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閑
縱觀蘇軾眾多的養(yǎng)生理論與實踐,蘇軾的養(yǎng)生已從個體修煉上升到一種可以沾溉萬世的人間智慧,概而言之有五:
蘇軾特別強調(diào)心神、心靈、心性、心境的調(diào)適與頤養(yǎng)。在給李伯時所作《老子新沐圖》的贊文中有這樣的感喟:
老聃新沐,晞發(fā)于庭。其心淡然,若忘其形。夫子與回,見之而驚。入而問之,強使自名。曰:“豈有已哉,夫人皆然。惟役于人,而喪其天。其人茍忘,其天則全。四肢百骸,孰為吾纏?死生終始,孰為吾遷?彼赫赫者,將為吾溫。彼肅肅者,將為吾寒。一溫一寒交,而萬物生焉,物皆賴之,而況吾身乎?溫為吾和,寒為吾堅,忽乎不知,而更千萬年。葆光志之,夫非養(yǎng)生之根乎?
這段文字可以說是蘇軾葆持一顆淡然之心、不受外在事物“形役”的自白。若人被周遭的人事所奴役,則喪失了天真與天意。假如人忘卻這些林林總總的奴役,則能保全其天真、天意,自然也能保全其天命。所以,當一個人忘卻了生死,泯滅了有無,齊同了寒溫,就歸于淡然,萬物叢生,生命亦然。這種本真與自然,就是養(yǎng)生的根本。事實上,一個人的心態(tài)是影響其生命質(zhì)量的非常重要的因素,甚有一種說法,心態(tài)決定人的一切。再反觀蘇軾坎坷的一生,若沒有良好的心態(tài)護佑,他可能早就在各種莫須有的打擊陷害中憤懣而死了。
在蘇軾看來,人之一念決定了人之一生,這一念的關鍵就在于“心”:
自有生人以來,人之所為見于世者,何可勝道。其鼓舞天下,經(jīng)緯萬世,有偉于造物者矣??计渌鶑纳?,實出于一念。巍乎大哉,是念也,物復有烈于此者乎?是以古之真人,以心為法,自一身至一世界,自一世界至百千萬億世界,于屈信臂頃,作百千萬億變化,如佛所言,皆真實語,無可疑者。
心為萬法之宗,是善惡憂樂之源。養(yǎng)心就是養(yǎng)境界、養(yǎng)修養(yǎng)、養(yǎng)氣度、養(yǎng)真識。就心境來說,蘇軾有隨遇而安的智慧,這種智慧就是心靈的養(yǎng)護。蘇軾到哪里,就聲稱自己是那里的人,我們可以從眾多詩文中看到他的這種心路歷程:“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在海南,由于條件有限,找不到洗澡陶盆(“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于是,受《云笈七籖》啟示,睡前用雙手揩摩身體,享受“干浴”的快意與自足,并風趣地以老雞與倦馬作比:“老雞臥糞土,振羽雙瞑目。倦馬輾風沙,奮鬛一噴玉。垢凈各殊性,快愜聊自沃?!边@樣的隨緣自適,是培育良好心境的秘笈鎖鑰。何以會有這樣的心境,蘇軾在《問養(yǎng)生》中揭示了答案:
余問養(yǎng)生于吳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何謂和?曰:子不見天地之為寒暑乎?寒暑之極,至于折膠流金,而物不以為病,其變者微也。寒暑之變,晝與日俱逝,夜與月并馳,俯仰之間,屢變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極也。使此二極者,相尋而狎至,則人之死久矣。何謂安?曰:吾嘗自牢山浮海達于淮,遇大風焉,舟中之人,如附于桔槔,而與之上下,如蹈車輪而行,反逆眩亂不可止。而吾飲食起居如他日。吾非有異術也,惟莫與之爭,而聽其所為。故凡病我者,舉非物也。食中有蛆,見者莫不嘔也。其不知而食者,未嘗嘔也。請察其所從生。論八珍者必咽,言糞穢者必唾。二者未嘗與我接也,唾與咽何從生哉。果生于物乎?果生于我乎?知其生于我也,則雖與之接而不變,安之至也。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外輕內(nèi)順,而生理備矣。吳子,古之靜者也。其觀于物也,審矣。是以私識其言,而時省觀焉。
這段文字就充滿了蘇氏智慧,其關鍵詞即“安”與“和”。隨遇而安,就能減少身心的傷害,因為“物之感我者輕”,故能保持寧靜淡然的心境。而凡事不受外物干擾,與日月寒暑俯仰適變(也即“和”),自然因順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故能與萬物順意,也即“應物者順”。有這種心態(tài),當然能減少許多莫名的煩惱與無謂的紛爭;有這樣心境,自然能生理調(diào)暢,病邪無由得接焉。類似的智慧,在蘇軾留存的文獻還有很多,如“任性逍遙,隨緣放曠”。有這種心態(tài),他就沒有跨不過的坎,沒有蹚不過的河。于是,他會釋然地自我安慰:“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彼麜晕医獬暗刈再潱骸八暾l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彼麜诤喡F困中去營建美,欣賞美,不妨來讀一讀他的這首《次韻子由三首》之一《東亭》:
