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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獵手

      2017-07-18 18:29程建華
      陽光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青松姥爺林場

      爸媽相識相愛在螞螂河林場。

      爸媽并不是一見鐘情,也不是日久生情,他倆純屬以他們那個年代獨(dú)有的行為方式詮釋了彼此之間那份與眾不同的愛情。

      彼時,爸是林場子弟學(xué)校的校長。

      說是學(xué)校,其實(shí)不過是兩排年久失修的土磚瓦房,一身疲憊滿臉滄桑地佝僂在遮天蔽日的濃蔭之間罷了。

      林場孤懸城北,一共才百八十戶人家,能來上學(xué)的孩子就更少了。

      即便如此,爸依然威風(fēng)凜凜,豪情萬丈。低矮的講臺前那掉漆漏洞的黑板不時被爸手里粗壯的教鞭敲得渾身亂顫瑟瑟發(fā)抖。

      爸的雙眼炯炯有神,那目光一如初春的太陽,溫柔煦暖,反復(fù)摩挲著教室里或咧嘴傻笑或揩著鼻涕的學(xué)生。

      爸步履鏗鏘,聲震屋瓦,說:“小兔崽子們,向前——看?!鳖D了頓,又說,“想去哈爾濱上大學(xué)嗎?”“想!”“那還傻愣著干啥?還不麻溜兒的跟我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爸喊得撕心裂肺,并不是他生來便高聲大嗓,也不是擔(dān)心教室里的學(xué)生三心二意,爸是希望他的聲音能穿透土墻,傳到隔壁媽的耳朵里。爸在課堂上花樣百出千般賣弄,皆為了博得媽的青睞和欣賞。

      媽剛來學(xué)校不久,委身宿舍,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聽了幾堂課,卻越聽越是好笑。媽暗自尋思:這個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的鮮族漢子,干啥不好?為什么非得來當(dāng)老師呢?

      媽看不上爸的教學(xué),并不是依仗了自己林場場長女兒的身份,也不是嫌棄爸一介武夫的出身,媽是林場學(xué)校唯一上過師范的正式教師,眼光自然高出眾人幾許。

      媽初上師范的那年元旦,大雪紛揚(yáng),鋪天蓋地。清晨,嘶吼了整整一宿的風(fēng)雪終于偃旗息鼓了,朝陽初升,耀眼的金光便籠罩了林場。

      四野漠漠,萬籟俱寂。姥爺踩著沒膝的積雪,出去逡巡了一圈兒,不一時喘著粗氣、裹一身寒霜回屋了。姥爺好言跟媽商量:“妮兒,大雪封了山道,這學(xué),咱緩幾天再上吧?”媽一聽急了,揪起胸前粗黑油亮的辮子猛地朝后一甩,像壁爐里的火苗陡遇了狂風(fēng),“呼”一聲躥下炕,頓足嚷道:“不行,今兒就得去,爬著也得去?!崩褷敹读硕蹲齑?,半晌方說:“成,妮兒,你有這決心,爸豁出老命,也得送你去?!?/p>

      當(dāng)天,姥爺頭戴棉帽,身披大氅,揮著馬鞭,趕著爬犁,一徑越過林海雪原,直至將媽送到了四十里外的通河縣城。姥爺一路響亮的吆喝聲如柄刺刀,劃破了北國茫茫的蒼穹。

      誰也不會知道,媽性烈如火的外衣下,竟藏了顆柔情似水的心。

      或是《西廂》《梁?!房吹枚嗔?,媽心里的如意郎君,慢慢就幻變成了書中那身如玉樹、滿腹經(jīng)綸的江南書生。

      而爸呢?爸身材魁偉,目似銅鈴,勢如雜草的絡(luò)腮胡子遮蔽了半張臉面,地地道道一副北國莽漢形象,縱使爸笑得再憨厚燦爛,又咋能打動媽對才子佳人向往已久的那顆芳心呢?

      媽最終接納了爸,并不是偏居山林日子久了,便放棄了對美好理想的向往,也不是爸的苦苦追求讓媽不忍拒絕,媽愛上爸還是應(yīng)了自古美女愛英雄的那句老話。

      爸教書育人,大小還是個校長,可閑暇了,卻愛舞刀弄槍。

      爸動刀弄槍,并不是他不上心教學(xué)事業(yè),也不是他想以此來炫耀自己的威武剽悍,爺還活著時,那些個追鷹逐兔的狩獵往事早已譜成了林區(qū)佳話,爸是無以復(fù)加地繼承了爺?shù)挠潍C基因。

      那年正月,積雪如被,擁裹著林場,醉醺醺的男人、嘮閑嗑的女人,一個個還悶在年味兒里打盹兒,學(xué)校還沒開課。

      一大早,爸腳上蹬雙深筒棉靰鞡,肩上披件黃大衣,懷里抱桿擦得烏亮的獵槍出了門。整個兒一上午,爸像只丟了崽兒的黃皮子,只在姥爺房前屋后可勁兒晃悠。

      媽出門倒藥罐子,見爸橫著槍,正對她咧嘴憨笑,不好就走,便笑問道:“金哥,都說你的槍打得好,真的假的?”

      爸聽了,收斂了笑容,一雙濃眉瞬間擰成個疙瘩,卻不搭話,只把那雙豹眼看向天空,正好,空中啾啁幾聲,林后飛來一群飛龍,爸正眼瞧也不瞧,抬手便是兩槍,只聽“砰”“砰”兩聲,兩只花花綠綠的鳥兒拖曳著長長的尾巴,斷線風(fēng)箏似的從空中一頭栽落下來。媽驚得目瞪口呆,再看那藍(lán)湛湛的天空里,一團(tuán)五光十色的羽毛正和著硝煙凌飛亂舞哩!

