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陽
盧老太的認知障礙越來越嚴重了,她糊涂到把保姆阿桂當成了已經(jīng)死去三年多的小女兒阿蔓。
阿桂仍然記得盧老太第一次把自己當成阿蔓時的情形,那是一個悶熱的初秋傍晚,她推盧老太下樓去吹風,小區(qū)有一群中老年婦女在廣場一角的榕樹下跳舞,看跳舞看得正起勁的盧老太用自己還算靈活的左手推阿桂,要她也去跳:“你去呀,跟她們一起跳舞,松松骨啊?!?/p>
阿桂害羞地躲閃著不肯,盧老太生氣了,用左手使勁捶打輪椅扶手,阿桂怕老人把手弄傷了,趕緊一把捉住她的左手。正好一曲終了,跳舞人中有盧老太的老相識,不明真相的老相識對著阿桂不客氣地指責:“當保姆要有愛心,人家是付了工錢的,再說你也有老的時候?!辈涣媳R老太突然對老相識喊道:“你亂講什么,她不是保姆,她是我小女兒阿蔓,前些年貪玩跑到國外去了,最近才回家的?!?/p>
這話令老相識很是意外和吃驚,阿桂也尷尬地訕笑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阿蔓是盧老太的小女兒。生前一直跟母親同住。
阿蔓在感情路上一直坎坷不斷,29歲那年更是遭遇了一次情感重創(chuàng)——多年來阿蔓省吃儉用,卻用薪水的大半支援男友讀完了博士,后來男友出國留學,阿蔓日日苦等,半年后卻等來了一封絕情的分手信。心灰意冷的阿蔓從此成了不婚主義者,獨身的阿蔓戀上了戶外暴走,這些年經(jīng)常跟一幫驢友一起去玩一些森林穿越、攀崖、漂流等充滿刺激的極限運動。五年前的一次漂流體驗中,阿蔓突發(fā)意外,不幸與另一位成員一起失蹤,再也沒有回來。
盧老太年輕時遭受了失去丈夫的巨痛,到了老年再次慘遭喪女之痛,巨大的打擊使盧老太突發(fā)腦溢血,雖幾經(jīng)救治保住了生命,但右邊的手和腳還是癱了。偏癱后的盧老太脾氣驟然變得異常暴躁,動不動就罵人。
阿蔓死后,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商量后決定給老母請個保姆,如今好保姆不容易找,從家政公司里找來了幾個,都因受不了盧老太的脾氣走人了,沒一個做到過一個月。孩子們只好四處托人尋找脾氣好、能包容的好保姆,在保姆沒來之前,各家輪流派人照顧老人的生活起居。這樣的情形維持了才一個月,兒女們紛紛大吐苦水,老母動不動就發(fā)怒和罵人,實在讓他們難以忍受。
大兒子阿維五十四歲,是一個單位的人事處副主任,在副位上已經(jīng)待了好幾年,好幾次他都看到升遷機會在向他招手,卻總在最后關頭莫名其妙地遭遇滑鐵盧,眼看提升的年限將到,他因此夜夜失眠。本來就夠煩的了,而老母還動不動罵他,令他是悲憤不已。
大女兒阿蘿在居委會上班,單位的事很瑣碎,加上去年就已大學畢業(yè)的獨生子找工作一再不順,前不久好不容易托關系給他在事業(yè)單位謀了份職,可兒子上班不到三個月就辭職了,如今高不成低不就,賦閑在家“啃老”,日夜地泡在網(wǎng)吧里玩游戲。本就憋了一肚子郁悶的她還要被老母指責,阿蘿敢怒不敢言,郁悶至極。
小兒子阿新經(jīng)營著一家夜總會,這幾年生意很好,需要他操心的事便也多了。夜總會幾乎每天都有醉酒鬧事起糾紛的客人,加上同行之間的明爭暗斗以及各路人脈需要打點,因此對老母那邊他很少顧及,只是時常派手下往老母家送錢送物。但每次派去的人都是衰著一張臉回來,因為他們每次都是讓老太太罵著逃出門的。阿新離婚不久,前妻帶著兒子遠走異國他鄉(xiāng),新交的女友為討阿新歡心,曾主動上門替他去看望老太太,不料被暴怒的老太太罵著狐貍精揮起拐杖趕了出來。
