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俊宇
高手藝
民國時期,安州城西有片集市,每月逢七,來趕集的人絡(luò)繹不絕。兩個月前,這里來了一個奇人,大家都喊他星先生。
星先生青布長衫戴禮帽,鼻梁上架著副圓墨鏡,像個不倫不類的賬房先生,可他表演的“三變暗手”絕活令人嘖嘖稱奇。不管什么物件在他的手里都格外聽話,想讓去哪兒就去哪兒。聽起來簡單,可演起來就神奇了,不拘泥于道具的形式,花樣無窮,傳說他是曹州城老手藝人周軒周老爺子的唯一弟子。
這一日逢集,星先生攤前早早就圍了個水泄不通。星先生低頭一瞅,今天以瓜果笸籮居多,就地取材,拾了三個蘋果在桌上一字碼開,用三個笸籮扣好。他伸出食指,在第一個和第二個笸籮之間閃電般一比畫,隨后掀開,就見兩個蘋果都跑到了第二個笸籮底下。他扣上蓋子按住第二個笸籮說聲“沒”,掀開看,笸籮底下的兩個蘋果消失了。當大家都指著第三個笸籮議論紛紛時,星先生莞爾一笑,悠悠掀開,里面卻是一只西紅柿!一時間喝彩叫好聲不絕。
這時有個人擠開人群走上前來,挑釁道:“還有更絕的嗎?”此人名叫錢墩,是集上出了名的無賴。星先生不慌不忙攤開雙手說:“消失的蘋果里,有一只便在你的身上?!卞X墩眉頭一皺,剛要開罵,忽然覺得褲兜里有什么東西沉甸甸的,隨手一摸,真是一只蘋果。只見他腦門兩道虛汗,灰溜溜地擠出了起哄的人群。
星先生抱拳作了個四方揖,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口袋,躬身有禮道:“列位看官,無君子不養(yǎng)藝人。給多是您賞賜,給少是您鼓勵,沒有的謝您捧我的人場!”他撐開口袋,圍著人群走一圈,眾人邊喝彩邊向布口袋里投錢,只聽得孔方兄叮咚作響。走到一半,忽然,星先生面色一緊,掂著袋子后退一步,就見一個手伸在袋子里的人,踉蹌著到了場子中央,手心里還攥著趁亂撈起的硬幣,此時他的小指和無名指被星先生的手隔著布袋鉗住,拔也拔不出,放又放不下。眾人驚愕,鴉雀無聲,那人急了,猛推星先生一把,劈手奪了布口袋,向集市口瘋跑,愣神之間已躥出十步遠。星先生搖頭嘆了口氣,默默地走到桌前,兩根手指一挑,那只西紅柿活了一般在他手中飛轉(zhuǎn)。只見他信手一揮,西紅柿飛了出去,劃出長長一條弧線,只聽“啪”一聲響,精準地擊中了那人的后腦勺。那人一個狗啃屎摔倒在地,布口袋里面的錢撒了一地。
幾個年輕小伙要把那人扭送到巡捕房,星先生蹲下身子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一驚,沖周圍人抱了抱拳說:“世風(fēng)日下,生活不易,我不作計較,列位老少爺們就饒了他吧?!毙窍壬吹篂檫@個人求情,眾人覺得奇怪,都想著他發(fā)了菩薩善心。
還傳藝
傍晚日落,集市散去。星先生剛剛收起攤子,那個人就從角落中閃出來,開口道:“王星,你現(xiàn)在過得真是風(fēng)光滋潤啊,學(xué)了我爹的手藝,還出我的洋相?!毙窍壬鷩@了口氣道:“你怎么到這步田地了呢?”原來,這個人叫周順,是星先生師傅周老爺子的兒子。他從小就覬覦父親的這手絕活兒,奈何周老爺子就是不肯教他,后來收了星先生為徒,周順心中更加憤恨,一氣之下出走,去奉系軍閥當了兵。
時過境遷,想不到以這種方式相見。周順說部隊打散了流落到此,已經(jīng)餓得好幾天沒吃飯了。星先生搖頭嘆息:“自從你離家出走,師傅著實氣得不輕,老人家本來身體就不好,不到半年就駕鶴西去了。我為他守孝三年,剛到此地,靠老爺子傳的手藝為生?!敝茼樞念^一酸:“就因為你,父親才不教我。哼,真搞不清誰是他的兒子!”