      爸挎好槍,“噌噌”跑到屋前椴樹下,三下兩下扒拉開雪堆,薅出把野蔥,又回身撿起飛龍,旋即拽了媽的左手,不由分說,直往宿舍奔去。媽猝不及防,揚(yáng)著右手“哎呀,哎呀”直叫喚,說:“罐,罐……”

      爸飛龍吊湯的手藝堪稱林楊一絕。

      爸的宿舍空空蕩蕩,唯靠窗一炕一被,被子堆得像幾坨曬干的牛糞;靠墻一桌一椅,桌上亂得似久未清理的羊圈??活^的木柜里,亂七八糟塞了幾件四季的衣裳,柜門半開半掩,渾似摟了一半的草甸子。一口吊鍋卻拾掇得仔細(xì),擦得锃亮。

      爸撞開門,進(jìn)了屋,一抖肩膀,軍大衣早飛上炕了,回頭,到屋角小心翼翼支了獵槍,繼而扯開梁柱上的鐵鏈,嘩啦一聲放下吊鍋,捅開爐子,起火燒水。

      吊鍋正在爐火上蕩悠,爸又抽出菜板,不假思索,將飛龍拔毛洗凈,咔咔幾刀,剁成方塊,見水沸了,抓把鹽粒,和肉扔進(jìn)鍋里,片刻工夫,水花翻騰,爸撤了爐子,拿只大碗,連肉帶湯倒在碗里,又隨手一揚(yáng),那把掐得細(xì)碎的野蔥,早一青二白蕩漾浮沉在熱氣騰騰的湯面上了。

      媽在一旁看呆了,手里的藥罐子也忘了放下。媽咋也沒想到,這個粗聲大氣不修邊幅的莽漢,竟有這么干凈利索的一手好廚藝。

      不知是新鮮美味的飛龍吊湯太可口了還是日復(fù)一日煎煮的中草藥起了療效,媽回家后,那糾纏了她多年的心疼病竟一天天好了。

      姥爺大喜,卷了支紙煙,一邊噴云吐霧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妮兒,依爸看哪,小金子人還不錯?!庇终f,“那啥,他那飛龍吊湯不是治病嗎?實(shí)在不行,隔三差五的,咱請他過來弄一次唄!”媽急得直撇嘴:“哎呀,爸,說啥呢?人家又不欠咱的,再說,飛龍又不是籠里養(yǎng)的,想有就有呀?”姥爺猛吸口煙,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也是哦!”

      僅憑一手飛龍吊湯的廚藝,爸還遠(yuǎn)遠(yuǎn)未能打動媽的芳心,也與那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相去甚遠(yuǎn)。真正讓媽對爸刮目相看的事兒,發(fā)生在這年秋天。

      螞螂河林場的秋天,是個人歡馬嘶的熱鬧季節(jié)。

      看吧,殘月西墜,屋檐下掛滿了一穗穗沾滿濃露的苞米;瞧吧,朝霞散盡,場院里碼滿了一堆堆覆蓋嚴(yán)霜的高粱。這邊人影穿梭,肩挑背扛了成袋成袋的地瓜土豆;那邊紛紜雜沓,馬拉牛拖著整車整車的茄子白菜。

      好個忙碌的豐收景象呀!

      遠(yuǎn)方,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際,飄浮著幾片閑云;村頭,清清亮亮的河水,倒映著云影天光。

      林間,柳樹葉黃了,槐樹葉黃了,銀杏葉黃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叢叢金黃像金秋的田野。間或,楓樹葉紅了,槭樹葉紅了,柿樹葉紅了,近前端詳,一簇簇火紅,似燃燒的火海。又有些四季常青的松樹、柏樹、樟樹,躋身田野火海之間,漠然無視同類,依舊綠意盎然。

      淋浴著四季陽光的林場,因山勢高低交錯,坡向順逆無常,乍入秋,便如開了間印染廠,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各種色彩,一時齊全了。

      千樹爭奇,萬木斗艷,林間正熱鬧哩,“呼啦啦”一陣秋風(fēng)襲來,那黃的、紅的、青的、紫的、萬千的枝葉,一夜間,盡依依不舍,飄飄蕩蕩離開了枝頭。林間的小徑,似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地毯,五顏六色,白露為霜,一直綿延向密林深處。

      秋高馬肥,正是狩獵的好時候。

      全場子的男人,按捺不住心頭的躁動,皆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那此起彼伏、磨刀霍霍的聲音,刺激得獵狗們掙來扭去,集體發(fā)出亢奮的嚎叫,鐵鏈子雖拴住了它們健壯的身子,又怎能拴住它們那顆飛逐山林的心呢?

      正午,陽光燦然,男人們挎槍牽狗,黑壓壓站滿了場院。人喊狗吠聲里,青松也抱桿長槍來了,青松撅一頭焦黃亂發(fā),說啥也要參加這次圍獵行動。

      兩年前,青松爸追攆一只野鹿,跌落南坡崖下摔死了,只剩個患風(fēng)濕病的媽拉扯著他長大。青松將他爸留下的那桿獵槍擦得油光閃亮,整日嚷嚷著要打野豬換錢給媽看病。

