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
真相推理師嬗變
●呼延云
前情提要:專案組成員在受害者陳丹的學校里一番排查,可惜并沒有太多收獲,只得暫時歸隊。同行的記者郭小芬倒是打聽到了陳丹的家庭住址,決心一個人去探個究竟。她會不會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呢?
多年以后,提起位于椿樹街果仁巷胡同最里端的那棟建于上個世紀50年代的四層灰樓,《法制時報》的記者郭小芬依然心有余悸。
灰色的樓,在夜幕下顯得發(fā)青……像在水中浸泡得過久似的,一塊塊剝落的墻皮猶如白癜風,無論是一座城市,一棟樓,或者一個人,得需要多少日積月累才能變得如此病態(tài)??!每扇窗戶都閉得緊緊的,偶爾有一些孱弱的燈光,也一律病懨懨的,讓人想起快要死掉的狗吐出的鉛紅色的舌頭。
還有,就是陽臺,那些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銹的晾衣鉤……天啊,這座樓里到底有沒有住著活著的人???剛才穿過胡同時,一個窗口里飄出的炸魚味兒膩得有點嗆人,可是現(xiàn)在她居然懷念起那炸魚味兒了,因為畢竟那還能證明有生命在活動……
4號門,4層,402房間。
她望著黑黢黢的樓門,像看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猶豫了很久,還是邁進了樓門。
感覺,與外面的世界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冷?有點。
一步步向4樓走去,這該死的樓道里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完全靠腳下的感覺,試探著往上爬。好久好久還沒有到,她有些焦急,甚至開始懷疑這棟樓是不是有8層或者10層甚至更高?
好了,終于到頂層了。
一左一右兩個門,她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電筒,瞇起眼睛照了照,終于在左邊門上發(fā)現(xiàn)淺顯得幾乎看不見的“401”的字樣——那么對門就應該是陳丹的家——402房間了。
敲門,居然立刻聞到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難不成是指頭輕微的觸碰激起了煙塵——這門多久沒人開了?
再敲。
砰砰砰,砰砰砰……
聲音很空洞,而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竟全無回音,一切,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掐滅。
這棟舊樓怎么跟棺材似的……
再敲三下,如果沒人來開門就下樓!
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顫抖,黑暗中她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棺材里面,還是棺材外面。但是,反正,她要最后一次敲打這該死的棺材板了!
那,就——敲吧!
砰砰砰!
好了,沒有人,我得趕快逃了!
“吱呀”一聲——
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的天??!402的房門紋絲未動,那么是哪里來的聲音?
她回過頭!嚇得后背“哐”地撞在402房間的門板上!
騰起一股更濃重的塵土味兒。
黑暗中,凸現(xiàn)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珠子,眨也不眨一下。
“你找誰呀?”
聲音氣若游絲。
手一抖,手電掉在地上,骨碌骨碌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最后是“啪”的一聲,聽也知道已經粉身碎骨!
完了!
“你找誰呀?”
不知道是黑暗變淺了還是她的眼睛適應了,她終于看清楚眼前蒼老不堪的臉孔——那簡直不能算是人的臉孔,只能說是皺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下的行將廢棄的幾個器官。這個老人像她住的樓一樣,灰而發(fā)青,滿臉的老年斑正如褪掉的墻皮。
“我找住在402的人,他姓賈,他有個繼女叫陳丹,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她放開膽量問。
癟癟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不知道怎么就發(fā)出了聲音:“我們這里沒有妓女?!?/p>
遇上了貨真價實的黑色幽默,郭小芬無奈地說:“不是妓女。我是問,您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去哪里了嗎?”
“他早就不在這里住了……這房子出租,你租嗎?”大眼珠子稍微動了一動。
“不,我就是想找姓賈的?!币还蓾a爛了的墩布臭味從401打開的房門里飄出,熏得郭小芬想吐,再說這個老太太的五官在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實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她為什么不把屋里的燈打開?
