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
01
阿姆的手術(shù)是在3月進行的,那一天我沒能趕回去。
火車轟隆隆地響,從東南方的福建往西北部的西安一路駛?cè)ァN业淖辉诳看暗睦飩?cè),囫圇打了一個盹,半夢半醒中,眼淚流得稀里嘩啦。坐在對面的一個姑娘給我擦了兩次眼淚,指著窗外的好天氣說:“你看,初夏日的天多藍?!?/p>
我想我一定是和阿姆在這樣的高空中打了一個照面,要不然我不會控制不住自己,讓自己這么失態(tài)。
手機沒電的那十幾個小時,母親打了7個電話。她打到第4個電話的時候,阿姆已經(jīng)開始說胡話了,她用一點也不清楚的口齒問:“囡囡怎么還沒有回來?抬我出去曬曬太陽吧!”
那天西安下了一點小雨,太陽藏在云層后面,阿姆其實是想在院子里等著我回去,到了最后一刻她還說謊。但是母親不愿意戳穿她的謊話,只當是陪她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我是阿姆的大孫女,從小被她寵到大,3年前去了福建讀大學(xué),回家的機會少,也最讓她牽掛。
阿姆病重的時候說:“別告訴囡囡?!庇谑撬械娜硕贾懒耍挥形乙粋€人蒙在鼓里。我打電話回去,問阿姆呢?她教唆母親騙我,說她出去找她的姐妹串門子,說她還做了搟面皮等著我回去吃。
我永遠都吃不到阿姆親手做的搟面皮了。
她躺在小椅子上,等呀等呀等呀等,她遲遲不肯閉上眼睛。她手抖,她胸口悶,她抬不起頭,她側(cè)著身子,往院子外面看啊看。阿姆太累了,連眼睛都開始慢慢不愿意睜開,于是那眼睛瞇成一道縫,透過那道縫,是我漫長路程里的所有行程,越來越微弱。我下公共汽車的時候,接近醫(yī)院,天卻黑了。
她閉了眼,天就黑了。
02
我出生的那年,阿公去世,村里的人都說,我是阿公生命的延續(xù)?;蛟S是因為這樣的巧合,又或許因為我是阿姆的第一個孫女,她對我格外疼愛。
每次吃飯的時候阿姆都會撇過母親,將我抱在她的懷里喂我吃,一口粥,一口菜,從勺子到筷子,從嬰兒到3歲大的孩子。我長大一點就不愿意讓她再喂我,我想自己拿著勺子,她總能找出七七八八無數(shù)個理由說服我,我小,我挑食,我拿不住勺子,我容易弄臟衣服。
我喜歡擺弄洋娃娃,她要我給她讀《三字經(jīng)》。我一會兒聲音大,一會兒聲音尖,她都縱容著我。我目的不純,想讓她煩我,她也不管。因為阿姆說只要給她背半個小時的《三字經(jīng)》,就可以3個小時對我不聞不問,我陰陽怪氣地給她讀3個小時,這樣她一整天都管不到我。后來她想反悔,又說服自己,對我要說話算話。
她很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像個老姑娘。
我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給我唱京劇,咿咿呀呀地唱,我咿咿呀呀地跟著學(xué),唱過很多遍,我也學(xué)會了很多戲詞。可是一旦村子里唱戲的來了,我就不聽她唱,她不化妝,沒有那些戲臺上的花旦扮相好看。再后來,阿姆病重,她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最拿手的京劇,我坐在她床前給她咿咿呀呀地唱,唱京劇唱黃梅戲,她一個勁地說新鮮。
母親說,她記性好著呢!她就是想讓你陪她說說話。
我說,我懂!
