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宇琦
2017年04月12日,西安市殯儀館骨灰公墓,去世三年后,著名導演吳天明終于“入土為安”了——女兒吳延,親自將父親的骨灰安放在了他摯愛的黃土地上。
“我愛電影,這輩子我只干了這一件事。”吳導的墓志銘,是他生前所說過的一句話。
在葬禮現(xiàn)場,播放著《百鳥朝鳳》的主題曲,一只鮮花扎成的“百鳥朝鳳”花籃、一把放在墓前的嗩吶、一個刻滿了膠片圖案的墓碑,加上前來參加葬禮的山西左權縣老井村(《老井》中村子的原型)的村民代表,所有這一切,都在記錄著這位偉大的導演不凡的一生。
吳天明愛電影,愛得簡單,愛得純粹。他的熱愛,成就了他自己,成就了第五代導演,成就了中國電影。
在“資本第一”的今天,這種熱愛,更顯其珍貴。
吳導離開三年了,人們還在懷念他。
吳天明和他的中國電影
4月8號,就在吳天明導演葬禮的四天前,一場別開生面的點映活動在青島成功舉行。
此次點映的電影,正是吳天明導演的《首席執(zhí)行官》——時隔15年,這部以張瑞敏和海爾為原型的工業(yè)題材電影,首次以數(shù)字版的形式登上大銀幕。
張瑞敏親自到了現(xiàn)場并做了發(fā)言,用他的方式緬懷了這位“最懂他的導演”。
作為中國電影界的泰斗,吳天明曾收到過許多公司的邀約,來為他們拍攝電影,其中不少人更是砸下重金,但最終都被吳導給拒絕了。
然而,在知道了海爾的故事后,他卻主動提出要拍海爾,拍中國企業(yè)家的拼搏故事。
打定主意后,吳天明用了兩年時間,參觀了十幾個海爾工廠,查閱了大量資料,修改了十版劇本,最終創(chuàng)作出了這部被評價為“充滿真激情”的電影。
拍好中國電影,講好中國的故事,是貫穿于吳天明作品里的一條線。
“頭上蒙著白羊布手巾,拿著皮鞭放羊,穿著羊皮襖,并不比拿破侖低級,要挖掘老百姓喜怒哀樂。”他剛接任西影廠廠長時,就為西影廠定下了這樣的改革方向,決心要拍中國的西部片。
從最開始的《人生》、《老井》,到后來的《首席執(zhí)行官》,再到他的遺作《百鳥朝鳳》,吳天明的每一部作品都和中國的人、事、精神“有著切膚情感”。
本次活動,是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主辦的“吳天明和他的中國電影”回顧展的一站,4月20號,回顧展將正式拉開,以城市為坐標,回溯吳天明的畢生的七部杰作。
而這個時間點,距離方勵為了《百鳥朝鳳》向院線下跪求排片,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了。
“伯樂算什么?電影才最重要”
有人說,中國電影的輝煌,始于1983年。
那一年,不到44歲的吳天明,從老廠長手里接過了西影廠,成為了當時全中國最年輕的電影廠廠長——有人說,他接手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1983年,西影廠影片拷貝發(fā)行量居全國倒數(shù)第一,全國上座率最高的10部影片沒有一部出自西影,整個廠子管理混亂,士氣低下。
為此,他在正式接任后開展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年輕化干部隊伍、提拔年輕的創(chuàng)作人、開辦培訓班、將西影廠改制為企業(yè)并和中影集團分賬,和中影集團簽訂票房分成協(xié)議,自負盈虧……
如今看來,所有這些都不過是電影產(chǎn)業(yè)中再自然不過的商業(yè)模式了,然而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吳天明的做法在當時甚至被人說是“離經(jīng)叛道”。
但面對各方阻撓,他絲毫沒有退讓,尤其在啟用有才華的年輕人這件事上,他從沒有猶豫過。1984年,陳凱歌被外借到廣西廠拍攝《黃土地》,張藝謀擔任攝影師,在陜西看景時遇到一些問題,二人覺得走投無路,便去投奔了吳天明。吳天明二話沒說,給了他們2000塊,還為他們安排了吃住和用車,解決了拍攝中所遇到的一大堆問題。
此后,他更是力排眾議,破格提拔攝影師張藝謀為導演,投資他拍電影《九九青殺口》。
可當張藝謀來到取景地高密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電影里所需要的高粱地,高密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種過高粱了。
就在張藝謀一籌莫展的時候,又是吳天明湊了四萬塊錢直接塞給他,讓他先去種高粱。