阿桂是阿蘿通過單位同事從鄉(xiāng)下找來的,那時的阿桂剛剛死了丈夫,背了一身的債,所以急需找一份工作養(yǎng)家還債和供兒子讀書。阿桂是第五個上門給盧老太當保姆的人,不知是阿桂特能忍讓還是她太需要有份工賺錢,總之她留了下來,而且一干就是三年多。
阿桂在盧老太身上想起了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老還小,她發(fā)現(xiàn)盧老太真的像個小孩,愛耍小脾氣愛使小性子,于是她便將盧老太當小孩去哄,這招還真管用呢。小孩子的特點之一是貪嘴,于是阿桂常常變著花樣給老太太做吃的,對著老太太的喜好去做吃的。
一有空閑,阿桂還幫老人揉搓那癱瘓了的手腳,偏癱后的盧老太一直很依賴輪椅,每天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輪椅上,阿桂覺得這樣不行,她想要她站起來。一開始盧老太害怕摔倒,說什么也不肯站起來,阿桂就利誘,答應她站一分鐘就給做好吃的獎賞她。老人能站一分鐘后,她又要她站三分鐘,可以站三分鐘了,她又要她邁步試試。在阿桂的耐心鼓勵和軟磨硬勸下,現(xiàn)在盧老太居然可以依靠一張小凳子顫巍巍地邁步了。阿桂興奮得拍手歡呼,盧老太也難得地咧開嘴沖著阿桂笑。盧老太常常能吃到阿桂特地為她制作的美食,心里有了一種由衷的感激。慢慢地,盧老太已經(jīng)可以不依賴凳子顫巍巍地走路了,雖然走得搖搖晃晃,但這已經(jīng)讓盧老太和阿桂很開心了。
有時,她們也會在樓下的草坪上散步,街坊們向阿桂投來贊賞的眼光,一些新來的業(yè)主還以為阿桂是盧老太的女兒呢。阿桂來了半年后,盧老太臉上堆砌的濃重陰郁慢慢散去,人也漸漸有了精神。
在阿桂的悉心照料下,盧老太的身體和心情漸漸有了好轉(zhuǎn),之前盧老太整夜整夜睡不著,現(xiàn)在漸漸能睡五六個小時了,飯也能吃下大半碗了,盧老太歷盡滄桑的臉上漸漸又有了溫暖的淺笑。
那天下午盧老太午睡起來,剛好到了她每天必看的連續(xù)劇開播時間,阿桂給她泡了一杯茶,然后打開電視,老人自己把輪椅朝電視機前推了推,專心地守著電視看起來。阿桂把移動分機放到盧老太身邊,自己則下樓到小區(qū)的超市去買菜。
阿桂拎著買好的菜走出超市時,熟悉的街坊英姐悄悄把她拉到一邊,說要跟她講個事情:英姐有個遠房表弟,剛剛五十出頭,三年前老婆患病癱在床上,久治無效于去年秋天死了,她的表弟在市區(qū)開著兩間干貨店,想再找個好女人重組家庭,英姐問阿桂愿不愿意見個面。阿桂臉紅了一下,羞澀又不解地問:“你為何會找到我呢?”英姐說表弟物色對象的條件是人要老實厚道,她說我認識你也有兩年多了,知道你是個心地好的女人,所以才想給你們牽線。阿桂說:“我家還有年老的父親和讀書的兒子要供養(yǎng)……”“這個沒問題,我那表弟有兩間門面,生意也不錯,收入不是問題。你要有意,就約個時間大家見見面吧?!卑⒐鹩行┬膭?,紅著臉點了點頭,不過她要求見面地點盡量選在小區(qū)附近,這樣才不會太費時間,以免老太太看不見她而心慌。
幾天后的下午,阿桂利用盧老太看電視的時間悄悄去跟那人見了面,雙方感覺都不錯,于是交換了電話。