      往年秋狩結(jié)束,姥爺都會給青松家送去只狍子或幾只山雞野兔,姥爺說:“青松爸是個獵手,獵物該有他家一份?!?/p>

      姥爺不僅是瑪螂河林場場長,也是林場歷年秋狩的總把頭,姥爺?shù)脑捪騺頍o人反駁。

      姥爺說:“青松,明年再來吧,明年你就十六了。”青松不說話,端著槍,瞪著眼,牙齒咬得“咯嘣”直響。青松媽撥開摩肩接踵的人眾,一瘸一拐上前乞求道:“場長,讓青松去吧,再不讓他去,孩子該憋壞了?!痹捯粑绰?,愁容已鎖上了她那張凄惶菜色的臉。

      姥爺瞅瞅快被滿腔怒火點(diǎn)燃的青松,想了想,說:“那這么的,青松,你上北隊去吧!”青松一臉陰霾頓時散了,嗯哪一聲,抱槍跑著去了。

      姥爺又沖爸說:“小金子,你的槍準(zhǔn),跟我守住南坡?!卑执饝?yīng)了。姥爺咳嗽幾聲,銳利的目光錐尖般掃過人群,又說:“爺們兒,今兒咱仔細(xì)了,別讓像樣的家伙漏網(wǎng)了。”話音未落,場上一片歡騰。

      南北兩隊人馬分撥已定,姥爺反倒閑下來了。

      姥爺靠坐在南坡一棵大楓樹下,見楓葉滿地,赤彤一片,而不計其數(shù)的山丁子,或遠(yuǎn)或近掛滿了樹梢,活像一盞盞閃亮的小燈籠,映紅了山岡,不禁心情大好,摘下腰間的酒葫蘆說:“小金子,來口不?”爸拍拍槍桿,憨笑道:“不了,場長。”姥爺哈哈大笑:“好?。∈莻€好小伙兒?!闭f著,“咕嘟”了一大口,一時血脈僨張,滿臉通紅,繼而伸展雙臂,愜意地舒了口長氣。

      北邊隱約傳來一陣鑼鼓聲,姥爺側(cè)耳聽了片刻,笑道:“早呢,怎么也還得一個時辰。”說完,仰頭又喝了口酒。

      午后的陽光從交織的枝葉間滲漏下來,地上光斑閃爍,一陣秋風(fēng)過去,落葉像萬千只彩蝶,在林間穿梭飛舞,這壯麗的秋景,爸不禁看呆了。

      姥爺見爸匍匐在一道小山梁上,神情專注,動也不動,不禁笑道:“小金子,緩一緩?!卑只仡^看時,見姥爺抱著葫蘆,又喝了一口。姥爺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巴,說:“小金子,我呢,歲數(shù)大了,明年,這把頭的活兒,由你來張羅吧!”

      爸還未接過話兒,北邊鑼鼓密集,殺聲四起,接著,靜謐的林間揚(yáng)起一片“沙沙”聲響,不知些什么野獸,踏著層層落葉,遠(yuǎn)遠(yuǎn)奔來了。

      姥爺一驚,扔了葫蘆,端起獵槍,低聲招呼爸和一眾埋伏的獵手,說:“來了,瞅準(zhǔn)了打?!?/p>

      “砰”“砰”,爸開槍了,幾只跑在前頭的野兔腦袋一歪,應(yīng)聲躺下了?!吧成场甭曂W×恕2灰粫?,北邊鑼聲又響了,殺聲震天,旋即“沙沙”聲又傳來了,姥爺和獵手們一齊開火,一時火星迸濺,槍聲大作,硝煙尚未散盡,狐貍、山雞、獾子、狍子,花花綠綠,早躺倒一片了。

      鑼聲歇了,姥爺裝彈填藥,一邊又拾起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咋樣,還行吧?”爸遠(yuǎn)遠(yuǎn)對姥爺豎了個大拇指,姥爺愈發(fā)興奮了,說:“待會兒,都別瞎嘚瑟呀,今兒我要打個大的?!?/p>

      太陽才偏西,日影便籠罩了密林,遠(yuǎn)近一片光怪陸離。

      北邊鑼聲又起,獵狗叫得一聲比一聲兇狠,密林深處遠(yuǎn)遠(yuǎn)傳來幾聲野獸的咆哮嘶吼,姥爺暗喜,期盼已久的大家伙終于來了。

      姥爺抱著槍,貓腰向前幾步,靠了棵壯碩的樟樹停下了,不遠(yuǎn)處,窸窸窣窣一陣暗響。這聲音姥爺太熟了,年年狩獵,野獸也變聰明了,可你這畜生瞞得了別人,咋也瞞不過我呀!該我大顯身手了,姥爺深吸口長氣,從樹后閃出,單膝跪地,舉槍便射,與此同時,身后傳來一聲驚呼:“場長,別……”

      “砰”,姥爺?shù)臉岉懥?,火藥鐵砂裹挾著憤怒的火焰,穿透密林,呼嘯而出。只聽前方“啊”一聲慘叫,一個人影仰面摔倒了。

      姥爺大驚失色,一身的酒都化作汗出了。

      爸搶步過來,和姥爺上前看時,只見青松睜著雙眼,面如白紙,雙手緊攥著那桿長槍,抽搐的身子,已被鐵砂打成了篩子,此刻,殷紅的鮮血正像山泉一樣汩汩直往外涌。

      姥爺野獸般一聲悲號:“青松,咋個是你呀!”說完,回身在樟樹上砸碎了獵槍,一跤跌倒在地。

      青松還未抬回場院便斷氣了。

      一年后,媽和爸結(jié)婚了。

      媽嫁給爸,并不是因為姥爺死了便迫切想找個依靠,也不是爸陡然從一介林區(qū)莽漢華麗轉(zhuǎn)身變成了儒雅書生,媽是被爸一身擔(dān)當(dāng)?shù)挠⑿蹥飧沤o征服了。

      青松死后,他那病秧秧的媽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鬧,只買了兩瓶敵敵畏放在屋里,眼瞅早晚活不成了。

      爸上門勸道:“嫂子,我不會說話,可我爸以前常說,老天讓咱來世上一趟,就是讓咱好好活著的?!庇终f,“青松是個意外,場上誰不心疼???沒辦法呀!”又說,“可咱活著的,不能輕易就作踐了自個兒呀!”又說,“青松小小年紀(jì)就去打獵,還不是想掙點(diǎn)兒錢,給你抓藥治病讓你好好活下去嗎?”又說,“你要出啥事了,青松地下有知,得多難過呀?”