郭小芬側了一下身子,準備下樓,但老太太嘟囔出的一句話讓她僵在了原地。
“這鬧鬼的破屋子,誰也不肯租。”
“您說這屋子鬧鬼?”郭小芬聲音發(fā)顫。
“嗯,半夜三更的經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哭,傳了出去,就再沒人租這房子了?!?/p>
又是“吱呀”一聲,401的門關上了,老太太的五官沉沒到黑暗中了。
郭小芬僵硬地轉過身,面對著402的房門,雪白的手掌貼在門板上,輕輕一用力,門,居然真的沒有鎖……
剛要邁出第一步,從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
這股陰風,蜇得郭小芬一激靈,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尖叫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向樓下沖去。
出了樓門,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鉛色的黑暗,灰色的黑暗,血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她狂奔著,慌不擇路間,一次次地撞在了莫可名狀的物體上??煲艹龊诘臅r候,她分明感到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本能地從兜里掏出防身用的微型電棍,昏頭昏腦地朝身后戳去,于是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怪叫,還有一連串的咒罵,不過她已經統(tǒng)統(tǒng)顧不得了,只剩下跑!跑!跑!
她醒了。
睜開眼睛,透過長長的睫毛,她看到窗外陰沉的天空,天空很低,仿佛壞掉的電視熒屏一樣閃動著無數(shù)的噪點,正如她此刻的頭腦一般,嘈雜而混亂。
渾身酸痛,不想起床。昨天晚上她真的嚇壞了,打車回家的時候,司機問了好幾遍,她才哆嗦著說出正確的住址。進了房間,她把毛巾被往腦袋上一蒙,而且破天荒地將自己的愛貓貝貝——她從不讓這只總喜歡偷看自己洗澡的色貓跟自己睡一個被窩的——摟在懷里,仿佛是要從這毛茸茸的小動物身上吸取一點生命的熱度。
現(xiàn)在她醒了,感覺上,自己像恐怖片高潮過后的女主角,奄奄一息。
貝貝已經站在窗臺上,不斷地把脊背抻成橋的形狀。
脖子硬得像凍住一樣,昨天晚上那個房間里的鬼攝取了我多少魂魄?難不成我在一點點變成石頭?她慢慢地轉動著脖子,房間里簡陋的陳設一點點映入眼簾,寫字臺,電視,椅子,發(fā)著怪味的塑料布衣柜,二手冰箱……這間墻皮都快掉光的破房子每個月要吃掉我2000元租金,那可都是我沒日沒夜寫稿子掙來的血汗錢??!
那個家伙,從大學一年級就追我,等把我追到手了,決心和他過一輩子了,他卻獨自去上海淘金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城市里,在我吃苦受累、擔驚受怕的時候,連個可以依偎的肩膀都沒有。
想著想著,她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感到胸口一暖,原來是貝貝鉆進了懷里,咪嗚咪嗚地叫。她破涕為笑,紅著臉揪著貝貝的胡須:“小色貓,你就不能學點兒好嗎?”
枕邊的手機響了,剛剛接聽,里面?zhèn)鱽砜偩庉嬂渚穆曇簦骸靶」R上來報社?!?/p>
順著銀灰色的鐵梯盤旋上到三樓,入眼便是一個個矩形的巨大房間,朝著樓道和室外的兩側安著灰蒙蒙的玻璃幕墻和落地窗,此外的墻壁統(tǒng)統(tǒng)是黑色的,三角形的鐵燈高低不一地從天花板吊下,放射出有點詭譎的暗黃色光芒,所有的裝修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藝術工作室,而不是一家報社。
《法制時報》的裝修方案是總編輯李恒如親手制定的,這個寡言寡語的瘦子,一臉苦相,四十出頭就因為工作勞累過度而滿臉褶子。據(jù)說他曾經遭遇過一次非常悲慘的變故,視網膜遭到嚴重傷害,看不清任何色彩,結果就是,整個報社的裝修都是以灰黑色為主打的冷色調。
郭小芬走進總編辦公室,里面有五個人:李恒如、總編助理趙華、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林鳳沖,還有一個是和自己同屬于一個采訪組的記者張偉。也許是窗外天空太陰沉,室內墻壁又太黑暗的緣故,每個人的面色都難看得像死人。
“我覺得事情根本沒有那么嚴重……而且你們管得也有點多了吧?!睆垈P著腦袋說。
“張偉!”趙華皺起眉頭說,“好好和市局的同志說話?!?/p>
“我們不干涉新聞自由?!崩顝浬鷼獾嘏e著一張今天出版的《法制時報》對張偉說,“但你的稿子那樣寫很不合適,我以前也做過多年法制新聞工作,寫案子時要格外注意尺度,盡量減少對犯罪細節(jié)的描寫,減少對偵破細節(jié)的披露。否則都像你這么寫,追求獵奇,追求刺激,會引發(fā)群體模仿心理效應,造成其他不法分子按照你文章中敘述的內容模仿犯罪,使偵破工作失去正確方向!”