兩個多星期交往下來,兩人都對彼此有了那層意思。那天阿桂接完電話后,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盧老太有些好奇,便問阿桂:“最近總見你臉上掛著笑,有什么開心事說出來給我聽聽?”老人的話令阿桂嚇了一跳,她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起了剛來半年時的一件事——阿桂娘家的表姐打電話讓阿桂抽空回家一趟,阿桂以為老父親的病又犯了,嚇得聲音打抖,后來才知道是表姐的親戚要給她介紹對象,當阿桂把這些跟盧老太說出并要求請假幾日后,不料盧老太立馬嚎啕大哭,邊哭邊用左手使勁捶打自己的胸部:“我為什么不死呢?我為什么不死呢?”阿桂嚇壞了,任她怎么好言相勸也沒用,更讓她害怕的是盧老太居然絕食了兩天,嚇得阿桂趕緊打電話叫來阿蘿。阿蘿弄清事由后,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對阿桂說可以給她加工錢,阿桂想到在這里至少每月可以賺到供兒子讀書的費用,再說與老太太相處這么久也有了感情,老人如此不舍得她,她便也不忍離去。
可這次不一樣了,那個男人已經(jīng)見了面,她也希望自己能和那個男人共度下半生,于是阿桂紅著臉向盧老太坦白了最近的事情,她很怕老太太會像上次那樣哭叫起來,很奇怪沒有,盧老太一直微笑地在聽她說。阿桂第一次跟盧老太說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說到為給丈夫治病背了一身的債、說到不能自理的老父親和正在讀書的兒子,阿桂有些哽咽地請盧老太理解,并承諾會幫她從老家找個靠得住的人來照顧她,還說在沒找到新保姆前她一定不會離開。盧老太聽著聽著,笑容漸漸停滯,雖然點了點頭,卻久久沒有說話。
那晚盧老太把自己手上戴著的一只玉鐲褪下來送給阿桂:“這三年多虧你照顧我,這個鐲子你不嫌棄就收下吧,就當我送給你的一份嫁妝好了?!卑⒐鹬滥鞘琴F重東西,頻頻擺手不敢收,老人捉住阿桂的一只手把玉鐲放到她手里,淡淡地說:“還值幾個錢,你不嫌棄就收下吧?!卑⒐鹨姳R老太一片誠意,就收下了。
自從阿桂跟盧老太透露了自己的親事和打算后,盧老太突然變得沉默起來。電視劇也不看了,一整天坐著都不說話,而且吃飯也沒了胃口,總是吃不了幾口就說飽了。阿桂擔憂發(fā)愁,問她要不要去看醫(yī)生,盧老太搖搖頭只說自己胃有點不舒服,沒大礙,讓阿桂該干嘛還干嘛去,只要把她弄到床上躺著就行。
見盧老太這樣子,阿桂都不敢去跟那男人約會了。才幾天工夫盧老太就憔悴了許多,阿桂心里又難過又焦急,于是她決定去買菜給老人做好吃的。她準備把盧老太抱到床上去休息,老人卻說她不想躺著,讓阿桂只管放心出去,給她打開電視就行。阿桂打開電視,又把電話擱在她身邊,跟老人說會快去快回,盧老太木然地點頭“嗯”了一聲。
阿桂一走出電梯就被那男人逮到了,男人問她最近怎么一直不出來見他,阿桂便把盧老太身體不好的事說了,男人扯住阿桂不讓她走,纏著說了一會兒話。聊了二十多分鐘,阿桂開始不安了,她抱歉地沖男人揮揮手說:“等老人好些了我就去找你?!闭f完就急急忙忙地向小區(qū)大門走去。一路上阿桂覺得心里沒來由地發(fā)慌,她一刻也不敢停頓,買完菜就往回趕。
慌忙地上樓開門,電視還開著,卻不見了盧老太的人影,她跑去房間看,沒有!轉(zhuǎn)到衛(wèi)生間看,也沒人。阿桂慌了,一邊叫著邊一邊到處找人。最后在陽臺一角發(fā)現(xiàn)了老人,盧老太摔倒在陽臺墻角,額頭撞破血流滿面,已不省人事。阿桂連忙撥通了老人大兒子阿維的手機。好在搶救及時,盧老太撿回了一條老命。
阿桂嗚咽著向老人的兒女們述說原由:盧姨這幾日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她愛吃魚粥,我就想去買桂花魚做魚粥給她吃,沒想到買魚回來就這樣……阿桂說著忍不住哭出聲來,她覺得老人摔傷是自己的過錯。盧家兒女面面相覷,他們驚訝阿桂的單純,其實老人到陽臺并不是為了能早些看到阿桂回來,因為他們從老母的貼身衣袋發(fā)現(xiàn)了遺書,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死了與他人無關”,盧老太到陽臺原來是想跳樓自殺的,可因為癱瘓的手腳不聽使喚,爬不上去才摔昏過去的。