      青松媽這才“哇”一聲痛哭出聲,抱著枕頭,撕心裂肺喊道:“青松,我那懂事的兒呀!我那苦命的兒呀!”又哭,“兒呀!你沒了,媽的心也給掏空了啊!”又哭,“放心吧!兒呀,媽不死了,媽要好好活著,媽不能再讓我兒難過了……”

      爸勸住了青松媽,說:“嫂子,獵手們商量了,往后你的用度開銷,大伙兒會安排好的?!鼻嗨蓩尩难蹨I刷一下又淌成了河。

      姥爺從山上回來后,一夜間頭發(fā)胡子白了大半,他病倒了,姥爺躺在床上,日夜自語:“打了半輩子獵,我咋瞎了眼,打了青松呢?”

      過了幾天,姥爺神智清醒點(diǎn)兒了,掙扎下床,翻箱倒柜,踉踉蹌蹌收拾行李包袱,媽驚問:“爸,干啥呢?”姥爺說:“我殺了人,上通河自首去。”媽急了,從后一把抱住姥爺,哭道:“爸,我不讓你去?!崩褷斦玖税肷?,方撥開媽的手,嘆道:“妮兒,爸好歹是個獵手,爸已犯下大錯,不能再錯了。”媽再次哭著抱住姥爺,姥爺顫抖著說:“妮兒,撒手吧!”說著,又掙脫出去。

      媽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傻傻地站著。姥爺背著行李,搖搖晃晃出了家門,媽見往日威武雄壯的姥爺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走得趔趔趄趄,不由心碎欲裂,放聲大哭。

      姥爺踏著滿地枯葉,才走到門前椴樹腳下,卻靠住大樹不走了,姥爺?shù)纳碜右才νΦ孟窨脴洌豢猛Π尾蝗旱拈矘洹?/p>

      媽好不詫異,腮上掛滿了淚,上前看時,只見姥爺雙目微閉,一絲淺笑尚掛在嘴角,秋風(fēng)掠過姥爺須發(fā)斑白的臉,姥爺似安然入夢了。

      爸媽結(jié)婚兩年后才有了我。

      那年春天,暴馬子滿山滿崗葳蕤瘋長,達(dá)達(dá)香也開得如火如荼,一個花香之夜,我出生在六道河林場,六道河在螞螂河北面,兩地離了五十來里山路。

      爸媽離開螞螂河林場,并不是那里的舊人往事讓他們傷了心,也不是六道河的條件優(yōu)越讓他們見異思遷。六道河是新建的林場,爸媽是響應(yīng)組織號召,為新林區(qū)的建設(shè)發(fā)展而來的。

      而在我時斷時續(xù)有關(guān)童年記憶的片段中,爸卻是個文雅和藹的校長了。

      爸穿一身藍(lán)色的中山裝,洗得干凈,熨得整齊,上衣左邊的表袋里,還插了桿銀光閃閃的鋼筆。出門前,一雙黑色的豬皮鞋更是左擦右擦,賊亮賊亮的。

      爸也有狂放時候,一旦聽說他教過的某個學(xué)生考去哈爾濱了,爸便樂呵呵跑到場部小店,拍著那碩大的高粱酒缸,中氣十足地喊:“掌柜的,打半斤小燒!”媽一旦見爸滿臉興奮地拎著酒回來了,再忙也會撇下手里活兒,緊忙炒碗花生米。

      爸盤腿坐在炕上,抓把花生米,一顆顆扔進(jìn)嘴里嚼著下酒,一邊抽根筷子敲著碗沿兒唱歌,唱的是當(dāng)時最流行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主題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走過大街,穿過小巷,賣花賣花,聲聲唱。花兒雖香,花兒雖美,無人來買,怎么辦……

      爸?jǐn)D眉弄眼,歌聲渾厚,唱著唱著,卻慷慨激越起來,爸倏地跳下炕,單手將我舉過頭頂,旋轉(zhuǎn)開了。我張開雙臂,像鳥兒飛在空中;我蹬直雙腿,像風(fēng)兒飄在云里。好美妙的感覺呀!爸的舞步輕盈、歡暢,繼而越轉(zhuǎn)越快,連房子也搖晃起來,我害怕了,大叫:“爸爸停下,快停下?!?/p>

      爸停下了,我心有余悸,伸出雙手去抓他那烏黑的頭發(fā),手卻摸在他的臉上,手心冰涼濕滑,是爸的眼淚,爸咋哭了?

      媽勸爸:“嘎達(dá),出去走走吧,別在家悶壞了?!卑植徽f話,推開窗,呆望著遠(yuǎn)處郁郁蔥蔥的猴石山,長長嘆息。爸的心,在山林里飄蕩著哩!

      無論赤日炎炎還是雨雪風(fēng)霜,爸每月都要回趟螞螂河林場。

      那年,姥爺直挺挺靠在門前大樹上死了,媽不禁嚎啕大哭,那悲聲穿云裂帛,驚動了整個場院。爸是第一個趕來的,爸見姥爺死而不倒,也哭得淚雨滂沱,邊哭邊埋怨自己:“場長,都怪我混蛋,我要是早點(diǎn)兒攔著您,青松不會死,您也不能這樣呀!”