而或許就連吳天明他自己也沒想到,這百十畝地里,種出的不光是高粱,還有中國電影的未來——這部電影之后改名為《紅高粱》,它的成功,開啟了中國電影的新時代。
1987年,陳凱歌的《孩子王》也誕生于西影廠,為了把這部影片推向國際市場,吳天明拿著還沒通過發(fā)行的影片跑到中國電影展,趁著國外電影人用餐的機會,寫個紙板通告該電影的放映時間,一個個的推薦《孩子王》。
同一時期,黃建新的《黑炮事件》,田壯壯的《盜馬賊》也都在西影廠拍攝完成,所有這些,都離不開吳天明無條件的支持。
當時有很多無戲可拍的老導演找到吳天明,向他下跪想要個機會,吳天明反過來也向人家下跪:“我希望你起來,咱換位思考一下,你站在我位子上考慮,我得為廠里頭這幾千人負責,我還得為觀眾負責,你這么多年都沒有拍戲了,還是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吧?!?/p>
編劇蘆葦回憶起那段歲月時說:“大家都在談吳天明扶植第五代,這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就是無私,只有唯電影為上的人,才會這樣對所有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
這批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都管他叫“頭兒”,外界則更喜歡稱他是“第五代的教父”,是伯樂。但吳天明不喜歡“伯樂”這個說法。
吳導生前在接受《影視圈》雜志專訪時,卻曾表示:“伯樂算什么?電影才最重要!”
盡管正是由于他的提攜,才有了第五代的輝煌,有了中國電影的輝煌,可他依舊堅持說:“年輕人最好不要靠伯樂,共產(chǎn)黨(以前)就是伯樂制度,這個制度不可靠。年輕人還是要靠自己努力,伯樂意識,害人的?!?/p>
“現(xiàn)在的電影,怎么都這樣拍?”
在吳天明的領導下,僅用了兩年時間,西影廠便從“倒數(shù)第一”成為了“正數(shù)第一”,一時間風光無限。然而到了1989年,隨著吳天明離開西影廠遠赴美國講學,“第五代聚義”的熱潮迅速褪去,西影廠的輝煌也就此終結。
在經(jīng)歷了一些變故后,直到1994年,吳天明才重回祖國,他在自傳里寫下了這么一句話:“一切從零開始,進行新一輪奮斗?!?/p>
此時距離他上一部作品《老井》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為了重新找回拍電影的感覺,吳天明接手了香港邵氏影業(yè)投拍的一個項目。拍電影心切的他,甚至沒有過問劇本,就簽訂了合約。沒曾想到劇本本身存在著極大的問題。
好在業(yè)內(nèi)的好友們、弟子們鼎力相助,包括張藝謀等人都給劇本提出了修改意見,將電影的拍攝拉回了正軌,也才有了《變臉》這部經(jīng)典作品。
等到電影正式拍攝時,吳天明和第五代的創(chuàng)作者們卻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吳天明對于主人公的塑造在年輕一代的眼中,“太過于傳統(tǒng)”了。
最后吳天明選擇堅持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塑造人物。事后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變臉》上映后接連斬獲國內(nèi)金雞、華表等大獎,還在不少國際電影節(jié)上大放異彩。
可吳天明和“中國電影市場”,也就此“分道揚鑣”了。
就在吳天明拍《變臉》那些年,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一直處在一個寒冬期,總票房不盡如人意,國產(chǎn)電影更是無人問津。
直到2002年,吳天明當年一手栽培的張藝謀斥巨資拍了《英雄》,在挽救了中國電影市場的同時,也正式開啟了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同時還“終結”了吳天明那一代導演人的時代。
張藝謀說,吳天明“看不上”他近10年拍的片子,因為“太商業(yè)”了。
但他卻堅持走這樣一條路:“中國電影正是被票房綁架的年代,包括我自己。我們拍了不少各種各樣的片子,我們要試水,要兩條腿走路,除了有情懷,也需要有質(zhì)量的商業(yè)電影去占領這個陣地?!?/p>
在吳天明導演的追悼會上,導演鄭洞天說:“他(吳天明)一直希望看到藝謀和凱歌再次拿出《活著》、《霸王別姬》這樣的作品,可惜他沒看到。”
這或許成了吳導永遠的遺憾。去世前不久,他曾去電影院看了兩部才上映的電影,回來后他有些納悶:“現(xiàn)在的電影,怎么都這樣拍?”