張偉蹺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稿子寫出來,就是要好看才對嘛,在日本,新聞自由是受到絕對保障的……”
又是日本!又是日本!這個淺薄的家伙仗著自己出過幾次國,眼睛就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在報社里經常噴出幾句不倫不類的日語,還把頭發(fā)和胡子都染成了淺黃色,活像兩篷稻草——怎么看都像個陽痿患者。郭小芬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把李彌手里的《法制時報》拿過來翻開一看,二版頭條就是張偉寫的《女大學生慘遭割乳真相大起底》,文章中對陳丹遭遇割乳的細節(jié)做了詳細的描寫。
“稿子怎么能這么寫?”郭小芬驚訝地說,“這不是教人怎么犯罪嗎?還好……”
本來她想說的是“還好火柴盒沒有寫進去,不然如果有人模仿,那偵破工作就會陷入目標混亂狀態(tài)”,但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一來是她想起,火柴盒的事情警方嚴格保密(連她自己都是從“內部渠道”得知的這一消息),張偉根本不知道,一說出來反而捅給他了;二來是她發(fā)現(xiàn),李恒如盯著自己的目光越來越陰冷……
“坐!”李彌等人走了以后,李恒如把郭小芬單獨留在辦公室,關上門,指了指沙發(fā)。
郭小芬知道沒好事,坐下后一直低著頭裝可憐,辦公室里沉靜許久,她偷偷地往上翻了一下眼皮,發(fā)現(xiàn)李恒如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目光依然沒有解凍。
“我讓你來,本來是想借助你和市局的關系大事化小?!崩詈闳缋淅涞卣f,“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懂不懂?”
“可是,張偉那么寫確實不合適啊,真的會誘發(fā)模仿犯罪的?!惫》乙幻嬲f,一面習慣地撅了撅嘴唇。
郭小芬容貌本來就姣好,而她這撅嘴唇的習慣更是令無數(shù)異性傾倒的超級嫵媚動作,大有“香唇一翹百媚生”的意境。
“唉!”李恒如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在新聞圈里,他是有名的“冷面老總”,下屬見到他兩腿都打戰(zhàn),大概敢當面頂嘴的只有這一個郭小芬——沒辦法,純粹是慣壞了。
李恒如這一聲嘆息,在郭小芬耳中不啻大赦令,她最會順坡下驢:“李總,那我先出去干活兒啦?”李恒如揮了一下手,把這小姑奶奶請出了辦公室。
郭小芬剛剛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張偉那張發(fā)黃的臉就伸了過來,咧嘴一笑,眥起被煙草熏得焦黃的大板牙:“小郭妹妹,我請你吃飯,怎么樣?”
請客?是炫耀自己的勝利,還是一直以來垂涎自己的美貌,借機會下套?郭小芬斜睨著他,這個蠢貨為什么就不能把手掌抵在嘴巴上哈口氣,聞聞自己那滿口的煙臭氣。
剛好來了短信,郭小芬一看,是條天氣預報。她眼珠子一轉,笑瞇瞇甜膩膩地指著手機對張偉說:“出了個案子,分局的一位朋友向我報的料,我得馬上趕過去。這樣好不好,咱們晚上七點整,在西山游樂園旁邊那家西蜀豆花莊吃飯?先說清楚,是你請客哦。”
張偉的大嘴巴差點咧到耳根去,有如中了六合彩一般高興。郭小芬活潑可愛,參加集體活動最是積極,但因為有男朋友的緣故,極少和異性單獨約會。張偉頓時覺得自己的魅力在情場上真是無往而不勝,看來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早晚也要成為家中后花園的一枝。唯一的遺憾,就是約會地點有點遠,報社位于城東,從這里到城西的西山游樂園,等于橫穿整座城市——不過,為了自己那分泌過盛的腎上腺素,只好委屈一下腿腳了。
“沒問題,當然是我請客嘍!小公主指定的地點,天涯海角我也得去耶……”
明明是東北人,鄉(xiāng)音未改,卻要咬著舌尖說廣東腔,那感覺好像在奶油冰棍上淋了一層咖喱醬,不倫不類還惡心。郭小芬卻依然笑容燦爛:“那說定了,晚上七點整,西蜀豆花莊,要是我遲到了你多等我一會兒,打我手機我要不接就是不方便接聽,關機就是沒電了,總之一句話——不見不散!”
