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整個古城會制作老式草爐燒餅的,只有城北的老陳頭一人。但最近大伙發(fā)現(xiàn)要吃到老陳頭的燒餅有點難了,不知是什么緣故,老陳頭開始限購,先是一人只許買五個,說是五路財神。時間不長卻又變成事事如意,每人限購四個,大伙只好認了。誰知再然后又三陽開泰了,只許購三個,大伙也只好認了??山裉煲淮笤缂奔比ベI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又有了新規(guī)矩:一,每人限購兩個,說這叫好事不能太多,多了就濫了,成雙就足夠了;二,只許五十歲以上的人購買。
大伙一肚子詫異,有年輕人不樂意了,問:“陳師傅,您為什么歧視年輕人?”
老陳頭頭也不抬,一邊忙活一邊說:“不是我歧視,而是你們年輕人哪能吃出老式燒餅其中的味道。”
這話引得老年人頻頻點頭。是的,上了年紀的人為什么愛吃草爐燒餅?不僅僅是它松軟香酥余味綿長,更重要的是,像老歌一樣,能從中品出少年乃至童年的味道,能回到那個化學制劑還沒有大舉侵犯的本色年代,能引發(fā)對往昔的美好回憶。這是歲月沉淀的味道。
有老者發(fā)話了:“陳師傅,這第二點我們還能理解,可第一點,每人限購兩只又是怎么個說法?”
老陳頭的動作明顯不如以前快了,每搟一下面都得把全身重量壓上去,再喘口氣,聽得此言愣了一下,然后輕嘆一聲,嘆聲里說不盡的寂寞和悲涼:“我老了,快打不動燒餅了,每人限購兩個是讓大伙都能嘗到,只怕再過幾天我連一只也打不動了……”
現(xiàn)場一下子安靜下來,老陳頭真的太老了,須眉皆白舉止遲緩,一天天、一年年的,幾十年來一直彎腰忙碌,且飽受麥草之火烘烤,以致腰弓如蝦面黑如炭。而老陳頭的兒子跟著父親干了一陣后無論如何也不肯干了,現(xiàn)在都是電動烤箱和西式點心的天下,這純手工的,既不時尚又辛苦,還煙熏火燎,賺不到大錢,誰還肯干?
這天早晨,在賣完最后一只燒餅后,老陳頭一邊捶腰,一邊低頭轉(zhuǎn)身慢吞吞收拾家伙什。就在這時身后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然后一個蒼老衰弱的老婦人顫虛虛地問道:“燒餅還有嗎?”
老陳頭聽了略含歉意地說:“沒有了,你來遲了。”說著話,掉過身,看到幾個人簇擁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伸手摸了摸草爐,那手指抖個不停,還探著頭貪婪地嗅了又嗅,口中喃喃說道:“就是這爐子,就是這個味。我找到了、聞到了!”
然后老婦人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一起愣住了。
半晌老陳頭說:“你是何、何明月?”老婦人吃力地點點頭,說:“是我,這么多年了,想不到還能見到你……”
時光一下子呼嘯著回到從前。那時候倆人是一對戀人,高大結(jié)實的陳大龍沒有什么好送給明月的,除了香氣撲鼻的燒餅,而明月最喜愛的就是他親手打出的草爐燒餅,她總是吃不夠,還在滿地月光下,臉紅紅地說,她要吃一輩子燒餅??墒顷幉铌栧e造化弄人,因雙方父母不同意這門親事,明月極度傷心之下跟隨親戚出國闖蕩,從此天涯陌路,一直到今天。
白發(fā)如雪的老婦人說:“大龍,你知道嗎,我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這次拼死拼活地回來就是想看故鄉(xiāng)最后一眼,可是,一切都變了,不僅以前的街道、人變了,就連我想吃一樣舊時的吃物都不可能了。我在海外做夢都想那些吃物。直到昨晚有人說起城北有草爐燒餅,我聽了一夜沒睡,可今天還是來遲了?!?/p>
白頭翁似的老陳頭眼內(nèi)滿是憐惜,說:“面都用完了,那面是老肥發(fā)的,要一夜的時間才能發(fā)得起來,現(xiàn)在一時半會兒哪能有?”老陳頭說到這里頓了一頓,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像下了天大決心似的,說:“明天吧,從明天開始,我天天打燒餅給你吃。”老婦人聽了眼內(nèi)光芒閃動,但只一閃就黯淡了,搖搖頭,失神地說:“不行啊,我明早六點就要走了,兒孫們?nèi)谀沁叺任伊?,我真的身不由己,這輩子注定是個孤魂野鬼了。”
老陳頭咽喉干得厲害,喃喃地說:“這么說你明早來吧,我一定給你打燒餅。”
老婦人雙眼滿是渴求的目光,讓人不忍直視,說:“可我要一百個啊,聽說你限購……”
老陳頭一愣,問:“你要這么多干什么?”