星先生心懷愧疚,把周順帶到酒樓點了一桌子菜。周順自顧自大快朵頤,星先生在一旁靜靜看著道:“老爺子于我傳道授業(yè)有恩,既然今日你我相見,我便不會不管你。跟我回家吧,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p>
周順一路默然跟著星先生回家,快到門口時停步說道:“王星,我周順是個自力更生的人,用不著你施舍。如果你真心想幫我,就把父親的手藝還給我,我想學(xué)個糊口的本事,你也不用心懷愧疚?!?/p>
星先生低下頭,沉默良久說:“這個恐怕不行,老爺子臨終前有過囑托,我會幫你找別的營生干的。”
那晚安州刮起了沙塵暴,沙土漫天飛舞嗚嗚作響。星先生第二天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順居然就跪在自家門口,一身黃沙,臉上的臟灰都哭花了:“我身無長技,無處安身立命,你若不肯教我,我還不如去死?!?/p>
星先生心如刀割,趕忙上前去扶,可周順怔怔地看著他說:“你若不答應(yīng),我永遠不起來。”星先生心中一陣蒼涼。天過晌午,他咬了咬嘴唇對周順道:“你真的要學(xué)?”周順點頭如搗蒜。星先生默然良久,一把將他拉起帶到自己的房間,走到南面的墻下,將簾布掀開,一幅鬼谷子的畫像映入眼簾。他在香爐里上了三炷香,讓周順跪下連連叩首三次?!斑@門手藝是開祖鬼谷子所傳,一脈相承,代代秘傳。學(xué)成后糊口養(yǎng)家不可作奸害人,積德行善,苦練不輟,否則終難登堂入室。如若心術(shù)不正,天誅地滅?!敝茼樀溃骸斑@個當然,當然依得?!毙窍壬又f:“一忌偷,二忌賭,三忌欺師滅祖?!彼钜槐?,周順便跟著宣誓一遍。
星先生見他態(tài)度誠懇,便也放了心,此后關(guān)起門來悉心傳授。這門手藝分三部分,第一是易物,主要是嫻熟的手法技巧,能在眾目睽睽下偷梁換柱;第二是控物,舉手與物之間有所感應(yīng),引導(dǎo)物體心到手到,神不知鬼不覺,使用細細的魚線魚鉤來練;最高的階段攝物,即可隨手飛擲,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惡用意
一晃四個月過去,星先生見周順吃飯睡覺都在琢磨著,非常欣慰。且周順天賦過人,手藝突飛猛進,很快就將前兩部分掌握嫻熟,可讓他納悶兒的是,星先生卻對攝物只字不提。
一天晚上,周順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心想:他王星是代我父親還藝,以報師恩,該不會還耍心眼藏著掖著吧?第二天一大清早,他決定質(zhì)問星先生,可怎料來到屋前敲了半天門也沒有反應(yīng),直到天擦黑,也不見星先生出來。周順心下生疑,手蘸唾沫捅破了窗戶紙,見屋里空無一人。他當即拿根鐵絲,從門縫中挑開門閂,小心翼翼摸進了屋子,原來星先生早離開多時,只是臨行前用手法反向鎖上了門。此刻他氣得直跺腳,轉(zhuǎn)念一想,冷笑道:“王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這個四合院可就歸我了。”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周順坦然把宅子當成了自己家,日日睡到中午,手藝也放下不練了。又逢月七,大集上熙熙攘攘,只是耍手藝的那塊地方已冷清無人。周順在集上閑逛,突然計上心來。此后每到大集,周順便要到人多的地方串幾個來回。趕集人口袋里的錢總會不翼而飛,開始是幾人,后來丟錢的人越來越多,數(shù)額也越來越大,無論有多高的警惕心,都絲毫沒有察覺,當?shù)氐难膊恫榱撕芫靡矝]有證據(jù)。
等到傍晚,周順就會到錢莊把順來的錢換成整條的大洋,然后去最有名的賭局元寶房耍一通錢。幾局下來吆五喝六的人都垂頭喪氣,只有他賺得盆滿缽滿。元寶房里防人作弊的坐管眉頭都擰成了結(jié),咂嘴暗道奇怪,看不出任何破綻啊,難道是這小子運氣太好?周順雖然手藝沒有學(xué)全,不過遛遛腿兒伸伸手腰包就變鼓了,也足夠用了,每每回到宅子里關(guān)起門來,吸溜著唾沫點錢,感覺過上了比神仙還美的日子。
這日,周順又來到酒樓花天酒地,正在包間里大吃大喝,錢墩忽然推門直闖進來,給周順的腦門上來了一巴掌:“安州集上出了個百里串手,元寶房里藏了個無形老千,別人不知道是誰,我可知道!小子,你的路是誰給指的,享福的時候就忘了兄弟了?”周順訕笑著,從包袱里拿出大洋說:“怎么會呢,要不是你幫我打聽到王星在這兒,我上哪兒發(fā)家去呢?”
