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小心打掉了夏師母一瓶油。
夏師母是紅旗鎮(zhèn)小學的炊事員,她老公原來是紅廟小學的老師。夏老師長年咳嗽,有一回正上著課,咳著咳著就倒下去了。他女兒夏小菊也在他班上,夏小菊是眼看著她爸倒下去的。她坐在最后一排,她爸倒下去之后她站了起來,雙手撐著課桌,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夏老師再也沒有爬起來。夏小菊像一只蚊子那樣嚶嚶地哭起來了。
夏老師的后事是我爸去幫著辦的,我爸在他家廚房里看見了一塊臘肉皮,回來后跟戴校長匯報的時候,他說起那塊臘肉皮。他說老夏家里太困難了,炒菜就靠一塊巴掌大的臘肉皮,將臘肉皮放在鍋底上按幾下,按出一點油光,就當是放油了。戴校長沉吟了一陣子,問我爸,那我們有什么辦法呢?我爸說大家都反映老羅師傅背地里磨飯兜子,四兩米飯的飯兜子被他磨成了三兩半,所以都對他有意見。戴校長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對我爸說,老丁哪,你是管總務(wù)的,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我沒意見。于是我爸就用了戴校長的名義,把那個會磨飯兜子的老羅師傅辭掉了,把夏師母請來了。
夏師母來的那天身上還戴著孝,胸前第二粒扣襻上掛著一縷麻絲,左臂上箍著一個黑袖箍,頭上還有一朵梔子花。梔子花很白。有一只蜜蜂跟著她。我爸領(lǐng)著她穿過一條帶長天井的走廊,走廊兩邊是老師們的宿舍,宿舍墻上橫七豎八地貼著好多標語。前兩年搞大躍進時的舊標語所剩無幾,都被新標語蓋住了。新標語是反帝反修。有幾個老師蹲在房門口對著天井洗漱,見有人抬頭看著走過來的夏師母,我爸就簡單介紹一句,這是夏師母;又對夏師母說,這是某老師。某老師滿嘴牙膏沫子,一邊點頭,一邊含混地哦哦著。夏師母卻不出聲,她似乎有些怕羞,紅著臉點一下頭。她點頭的時候那只蜜蜂還跟著她。
走廊盡頭就是廚房,廚房旁邊有個小房間,我爸領(lǐng)著夏師母走進這間小房間的時候,房間里還滿是老羅師傅的味道。老羅師傅的味道就是一般男人都有的味道,就是煙味汗味再加臭腳味。但蜜蜂不喜歡這種味道,蜜蜂在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便飛出了天井。夏師母也只在里面站了站就出來了。夏師母的臉還像剛才那樣微微地泛著一些紅。她做的第一頓飯是早飯,也就是稀飯;早飯后她問我爸有沒有舊報紙,又問有沒有糨糊。我爸便又領(lǐng)著她去拿舊報紙和糨糊。那兩天她沒停手,除了在廚房里做事,其余的時間都在貼舊報紙。她貼完了一面墻又貼另一面墻,連那面用篾篳子做的天花板都被她用舊報紙糊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爸又給她找了些舊報紙,他拿著報紙剛要出門,忽然又把報紙交給我,叫我給夏師母送過去。我去的時候她正站在一只凳子上,幾只小灰蛾子圍著一盞罩子燈轉(zhuǎn)圈,弄得她和剛貼上去的報紙都好像在忽忽地轉(zhuǎn)個不停。報紙上全是好消息,糧食棉花鋼鐵都堆得像山一樣。她眨巴著眼晴問我,你爸叫你拿來的?你爸是丁老師?我點點頭。她忽然朝我笑了一下。我覺得她的相貌挺和善的。她說你能不能幫一下忙?她要我?guī)退龗鞄ぷ?,她一個人掛不成。她拿出一張黃黃的老夏布帳子,抖開帳子的同時也抖開來一股樟腦香味。她在樟腦香味里問我,你媽呢?也在這里當老師嗎?我搖搖頭。帳子上面有幾塊大小不一的補丁。怎么呢?她說。那些補丁都打得很講究,針腳很平整很勻稱,里面靠后墻正中的一塊藍布補丁上還并列著兩朵小白花。我用指頭捅一下其中的一朵,說,她死了。