老婦人凄然一笑,說:“大龍,你看我這樣子還能活多久?我恐怕最后的日子里也只有這些燒餅能給我一絲安慰了。我會慢慢吃的、慢慢回味的,因為它有家鄉(xiāng)的味道,有童年少年的回憶……有年輕時戀愛的味道!它會告訴我,我也是個有根的人。還有,我要讓我的兒孫們都嘗嘗,告訴他們,這才是正宗的故鄉(xiāng)氣息……”
大伙側(cè)過臉去不忍聽,老陳頭慢慢伸過手,兩雙長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一時無言,良久老陳頭說:“我為你破個例,一百個,明早來取,一言為定!”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急切趕來,不見草爐柴火旺,不見老陳頭彎腰忙,卻見老陳頭的兒子靜靜守候在門前。
老陳頭兒子的身邊有一個大大的草捂子,就是那種用麥草織成繩再編成的圓盒子,這是老早以前人們用來保溫的。老陳頭的兒子說:“姨,我父親一再囑咐,一定要用草捂子保溫燒餅,父親說草捂子除了能最好地保留燒餅的味道外,還能帶給您最美好的回憶,因為這樣的草捂子太古老了,整個古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姨,這里面是整整一百個燒餅?!?/p>
老婦人看到草捂子激動得一陣恍惚,好似當年大龍在寒冷的冬天為她保溫燒餅……
她忽然瞪大眼睛:老陳頭兒子的左臂上赫然套著一個黑袖章!男左女右,左臂上套黑袖章,一定是走了男性長輩。
老婦人驚恐萬狀地問道:“你父親呢?”
老陳頭兒子再也撐不住,低頭雙手掩面,說:“我父親三點就起床打燒餅,誰勸他他就罵誰,也不讓任何人插手,硬撐著打完最后一個時,父親走了……”
老陳頭兒子又說:“姨,我父親讓我告訴您一件事,這一百個燒餅全是用老肥發(fā)的酵,都按舊法反復折搟十道,一道不少,最后用木鏟子從爐子里鏟出來,父親說用鐵鏟子會沾上鐵腥味,說您最不喜歡鐵腥味。一句話,全用老法子打成,他說這是為了讓您牢牢記住最純正的家鄉(xiāng)味道……”
在場的人心里堵得厲害,老婦人好半天才開口說道:“請帶我到你父親面前?!?/p>
按古城喪事風俗,老陳頭此時已穿上壽衣,靜靜地躺在門板上。老婦人取下蓋在老陳頭臉上的草紙,老陳頭像是在熟睡,一臉的安詳,似乎剛剛了了一件大大的心事。老婦人認真端詳著,然后深深三鞠躬,抬起頭,整個身子微微顫抖,悲愴地說:“大龍,我不單為你哭,也是為我哭,你走了,我再也吃不到草爐燒餅了,我也斷了一份牽掛好多年的念想了?!?/p>
老陳頭下葬的第二天早上,草爐準時點著了火,老陳頭的兒子挽起袖子干了起來,傳承已久的美食,老一輩人的回憶、異鄉(xiāng)人魂牽夢繞的故園之戀,不能斷。他年輕力壯頭腦敏捷,手藝得父親真?zhèn)?,且又有?chuàng)新,生意紅火極了,以至于閑暇時不止一次遐想:要不要開個分店?。?/p>
這天正籌辦著分店事宜,意外收到一張明信片,注明陳大龍收,是從海外寄來的,上面寫道:“大龍,我馬上也要到另一個世界了,在那里我們相會罷。我依稀記得有這樣兩句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真美!何明月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