仙山佛國本同歸,世路玄關兩背馳。
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shù)期頤。
遙知小檻臨廛市,定有新松長棘茨。
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
蘇軾確如他自己所說,喜歡“到處不妨閑卜筑”。即使遠謫海南,他還是喜歡營造之樂。這個東亭臨近市廛,又狹小,蘇軾用“劣容膝”形容,雖有夸張,但頗為形象。蘇軾駐足小亭,一個浩大的世界不禁在眼前敞亮,那就是“海天風雨看紛披”。建筑的小與海天的大形成強烈對比;物質(zhì)的困窮、仕路的坎坷、人生的失意,與作者精神的富足、胸襟的宏大和生命的張力形成強烈對比?!昂L祜L雨”,既是亭中所見實景,亦是作者心中的象喻。作者的言外之意甚明:人生無常,世路難料,但有彈性的生命,任由海天風雨的紛披,那倒是一種難得的風景,大可以盡情享受。
心養(yǎng)的智慧還在于要減少心的欲望。崇尚節(jié)儉既是一種美好的品德,又是一種人生的智慧。蘇軾在給李公擇的信中曾說:“口體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jié)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鄙偎焦延?,就少貪念;貪念少,失落就少,內(nèi)心的不安亦少,就會活得輕松。
蘇軾在黃州就有著名的“三養(yǎng)”說:“東坡居士自今日已往,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饌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預以此先之,主人不從而過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養(yǎng)福,二曰寬胃以養(yǎng)氣,三曰省費以養(yǎng)財?!痹从凇耙痪粢蝗狻钡墓?jié)儉,蘇軾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三種境界——養(yǎng)福、養(yǎng)氣與養(yǎng)財,而三種境界的背后則是安分、寬胃與省費。雖然這是蘇軾在黃州困難時期的自白,但從中亦深刻反映了他的人生智慧。
生命在于運動,動靜有常,勞逸結(jié)合,是養(yǎng)生之秘笈。蘇軾深諳其道,他曾用人之一身譬如王公貴人與農(nóng)夫小民,有云:
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yǎng)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嘤诙嗉?。至于農(nóng)夫小民,終歲勞苦,而未嘗告疾,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nóng)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于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yǎng)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故善養(yǎng)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于寒暑之變,然后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
這段比喻非常生動,也十分精到。農(nóng)夫小民終歲勞苦,卻剛健強力;王公貴人衣裘乘輿,養(yǎng)之太過,反而容易患病成疾。蘇軾雖非農(nóng)夫小民,但他好動,閑不住,無論是在得意還是失意之時,他都喜歡勞作,或墾荒,或種植,或釀酒,或烹調(diào),或掘井,或修造,或游覽,或訪客,總之不喜歡靜默呆坐。與蘇軾后人及門生多有交往的葉夢得在其筆記中曾對此有過生動的記述:“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后去。設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嘗為予言之如此也?!庇州d:“吾觀自古功名之士,類皆好動。不但興作事業(yè),雖起居語默之間,亦不能自已……蘇子瞻性亦然。初謫黃州,布衣芒履,出入阡陌,多挾彈擊江水,與客為娛樂。每數(shù)日必一泛舟江上,聽其所往,乘興或入旁郡界,經(jīng)宿不返。為守者極病之。晚貶嶺外,無一日不游山。晁以道嘗為余言,頃為宿州教授,會公出守錢塘,夜過之,入其書室,見壁間多張古名畫,愛其鐘隱雪雁,欲為題字,而掛適高不能及,因重二桌以上,忽失足墜地,大笑?!边@兩則軼事可以豐富我們對蘇軾好動本性的認識。