那天晚上我還幫她貼了些報紙。我給她刷糨糊。我發(fā)現(xiàn)她喜歡把圖片和好消息貼在顯眼的地方。經(jīng)她這么一貼,這個昏暗的、曾經(jīng)充滿渾濁氣味的小房間完全變了樣,大約一年以后,就在這個被報紙裝扮得鶯歌燕舞富足安康的小房間里,我打掉了她的一瓶油。
我不是故意要打掉她的油。我是玩躲貓貓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她床底下的一只油瓶子。那陣子我們天天放學后玩躲貓貓,她那個小房間又從不鎖門,而且她也不討厭我們,總是笑笑的,于是這個小房間就成了我們經(jīng)常躲的一個地方。那回躲在她床底下的總共是三個人,一個是戴校長的兒子戴衛(wèi)國,另一個是周士錚老師的兒子周援朝,再就是我。我的腳碰倒了那只油瓶子,油瓶子倒地時聲響不大,只是“喀”地一聲,但我們都吃了一驚。我們都看到一只油瓶子倒在地上,都看到油在從瓶嘴里咕嘟咕嘟地流出去。我們?nèi)齻€人同時伸出三只手,同心協(xié)力地把油瓶子扶起來,然后飛也似的逃出了這個小房間。
我們之所以要逃,是因為我們賠不起。我們知道油跟糧食一樣金貴,甚至比糧食還金貴。我們少年老成,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赫魯曉夫背信棄義,比如自然災(zāi)害,比如毛主席都沒吃紅燒肉了。我們還知道我們要支援亞非拉。我們什么都知道。告訴我們這些的除了老師們,還有標語和大喇叭。標語在墻上,大喇叭在樹上和電線桿上。我們住的那個月亮門里就有一棵老苦楝樹,樹上就掛著一只大喇叭。
我說的我們,是指周士錚老師的兒子周援朝和我,戴衛(wèi)國他們家沒跟我們在一起,他們家在那條帶天井的走廊頭上,所以最先逃回家的是戴衛(wèi)國。我和周援朝逃出走廊之后還要右拐,在一面寫著”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青磚墻那兒,我們碰到了夏師母的女兒夏小菊。夏小菊是垂著眉眼走路的,跟我們擦肩而過都沒抬一下眼睛。在鉆進那個有點殘破的月亮門之前,我們回了一下頭,看見夏小菊拐進了那條走廊。夏小菊不常來這條走廊,她家就在紅旗鎮(zhèn)河沿街上,她是在家里吃飯的,她來這條走廊一般是給夏師母捎?xùn)|西,有時候是一把缸腌菜,有時候是幾件換洗衣服。
月亮門和那條走廊之間只隔著一排宿舍,宿舍的后墻也是我們這邊的院墻。我家是這邊院子里的第一間,周援朝家是最后一間,那棵掛著一只銀灰色大喇叭的老苦楝樹就對著他們家門口。這時又是春天,老苦楝樹正在開花。天色已是黃昏,大喇叭在唱《社會主義好》。我們聽見夏小菊在那邊喊夏師母:姆媽,姆媽!夏小菊見了鬼一樣喊姆媽做什么?聲音跟人一樣,干巴瘦削,從走廊的天井里飛出來,翻過了灰黑的瓦片和屋脊,穿透了高亢囂躁的《社會主義好》,扎破了我們的耳膜。我們看見細碎的粉紫色的苦楝花在簌簌掉落。
