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王羲之不會想到,他的《蘭亭序》,居然發(fā)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臨摹和刻拓運動,貫串了其后1600多年的漫長歲月。自那真跡被隱匿起來,后人一直苦心孤詣地復原著它原初的形狀。這些后人包括: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米芾、趙孟頫、董其昌、八大山人、陳邦彥……幾乎書法史上所有重要的書法家都臨摹過《蘭亭序》。
面對著這些接力似的摹本,我們已無法辨識究竟哪一張更接近它原初的形跡,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的那個晴日,就這樣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放大了,它容納了一千多年的風雨歲月,變得浩蕩無邊,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把個人的生命投入進去,轉眼就沒了蹤影,但那條河仍在,帶著酒香,流淌到我的面前。在漫長的時光里,這些摹本、刻本、拓本,都被編入一個緊密相連的互動結構中。白紙黑字的紙本,與黑紙白字的拓本的關系,猶如晝與夜、陰與陽,互相推動,互相派生和滋長,輪轉不休,永無止境。中國的文字和圖像,就這樣在不同的材質之間輾轉翻飛,搖曳生姿。如老子所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周而復始,衍生不息。
中國文化一開始往往依托于巨大的青銅器和建筑(比如長城),通過外在的宏觀控制人們的視線,讓文字附著在青銅禮器之上,通過物質的不朽實現(xiàn)自身的不朽,文字因此具有了神一般的地位,最早的語言——銘文,也借助于器物,與權力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但紙的發(fā)明改變了這一切,它使文字擺脫了權力的控制,與每個人的生命相吻合,書寫也變成均等的權力。自從紙張發(fā)明的那一天,它就取代了青銅與石頭,成為文字最主要的載體,漢字的優(yōu)美形體,在紙頁上自由地伸展騰挪。在紙頁上,中國文字不再帶有刀鑿斧刻的硬度,而是與水相結合,具有了無限舒展的柔韌性,成了真正的活物,像水一樣,自由、瀟灑和率性。它放開了手腳,可舞蹈,可奔走,也可以生兒育女。它們血脈相承的族譜,像一株枝椏縱橫的大樹,清晰如畫。王羲之或許還不會想到,他對良辰美景的流連與哀悼,對生命流逝、死亡降臨的愁緒,能借助一紙《蘭亭序》從時間的囚禁中逃亡,獲得了自由和永生。所有浩蕩無邊的歲月,被壓縮、壓縮,變得只有一張紙那么大,那么的輕盈可感,輕得像蟬透明的翅膀,中國人的文化與生命,就是在這份輕靈中獲得了自由。
當這十幾個世紀里的字畫卷軸排列在一起時,我們才能感覺到文字水滴石穿一般的強大力量。文字它以臨摹、刻拓的方式,從死亡的控制下勝利大逃亡,一步步完成跨越千年的長旅。從物質性上講,紙的堅固度遠遠比不上青銅,但它使復制和流傳變得容易,文字也因為紙的這種屬性而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永恒。當那些紀念碑式的建筑化作了廢墟,它們仍在。它們以自己的輕,戰(zhàn)勝了不可一世的重。
(選自《十月》,有刪改)
【閱讀訓練】
1.第二段中引用老子的話有何作用?請簡要分析。
2.簡要概括本文第三段的論述層次。
3.結合對文末“它們以自己的輕,戰(zhàn)勝了不可一世的重”的理解,闡述本文標題“千古蘭亭”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