盧家兒女不明白老母為何要跳樓,后來才輾轉(zhuǎn)從街坊那里得知阿桂有了相好,近日正準備辭工不干嫁人的消息。“媽也真是,阿桂嫁人就讓她嫁啰,換個人來就是了。”老大阿維說。阿蘿挖苦他:“大哥真是白混了半輩子,現(xiàn)時像阿桂這樣的貼心保姆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阿新也說:“媽是離不開阿桂的了,請了這么多保姆,只有阿桂對她好?!?/p>
“英姐!”老人的小兒子阿新迎向從小區(qū)幼兒園走出來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英姐一臉困惑,阿新忙點點說:“我是12棟的街坊,阿桂是我家的保姆,聽說英姐很關心我們家阿桂的婚事?”“噢,談不上,我只是幫她介紹我的一個親戚認識了一下,還得看他們有沒有緣分?!卑⑿碌恼Z氣里透著詭異:“有時候關心太多是一種錯,我想勸勸英姐,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別操閑心。” 說完他將吸到一半的煙頭狠狠摔在地下再踏上一腳,轉(zhuǎn)身揚長而去。阿新的表情令人悚然,英姐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當天下午,英姐就接到了表弟打來的電話,隔著話筒都能聽出他聲音里帶著驚恐:“剛才我被一幫亂仔打了,那幫人打了我后說這次是警告,再糾纏阿桂就要我的命。”英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非常氣憤,想報警,一摸身上卻沒帶手機,只好先回家?;氐郊液笏龖嵟匕咽虑閲W啦啦倒了出來,準備報警時卻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制止,特別是兒子。兒子說那個阿新他知道的,在城北開著一家夜總會,兒子說做這生意的紅道黑道都有關系,我們?nèi)遣黄?,弄不好他們真敢下手的。兒媳也指責英姐瞎熱心:“管好自家,做什么媒人,現(xiàn)在惹出麻煩了怎么辦?。俊?/p>
最后,英姐在全家人面前妥協(xié)了。
盧老太出院后,阿桂才有閑暇想想自己的事,她覺得有些奇怪,那個男人以前一天打幾個電話的,最近居然一個電話也沒有。她擔心那男人遇到什么事了,試著打了幾個過去,可對方不是不接就是關機。她又想問問英姐,于是選在英姐每天去幼兒園接送孫子的時間下樓去碰面,想看看她知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見到了英姐,英姐似乎比她還急著,忙說:“這幾天老不見你,有件事要跟你說,我那表弟另外有人給他介紹了本地女人,現(xiàn)在他們都要訂婚了,唉,可惜你們無緣?。 ?/p>
“哦?!卑⒐馃崆械哪抗庖幌伦影档聛?,她勉強擠出笑臉逗了逗英姐的孫子,然后借口要去超市買東西轉(zhuǎn)身離去。阿桂心里有一種深深的失落,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命運的無情,她覺得是上天不把好事賜給她,自己是苦命人,就別再做夢了。她輕嘆一聲,無奈地在心里默默勸告自己,決定一心一意好好侍候盧老太,因為她也是個命苦女人,年輕守寡不說,老年還要承受喪女之痛。阿桂真心感激盧老太,感激她一直把自己當親人對待,讓她在這舉目無親的都市有了一處安身之地。