我們的耳朵都嗖地一下豎起來了。
夏小菊又尖起喉嚨喊了幾聲姆媽。大喇叭一直在響??嚅ㄒ恢痹陲h。
天色已經(jīng)灰麻,又飛快地由麻轉(zhuǎn)黑。天怎么會黑得這快呢?我們聽見夏師母在吹那只鐵皮口哨了。那只口哨是我爸給她的,教體育的麻老師找我爸領(lǐng)新口哨時,我爸便問麻老師要那只舊口哨,然后我爸就把舊口哨給了夏師母。我爸說省得你喊,喉嚨吃不消,你吹這個口哨吧。其實夏師母的喉嚨沒什么問題,她也不是三餐都要喊,要喊的也就是晚上這一餐,因為下午放學早,老師們都趴在辦公室里改作業(yè),有幾個老師——我爸是其中的一個,常常會廢寢忘食,拖到很晚,夏師母就會跑到走廊口子上去喊一聲。本來開飯都有時間的,可是自從夏師母吹了幾回口哨以后,大家就不怎么看鐘了,都聽夏師母的口哨了。
夏師母的口哨聲很圓潤很綿柔,聽起來像一只婉轉(zhuǎn)的鳥。但那個黃昏的口哨聲聽起來卻變了味,毛扎扎的,冷颼颼的。我看見周援朝縮了縮脖子,便拍他兩下,他看看我,眉心都聳起來了。他膽小。在和那瓶油有關(guān)系的另外兩個人里頭,戴衛(wèi)國應(yīng)該沒問題的,我最擔心的就是周援朝。
我呆呆地看著那面被苔衣和雨水弄得花一搭綹一搭的墻,看著墻頭黑黢黢的瓦檐。瓦檐上也星星點點地落了一些苦棟花。我看見夏師母的口哨聲像一只黑色的正在生氣的鳥一樣貼著瓦檐和苦棟花飛過來。
那天晚上,我擔心的事情居然沒有發(fā)生,夏師母居然沒問我們。我們心里都清楚,夏小菊一定是看見了那攤油,才會那樣喊姆媽,所以夏師母也一定會看見那攤油;既然夏師母都看見了一攤油和躺在油里的草紙瓶塞子,那她肯定要問我們,是誰打掉了她的油?所以我們都低著頭不敢看她。但我們又躲不開她,我們饑腸轆轆,前胸貼著后背,飯兜子卻在她手上,菜勺子也在她手上。先是戴衛(wèi)國,縮頭縮腦,跟在他爸身后,她沒問他;然后是周援朝,也是縮頭縮腦,夾在他爸媽中間,她也沒問他。那么她是要等著問我了?或者她已經(jīng)知道了是我?假如她說,丁國平,你打掉了我的油還不吭聲?我怎么回答她?
我把飯菜票遞給她的時候心里直打鼓,怦怦怦,很響,我都聽到了,估計她也聽到了,可她還是沒問。
她為什么不問呢?
她接過我的搪瓷碗,先往碗里扣了一兜子飯,又舀了一勺子韭菜炒豆干。透過毛茸茸的熱氣,我朝她打了一個飛眼,我看見她抿著嘴唇,嘴角上似乎還掛了一絲笑意。她的樣子還跟平常一樣,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但我知道她是裝出來的,因為我看見她門上掛了一把鎖。在從廚房門口斜過來的昏黃燈光里,她門上的那把鎖顯得非常突兀,就像一個怒目金剛,倏地一下站在我面前。
從這天晚上開始,她鎖門了。以前她不鎖門是為了進出那個小房間方便,從廚房出來跨兩步,一推門就進了房間;現(xiàn)在她不圖這個方便了,她寧愿給自己添麻煩,進門要開鎖,出來要鎖門。原來那只長了幾點紅銹的像麻花似的門搭子長年吊在那里,現(xiàn)在它搭到門鼻子上去了,門鼻子上則掛著一把淺綠色的鐵皮鎖。盡管她表面上裝得跟沒事一樣,可是有了這把鎖,便是此處無聲勝有聲。雖然我們年少懵懂,但我們都能感覺得到,這把綠漆鐵皮鎖不簡單,它在說話。它究竟說了什么呢,那幾天我一直在想,卻想不清楚。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一句:丁國平你真不要臉!