03
我小時候長得跟男孩子一個樣子,上樹掏鳥蛋,下河摸小魚,還曾經(jīng)帶著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糟蹋院子里的蘋果樹。她知道了要打我,最后還是喊聲祖宗罵我?guī)拙洹?/p>
村子里有孩子在河里溺了水,她嚇得半死,看我一臉泥巴地回去,一下子把我摟懷里,又哭又笑,卻最終還是在我屁股上拍了好幾巴掌,讓我長著點記性。臘八節(jié)的時候,我弄破了她裝了2斤白糖的袋子,糖撒了一地。她作勢要打我,我一溜煙的人就跑沒影了,她追了過來,她腳小,像一只小船,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慢慢地跑。
我所有的榮譽都是她用愛教會的。
她喜歡看我寫作業(yè),也喜歡聽我背書。冬天快來的時候,她問我會有人在冷風(fēng)里看雪嗎?我鼻子一堵,在屋子里放了一張單人沙發(fā),她小小的,蜷縮在那里。她喜歡唱戲也喜歡聽戲,可是后來她說聽我背書比聽戲有趣多了,我就在她面前背英語,背課文,背公式,她就瞇著眼睛在那里睡覺,我一停下來,她就醒了。
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就找很多東西來讀,讀得多了,成績就更好了。她睡的時候像個小孩子,又像一個老小孩,還會流俏皮的口水。我裝作看不見,她睡醒了總要先看看我有沒有注意她,然后迅速地,拿袖口一擦。
口水就不見了。
我去福建讀書,她總覺得遠,我坐了33個小時的火車,她說感覺我都能去到外國。她不喜歡看天氣預(yù)報,因為看天就能知道第二天的天氣。我去了福建以后,她卻習(xí)慣了7點半前守在電視前面聽我那邊的天氣。她不會打電話,就纏著我媽每天晚上給我打。
提醒我?guī)?,提醒我預(yù)防中暑,提醒我這一點點積淀起來沉甸甸的愛。
04
5年前,小姑家借了我們家1萬塊錢,是父親找別人湊的錢。
那錢欠了5年,從親情欠成了敵意。
去年寒假回家,母親又在我耳邊嘮叨起:“要是你小姑家能把那1萬塊錢還了就好了?!?/p>
我迷迷糊糊嗯了一聲,翻了翻身睡了過去,后來還是決定和母親去討要。
阿姆那個時候身體已經(jīng)不舒服,整夜整夜覺得自己小腹疼,身子不舒服人就煩躁,阿姆一煩躁就開始和母親慪氣。錢沒要回來,阿姆卻生了氣,她扇了母親一耳光,責(zé)備母親一點也不顧著小姑在那個家里的處境。她護女心切,我護母心切,我同她爭吵。
母親捂著臉,眼睛紅紅的,卻沒哭出聲。
我氣不過,對著阿姆兇了一句:“我和我媽昨天在小姑家連飯都沒吃一口,你就知道護著你閨女,錢是我們家的,為什么不要?”
“誰護著你小姑了,誰護著了?”
“沒護著你打我媽干什么?有本事你打我小姑去!”
“你跟你那狐貍精媽一模一樣,還是大學(xué)生,書都念到屁股里去了?!?/p>
我沒再和她頂嘴,我看見阿姆哭了,我扶著母親回了屋子,我也哭了。
阿姆愛我,從小到大,我也愛她,從小到大。正是因為愛,我們知道什么樣的話可以輕而易舉地傷害對方,我傷害了她,她同樣也還了回來。
05
去年的11月,我拿了學(xué)校5000塊的獎學(xué)金又得了去臺灣交換一學(xué)期的名額。
母親和我視頻的時候,阿姆嚷嚷著也要和我視頻。她磨蹭了很久,讓母親給她挑了好看的衣裳換上,又梳整齊了頭發(fā)。她在視頻那頭靜靜地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視頻的質(zhì)量不好,也許是隔著海峽的緣故,她臉色那么差,我卻一點也沒看出來。
她問我臺灣美不美,我只是說我想她。
然后她隔著手機在視頻那頭哭得難以自抑。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盡失儀態(tài)。那天臺灣的天氣很暖和,我的心卻跟著她的哭聲冷了下來。
我還以為她在為我和她寒假里頂嘴的事生氣,但她已全然不記得。
我卻記得我要來臺灣的時候,她拉著我要談話,要談些什么呢?她又一時想不起來。她有些窘迫地說:“我準備了那么久呢!全忘了。”
于是我陪她在家里坐了很長的時間。她看著我,應(yīng)該想起了過去很多時間,我從出生的時候,從會翻身的時候,從甩開她的手一個人跑的時候,從拂了她的勺子不再讓她喂飯的時候,那么多重要的日子,雖不能歷歷在目,卻還是能感受到她細碎的呵護。
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阿姆就一直盯著我看,我睡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她就給我繡老虎鞋,繡歪了她就自己跟自己生氣,繡好了她就扣在我腳上,一個勁兒地坐在旁邊笑。
阿姆躺在小椅子上,等呀等呀等呀等,她遲遲不肯閉上眼睛。她手抖,她胸口悶,她抬不起頭,她側(cè)著身子,往院子外面看啊看。她太累了,連眼睛都開始慢慢不愿意睜開,于是那眼睛瞇成一道縫,透過那道縫,是我漫長路程里的所有行程,越來越微弱。我下公共汽車的時候,接近醫(yī)院,天卻黑了。
阿姆閉了眼,天就黑了。
母親賣了自己結(jié)婚時父親送的一對銀鐲子,又賣了外婆家接濟的一對金耳環(huán),父親打工的工頭良心發(fā)現(xiàn),付給了父親一半的工資。
阿姆的葬禮辦得不算簡單也不是多奢侈,獻了一只羊,還有一頭豬。
我跪在母親身邊,聽見她喃喃低語:“要是你小姑家能把那1萬塊錢還了就好了,咱們就給你阿姆再獻上一頭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