阿蘿突然對阿桂前所未有地好起來,不久前送了她幾套八九成新的高檔時裝,最近又幾次把老母和阿桂一起接到茶樓喝早茶。阿桂從沒到過這樣高檔的地方,很激動。阿維也不再對阿桂頤指氣使了,態(tài)度和藹可親起來,周日他來探望老母,不僅帶了老母喜歡吃的,還把單位發(fā)的一些生活用品提過來給阿桂,讓阿桂捎回鄉(xiāng)下老家,把阿桂感動得連聲說謝。阿新也破天荒地關心起阿桂的家人,不僅送了幾樣上好藥材給阿桂多年痛風的老爹,還關心起阿桂兒子的前途。他對阿桂說等他兒子畢業(yè)后,他可以幫忙找工作。兒子是阿桂的全部希望,阿新的話令阿桂感覺像在做夢。
很長時間里,阿桂都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她在心里小心翼翼地高興著,默默地感謝神明開始關照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出院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但盧老太受創(chuàng)的頭還時不時發(fā)暈,而且健忘得厲害,常常東西一放下就忘記放在哪兒了。兒女們送她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他們老太太患了認知障礙癥,這是老年癡呆癥的前兆,這個結論令兒女們一臉憂慮。
阿桂不知道什么叫認知障礙,她只是想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以前又受過那么多刺激,這次又摔得很重,身體不再壞下去就算不錯了。阿桂更加用心地給盧老太做各種好吃的,一有空時就幫她揉搓癱了的手腳。老太太喜歡熱鬧,為了讓她開心,除非天氣不好,否則她每天都會在早上或傍晚推老人下樓逛逛。
可是老人的記憶大不如前,前一個小時還好好的,后一個小時就又恍惚了,她問阿桂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不回家?
一次阿桂在做家務,盧老太的眼光跟著阿桂的身影移動,眼里有一種深深的迷惑,似乎有一種想要弄清什么卻又弄不清的懊喪。
一次阿桂喂她吃飯,吃著吃著她突然伸出還算靈活的左手輕輕撫摸著阿桂的臉,滿眼的疼愛,阿桂知道老太太又把自己當成她的小女兒阿蔓了。每當這時,盧老太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臉上浮起了溫和與慈愛,嘴里總會說一些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話:“這些年你去哪了?為何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牽掛你呀?”阿桂心酸地無言以對,她左手端著一碗飯,右手輕輕擁著萎縮得如核桃一般干瘦的老人,用自己的臉貼著她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
老太太不僅漸漸糊涂到把阿桂認作阿蔓,漸漸地連自己的兒女也不認得了。那天大兒子阿維來看她,順便給阿桂發(fā)工錢,盧老太居然警惕地問他找誰?阿維大驚:“媽,我是阿維呀,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老太一頭霧水:“阿維,阿維是誰呀?”“不會吧,媽別嚇我,阿維是我,我是你的大兒子呀。”盧老太困惑地喃喃叫著“阿維、阿維”,眼里卻是一片茫然。