說完,她把包往肩膀上一挎,朝樓下走去,背后傳來張偉得意的、帶有幾分炫耀意味的笑聲。
下了樓,打車回家。在車上,她感到腦袋越來越沉重,估計是昨天一夜沒有睡好覺,上午來報社又太匆忙的結果。進家之后,她把手機一關,躺在床上就睡,小貓貝貝又躥上床往她懷里鉆,被她一巴掌胡嚕了下去。
“喵……”貝貝不知道行情變了,委屈地叫著。
“色貓!”她輕輕地罵了一句。一分鐘以后,房間里響起了她細細的鼾聲。
夢,很怪。
灰色的,不知是天還是地,有霧,很濃。
一步一步地登上臺階,但感覺又仿佛是在往下面走,越來越高也就越來越深,灰色的霧有點嗆人,她的腳抬不起來了,太沉重,但還是要走,被莫名的驅動力拽著的腳步無法停止,直到她看到那扇門。霧散了,惟余黑色,穩(wěn)定而恒久的黑色。
那扇門也是黑色的,只是黑得更濃一些,門里傳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仿佛是在召喚她。
然而仔細一聽,她又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哭聲。
她想逃,但逃不脫,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長了一雙后眼,看到身后浮著一張臉,灰而發(fā)青,布滿了老年斑,癟癟的嘴巴,兩只眼珠子像死魚一般慘白,竟與眼眶脫離,獨自漂浮著,只有幾根黏黏的血絲與眼窩牽連,正是這兩只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她,下了詛咒一般,使她的雙腳再不能挪動半分……
門,開了。
她沒有推,門就開了,自己開了。
她被一股力量推進了門里,逐個房間地經過,看到的景象相仿,都沒有窗戶,黑色而空無一物。然而哭泣聲也越來越大了,凄慘得像剛剛融化的雪水,往骨頭縫里滲,滲得她瑟瑟發(fā)抖,滲得她也想哭。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哭泣的女人。
女人坐在一個房間的墻角,從口型上看,她的聲音本來應該是嗚嗚的,但她嘴里發(fā)出的卻是貓叫一樣尖細的聲音。房間也是全黑的,女人是灰色的一團,看不出穿著,看不清面孔……郭小芬夢見自己一點點地走近她,她卻全然沒有理睬,依舊只是哭……
“你……你怎么了?”郭小芬戰(zhàn)栗著問,手不自覺地扶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把雪亮的尖刀!
拿刀的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無聲無息,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他或者她只是很優(yōu)雅地將尖刀一點點伸向自己的胸口。她拼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沒有任何作用……刀尖終于觸及肌膚了!那疼痛的感覺,清晰得完全不像是在夢中!
猛地,她驚醒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夢境太真實了!
“喵嗚……”
她定睛一看,貝貝居然就站在自己的胸口上,用爪子撓著毛巾被。原來是這個家伙壓迫自己的心口,才導致噩夢連連。她氣得一把揪住它的脖子,按在床上就是一頓打。
挨打的時候,貝貝無所謂地哼哼著;打完,它滾下床就不見了。
窗外,天空已黑如鍋底。沒想到自己竟睡了這么久,遠處寫字樓頂?shù)哪藓鐭魧⒁淮饷⑦h遠地投射進來,使屋子里閃動著一些令人迷惘的銀色。郭小芬打開手機,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張偉發(fā)來的一連串短信像“打地鼠”游戲中的老鼠一樣在屏幕上涌現(xiàn),一開始是問還有多久能到,然后是不斷提醒點的菜全都涼了,最后問“你是不是玩我呢”?郭小芬在手機那小小的屏幕上,分明看到一張氣急敗壞得變形的黃臉——不禁笑出聲來。
然而,最后一條短信不是張偉發(fā)來的。
“如果方便,請馬上到故都遺址公園,發(fā)生割乳命案?!?/p>
發(fā)信時間是半個小時之前,發(fā)信人是林鳳沖。
郭小芬把裝有10.4寸索尼筆記本電腦的包往肩膀上一挎就沖出了家門,沒半分鐘又沖了回來,往小食盆里一面倒偉嘉貓糧,一面氣哼哼地對著盤坐在床上的貝貝說:“下次再敢好色,餓死你!”
