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我始終對水和石頭著迷。
水和石真是這世上完美的結(jié)合,一剛一柔,一動一靜。一塊普普通通的頑石經(jīng)過水的滋潤、打磨、撫摸,也會變得潤澤而富有靈性。一彎緩緩流淌的水有了石的阻隔、點(diǎn)綴、依伴,就多了幾分生命的爽快韻律,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悅音,三分水色變做了十分。
(二)
拉薩河有著最澄凈甜美的水和最富靈性的石,這可真好!
我不愛收藏,雖然很喜歡到拉薩河畔撿石頭,但多半還是因?yàn)槔_河太美的緣故。當(dāng)然了,我得承認(rèn),拉薩河的美,甚至一切河流的美,都是因?yàn)楹舆?,河灘里,或者深深淺淺的河床,有著大大小小的石頭。
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那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河面上飛來飛去,河水隨季節(jié)不同或激越或婉轉(zhuǎn),或清或濁,或深或淺,或?qū)捇蛘?,常常會讓我平生許多感慨。其實(shí)河水不會有快緩清濁的概念,正如石頭本身并無高低貴賤,所有的定語都是我們給的。是我們尋出了大大小小的所謂奇石。再給石頭們定個價錢,擺在展覽館供參觀供出售。如果我聽得見,身邊的石頭們一定在哈哈大笑。
我確信,這世界上的每一條河都是絕美的,每一塊石頭都擁有生命。在拉薩河的河灘上,我看到了千姿百態(tài)的石頭,這些被江河水浸淫的石頭,晶潤之石、頑劣之石,還有千瘡百孔之石,我把它們放在手中,冰涼中透出一種亙古的寒意。有一塊我最喜歡的石頭,有著油畫般的色彩,落葉一般的形狀與意境,我放在書桌上,沒事的時候就握在手心里,我以為自己可以溫暖它,從而改變它,使它看起來更加潤澤。
但我錯了,所有的石頭都堅(jiān)定不移。它們憎恨腐朽,憎恨死亡,憎恨墮落,這是石頭的品格。
(三)
我常常一個人斜躺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想象著拉薩河的水聲在指尖緩緩流淌,卻不愿真正起身,在短短十分鐘內(nèi)趕到拉薩河畔。
我知道我在日漸喪失靈性與激情,我已無力抵擋河水的召喚。
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緣故。面對河水,我總能在心底感受到一種無聲的召喚,或者挑釁。敢不敢坦坦蕩蕩、赤赤裸裸地與水融合?我會是和水一樣的清澈無瑕,還是化為一片濁流?
面對這種召喚,我有時渴望,有時害怕,心情極為復(fù)雜。
我是怕水的,至今我也沒有真正下過水,哪怕是游泳池,這緣于我的自卑與笨拙。可我又是極愛水的,在無數(shù)個長夜的夢中,我暢游于江河湖海的水中,與魚蝦為戲,醒來后總要悵惘很久。
對水又愛又怕的心情后來化成了一種會死于水中的宿命感。面對拉薩河我在想。如果我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我愿意選擇這寬容澄凈的河水,在水波中漂流,所有的青春、夢想、激情、淚水、歡笑,都融化在纏綿寧靜的河水之中。
真正能蕩滌一切的,只有水。
生活也同樣是一條河流,永遠(yuǎn)都緩緩流淌,蕩滌所有的愛恨情仇,再纏綿的溫存也會歸于平靜,再刻骨的仇恨也會寂滅無聲,最終是一片平靜的汪洋大海。
而水之畔,是安靜的石。
(四)
玉,石之美者也。
一位剛從緬甸回來的朋友在深夜打電話給我,向我講述關(guān)于玉的感受。他說玉與石是不可分的,一塊美玉在外表上看來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玩石。只有經(jīng)過匠人的刨離、打磨,才能變成一塊美玉。他說在緬甸見過很多玉石商人,拿一塊石頭開一個小小的天窗,估價多少多少,其實(shí)也許除了天窗那一塊玉純美無瑕,其余全是頑石;更也許天窗看過來成色并不好,但整塊頑石打開來卻都是美玉。
商人說一塊玉價格不菲,能否賺錢全看你是否為識玉之人。而識玉,除了經(jīng)驗(yàn)還有運(yùn)氣。
朋友說識玉如識人,真正的美玉隱藏在頑石之內(nèi)。真正的好男人、好女人又何償不是隱藏在平凡的外表之下,需要你有耐心,有真心,還要有運(yùn)氣才能真正解讀。
話是不錯,但有誰能夠在沒有任何利益的前提下,守在一塊頑石前傾聽,了解,撫摸,欣賞,發(fā)現(xiàn)它美玉的品性呢?卞和獻(xiàn)玉還讓人家把膝蓋給割了呢!
卞和的時代早已過去,但忙碌而浮躁的現(xiàn)代人,多半還是匆匆而過,尋覓一塊塊看得見、摸得著的美玉,等到發(fā)現(xiàn)美玉不過是頑石,再匆匆忙忙離開,尋找下一塊看得見摸得著的美玉……
其實(shí),頑石即美玉,美玉即頑石。
(五)
在水一方,四個字,展現(xiàn)了中國最古典的意境之美。
在水一方,有層層疊疊的石,有彎彎曲曲的碎石的小徑,有依于石而茂盛的蘭花,有伴于石而蔥蘢的翠竹,有醉于石而留香的野菊,有得于石而怒放的紅梅。
在水一方,美人有花一樣的芬芳,玉一樣的容顏與品格。
在水一方,有著我們所有的青春夢想和自由追求。
……
只是,有誰能在這樣的水邊,望著那一方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的景象,就放棄身邊的富貴浮華,無所顧忌地涉水而去呢?
真正的美玉,只有身藏山中,孤依草木。
真正的佳人,只有在水一方,知音凋零。
真正的夢想,只有深夜夢回,短暫放飛。
而我們,卻在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睜大了絕望的雙眼,在生活的寂寞中到處搜尋,就如那個在夢想和現(xiàn)實(shí)中掙扎的包法利夫人,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機(jī)會,也不知道什么風(fēng)會把機(jī)會吹來。
難道面對絕美的自然,我們卻只能依著身后的巨石,如一個沉了船的水手,無助地尋找水面上白帆的蹤影?
(六)
面對水與石以及其它更多美好所構(gòu)成的自然,我們所做的可能只有一件事:真正的投入和享受。
面對生活,如果能以一顆最真的柔軟之心去觸摸,最真誠地去愛,最真心地去付出,得到的哪怕是滿頭血水,也該是無怨的吧。最喜歡蘇軾的詩詞文章,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卻還是樂觀豁達(dá),“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是絕美的自然滿足了他也拯救了他,而他也融入了自然之中,成為勞倫斯筆下的自然之子一般。“此心安處是我鄉(xiāng)”,只要心靈安寧平靜,就算身處驚濤駭浪也不過爾爾了。
或者,我們一輩子的課題,也就是保持自己的真心而已。
但毋庸置疑,真誠永遠(yuǎn)都是孤獨(dú)的。阮籍也好,稽康也好,蘇軾也好,鄭板橋也好,徐志摩也好,一個個真誠生活的人,用真心熱愛生活并努力生活的人們,遇到的卻總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越來越真切的渺小感。
面對這些,我閉上眼睛,腦海里是靜靜流淌的拉薩河。
河水的柔韌,石頭的堅(jiān)定,它們都告訴我:要用堅(jiān)強(qiáng)、智慧和耐性,快樂地活在這殘缺不全的人世間。
(原載于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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