      爸媽和獵手們將姥爺埋在螞螂河右岸,那里林木蒼蒼,河水潺潺,旁邊依次埋著青松,青松爸,還有爺,還有林場早先逝去的獵手。

      爸回螞螂河林場,并不只為給青松媽捎去近期的生活費(fèi)用,也不是拋舍不下那里的一草一木,爸只有去墳冢累累的螞螂河邊走一走,看一看,和獵手們嘮嘮嗑,說說話,這一個月才會過得平靜安寧。

      爸去六道河前,將那桿花了半年工資、托人從哈爾濱秋林公司買來的“鷹牌”獵槍隨手扔給了螞螂河的獵人。爸像個看透紅塵紛爭的刀客,撇下了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武器,從此退出了喧囂紛攘的狩獵江湖。

      十歲之前,我從未見爸?jǐn)[弄過刀槍。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爸只是個雙手沾滿了粉筆灰的小學(xué)校長,而媽對往事著迷般的復(fù)述,不過是個一身文采無處寄放的林場語文老師精心編織出的一段段夢幻而又夸張的回憶罷了。

      及至稍長,那些明晃晃的事實(shí)才讓我反思自己當(dāng)初的猜想是何等的稚嫩天真,爸手里雖未撫弄刀槍,可十多年來,刀槍一直潛伏在他心里呢!

      爸重拾刀槍,緣于那年深秋媽的心疼病再次發(fā)作。

      或是嚴(yán)冬迫近,或是年歲漸增,媽這次病情來勢洶洶,絕不同于往日。往日犯病,爸只需熬幾罐中草藥,媽趁熱喝下,當(dāng)天就舒緩了。實(shí)在不濟(jì),爸便大展身手,祭出快刀,怒斬飛龍,煮一鍋清湯,媽連湯帶水吃下,出頭汗,轉(zhuǎn)天也能奏效。飛龍是螞螂河獵手漫山遍野張網(wǎng)捕捉來的,養(yǎng)在籠里,每月爸去了,回時便順手捎上了。

      可這回媽將中藥湯、飛龍肉嘗了個遍,莫說輕松,卻愈加重了,疼得滿炕翻滾面無人色,鋪在炕上的碎花塑料布也讓媽在痛不欲生中撕得稀爛。爸一向穩(wěn)重,這下也慌了,爸穩(wěn)穩(wěn)神,不再猶豫,雇輛車陪媽去了哈爾濱。

      彼時嚴(yán)霜剛剛掠盡寒枝,載著爸媽和被服包裹的小車輾過一地落葉,匆匆消失在林場山道的拐角處。喇叭聲驚動了一只灰不溜秋的松鼠,雪球般從樹頂滾落下來,直著身子,骨碌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沖小車揚(yáng)起的灰塵和尾影黯然發(fā)呆。

      墻上的日歷越扯越薄,爸媽回時,六道河林場已然冰封雪裹、天地靜寂了。小車沿著光滑如鏡的冰面顫巍巍開進(jìn)了農(nóng)場。爸推開車門,跳下車來,兩個月不見,爸滿臉風(fēng)塵須發(fā)戟張,竟似換了個人般。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爸看,爸笑道:“妮兒,瞅我干啥?快瞅你媽?!?/p>

      媽做了個大手術(shù),命保住了,卻干不動重活,上不了課了。爸并不因為媽不能上班了而懊惱,也不因為自己一身疲乏而氣悶意躁,爸只一身輕松地憨笑道:“這回好了,你媽再不會犯病了。”

      媽哈著腰,似被愁云慘霧團(tuán)團(tuán)包裹了頭腳,媽身上的病雖痊愈了,心里的病卻開始萌發(fā)了。媽去了趟哈爾濱,前后共花了五千多塊錢,錢是場部墊上的。這座砌到脖頸的債臺,如一道懸在頭頂?shù)慕^壁,啥時才能鏟平呢?媽性子急,又上不了班,憋得像只熱炕上的螞蟻,成天前窗踱到后窗,后窗踱到前窗。

      臘月中旬,漫天飄雪,北風(fēng)勁舞,爸頂風(fēng)冒雪又去了趟螞螂河林場,回時,一身別樣的裝扮嚇了我一大跳。

      爸雄赳赳站在柞木柵欄的院門外,一件羊毛外翻的皮大衣,將那威武雄壯的身子包裹得風(fēng)雪不透,腳下一雙黃色的棉靰鞡底厚幫軟,直套過了膝蓋。爸腰間還斜插了把兩尺來長的皮鞘砍刀,長長的刀把漆黑烏亮,而隱約盤繞著的花紋,讓我斷定那是用一整張大王蛇的蛇皮包裹上的。爸那不怒自威的模樣,哪像個溫文爾雅的校長呀,分明是個打虎上山的楊子榮嘛!

      爸渾身上下最威風(fēng)的裝備還屬那桿隨意斜挎在肩頭的獵槍,槍身遍體黝黑,槍管瓦藍(lán)錚亮,乍見了,雖在百步開外,一股逼人的寒氣凜然而生,這便是那支讓天上飛禽林間走獸聞風(fēng)喪膽的“鷹牌”老槍嗎?