運動僅是基本的要求,具體而言,身體的保養(yǎng)還有很多方法。比如氣功,蘇軾從數(shù)百方士之法中揀選簡單易行者習之,感嘆“此法特奇妙,乃知神仙長生不死非虛語”,其具體做法如下:
每夜以子后,披衣起,面東或南,盤足,叩齒三十六通,握固,閉息,內(nèi)觀五臟,肺白、肝青、脾黃、心赤、腎黑。次想心為炎火,光明洞徹,下入丹田中,待腹?jié)M氣極,即徐出氣。候出入息勻調(diào),即以舌接唇齒,內(nèi)外漱煉津液,未得咽下。復前法,閉息內(nèi)觀,納心丹田,調(diào)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滿口,即低頭咽下,以氣送入丹田。須用意精猛,令津與氣谷谷然有聲,徑入丹田。又依前法為之。凡九閉息,三咽津而止。然后以左右手熱摩兩腳心,及臍下腰脊間,皆令熱徹。次以兩手摩熨眼、面、耳、項,皆令極熱。仍按捏鼻梁左右五七下,梳頭百余梳而臥,熟寢至明。
類似于這樣的身體煉養(yǎng),蘇軾還有很多種,如靜坐法(《司命宮楊道士息軒》:“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黃金幾時成,白發(fā)日夜出。開眼三千秋,速如駒過隙。是故東坡老,貴汝一念息。時來登此軒,目送過海席。家山歸未能,題詩寄屋壁?!?,還有“寢寐三昧”法。
蘇軾對人生的壽長與生命的質(zhì)量非??粗兀詫Φ澜甜B(yǎng)生多有興趣,諸如內(nèi)丹功、龜息法、胎息法等都是為他所矚目并努力嘗試的。當然,蘇軾的身養(yǎng)方法還有很多,如梳頭、漱茶、午睡、步行、洗腳、早寢等,都是簡單易行且非常有道理的。
民以食為天。食是大事,不可草率行之。蘇軾于食養(yǎng)保健頗有智慧,其《養(yǎng)老篇》云:“軟蒸飯,爛煮肉。溫美湯,厚氈褥。少飲酒,惺惺宿。緩緩行,雙拳曲。虛其心,實其腹。喪其耳,忘其目。久久行,金丹熟?!贝似炍碾m綜論養(yǎng)生,并不局限飲食,但里面涉及的食養(yǎng)也彌足珍貴。類似這樣的食養(yǎng)智慧,蘇軾還有很多,如:“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边@是與時令相合拍的食養(yǎng)。即便是日日三餐,蘇軾也有智慧,主張食不過飽,即所謂“寬胃以養(yǎng)氣”。
蘇軾一生走過很多地方,無論是為官還是罹禍,他都能就地取材,入鄉(xiāng)隨俗,各種山珍、蔬果、海味等,都可成為他創(chuàng)意美食的素材與靈感,成為他補充維生素、蛋白質(zhì)與滿足口福的重要來源。于是各種披上東坡靈性與智慧的菜肴香飄久遠,如二紅飯、豆粥、魚羹、菜羹、山芋羹、東坡羹、東坡肉、東坡魚、炙羊脊骨等。
食五谷生百病,祛病強身并非不可用藥。藥用得好,會和五臟,益壽延年。蘇軾這樣談養(yǎng)生:“是以善養(yǎng)生者,慎起居,節(jié)飲食,道引關節(jié),吐故納新。不得已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無害者,則五臟和平而壽命長。不善養(yǎng)生者,薄節(jié)慎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真氣而助強陽,根本已空,僵仆無日?!彼庰B(yǎng)是不得已而用之。但藥養(yǎng)是有講究的,并非隨便用藥,而應選擇上品之藥,這種藥性質(zhì)溫和,對人體無害,故久服能強身。反之,不懂這個道理,用劣質(zhì)藥,用猛藥,則只會耗損身體,葬送生命。
同理,藥養(yǎng)也講究保健,并非一定要等到生病之后治療,從本質(zhì)上說,藥養(yǎng)更多的還是強調(diào)平時的保健強身,用一些保健藥材,采用一些特殊的方式制作服用。事實上,有些藥材是藥、食同源,藥、食雙性,或者說是天然的保健品,如蘇軾青睞的每天嚼服芡實,還有菊花、枸杞、胡麻(芝麻)、石菖蒲、茯苓、大棗、黃精、松節(jié)、蒼耳、檳榔、沉香、地黃、當歸、玄參、羌活、靈芝、薏苡等,蘇軾或作丸,或作散,或浸酒,或作茶飲等。