盧老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之后,兒女們便商量著是不是應該把老母家中的貴重東西轉(zhuǎn)移出來,免得遺失了,特別是老母那只神秘的木箱。
盧老太那只神秘的木箱是她出嫁時帶過來的,箱子四面是神態(tài)各異的鍍金雕花圖案,透著歷史的厚重感。箱子以前有一把舊式銅鎖,后來銅鎖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神秘的紅繩子在鎖孔之間來回繞了幾圈,最后在上面打上一個有幾分神秘的蝴蝶結。
少年時,盧家四兄妹出于好奇,曾幾次試圖偷偷解開那個神秘的蝴蝶結,可每次都只扯亂了紅線,卻總也沒能打開那個特別的“鎖”,被老母親發(fā)現(xiàn)換來了一次次喝斥打罵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打開箱子的念頭了。他們估計箱子里裝著的是些值錢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母親的祖輩經(jīng)營玉器,母親出嫁時有一份厚重的嫁妝,他們小時候見識過幾件,但后來母親就嚴嚴地收藏進那只箱子里,從此箱子就成了一個秘密。
那天阿蘿支開阿桂,阿維和阿新來到母親房間,看見那只祖?zhèn)鞯南渥尤匀混o立在母親床頭,神秘的紅蝴蝶結仍然靜默地把守著箱子。正當兄弟二人對著神秘的紅蝴蝶指手劃腳時,老太太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間門口對著他們一聲喝斥:“你們想干嘛?”兄弟倆嚇了一跳,不明白老母親怎么突然清醒過來了。珍貴的梨花木箱里到底有多少寶貴的東西?糾結了半天,最后小兒子阿新提議在母親家中悄悄安裝一個監(jiān)控器以防萬一,阿維、阿蘿立即贊同。
后來他們調(diào)出監(jiān)控器看過,大多是些平常生活場景,畫面上不是老母在看電視就是阿桂在做家務,要不就是阿桂在幫老母按摩手腳。
調(diào)出過幾次監(jiān)控錄像后,他們沒有看到有價值的場面,漸漸他們對這事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老人時不時會給阿桂兩百三百的錢,怕她沒錢用,阿桂兜著這些錢像兜著一個燙手山芋,十分不安。
一天阿新手上拎著一袋水果匆匆走進家門,盧老太依舊不認得阿新,且對小兒子的問寒問暖始終不予回應,阿新無奈地搖搖頭,簡單問過一些情況后就要走。阿桂突然想起什么,追出門把一疊鈔票遞給阿新:“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盧姨常常塞錢給我,硬要給,不拿她就發(fā)脾氣,我只好先收下。這是她分好幾次給的,都在這里?!卑⒐鸬脑捔畎⑿路浅R馔?,他接過那一疊錢掃了一眼,看著阿桂說:“這些錢既然是我媽給你的,你完全可以不用還我們,其實你不說別人也不知道,你為何要告訴我呢?” 阿桂說:“小時我媽就對我說,不是自己的東西遲早是要還回去的,再說就算別人不知道,可我自己心里總不舒服,我不喜歡這樣?!薄澳阌植皇峭档模俏覌尳o你的呀!”阿新還是不解。阿桂笑了:“盧姨其實不是要給我,她是給阿蔓的,可我不是阿蔓呀?!卑⑿?lián)u搖頭說:“真是辛苦你了,我們整天瞎忙,媽是你一人在照顧著,本來我們也準備給你加工錢的,現(xiàn)在既然我媽自己給了,你就收下好了,就當是我們給你加的工錢,就安心收下吧?!卑⒐疬€想推辭,阿新擺擺手讓她收下,剛要跨出門突然又想到什么,返回來對阿桂叮囑了一句:“記住哦,這事就當沒發(fā)生,千萬別對我姐我哥說,免得簡單事情弄復雜了。”阿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又一個秋天來了,盧老太得了一次流感,身子在來勢洶洶的病毒侵擾下越發(fā)虛弱了,整整一周才退了燒,可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夜里,老人常常睡著睡著突然就哭叫起來,喊疼。問她哪兒疼,她指指大腿又指指胳膊,一副不確定的表情。
