大多是巨大的控制面板,內(nèi)含數(shù)以百萬計的開關,調(diào)節(jié)著我們的基因活性。”格雷戈里等研究人員認為這是遠遠超出了實際證據(jù)的浮夸之辭。格雷戈里將尋找有用的非編碼DNA片段比作使用金屬探測器搜索埋在沙灘里的黃金?!鞍押氐姿巡橐环莻€好主意,”他說。但你必須確保你的金屬探測器不會遇到任何金屬都警鈴大作?!安蝗荒阏业降慕^大部分都將是瓶蓋和釘子?!备窭赘昀镎f;
他預計,隨著我們更仔細地檢查基因組,還會發(fā)現(xiàn)許多瓶蓋和釘子。他和其他人表示,這個預測是基于我們基因組深厚的進化史做出的。數(shù)百萬年來,必需基因并沒發(fā)生多少變化,而“垃圾DNA”卻帶上了很多無害的突變。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的科學家們衡量了過去一億年來人類基因組的每個位點在進化上的改變。該研究的作者之一,克里斯·龐廷(Chris Ponting)說:“現(xiàn)在我敢拍著胸脯說,我認為其中只有8%(上下波動范圍不會超過1%)具有生物學功能?!蹦瞧渌?2%呢?“似乎就沒那么重要了,”他說。
格雷戈里等研究人員認為,虔誠的創(chuàng)世論者不約而同地利用“垃圾DNA”觀念中的最新變化,這絕非偶然,他們這是試圖讓時間倒退回達爾文時代之前。(創(chuàng)世論研究學會[Institute for Creation Research]稱:近期關于非編碼DNA的研究“清楚地表明我們是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奇妙又可怕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辯論可以追溯到達爾文本人,他在1859年出版的著作《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中將我們對自然選擇的理解定位為天然的“設計師”。晚年時期的達爾文也曾煞費苦心地強調(diào),自然選擇只是進化的一個方面??吹皆S多讀者誤以為他主張自然選擇是產(chǎn)生生物多樣性的唯一動力,令他十分沮喪?!敖舆B不斷的錯誤闡釋的力量真大。”達爾文在1872年更新該書第六版時抱怨道。事實上,他對有可能推動進化的其他力量,比如“在我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自發(fā)產(chǎn)生的變異”等持有相當開明的態(tài)度。
達爾文肯定對基因組一無所知,因為直到他去世幾十年后,科學家們才開始孜孜不倦地研究這一課題。但格雷戈里認為,基因組恰好體現(xiàn)了達爾文的初衷:適應性和隨意性的混合體。數(shù)百萬年來,人類基因組自發(fā)增大了不少,其中充斥著無用的基因拷貝和新的轉座因子。我們的祖先寬容地將所有這些額外的行李帶在了身上,因為它們本來也不算多重的負擔。這些額外的DNA既不會導致重病,復制所需的能量也很少,不會影響其他正常工作的完成。當然,基因組不可能無限制地接納垃圾,但其垃圾容量確實相當巨大。另一方面,要清除垃圾則很麻煩,需要大批的蛋白質(zhì)來刪除每一個“死基因”或轉座因子——同時還得保證不會傷及必需基因。一個冗余的基因組可以保留更多的資源來進行繁殖或與疾病斗爭,而丟失“垃圾DNA”的基因組則將淪為進化中的輸家。
格雷戈里認為,只有當我們不再認為生命總是朝著更完善的方向發(fā)展,才能理解塞滿他實驗室的那些血淋淋的切片中展示的巨大基因組。在他看來,“垃圾DNA”并不是進化失敗的標志,相反,它表明進化是個緩慢的過程,其成功往往是不經(jīng)意間的妙手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