所謂境養(yǎng),就是著眼環(huán)境的養(yǎng)生智慧。蘇軾對生活環(huán)境非常看重,著意營造愜意的景致,人們熟悉的“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可見他對優(yōu)美環(huán)境、新鮮空氣的倚重超過美味。蘇軾每到一處都愿意花費精力營葺園地,改善環(huán)境,即使是在貶謫中,也會因陋就簡、因地制宜地改變、改造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使之生意盎然,愜心舒懷。如死里逃生的黃州之貶,先是居無定所,在定慧院、臨皋亭、天慶觀流寓,后得州治之東一廢棄營地,始奮力墾荒,躬耕壟畝,十分艱辛。蘇軾曾有自序:“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懃,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痹跂|坡,蘇軾不僅種莊稼,還植種棗樹、栗樹、松樹、桑果、竹林等,“想見竹籬間,青黃垂屋角”。在東坡,得于鄰里朋友的幫助,蘇軾還營建了宅屋,因大雪中建成,故取名為“雪堂”:“因繪雪于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huán)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毖┍环Q為雨之精靈,是潔凈、美好、吉祥的象征,蘇軾將其繪于四壁,有“澡雪精神”、瑞兆來年的意味,也是美化居室環(huán)境、怡然心境的重要舉措。
在惠州,得古白鶴觀隙地數(shù)畝建居所,白鶴峰新居設德有鄰堂、思無邪齋,堂前雜植松、柏、柑、橘、柚、荔、茶、梅諸種樹木,景色優(yōu)美。蘇軾在給毛滂的信中這樣說道:“新居在大江上,風云百變,足娛老人也?!?/p>
在儋州,蘇軾克服“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的窘境,下決心在昌化軍城南緊鄰天慶觀之處購地修茅舍五間,自命為“桄榔庵”,于庵周圍環(huán)植蘭桂竹樹等植被,煙雨濛晦,蘇軾自言:“近與兒子結(jié)茅屋數(shù)椽居之,僅庇風雨,……賴十數(shù)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zhuǎn),流行坎止,無不可者?!庇衷疲骸靶戮釉谲姵悄希瑯O湫隘,粗有竹樹,煙雨蒙晦,真蜒塢獠洞也?!痹凇逗吞蘸蛣⒉裆!分姓f:“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躇。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稍理蘭桂叢,盡平狐兔墟。黃櫞出舊枿,紫茗抽新畬。我本早衰人,不謂老更劬。邦君助畚鍤,鄰里通有無。竹屋從低深,山窗自明疏。一飽便終日,高眠忘百須。自笑四壁空,無妻老相如?!痹凇缎戮印分姓f:“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jié)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shù)朝風雨涼,畦菊發(fā)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笨梢钥闯?,蘇軾是在艱苦困頓中積極去營造美,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寄我無窮境”,“俯仰可卒歲”。這種境養(yǎng),助蘇軾心與境通達,情與理融貫,美不勝收。
養(yǎng)生的主體是人,只有人才會有這樣的益身、延壽的主體意識。但養(yǎng)生并非只是一種意識,它需要由意識到行動。人離不開具體的生存環(huán)境,離不開周遭的人際關系,因此,養(yǎng)生必定具備三個基本要素:人、環(huán)境、物質(zhì)。人是根本,環(huán)境是條件,物質(zhì)是保障。就養(yǎng)生這一概念而言,需要明確以下幾層概念與關系:
首先是養(yǎng)生的意識。一個人若沒有養(yǎng)生的意識,即使身處仙境,即使錦衣玉食,也可能抑郁寡歡,甚或自輕自毀。所以,養(yǎng)生的意識是前提,是關鍵,缺乏它,其他可能都是空談。
其次是養(yǎng)生的環(huán)境。再有養(yǎng)生的意識,但身處空氣、水、土壤、食物等各類高污染聚集的地區(qū),縱然能自我調(diào)適,自我煉養(yǎng),事實上也不能做到“潔身自好”,特別是一些重金屬和化學合成物的污染,脆弱的肉身難以抵抗,健康長壽對這些地區(qū)的人來說只能是一種奢望或者是幻想。當然,養(yǎng)生的環(huán)境還包括家庭習慣、家族風氣、時代氛圍、區(qū)域習俗、民族特色、人際關系等。