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這回不要臉的紀錄會像一塊疤,在我心里長一輩子,沒想到只過了兩天,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是有人很刻意地把這件事情張揚出來了,其次是事情的性質(zhì)變了,主角也不是我,換成了夏師母,而且夏師母的問題還挺嚴重:她床底下怎么會藏著一瓶油?
把事情張揚出來的人是周士錚老師。那天是星期天,周老師用夾鼠板夾到兩只老鼠,他把老鼠扒皮切塊,撿了幾塊斷磚頭在老苦棟樹下搭爐灶,又拿個凹凸不平的破鋁鍋,架起火來紅燒老鼠肉。煙氣繚繞中,苦棟花悠悠飄忽。大喇叭正在很鏗鏘地罵著蘇修。周老師大聲說,香了香了,援朝你過來!周援朝不肯過去。周老師說老鼠肉與豬肉狗肉是一樣的,都是蛋白質(zhì)。周援朝說我不要蛋白質(zhì)。周老師說,你還不要?我告訴你,生命在于蛋白質(zhì)!他老婆鄧老師小聲反駁他,別亂說,生命在于運動。周老師說天天吃肉才運動,你有肉吃嗎?周老師搛起一塊紅燒老鼠肉塞進嘴里,一邊嘁嘁嘬嘬地吃著,一邊喊我爸,老丁老丁,來嘗嘗我的手藝!我爸笑著走過去,蹲在那只小鋁鍋旁嘗周老師的手藝。我爸說不錯不錯,就是太辣了!周老師說,不辣怎么行呢?吃不出別的味道吧?我爸說嘴都麻了!周老師說,你看啊,姜蔥蒜,花椒五香八角桂皮,一樣不少的!他又招呼小院里其他的老師,老麻老張老李老胡小朱小陳,來嘗嘗,都來嘗嘗!周老師還叫我也吃,他說丁國平,周援朝不敢吃,你敢不敢?敢吃就來!他說著扭頭朝我爸笑著,哎,老丁。他用下巴朝我點一下,說,他跟你說了嗎?他老婆鄧老師用力說,老周!我爸看看鄧老師,又看看周老師,說,他跟我說什么?鄧老師又說,老周,老周!但周老師不理鄧老師,他笑了笑說,沒說哈?怪不得!他打掉了人家一瓶油,他都不說?你這個兒子,肚子里還真裝得下事!
我正在想要不要勇敢一下,也去吃一塊老鼠肉?我的口水已經(jīng)淹沒了舌根,周老師卻說起了那瓶油,冷不丁打了我一個猝不及防。我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地嗆了一下。我抬眼去看周援朝。我爸的臉色本來就有些灰,現(xiàn)在是灰里泛青,他說丁國平你過來!我還死盯著周援朝。我說狗叛徒!可是狗叛徒卻不看我,轉(zhuǎn)身跑出了月亮門。
我爸說,你還怪人家?你過不過來?