周末阿蘿過來幫忙照料老母,阿桂得以抽身到超市里去買日常的東西。盧老太已徹底認不清人了,醒來一見身邊沒人就哭叫。正在廁所里的阿蘿匆匆提上褲子跑過來問老母怎么了,老太太只是一個勁說疼,阿蘿問她哪里疼,老人吃力地抬起手,游移不定地指指這又指指那,阿蘿以為老母是在耍小脾氣故意折騰人,朝老母發(fā)了一通脾氣。
阿桂回來,她從老太太緊擰的眉頭和一臉的痛苦看出老太太喊疼不是假裝的。為安撫她,阿桂只好幫她在她喊疼的地方輕輕地拍,老太太指哪她就拍哪,直到老人疲憊地睡去。
阿桂回到自己房間剛剛睡著,那邊又叫開了。這樣鬧了幾天后,阿桂因為嚴重睡眠不足上火了,牙痛得厲害,一邊的臉腫了起來。那晚因太疼她吃了止痛藥后睡得太沉,直到半夜才讓一聲刺耳的嚎哭聲驚醒,阿桂驚得從床上跳起來赤腳跑過去,見老太太從床上摔了下來,阿桂嚇壞了,趕緊把老太太抱上床,一邊查看有沒有摔傷一邊跟她陪不是。不知是摔的還是病的,老太太神智更加糊涂了,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阿桂:“你是哪個???”
日子在一場接一場的冷雨及盧老太夜夜的喊疼中進入冬季,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電視上說是五十年不遇的寒冬。雖然阿桂做足了保暖措施,她幾乎把老人像嬰兒一般上上下下裹了個嚴嚴實實,可盧老太還是凍病了,重復感冒引發(fā)心肌炎,阿桂趕緊回來把老人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住了幾天不僅沒好轉(zhuǎn),而且越來越嚴重了,老人一直陷入昏迷,醫(yī)院第一次下了病危通知。
老母送進醫(yī)院后,阿維和阿蘿也許預感到母親將不久于人世,守在老母身邊的時間比以往多了許多。只有阿新不知怎么一直鮮少露面,他在醫(yī)院第一次下病危通知時匆匆來了一下,見老母經(jīng)過搶救已趨穩(wěn)定,抬腳又匆匆離開。在醫(yī)院第二次下病危通知時,阿維和阿蘿多次電話都不見他趕來。
老太太咽氣后的半個多小時,阿新突然一頭汗水地趕到了,他對著老母的遺體,沒有像哥哥姐姐那樣大放悲聲,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鐵青著臉沉默著。辦理老母后事的過程中,阿新也是極少說話,臉上始終看不出任何表情。后來才知道原來阿新的公司出事了,跟了他好幾年的情人不知何故驟然變臉,竟伙同生意場上的死對頭一起出陰招搞他,結果夜總會被封,阿新也正處于被調(diào)查中。阿新瘦了,猝不及防的劫難幾乎把他擊垮,看上去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后來的結果是,阿新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底賠光了大半。
母親死后,哥哥姐姐一次次地為母親木箱里的祖?zhèn)饔衿鳡幍妹婕t耳赤,阿新冷冷地看著他們不發(fā)一言,他感覺胸口憋悶,從母親的臥室走出,她看到行李收拾完畢的阿桂正對著廳堂上老母的遺像默默流淚。