再次是養(yǎng)生的物質(zhì)保障。一個人有養(yǎng)生的意識,也身處良好的環(huán)境中,但若沒有基本的物質(zhì)的保障也是不行的,如物質(zhì)匱乏、醫(yī)療條件落后,也不能保證能夠頤養(yǎng)天年。
可見對養(yǎng)生而言,養(yǎng)生意識、良好環(huán)境與必要的物質(zhì)保障是三位一體,缺一不可。如果說養(yǎng)生意識屬于精神層面,那么良好的環(huán)境與必要的物質(zhì)保障就是物質(zhì)與精神的混合層面。精神與物質(zhì)必須并行不悖,方可相向而行,實現(xiàn)康養(yǎng)幸福。
一是強烈的養(yǎng)生意識。蘇軾作為蜀人,深受蜀中文化的影響。巴蜀地區(qū)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中的重要一元,其文化稟賦特質(zhì)在多方面異于中原等地區(qū)。最明顯的就是雜家風范與創(chuàng)新意識。大禹出生在四川;“易學在蜀”是理學大師程頤的評價;“古蜀仙道”傳承已有三千年的歷史,道教就是在古蜀仙道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的;佛教在巴蜀有深厚淵源,以至唐末僖宗時已出現(xiàn)了“菩薩在蜀”的說法。巴蜀文人深受這種地域文化的熏染,普遍精通易老莊,雜糅儒佛道,其他諸如縱橫之學、煉養(yǎng)擊劍,亦多喜愛。蘇軾無疑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另一方面,蜀中之人往往不囿舊說,敢于標新立異,張揚個性,蘇軾也是突出代表。蘇軾對養(yǎng)生有特別的癖好,養(yǎng)生意識非常強烈。他喜歡結(jié)交三教九流人士,喜歡打探琢磨各種養(yǎng)生驗方、秘方,并著手實踐,且毫不保留地告訴他人,急欲分享。最為重要的是,蘇軾對窮與達、榮與辱、得與失、苦與樂等有辯證的認識,能夠有意識地調(diào)適心態(tài),在人與環(huán)境、人與物、人與人、人與自我中尋求和諧,因此,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無論是在條件美好還是條件惡劣的地方,他都能很快適應,活得自在坦然,并高度認可與融入當?shù)氐娘L土人情。蘇軾活在當下,心底無私天地寬,那些別有用心的小人盡管各種險惡手段用盡,恨得咬牙切齒,但蘇軾在失意中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美:“寓居官亭,俯迫大江,幾席之下,云濤接天,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此味甚佳,生來未嘗有此適。”依然可以“報道先生春睡美”,依然能夠“更著短檐高屋帽”,且驚嘆“東坡何事不違時”,甚至高唱道:“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睙o論是被動的遠謫遷徙還是主動的勞作運動,蘇軾都在勞與逸、動與靜、乖與和中努力尋找平衡點,不忘養(yǎng)生的初心,永葆生命的張力。
二是營造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蘇軾一生大起大落,人生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處于人生順境時期固不用說,單說那些處于人生低潮狼狽難堪的貶謫時期,蘇軾稍事安頓之后,總會想方設法力所能及地營造自己滿意的住所,并在堂前屋后環(huán)植各種植物。這些住所雖然與“華煥”無關,但蘇軾善于通過室內(nèi)的簡單修飾與室外的植物映襯與環(huán)境烘托,達到屋內(nèi)小景與屋外大景的相互補充與融通,使自己置身其間,百變風云,俯仰卒歲。如在黃州建造的雪堂,畫了滿壁的雪,讓蘇軾興奮不已,直呼“真得其所居者也”。聯(lián)想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雪泥與飛鴻構成了人生的無限象喻。這首早年和兄弟的詩作,竟真的成了他人生的寫照。人與環(huán)境往往會構成互動與互融的關系,人們常說“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心與物(相、環(huán)境)的確是相通的,也難怪蘇軾會有“真得其所居者也”的感慨。