      爸見我直眉瞪眼的盯著他看,嘿嘿一笑,說:“妮兒,瞅啥呢?”我小心翼翼地問:“爸,你不當(dāng)校長了嗎?”爸愣住了,濃眉一挑,說:“不當(dāng)校長干啥?”我說:“你不是要當(dāng)獵人了嗎?”爸聽了仰天大笑,魁梧的身子左搖右晃,差點(diǎn)兒摔倒,我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紅著臉進(jìn)屋去了。

      爸也掀開棉門簾子進(jìn)來了,隨手取下刀槍倚在門后,又脫下羊毛大衣掛在墻上,方轉(zhuǎn)回身,漫不經(jīng)心地對媽說:“場院的莊稼沒少讓野豬糟蹋,秋上場長張羅去打,當(dāng)時功課緊,我沒答應(yīng)。”又說:“眼下閑了,該為民除害了?!?/p>

      媽停下腳步,盯著墻角,好半天方囁嚅道:“你把它又帶回來了?”媽說得力不從心,是她心里明白,爸重拾刀槍,既不是為了過把槍癮,也不全是要替場院除害,爸是想趁年關(guān)打幾只野豬賣了還債,也好讓一家人安心過年。

      媽咋也沒想到,爸雄姿英發(fā)重出江湖的頭天,沒見帶只像樣的獵物回來,卻用樹枝搭成的爬犁拖回個人來。

      年前,爸訓(xùn)養(yǎng)了兩只健壯敦實(shí)的黑狗,大的取名大傻,小的便叫了二傻。當(dāng)晚月黑風(fēng)高,朔氣逼人,媽遠(yuǎn)遠(yuǎn)聽見大傻二傻嚷成一團(tuán),情知不妙,趕緊抄起馬燈,迎出門來,不一時,只聽人喘狗吠,腳步紛沓,燈影下,爸拖著爬犁,汗流滿面,正從雪地里怒奔而來。

      爬犁上的人已凍得沒知覺了,爸來不及擦汗,嗨一聲將那人扛上肩,背到炕上,剝了衣服,攤開躺著。媽用臉盆盛滿了雪進(jìn)來,爸繃著臉,雙手抄起雪團(tuán),一遍一遍給那人揉臉擦腳,推拿身子。

      爸今兒上山原本只想探探路徑,冬天的山林處處是陷井,當(dāng)年青松爸便是追攆野鹿時一腳踏進(jìn)了冰雪覆蓋的斷崖而喪的命。爸小心謹(jǐn)慎?了遍山路,險處皆砍斷枝丫標(biāo)上了記號,忙完了,正往回走,大傻卻在后面狂吠起來,爸輕手輕腳走去一看,卻見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胡子拉碴,靠樹坐著,獵槍抱在懷里,已凍得臉如蠟紙精神恍惚,說不出話了。

      爸推拿揉捏忙活了一個多時辰,那炕上的漢子才哎喲一聲緩過神來,爸抹去滿頭大汗,笑道:“妥,今兒沒白上山?!?/p>

      媽炒了碗花生米,又蒸籠黏豆包端上桌來,爸粗聲大嗓地陪那漢子喝酒嘮嗑,說:“大哥貴姓?”“姓張。”“大哥不是本地人?”“嗯哪,清河那旮垯?!薄把剑‰x了四十里地哩!咋在這兒?”“唉!不怕兄弟笑話,攆只熊瞎子,沒攆上,自個兒倒迷山了?!薄鞍。壳搴舆€有熊瞎子?”“咋沒呢?我攆的那只足有四百多斤哩!”“哦,來,大哥再喝一口?!睙粲伴W爍,倆人嘮了半宿方睡。

      次日一早,風(fēng)停雪住,張大伯歇足了精神,背了槍,道了謝,踏一地碎玉走了。林區(qū)常有迷山的獵人,爸見怪不怪,送出一程便回來了。

      媽見爸悶聲不響地拾掇槍彈,思量半晌,終于開口了:“嘎達(dá),咱就在跟前轉(zhuǎn)轉(zhuǎn),咱可不上清河?!薄班拍?,”爸眼里閃出一絲少有的慌亂,抬起頭說:“可不去那旮垯,迷山了,誰送我回來?”媽見爸說得一本正經(jīng),不禁哈哈大笑。

      爸哪還用得上去清河呀?猴石山的狍子野豬已夠爸忙活的了。短短半個月,山上槍聲不斷,獵狗吠成一團(tuán),爸早出晚歸,奔逐山林,及至年前竟用爬犁拖回了七只野豬,九只狍子,而數(shù)不勝數(shù)的野兔山雞皆是大傻二傻的功勞,爸已沒精力顧及那些看不上眼的小動物了。

      臘月底,大雪封山的六道河林場炊煙裊裊,年味兒醉人,紅燒野豬肉、醬烀狍子肉、清燉野兔肉的陣陣濃香從家家戶戶的窗口一浪一浪向外涌蕩。媽見專程從通河來收購野味的幾個老板及林場一眾領(lǐng)導(dǎo)早喝得東倒西歪了,卻兀自扯著爸的手沒完沒了地絮叨,不禁啞然失笑。

      媽這么心花怒放,并不全是為爸十來天便還上了近半的債務(wù)而高興,也不全是為領(lǐng)導(dǎo)夸贊爸是個為民除害的英雄而開心,媽是為爸的眉宇間又閃耀出了那曾經(jīng)熟悉的豪情和愜意而激動不已。

      春花秋月,夏風(fēng)冬雪,一晃三年過去了,我也到了明事理的年齡。這年秋天,我該去通河上高中了,整整一個暑假,媽都在給我張羅行裝。

      媽的病早大好了,媽每日和爸出雙入對上課下班的身影儼然成了六道河林場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媽常笑言:“咋也沒想到,人到中年,你爸竟變斯文了?!卑致犃酥晃⑽⒁恍Α?/p>