半個小時之后,透過模糊的出租車車窗,郭小芬看到了夜色中的故都遺址公園,盡管川流不息的汽車將機動車道裝飾得掛了流蘇一般,但構成公園主體的長長的土城,依舊黑黢黢、蒼莽莽,沉寂如死,仿佛是臥在光怪陸離的都市中的一條隨時準備吞噬一切的巨蟒。
遠遠望見一排排警車上的警燈像吃了搖頭丸一般閃爍不停,附近集聚著蟻群般的圍觀者,郭小芬下了車,接近黃色隔離線的時候,聽見一個憤怒的聲音:“你們在警校有沒有受過最最基本的訓練?!”
一看,原來是市局的刑事鑒識高手劉思緲正蛾眉倒豎,杏眼圓睜地在訓斥三個巡警。郭小芬滿不在乎地挑起隔離線就往里面走,被劉思緲一眼看見,厲聲呵斥道:“站??!這是犯罪現(xiàn)場,你怎么能隨便進來?!”
林鳳沖匆匆走了過來:“思緲,是我叫她來的,上午她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這個案子我想讓她獨家報道,別的媒體都沒通知?!?/p>
劉思緲毫不客氣:“那三個巡警已經把現(xiàn)場搞得亂七八糟的了,我不想再讓些莫名其妙的外行人裹進來添亂!”
“啪!”
清晰的拍打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郭小芬拍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嘴里還嘟囔著:“這討厭的花腳大蚊子,我又沒得罪你,你憑啥咬我?”
除了劉思緲,在場的警察全都笑了,尤其三個巡警,格外開心。他們接到報案后,因為急著查看受害人還有無救活的可能——在警校,這是《刑事偵查學》要求最先到達犯罪現(xiàn)場的警員首先考慮的事情——就沒顧及保護現(xiàn)場,結果挨了劉思緲一頓呲兒,又搞不清她什么來頭,不敢申辯,窩了一肚子的火,郭小芬指桑罵槐,幫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郭小芬眼尖,發(fā)現(xiàn)市法醫(yī)鑒定中心副主任蕾蓉也在,上前打招呼,一張小甜嘴,姐姐長姐姐短地叫個不停,蕾蓉知道她有心氣思緲,微笑不語。
劉思緲冷冷地看著郭小芬,然后上前對蕾蓉說:“你做尸檢,我勘查現(xiàn)場,咱們各做各的工作?!闭f完徑自向密林中走去。
郭小芬沖著她的背影撇撇嘴,接著壓低聲音問蕾蓉:“那位景觀大學的特聘犯罪學教授林香茗沒過來嗎?”
蕾蓉搖搖頭。
由于陳丹案件有諸多詭異之處,所以接手這一案件的刑偵總隊一處,一直把弦繃得很緊,早就跟各個分局打好招呼,有什么新的情況要在第一時間上報。巡警在晚上9點20分發(fā)現(xiàn)受害者,十分鐘不到,專案組組長杜建平就得知了案情,安排林鳳沖和劉思緲馬上出現(xiàn)場。林鳳沖一時卻找不到思緲,打電話才得知,林香茗的老師——世界頂級犯罪行為剖析專家JohnDouglas過幾天要來中國講學,局長許瑞龍十分重視這次中美警方的高端交流,特地安排林香茗和蕾蓉、劉思緲一起在局里做資料準備。蕾蓉讓林香茗一起去現(xiàn)場看看。但林香茗牢記許瑞龍跟他提過的,自己雖然掛著行為科學小組組長的頭銜,但畢竟不是警察,只能算是個“私人顧問”,不好介入刑偵一線,再有興趣也只能是隔山觀戰(zhàn),不好直接插足,所以拒絕了。臨別時,蕾蓉特地跟他說“現(xiàn)場的情況我回來和你詳談”,劉思緲全當沒有聽見。
現(xiàn)場位于山凹一塊樹林環(huán)抱的空地上,四盞兩千瓦的警用鹵素燈將現(xiàn)場照得一片慘白,以至于那些樹影都十分清晰,像是扭動著腰肢牽拉著手臂,圍繞在這片死神剛剛光臨過的地方,跳著妖異的舞蹈。
受害者躺在地上,身體幾乎是全裸的,衣裳散落在附近,掛在樹枝上的灰色裙子,被夜風一吹,飄來蕩去,像一張皮。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呢?!惫》叶阍诶偃厣砗笠贿吙匆贿呎f,“而且……她似乎并不漂亮?!?/p>
蕾蓉戴上塑膠手套,默默地在死者身邊蹲下,輕輕移開死者半捂住傷口的手,檢查傷口的外觀:“裂口很大,入刀很深,切斷了腹腔大動脈,出血過多導致死亡。死者的雙手和胳膊有許多切傷的痕跡,我認為應該是防御創(chuàng)……嗯?傷口深淺差異很大,像格斗創(chuàng)?!?/p>
“防御創(chuàng)”是法醫(yī)們對防御創(chuàng)傷的簡稱,常見于被害人遭到殺害的案件,系被害人在激烈抵抗的過程中,用手和前臂抵擋兇器造成,由于罪犯一心要置受害人于死地,一般情況下,傷口應該都比較深,而且以切傷居多;而深淺差異很大的傷口往往是“格斗創(chuàng)”,指在斗毆過程中因為搶奪兇器造成的傷口,以割傷居多——傷口的長度往往大于其深度。
這個知識,郭小芬也是了解的,所以好奇起來:“這么弱小的女孩子,怎么會出現(xiàn)格斗創(chuàng)?”