錢墩和周順是在奉系軍閥手下認識的,他一直跟欺行霸市的地痞幫會來往密切。一次酒醉,他聽周順講起了家里的事,事后便找包打聽探明了星先生的去向,怎料恰巧就在安州。
錢墩將大洋揣到懷里,撕了一片燒雞道:“好久沒見到他了,去哪兒了?”周順眨巴眨巴眼說:“消失半月了,八成是教得心疼了,跟我玩金蟬脫殼。”錢墩說:“怕什么?宅子不是還押在咱們手上嗎?”
周順灌了一口酒,說:“他最好死在外面別回來?!卞X墩聽完,把頭湊上前來:“只要你想,我還真能做到。如果他消失了,你是不是更安心?”周順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陰著臉說:“錢爺有辦法?”
錢墩摸著脖子道:“半個月他能走多遠?只要不出省,不要說在安州,就是到了曹州城,我聯(lián)絡(luò)兄弟也一樣可以辦了他。只是嘛,誰也沒有白做事的,不是嗎?”周順從包袱里又抽了四五條大洋說:“什么都不說了,您請笑納。咱這哥們兒交情,我虧待不了你?!?/p>
絕門藝
那晚,兩個人喝得爛醉從酒樓出來,不知為什么,周順莫名心慌,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突然,錢墩扒住他的脖子猛然拐進了另一條路,接著掏出手槍四處張望說:“不妙,有人跟著我們?!敝茼樧硪饣骼浜?,環(huán)顧四周,月色下寂靜得可怕,前方墻角隱約有一個人影。
錢墩端著槍,悄悄地走上前,突然,不知從哪里飛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準確地插在錢墩的后背上,他沒吭一聲就倒地身亡。周順撿起錢墩的槍,哆哆嗦嗦地后退,影子突然消失不見了。他“媽呀”一聲慘叫,拔腿就跑,呼哧呼哧地找到了條大路,攔下一輛人力車。他丟給車夫兩個大洋:“快快,快走?!?/p>
車夫?qū)⑺錾宪?,答?yīng)一聲向前飛跑。周順回頭望了望黑乎乎的巷口,長長噓出一口氣,卻不料身子一歪,車夫擺把將他拉進了一條沒有路燈的胡同,然后停住了。“他媽的別停??!”周順罵了一句,車夫緩緩回過頭,月光下,周順認出了那沒戴禮帽和墨鏡的臉。
“自古手藝傳內(nèi)不傳外,老爺子為什么不傳給你?從前他不說,今天我才明白。”星先生原來根本就沒走,不辭而別暗處觀,這便是考驗徒弟最重要的一環(huán)。
周順急眼了,抽出槍狠狠扣下扳機,槍卻啞了火怎么打都不響。只見星先生手指一張,彈出個彈夾自語道:“師傅,你果然沒看走眼。徒弟謹遵門規(guī),今天愿你原諒我?!?/p>
原來方才扶周順上車時,星先生出手便卸了彈夾。周順像受驚的老鼠一樣,一個骨碌翻下車去,沒命地瘋跑。星先生定定地站著,右手的袖口里又多出了一刃鋒芒,他黯然神傷地呢喃:“一忌偷,二忌賭,三忌欺師滅祖。凡入門犯此條例害人者,必以攝物技殺之?!彪S后甩手轉(zhuǎn)身而去,但見一把匕首長了眼睛一樣射向周順的背影……
選自《故事會》2017.2下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