      爸那年一口氣打了七只野豬,九只狍子,威名轟動了方圓百里,此后每到臘月,通河的王老板總開著小車來學(xué)校找爸攀話:“金校長,今年的野味行情老好了,您看……”爸面無表情,手上片刻不停地批改著厚厚一沓作業(yè)本,嘴里翻來覆去只一句話:“上頭禁槍了?!蓖趵习逍Σ[瞇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亮光:“金哥,槍嘛,車?yán)锞陀?,雙管兒的。不過……”王老板故作高深地頓了頓,繼而小心翼翼問道:“您還是獵手嗎?”爸急眼了,摔了手里的筆,刷一下站起身,憋紅了臉喊道:“禽獸也是生靈,我發(fā)過誓,再不打了?!蓖趵习灞话謶甑弥狈籽?,悻悻而去。

      爸真的不打獵了,兩年前,林業(yè)局禁槍的布告剛貼上場部院墻,爸二話不說,便帶頭繳出了那支心愛的“鷹牌”獵槍。爸行事果斷,別說槍了,就連那把出獵時形影不離的皮鞘砍刀也一并上繳了。爸繳槍時的神態(tài),就像上繳根燒火棍般坦然??晌倚睦锩靼?,爸并不是對那支珍藏已久的獵槍沒感情了,也不是對狩獵失去興趣了,爸是希望獵手們能放下刀槍,過上安寧平靜的生活。

      媽咋也沒想到,爸終究還是違背了信誓旦旦的諾言,又義無反顧地張羅上了刀槍。

      深秋,枯葉如毯,嚴(yán)霜覆地,爸黑著臉從螞螂河林場回來了。媽驚訝地迎了上去,尚未開口,爸突然戚戚地說:“青松媽死了?!蹦莻€孤單凄零的女人,獨(dú)自守著林場老屋過了許多年,這回可能又想念兒子和男人了,準(zhǔn)備去螞螂河對岸看看,不知咋地就掉河里了,眾人聞訊趕來,她已硬邦邦漂在下游多時了。

      爸又?jǐn)蒯斀罔F地說道:“該給螞螂河架座橋了?!卑终f這話并不是信口開河,也不是因為青松媽淹死在了河里一時激憤,架橋的念頭在爸當(dāng)螞螂河林場小學(xué)校長時就已萌芽了。

      那年仲夏,驕陽似個燃燒的大火球懸停在林場上空,大家熱得像倒扣在悶罐里的山貍,莫不汗流遍體。傍晚,昏暗的天空轟隆隆滾過幾記悶雷,繼而霹靂一聲,連續(xù)下起了三天的瓢潑大雨,村頭,渾濁的螞螂河像一條黃色的巨蟒,扭腰撒胯穿過林場,氣勢洶洶地朝下游奔涌而去。

      雨停后,學(xué)校復(fù)課了,爸挨班叮囑學(xué)生:“小兔崽子們,河水還沒退哩,散學(xué)了,要沿著河道,去上游的大石橋過河。聽明白沒?”“明白了?!?/p>

      爸放下了心,匆匆推出自行車,送幾個遠(yuǎn)道的孩子回家去了。

      誰知偏有倆野小子沒聽進(jìn)去爸的話,兩個人平日調(diào)皮慣了,這回又私自嘀咕道:“過大石橋得多走三四里山道呢,費(fèi)那事干啥?”“就是,咱哥倆兒這身手,一條小河算個啥?”

      計議已定,大小子幾個箭步上前,“嗖”一下便跳到了對岸,小小子也不示弱,如法炮制,才落下腳,腳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大小子趕緊伸手來抓,兩人抱在一起,“撲通”一聲栽進(jìn)了河里。

      洶涌的河水裹挾著倆小子,沒頭沒腦往前奔涌,倆人拍打河面狂呼亂叫的喊聲,如墜入陷井的野獸那臨終絕望的悲慟,呼聲驚動了正從山里打獵歸來的青松爸。青松爸扔了手里的野兔,背著槍從密林深處奔出,見此情景,想也沒想便縱身躍進(jìn)了河里,繼而一手一個,將倆小子從河里托上岸來。

      倆小子雖逃出了死神的掌心,兩只手卻仍胡抓亂撓,只聽“砰”一聲響,青松爸肩上的槍走火了,青松爸“啊”一聲慘叫,捂住左腿倒在地上。

      青松爸殘廢了,爸成了林場最內(nèi)疚的人。

      爸蓬頭耷腦,兩眼泛紅,說道:“青松哥,對不住,是我這個校長沒當(dāng)好呀,害得你受苦受罪?!鼻嗨砂炙室恍?,嘩啦啦抖開槍栓說:“嘎達(dá)兄弟,咋怨你呢!沒啥,別看哥瘸了,可照樣能出獵,啥也不耽擱?!?/p>

      話雖如此說,這年冬天,青松爸跛著左腿追攆野鹿時,終是不小心一跤滑落南坡崖下摔死了。爸深深自責(zé),不安地對姥爺說:“場長,都是我連累了青松哥呀!”姥爺將吸剩的煙頭使勁掐滅在煙缸里,捋著胡子粗聲寬慰爸:“小金子,不怨你,這都是命??!”