這件事情就這樣被傳出來了,那天在場的老師都聽到了,他們的表情都差不多:眉毛跳起來,眼睛睜得很大,然后說真的?怎么可能?他們七嘴八舌地喊我爸,老丁,老丁!我爸搡著我回房間,準備打我板子。板子就是尺子,我爸從前念過私塾,從私塾老先生那里學會了用尺子打人手板心,只要我犯的事情稍微大一些,他就要讓我吃一頓板子。
今天這頓板估計會很要命,幸好老師們攔住了他,老師們的嘴巴里都是老鼠肉的香味,他們說老丁你別打孩子呀,這個事情要認真想一想的呀!我爸說他做了壞事還藏在肚子里,還不許別人說,不打怎么行?老師們說,實在要打你也等一下,你先聽聽我們的想法。我爸說什么想法?老師們說,老丁哪,我們先問你兒子幾句話行嗎?我爸說問他?他做了壞事都不肯說的,還問他,他還不是瞎說!老師們說,我們還是問一問吧,???問一問。
老李老師很溫和地問我,那瓶油是不是在床底下?我點點頭。老麻老師和老張老師也很溫和,他們問我那瓶油是不是滿的?我又點點頭;小王老師更溫和,她甚至還摸摸我的頭說,什么油呢?我想了想搖搖頭。小陳老師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問我聞到什么味道沒有?是芝麻油的香味還菜籽油的香味?芝麻油香味濃,菜籽油香味淡,你覺得是濃呢,還是淡呢?我又想了想,猶豫著說,好像有點淡吧?;ò最^發(fā)的老胡老師說,真是的,管它什么油呢?他把臉轉(zhuǎn)向我爸,老丁哪,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你兒子打掉了人家的油,而是人家床底下怎么會有一瓶油,你說對不對?我爸硬邦邦地笑著,我說?怎么說呢?一個三兩的油端子,我們每天就只給人家一端子油,這么多人的菜,人家還能把菜炒得碧青泛綠,菜葉子上還能看得到油花子,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老胡老師說,你說的都不錯,可是那瓶油是怎么回事呢?我爸說人家就不能有一瓶油嗎?夏老師在的時候跟大家相處得都挺不錯的,有些事我們是不好去瞎想的。老胡老師笑道,哎呀,老丁你要這樣說,這話就不好說了!
周士錚老師還蹲在那只小鋁鍋旁邊,他用兩根精瘦的指頭從唇齒間拈出一根老鼠骨頭,慢悠悠地說,哎呀,大家都莫著急唦,莫著急莫著急,事情要慢慢商量的唦,來來來,鍋里還剩了幾塊肉,消滅它!
這天我沒吃到周老師的老鼠肉,也沒吃到我爸的板子。我爸沒心思打我板子了,他的心思跑掉了。他悄悄扯我一把,意思是叫我回家。過一會兒他也回來了,坐在那里,嘆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拿起桌上的火柴,嚓嚓地劃火柴點煙。
一個人,一盞燈,一點暗紅,一張舊五斗桌,桌上擱著一包一毛三分錢的勞動牌香煙,一扇半開半合的窗戶,然后就是一大團氤氳煙氣,濃釅厚重,影影綽綽。那個晚上的情景印在我腦子里,非常深刻,如刀砍斧鑿。
大約晚上九點多,大喇叭剛停不久,周老師和老胡老師來敲我們的門。我們的門是虛掩著的,留了十公分左右的口子,但他們還是堅持敲門,而不是直接推開。這說明他們很有禮貌。周老師篤篤篤敲三下,說,老丁。老胡老師也篤篤篤敲三下,也說老丁。從中午吃過紅燒老鼠肉到現(xiàn)在,他們就這樣篤篤篤地到處敲門,最后敲到我們家來了。他們一個說老丁你還沒睡吧?另一個說戴校長讓我們來叫你過去一下。我爸說,沒睡,來了!
