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傅菲
歲月變成了我們的內(nèi)傷
江西 傅菲
王妃是生活中的詩人,她專注于日常,從日常中挖掘深藏于內(nèi)心的東西,從而呈現(xiàn)生活中的種種情感。她寫了大量的家常詩,這些詩具有獨特的敘述視角、樸素的口語美學、沉痛的中年之殤,是一幅自我的生命長卷。
王妃 生命意識 家常詩 藝術(shù)特色
2012年10月,我在辦公室讀當年8月下半月《詩刊》時,記住了詩人王妃。她發(fā)了《空城》(組詩),計六首,即《空城》《玻璃》《痕》《廢墟》《立夏》《脫落》。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么一位詩人,第一次讀到這位詩人的作品(可能之前也讀過,但沒有任何印象)。讀完,總覺得心里有一股斷了的氣續(xù)不上來。
之前我在安徽安慶市的一個小縣城工作,地處偏遠的長江邊,也不怎么上網(wǎng),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徑,僅限于刊物和書籍。在安慶,沒有人知道我寫東西,我也從不說自己寫東西——安慶是一個讓寫作人“驚恐”的地方,好作家太多,單說當代詩人,就有海子、陳先發(fā)、沈天鴻、余怒、金胎頻、劉曉萍、夏午等。后來,我得知王妃也是安慶桐城人,并很快收到了她贈予我的詩集《風吹香》。我住在山邊,夜晚寂寥,三個晚上便讀完了這本詩集。詩集讀完了,總覺得其中只表達了詩人少部分的思想,更多的感情會持續(xù)爆發(fā)。這和雨季的閃電差不多,“噼噼啪啪”照亮了半邊天,大雨卻在閃電之后,無邊無際籠罩山野,直至河水湯湯。
后來,我陸陸續(xù)續(xù)在很多刊物讀到王妃的詩歌,也認識了王妃這個人——這個本名叫王佩玲的大學教師,居住在黃山(皖南文化的中心),和我一個好友是近鄰。王妃是生活中的詩人,愛烹飪,愛瑜伽,愛走路,小資情調(diào)十足,有著知識分子的優(yōu)雅。在我眼里,她是一個有智慧的人——熱心、俠義、周全、沉靜,有桐城人特有的勤勉和賢淑。桐城女人有這樣的絕活:把生活過得興味盎然。
詩歌從來不呈現(xiàn)生活光鮮的面目,詩歌終究是探尋內(nèi)心奧秘的光。
一個成熟的詩人,是一個有序的詩人。有序性,主要體現(xiàn)在有自己深度的思想,有自己探索的方向和語境,對美學的把握有其階段性。王妃的有序性,在系列龐大的組詩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如《春天的敘事或抒情》《鄉(xiāng)村生活》《我,不在別處》《入冬筆記》。這些詩歌的創(chuàng)作,遵循了她的一個原則:詩歌不是玄想,而是于生活中,無處不在。她以眾多的組詩,來構(gòu)建自己的寫作體系:去除遮蔽,敞亮,從俯身可拾的生活細處,找到時間留下的痕跡。她不是一個火中取栗的人,而是炭灰中取豆的人,把蒙蔽的炭灰扒開,把一粒粒豆子找出來。
專注于日常,從日常中挖掘深藏于內(nèi)心的東西,從而呈現(xiàn)生活的情致、無奈、悲戚、隱痛,是辨識王妃詩歌的一面色濾鏡。她寫了大量的家常詩,如《洗衣機》《母親來信》《餐桌上的南瓜花》《乘車速記》《石頭房子》《我要的美》《玻璃》《肉欲廚房》《睡蓮睡了》《我們聊聊》《買單》等。從這些詩中,我們不難看出,她是一個時時對身邊事物進行深度思考的人,有熱度、動情、入微。
在讀王妃詩的幾年里,我深深知道了詩歌是液態(tài)的(即使是出自同一個詩人之手)。液態(tài),就是流動,在流動過程中,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液態(tài),是詩人探索的狀態(tài)。這幾年,王妃的詩歌形態(tài)一直處于變化中,新近寫的詩,相較于以往,多了濕度和柔韌度,更具彈性,并且探究更加入微,有一滴水見星空的智性。
我通過梳理王妃詩歌的脈絡(luò),捕捉到了她的詩歌撒落下來的光線。
獨特的敘述視角。無論何種文學形式,寫作者以怎樣的視角進入文本,都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相同的視角,以何處為切入點,體現(xiàn)著寫作者的視野,這同樣頗費心思。一個詩人,如何獨立,事實上,是一個非常重大的課題。獨特的敘述視角,能夠體現(xiàn)一個詩人獨立的人格素養(yǎng),這一點,王妃顯然具備。我雖然不知道3月1日對于王妃來說是一個怎樣的日子,但是我能感受到這天對于她來說,即使不是悲痛的,也是黑暗的。2016年的這一天,她寫了《墓園》《我的墓園》《墓地》《冬日,瞻仰許家朋陵園》《清明》五首有關(guān)墓地的詩歌。似乎每一個詩人,都會寫到“墓地”,因為死亡是詩人經(jīng)常思考的命題。王妃的這五首詩,以五個不同視角,直視死亡,其中,《墓園》與《我的墓園》尤好。她在其他詩中寫睡覺、走路、洗衣服、植物等,視角都很獨特,她似乎有把普通事物逼入絕境的能力。