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也道出了心與物、情與貌的互動關系。在惠州,蘇軾自述其居無定所的窘?jīng)r:“吾紹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合江樓。是月十八日,遷于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復遷于合江樓。三年四月二十日,復歸于嘉祐寺。時方卜筑白鶴峰之上,新居成,庶幾其少安乎?!本訜o定所,沒有固定安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也就缺乏生存的安全感,所以,條件再艱苦,也得想辦法改善。當白鶴峰新居建成,蘇軾情不自禁地敘述那份艱辛與自足:“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輒逝。今年復東徙,舊館聊一憩。已買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長江在北戶,雪浪舞吾砌。青山滿墻頭,?鬌幾云髻。雖慚《抱樸子》,金鼎陋蟬蛻。猶賢柳柳州,廟俎薦丹荔。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鼻嗌届o待雪浪,如此生意盎然的居所,蘇軾滿心歡喜,直言“規(guī)作終老計”,“俯仰了此世”??梢姯h(huán)境于人是相當?shù)闹匾?/p>
三是基本的物質(zhì)保障。精神與物質(zhì),是生命的兩種形態(tài),或者說兩種條件。精神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但是人畢竟是肉身,衣食住行等都不能少。蘇軾自謂平生“功業(yè)”在黃州、惠州、儋州,此話貌似憤激之辭,實則是有深刻道理的。人在物質(zhì)條件好的時候,對生理的基本需求并不會特別在意,只有在生存受到威脅、生命面臨挑戰(zhàn)的時候,才會凸顯出來。無疑,黃、惠、儋三州是對蘇軾生存與生命的嚴峻考驗。三州的條件一個比一個差,蘇軾必須認真面對。在黃州,蘇軾不得不拿起耒耜開辟茨棘瓦礫之荒地,為的是自給自足。他在困苦中善于就地取材,用當?shù)氐脑牧?,?chuàng)意烹調(diào),享受屬于自己的美食與美味。再者,人在艱苦條件中,就要善于保養(yǎng)。人不是一定要等到病了之后才去尋藥保健,而應未雨綢繆,立足于強身健體,盡可能減少疾病的危害。前面所述各種食養(yǎng)與藥養(yǎng),大多就是蘇軾在現(xiàn)有條件下的各種小創(chuàng)意、小發(fā)明、小實踐,這些創(chuàng)意、發(fā)明與實踐在當時就已經(jīng)使自己及家人受益,并惠及友朋與大眾,有的甚至風靡當時,影響久遠。今天,蘇軾的這些食養(yǎng)與藥養(yǎng)智慧與實踐,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值得我們珍視,更值得我們發(fā)揚光大。
注
釋
[1] 鐘來茵《蘇東坡養(yǎng)生藝術》,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2] 潘殊閑《葉夢得與蘇軾》,巴蜀書社2009年版。
[3](明)茅維編,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4](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5] 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中華書局1981年版。
[6] 潘殊閑《快意雄風海上來:試論蘇軾海南詩詞的“?!蔽丁?,《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7](宋)葉夢得撰《避暑錄話》(卷上),石林遺書本。
[8](宋)葉夢得撰《巖下放言》(卷下),石林遺書本。
[9](宋)李廌撰《師友談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99年版。
[11] 譚繼和《唐僧玄奘與巴蜀文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12] 徐漢明校勘《辛棄疾全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