阿桂走的那天,阿新開車把她送到汽車站。在候車室里,阿桂突然想起什么,匆匆從自己的旅行包里翻出盧老太送給她的一只玉鐲苦笑道:“當年盧姨聽到我跟人相親的事,就把這個送給了我,說是送給我作嫁妝,哎,我這命也不打算再嫁了,這個就還給你們。”阿新一驚,趕緊把東西塞回阿桂包里對阿桂說:“玉鐲既然是我媽送給你了,你不必歸還,就收下吧!”阿桂還是想還回東西,伸手又去包里掏,卻被阿新一把按住:“你要是對我媽有感情就收著吧,留個紀念,記住了,不隨便送人就行,這個玉鐲少說也有七八萬,可千萬別弄丟了?!卑⑿碌脑挵寻⒐痼@得目瞪口呆,她更不敢要了,忙又去翻包,阿新?lián)Q了一種方式勸她:“我媽送你這個東西時她還是很清醒的,她是真心送你,是一種祝福,你不能不要,要不我媽在地下也不會開心的?!卑⒐鹪G訥了許久,眼里一下子涌出淚花,哽咽著:“盧姨待我真好!”阿新轉(zhuǎn)移話題:“今后你有什么打算?這些年可有中意的人?”阿桂黯然許久才說:“以前中意過一個,那是個老實男人,老婆癱瘓在床三年一直用心照顧到死去,可人家看不上我,唉,我這樣的人誰會要呢?”阿新聽了非常內(nèi)疚,是自己當年的自私令阿桂錯失了好姻緣,錯過了一輩子的幸福,他在心里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阿桂。
送走阿桂,阿新一時不知要往哪里去,他茫然地開著車,不知不覺車子又開到了母親居住的小區(qū)。
阿新在母親的住房門口站著,他明知屋子里再不會有人給自己開門,卻還是按著門鈴,好久他才掏鑰匙開門。屋里只有母親的遺像靜默地迎接他的到來,阿新在母親遺像前站立良久,默默地撫摸著家中的物件,追憶著小時候母親對他們的種種疼愛。想起這些年自己的時間大多用在了生意和情人身上,留給老母的時間少得可憐,阿新心中充滿了內(nèi)疚,悲痛驟然似海嘯一般洶涌而至,令他嚎啕大哭。回憶本來是溫馨的,可此時此刻的阿新卻肝腸撕裂。
阿桂走了,老母去了另一個世界,沒了人氣的屋子,空寂得令人心生凄涼。突然阿新發(fā)現(xiàn)了那個幾乎遺忘了的監(jiān)控設備,他決定打開看看,看看母親在人間最后的樣子。
默默地調(diào)出錄像,畫面上的情景令他怔住了——
鏡頭一:阿桂一手拿著水杯一手捧著幾粒藥片,哄勸著要喂給老太太,老太太孩子氣地偏過臉不肯吃,阿桂耐心勸著,老太太突然煩躁地揮手打落了阿桂手里的藥片。阿桂趕緊彎腰從地上一粒粒撿起,有一??赡苷吹搅嘶覊m,她湊近嘴邊吹了吹,繼續(xù)溫言細語地哄勸著,直到老太太把藥吞進肚里。
鏡頭二:躺在床上瘦得不成人樣的老太太時斷時續(xù)地呻吟著,無力地朝阿桂伸出一只手,阿桂像抱小孩似的將盧老太從床上抱起,老太太的呻吟立即停止了,過了很久,老人在阿桂懷里睡去。阿桂輕輕把老人放到床上,并小心蓋好被子。安頓好后的她長長呼出一口氣,一只手在腰部揉著,接著緩慢甩動酸痛的手臂,然后打著哈欠挪到一邊的臨時活動床上躺下。
看著監(jiān)控錄像的阿新,臉上已經(jīng)被淚水打濕,他在空寂的屋子枯坐了一個下午。準備離開時,他對著母親的遺像告別,突然感覺照片中母親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母親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此生再無機會彌補自己的過失了,但他想到阿桂的幸福是讓自己給砸了的,他想自己有責任幫她找回該得的幸福。阿新在心里作出這個決定后,再看老母的照片時,突然感覺遺像中的母親有了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