“電影業(yè)的毛病大了”
“我最近的一部電影叫《百鳥朝鳳》,講述陜西農(nóng)村藝人的故事,不過這部戲進不了電影院,電影院要的是票房。”2013年,吳天明導演對《影視圈》雜志的記者說到。
2016年,在吳天明去世兩年后,這部電影還是進了電影院——可他肯定想不到,電影的排片,是用什么樣的方式換來的。
當年,他用下跪的方式,換來了中國電影的崛起;而如今已經(jīng)“崛起”的中國電影,卻又逼著愛他電影的人下跪。
事實上,晚年的吳天明一直憂心著中國電影:“現(xiàn)在的一些導演缺乏一種精神支撐,主要想的是賺錢,賺錢就要娛樂觀眾,所以隨之而來的是創(chuàng)作上的謬論,這樣電影還能承載什么?不再承載社會責任、文化責任了。”
他覺得“電影業(yè)的毛病大了”,評價標準變得亂七八糟,唯票房論讓整個行業(yè)無法走上正道,演員導演看錢,官方看數(shù)字,根本沒人在意片子的質(zhì)量。
談起這件事,學者戴錦華有些感慨:“吳天明后來沒有再融入市場浪潮,我覺得其實跟他保持最大的真誠度有關?!?/p>
不愿放下真誠,讓他成了中國電影界的“異類”。
但這個“異類”,卻從沒有放下中國電影。
他就像一面鏡子,始終映照著整個中國電影,督促著那些他親手提拔過的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們。
吳天明曾經(jīng)批評過張藝謀對待文革題材的作品的態(tài)度,認為他的想法不對,而張藝謀一直沒有予以過正面的回應。
一直等到吳天明導演去世后,他才說:“我有一個愿望一直沒有完成。其實,我后來拍的《歸來》,也是想把電影做好了,請‘頭兒看一眼,很希望從他嘴里聽到對我的一些看法。我很在意他?!?/p>
“民族的東西不會消亡,現(xiàn)在電影業(yè)處在上升期,娛樂片慢慢往正規(guī)上走,既好看又有精神內(nèi)涵的東西正在出來。目前很糟糕很有問題,但我不絕望?!眳翘烀骱軗鷳n,可又從來沒有放棄過。
吳天明晚年一直希望將《白鹿原》搬上大熒幕,卻最終未能如愿。臨終前,他的書桌上還放著做了夾注的《秦腔》,那時他正準備改編這部小說——他始終沒能放下他心中的黃土地,沒有放下他對于現(xiàn)實的關注。
“我挺幸運的,這輩子上帝對我非常厚愛,不管是生活還是事業(yè)對我都很好,我很感激命運的安排,盡管我沒有掙什么錢,但我生活得很知足。除了干電影,這輩子也干不了別的嘍?!碑斈?,吳天明導演這樣對我們的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