我爸站起來,拉開門,同時扔掉煙頭。煙頭落地時濺起了幾?;鹦亲?。
那棵老苦楝樹上的花很快就謝了,小苦楝籽長出來了,等到有知了在叫了,苦楝籽長得比花椒籽稍大一點的時候,我爸接到了上面的調(diào)令。我們離開紅旗鎮(zhèn)小學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清爽的星期天早晨,他一根竹扁擔,一頭是被褥,一頭是一只樟木箱。我背著書包和一只用被單做的包袱,跟在這只樟木箱后面。樟木箱是紅色的,據(jù)說是我媽的嫁妝。
我們走過鎮(zhèn)上的老街,街上的露水集才剛剛開始。大喇叭在很起勁地唱一首什么歌。不斷地有人跟我爸打招呼。街角豆干店里的一個拐子,還把夾在自己耳朵上的一根煙取下來,夾到我爸耳朵上。在河沿街一個有些歪斜顏色烏黑的杉木門框旁邊,我看到了夏小菊,她端著一只同樣烏黑的木盆站在那里。她一直在瞟著我們。從河邊船只上飄上來的炊煙從她頭頂上飛過去。還有一只鳥也從她頭頂上飛過去。她看了一眼鳥,又繼續(xù)一眼一眼地瞟我們。她好像還沒梳頭,河風吹著她的亂糟糟的頭發(fā)。有一個嘴巴漏風的老女人的聲音從黑糊糊的門里傳出來:你娘就走了?她說嗯。
走出河沿街就是大堤,下大堤走了一陣子,我又看到了夏師母。路邊有兩棵老樹,一棵是苦楮,一棵是樟樹。她從老樟樹后面走來。她手上挽著一個豬腰籃子,籃子這頭裝了幾件打過肥皂的濕衣服,她說她是來洗衣服的。她把放在籃子另一頭的一個正在洇出油漬的紙包拿給我。紙包里有馓子和米糕。她對我笑一下,說吃吧,趕熱的。我爸也叫我吃。他把擔子放到苦楮樹那邊,將人家夾到他耳朵上的煙叼到嘴上。夏師母也往那兒移了幾步。他們隔著那根竹扁擔說了幾句話。不過他們好像沒什么可說的,幾句清湯寡水的話,兩個人卻像擠牙膏似的,半天才擠得出來一句。
你洗衣服呀。
本來是要洗的。
等了好久?
猜到你會這么早。
不早,再說早晚不都要走的?
也是噢,也是。
那里離得也不遠的。
曉得。怪我……唉!
唉。
路上你也吃些哈。
會吃。
……
我爸在那棵苦楮樹下一共抽了兩根煙,然后就挑起擔子走了。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距紅旗鎮(zhèn)兩公里的一所農(nóng)業(yè)中學,這所學校的學生不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就是思想品德有問題的,總之都是些前途堪憂的。我爸在這里呆了好多年,這里有水田旱地,還有豬圈牛棚,還養(yǎng)了雞鴨鵝,所以這里的油水比紅旗鎮(zhèn)小學要好一些;不好的地方是被學生貼了幾張大字報,還被學生打壞了腰。
有一篇大字報說我爸是流氓,當年在紅旗鎮(zhèn)小學管總務(wù),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偷伙食團的油,送給一個叫夏師母的漂亮寡婦,企圖討好她,以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我爸就成了一個思想骯臟的卑鄙小人,學生們對他不留半點情面,批斗會上的一頓拳腳,讓他的腰至少在大半年都直不起來。
寫大字報的學生叫戴衛(wèi)國。這個戴衛(wèi)國就是當年戴校長的兒子戴衛(wèi)國。三年前戴衛(wèi)國小學畢業(yè),因為成績不怎么好,加上他外公又是在土改時吃了槍子,所以他不能去讀普通中學,只能讀這所農(nóng)業(yè)中學。不過在寫大字報的時候他的自我感覺還是挺不錯的,他說自己是一名戰(zhàn)士,他在落款處寫道:某某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戰(zhàn)士戴衛(wèi)國。
我曾經(jīng)問過我爸,戴衛(wèi)國說的是不是真的?我爸不吭聲。我又問,你和夏師母,真有那樣的意思?我爸還是不吭聲,但他把臉皺起來,皺了半天才松開,慢騰騰地說,那么久的事情了,哪個還記得它?說著,忽然嘴一咧,嘿嘿了兩聲。我說你笑什么?他很茫然。他說我沒笑呀,我笑什么呢?
作者簡介:熊正良,男,1954年生人,著有長中短篇小說若干?,F(xiàn)春秋居南昌,夏冬巢惠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