樸素的口語美學。桐城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方,這里是桐城文化的發(fā)祥地。王妃生于斯,長于斯。詩人寫了大量有關(guān)鄉(xiāng)村風物的詩,如《靈山村》《我們舉著荷葉跑》《麥秸》等。我尤愛《我們舉著荷葉跑》,該詩語調(diào)是南方的童謠,節(jié)奏歡快、明亮,即使是消失的露水,也把哀傷寫得透亮——
我們舉著荷葉跑/用它接晨光,接星光,接金銀一般的閃亮/我們舉著荷葉跑/用它接露水,接霧水,接雨水/我們跑,讓它緊緊摟著所有的水,搖晃/ 搖晃成一滴大大的淚珠,倏地滾下來/嘩——!/我們的小身子/晶瑩透亮的、赤裸的小身子/一下子就干凈了,不見了。
王妃還寫了大量的皖南風物詩。縱觀王妃的詩歌,她秉承了老杜,善白描,用詞盡可能地避免生僻,簡潔的口語化表達,讓人讀起來朗朗上口,一點不生澀。
沉痛的中年之殤。從王妃很多詩歌中,都能看到中年之殤?,F(xiàn)在的生活,都比較粗糙,人心也比較粗糙,這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關(guān)系特點。細膩的人,活得累,累,是誰都不想要的。娛樂是快餐式的,閱讀是快餐式的,戀愛是快餐式的……朝生夕亡,生活中,很多人不會去想“永恒”的問題。中年,是人生的重要分水嶺,蓬勃的生命力慢慢消退,對愛情雖然渴望但也認為處于消逝中的事物,所見之日不多。這些感懷,在王妃詩歌里,隨處可見。其中有兩首詩,體現(xiàn)得十分充分,一首是《空城》,另一首是《我們不說愛已經(jīng)很久了》。外在的精致與內(nèi)心的豐盈,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往往存在強烈反差。這樣的反差,是人心的距離,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折射。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是在時間中,越來越快的渺小。附《空城》詩如下:
她從額上取下山丘和梯田/從黑夜深處,取下兩條河流/她取出肉身,喂養(yǎng)瘦弱的狼崽/取出心臟,取出所有的血液/引流出谷,奔騰入海/她取出骨頭和思想/放歸南山,成散落的牧群/她取出所有/僅剩下了皮囊——/這一座空城//城門洞開。/清風習習,從三月走向四月/鳥語、花香、牧歌和流水聲/正穿城而過//我們不說愛已經(jīng)很久了/省略姓氏。有時也會省略名字/直接說噯或者嗯/爭吵,或者不理不睬,但不影響在餐桌邊/圍坐、就餐、叮囑孩子/在擰滅臺燈之前,會把明天再次認真的算計一遍/最后,用呵欠的尾氣拖出一個長音——/ “睡吧”//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膚相親。/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窩里想念/空調(diào)、電熱毯、暖手寶、熱水袋……/這些能散發(fā)熱氣的名詞,會讓冰涼的被窩和身體/慢慢暖起來
自我的生命長卷。王妃的詩歌,有強烈的呼吸感,有很多屬于叫王佩玲的女人的氣孔。無論寫四季,寫山川,還是寫日常之物,寫中年的愛情,都帶有強烈的生命感,她是一個書寫自己生命長卷的詩人。
王妃的創(chuàng)作量非常大,我能想象得出來她早晨去單位的路上,一邊走一邊構(gòu)思文字時的樣子。一個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旺盛的人,是生命力強大的人。作為一個多年探索詩歌、有強烈生命意識的人,過往的歲月,都會成為一種內(nèi)傷。這樣的內(nèi)傷,綻放出了詩歌的花朵,而王妃,是一個手捧鮮花的女人。
作 者:
傅菲,本名傅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天涯》《花城》等刊物,被收入百余種各類選本。著有《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鎮(zhèn)》《生活簡史》《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在黑夜中耗盡一生》《大地理想》。編 輯:
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