      爸從此就琢磨著在螞螂河上架座橋了,爸恨恨地說:“要是當(dāng)初有座橋,那倆熊孩子也不會落水,青松哥也不會殘廢,更不會跌落山崖。”

      但爸那時一個月才三四十塊錢,不時補(bǔ)貼家境窮困的學(xué)生及人情往來,使得工資不到月底便光了,真若架橋,還得另想辦法。

      后來姥爺去世了,爸媽結(jié)婚了,又同時調(diào)到了六道河,但架橋的念頭就像爬山虎一樣扎根在爸的心底,且日夜蔓延瘋長。爸每月回一趟螞螂河,每次都要用心觀察河堤兩岸的水土變化,在哪段兒架橋,架啥樣式的橋,架橋的造價,爸已仔仔細(xì)細(xì)和媽說過千百遍了。

      這回媽聽了爸的話卻默不作聲,媽不吱聲并不是年深日久便對螞螂河感情疏淡了,也不是不贊成爸在河上架橋,媽在為架橋的錢犯愁。近年木材不讓采伐了,林場連職工工資都難支付,哪來架橋的閑錢?家里頭年前才還清了媽看病積下的舊債,供我上學(xué)還緊巴巴的,何談架橋?

      知夫莫若妻,媽已從爸那平靜如水的眼神里洞穿了他的心思。媽的心“怦怦”直跳,脫口道:“嘎達(dá),咱別……”爸打斷了媽的話,重重地嘆口氣:“啥也別說了,橋得架上。”

      爸是這年元旦的清晨出發(fā)的,當(dāng)時四野寂寥,天地漠漠,爸?jǐn)r住媽,說:“外頭冷,回屋吧!”爸在漫過小腿的雪窩里“咯吱咯吱”走了幾步,忽又回頭,沉聲對媽說:“放心,開春后,橋一準(zhǔn)架上了?!卑终f完,打聲唿哨,頭也不回,那穿著羊毛大衣的魁梧身影,便和大傻二傻一起漸漸淹沒在茫茫風(fēng)雪中了。

      爸肩上挎的是一支自造的土槍,腰間還插了把銼刀打磨成的匕首,媽勸爸帶上王老板的雙管獵槍,說新槍威力大,爸仰天大笑道:“自古哪有借槍的獵手?”

      爸回到六道河林場時,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那天媽心煩意亂坐臥不安,挨至天黑,忍不住頂著凄厲的北風(fēng)一遍遍提著馬燈步出院門張望。忽然,刺骨的夜風(fēng)裹著凄惶的狗吠,時斷時續(xù),遠(yuǎn)遠(yuǎn)傳來。媽的心一下揪緊了,高舉馬燈的手也不聽使喚了,一時燈影就恍惚了。俄頃,遠(yuǎn)處的雪地里一片紛攘雜沓,昏暗中影影綽綽奔來幾個歪歪斜斜的人影,媽的右手一把攥緊了前襟,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劈頭蓋腦雪崩般襲來。

      飛奔而來的幾個人氣喘如牛汗似雨下,近前看時,已累得面無人色五官變形了,媽使勁瞅了半天,才認(rèn)出領(lǐng)頭那人竟是當(dāng)年被爸救回來的清河張大伯。張大伯雙眼赤紅,胡子眉毛上掛了白白一層濃霜,滿嘴牙齒磕成一團(tuán),哆哆嗦嗦地對媽說道:“老妹,你,得挺住……”

      媽驚呼一聲,撇了馬燈,劈手扒拉開張大伯,卻見雪地上一動不動臥著兩架爬犁,一架上躺了只壯碩的熊瞎子,那黑糊糊的腦袋布滿了蜂窩般的鐵砂,左眼里還插了把匕首,順著眼眶淌下的鮮血已凍成了紫色冰凌,早死透了。另一架爬犁上僵著個人,罩在外面的羊毛大衣從上到下扯得稀爛,右臉已整個兒沒了,殷紅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顴骨已凝成了一坨,一把裂成數(shù)段的土槍,頹廢地散落一旁。

      媽失魂落魄地辨認(rèn)了半晌,突然發(fā)瘋般撲了上去,肝腸寸斷地喊道:“嘎達(dá),我的嘎達(dá)啊……”媽天崩地裂般的悲號,如炸響在六道河林場上空的第一聲春雷,驚得整個場院的人都提著馬燈奔來了,大傻二傻一瘸一拐地舔著媽的腳脖子,圍著媽一圈圈低吼悲鳴。

      去哈爾濱上大學(xué)的那年春天,我隨媽回了趟螞螂河林場。

      春天的螞螂河清澈見底,水波不驚。河邊,水冬瓜蔥綠蒼翠,接骨草郁郁青青;岸上,黃刺玫嫩蕊初綻,千金藤枝葉輕舒;萬千的花草,繁茂的樹木,或低眉淺唱,或濃蔭如黛,微風(fēng)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

      正午的太陽透過蔥蘢的樹梢,點(diǎn)點(diǎn)滴滴灑在藤蔓纏繞的山道上,地上斑駁陸離,五彩絢爛。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正追逐打鬧著奔過河上的小石橋,那歡快清脆的笑聲,如陣陣風(fēng)鈴蕩漾在郁郁青青的林間。

      小橋右岸,爸的墳塋緊挨著爺,靜臥在一片腰身挺拔、如柄柄利劍刺向天空的白樺林里。墳前的石碑上,圓潤飽滿的筆鋒豎題了七個遒勁飄逸的大字:獵手金嘎達(dá)之墓。

      細(xì)碎如玉的陽光下,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大小螞螂,閃動著金色的翅膀,縈繞著獵手們的墳冢飛來飛去,那全神貫注目不斜視的派頭,猶如一架架小型戰(zhàn)機(jī),正警惕巡視著它們引以為豪的領(lǐng)地家園。

      程建華:1978年1月生,客居大慶。自由職業(yè),文字見于《歲月》《章回小說》《北方文學(xué)》《奔流》《傳奇·傳記文學(xué)選刊》《西南作家》《佛山文藝》《唐山文學(xué)》《新青年》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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