蕾蓉沒有回答,她凝視著死者的眼睛,觀察角膜的混濁情況——人死亡6小時后會出現(xiàn)角膜混濁?,F(xiàn)在死者的角膜還很清晰,生命之光雖然已經褪盡,但仍舊有些幽幽的東西在閃爍著,鬼火一般,雖然明明知道這是鹵素燈照耀的結果,但蕾蓉還是習慣地認為,這是冤魂死死絞纏住了自己。
據(jù)說,第一個和被謀殺者的雙眼對視的人——這個角色在世界各國一般都是由刑偵人員尤其是法醫(yī)來承擔——往往就會被冤魂糾纏住,案件一日不破,冤魂就一日不能解除,被糾纏者就要代替死者承受阿鼻地獄一般的怨苦。所以在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刑事科學系的教學樓門口,被常春藤半遮半掩的青銅牌子上銘刻著這樣一句話:
你注定是被冤魂附體的人——直到你能把兇手繩之以法!
蕾蓉拿起死者的手臂輕輕彎曲,尸僵已經出現(xiàn),但程度并不嚴重,結合角膜狀態(tài),死亡時間初步可以推斷是在距離現(xiàn)在兩個小時左右的晚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
尸檢結束后,蕾蓉站起身,問劉思緲的現(xiàn)場勘查工作完成得怎么樣,劉思緲說:“那三個巡警把現(xiàn)場踩得像跑馬場,不過我還是提取到了犯罪分子的足跡。另外,兇器已經發(fā)現(xiàn)了,就丟在山坡,一把大號的折刀,從刀把上已經提取到清晰的指紋。”
“兇手膽敢留下精液和指紋,就證明他以前沒有犯罪記錄,不怕我們做指紋和DNA的資料庫比對?!崩偃爻了嫉?。
“不過,”劉思緲自言自語,“我最感興趣的,不是已經找到的東西,而是沒有找到的東西。我在現(xiàn)場反復勘察,就是沒有找到我最想得到的東西,讓其他刑警擴大搜索范圍,依然沒有找到。奇怪,那個東西本來應該留在我們最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才對啊……”
“什么東西?”蕾蓉心里一緊。
“火柴盒。”劉思緲望著黑沉沉的樹林,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沒有發(fā)現(xiàn)兇手一定會留在現(xiàn)場的——火柴盒?!?/p>
在犯罪現(xiàn)場附近,警方控制了幾個疑似嫌疑人,大多是表現(xiàn)比較反常的圍觀者。林鳳沖正在樹林外對他們在發(fā)案前后的行動做逐一的盤問,并留下他們的電話、住址等相關訊息。劉思緲、郭小芬和蕾蓉勘察完現(xiàn)場出來,站在一邊默默地觀看。
最后一個疑似嫌疑人怯生生地走過來,一只手拿著本書,另一只手不斷撫摩自己纖細的肩膀,扭捏得像在課堂上被老師突然提問的小學女生。
郭小芬卻吃了一驚:“這不是第一名受害者陳丹所在的華文大學學生會主席白天羽嗎?”
劉思緲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在吳佳辦公室門外偷聽他們談話的“不男不女的妖怪”。華文大學離這里不遠,不過即便如此,大晚上的他在這里出現(xiàn)也太巧合了一些。何況,劉思緲在白天羽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絲由緊張和恐懼結合起來的東西。
“這么晚了,你到這里來做什么?”林鳳沖問。
“我表弟是高三學生,我給他買了本英語高考用的書,今晚約好了在這里給他?!卑滋煊鹫f。
林鳳沖把他手里的那本書要過來,一面翻閱一面說:“你們約的是幾點見面?”
“9點整。”白天羽說,“但他臨時遇到了點急事,打電話給我,沒有過來?!?/p>
林鳳沖把書還給他,然后要來他表弟家的電話,打過去核實,確有此事。他的表弟是因為家里自來水管突然爆裂,只好留在家,找工人搶修,現(xiàn)在還沒有修完。
“既然知道你表弟過不來了,為什么還不回學校?”
“……”白天羽本來就涂了厚厚一層胭脂,這一羞答答的,臉上頓時變成了猴屁股的顏色。
“說話!”林鳳沖吼了一嗓子,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刑警成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個個都是鐵與血鑄就的真漢子,最反感的倒未必是那些窮兇極惡的歹徒,而是白天羽這種明明是個大老爺們兒卻毫無男人氣的家伙。
白天羽一害怕,倒把真話說出來了:“遺址公園小廣場那里有許多女孩子,我想看看她們最新潮的裝扮,多逗留了一會兒,聽說這邊發(fā)生了命案,就過來看熱鬧……”
“行了!”林鳳沖越聽越膩歪,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在現(xiàn)場附近有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沒……沒有?!卑滋煊鹩悬c結巴。
“好了,你可以走了……”林鳳沖的話還沒有說完,后面就傳來一個聲音:“等一下!”
劉思緲走了過來,白天羽頓時瞪圓了眼睛:冷若冰霜的瓜子臉上,浮動著一層晶瑩如雪的光芒,在這暗夜的樹林中突然走來,宛如仙子一般。
劉思緲總覺得白天羽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xiàn),是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比李莫愁的冰魄銀針還陰冷,所以如果白天羽真的做了什么虧心事,應該閃避她的盯視,卻沒想到白天羽如此好色,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心里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麻煩你跟我來一趟?!眲⑺季樥f,“看一下你是不是認識死者?!?/p>
“哎呀呀,這可不行!太可怕了,我心臟一直不好。”白天羽一只手搖晃著,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劉思緲目光一凜,把白天羽嚇了一大跳,他嚅囁道:“要不……我跟你去就是。”
認尸程序仿佛一出鬧劇,白天羽一看尸體就怪叫一聲,翻著白眼往后面倒,見沒人扶他,才趔趄了幾步站穩(wěn)當。劉思緲以為他認出死者是誰了,誰知一問之下,白天羽一面揉搓自己的心口一面嚶嚶地說:“可嚇死我了,我怎么會認識她?”
劉思緲揮揮手,讓他走人?,F(xiàn)場證物提取得也差不多了??彬炄藛T用單獨的袋子分別套在尸體的頭、腳和手上,用膠帶松散地固定之后,再用黑色的裹尸袋把尸體裝進抬走。劉思緲和郭小芬、蕾蓉也慢慢地往樹林外走,圍觀的人群仿佛看到熒屏打出“謝謝觀賞”后的觀眾,漸漸散去。
到底是當記者的眼尖,郭小芬突然叫了一聲:“吳老師,這么巧,您也在這里啊!”
果然是陳丹的班主任吳佳,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穿著一身雪白的休閑裝,左手拿著羽毛球拍,右手把玩著一個雪白的羽毛球,滿面紅光的臉上直冒熱氣,額頭上全都是汗水,扶著眼鏡腿道:“哦,原來是你們在這里辦案啊,我鍛煉完身體經過這里,聽說有個女孩子被人殺死了,是真的嗎?”
郭小芬點點頭,問:“您每天晚上都來這里打羽毛球?”
“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我都會找朋友打上一兩個小時?!眳羌研χf,“現(xiàn)在的大學教師,教學負擔越來越重,要是再不注意鍛煉身體,真怕哪天也要像報紙上說的那樣‘過勞死’呢!”
郭小芬看著他那健美的身材,尤其是兩條一樣粗壯得像小檁條般的胳膊,笑道:“怎么會?您這體格可真結實得像運動員啊!”
又閑聊了幾句,吳佳告辭了。蕾蓉說:“思緲,你覺得這起案子和陳丹案件能否并案?”
劉思緲想了想說:“從割乳的做法來看,是相仿的,但是其他地方——比如殺死受害人、奸污、在現(xiàn)場留下大量的指紋和足跡甚至兇器,既顯示出兇手的殘忍,又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無知,缺乏陳丹案件中那種‘理性的瘋狂’,所以又似乎不是一個人所為。尤其是沒有找到火柴盒,更令我不解,如果是同一個兇手,為什么這一次他沒有給警方留下挑釁或提示性的信息呢?”
蕾蓉說:“當務之急,不是找到兇手,而是確認死者的身份。”
死者的身份在第二天一早就得到了確認。她的名字叫柳杉,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發(fā)案當天的晚上,她由于和男朋友吵架,兼之最近一次考試成績不太好的緣故,心情煩悶,跟家里人打了個招呼,說是到外面散散步,誰知就此踏上了不歸之路。柳杉的父母自然是悲痛欲絕,但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班同學,只是在聽到噩耗的一瞬間象征性地怪叫了兩聲,就再無其他,以至于林鳳沖懷疑他就是犯罪嫌疑人。但調查之下,才知道他沒有作案時間,柳杉被殺的時候,他正和同班的另外一位女生在小旅館里做著床上運動。望著他對柳杉之死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林鳳沖真想削他兩個大耳光。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他媽的像冷血動物一樣!”林鳳沖忿忿然說,“死人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如此麻木不仁!”
其實,當死亡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兇殺變成了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的時候,麻木不仁——也就不見得比死亡本身更加了不起。但是對于享久了太平盛世,聞慣了窗頭一縷槐花香的市民而言,對這一系列異??植赖膬礆副憩F(xiàn)出麻木不仁,還是很久以后的事。柳杉案件發(fā)生的時間是6月21日,在此后的6月23日,6月25日,又相繼發(fā)生了兩起先殺后奸,受害人被割掉右乳的命案。受害人的年齡都在16歲到18歲之間,案發(fā)地點分別位于學苑橋附近的學苑公園和智新橋以北的一座非常偏僻的、正在準備拆遷的居民小區(qū)內。按照事先達成的默契,郭小芬對這兩起案件的報道都篇幅短小、下筆謹慎,卻被總編輯李恒如認為“火力不夠”,派張偉重新采寫。經過張偉筆下一番添油加醋,案情被渲染得異常血腥和恐怖。稿子在《法制時報》上連續(xù)刊登之后,該報的銷量大增,超過了其他都市報的總和——圍繞這數(shù)起案件的各種流言不脛而走,一些市民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樣惶恐不安起來,有人在這天中午經過一個停車吃飯的路邊攤時,清楚地聽見一個把臭腳丫子搭在車窗外晾著的出租車司機給老婆打電話:“吃完飯讓她老實在家學習!要是再到外面野去,不用別人,我先把她給宰了!”
在這兩起命案的現(xiàn)場,同樣沒有發(fā)現(xiàn)火柴盒。因此,在市局刑偵總隊內部,圍繞是否與陳丹案件并案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當有人提出應該讓林香茗馬上介入案件的偵破工作中的時候,杜建平頓時火冒三丈,堅決反對,揮動手臂叫嚷著:“我們有決心、有能力迅速偵破這起案子,不勞外人操心!”
但是有決心有能力,并不等于一定會破案。劉思緲的現(xiàn)場勘驗不可謂不細致,蕾蓉的法醫(yī)工作也認真之至,林鳳沖帶著手下一干精兵強將,在分局、案發(fā)地派出所干警的配合下,展開拉網式的排查,對與命案受害者有關的關系人,都圍繞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和作案動機進行了口干舌燥的訊問,嫌疑人名單拉得越來越長……但是這所有的努力,都一無所獲。為了預防新的犯罪發(fā)生,各個分局派出了不少便衣,沒日沒夜地在案發(fā)現(xiàn)場一帶巡查。盡管如此,6月28日晚上,又一起血案在獨秀公園發(fā)生了。這一回與前面幾起案件的唯一區(qū)別是,罪犯在殺死受害者時,刀子扎得太深,將那姑娘的腸子帶了出來,纏繞在她雪白的小腹上,血肉模糊的一團,致使罪犯沒有實施奸污,只把她的乳房割走了。
下期預告:接二連三的命案,一次又一次挑動著警方繃緊了的神經,還會不會有更多的無辜女子落入魔爪?相似的行兇場面讓人禁不住懷疑:這真的不是連環(huán)殺人案嗎?如果你等不及想要了解后續(xù),也可以購買新近上市的《真相推理師:嬗變》紙質書,先睹為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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