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

1968年，我17歲，跟隨被打成右派的父親來到大西北，在甘肅東部一個叫賈莊的村子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一縷陽光

在田間勞動鏟地時，隊長說誰干得快就是無產(chǎn)階級，干得慢就是資產(chǎn)階級。可身體單薄的我哪干過農(nóng)活，剛鏟了幾下地，手就磨起大皰。理所當(dāng)然，我總是在最后，也總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

一次鏟地時，我又被甩在后面，心里很恐慌，拼命往前趕。干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前面的地被人鏟過了，這一次我沒有在最后，也沒有被嘲笑。肯定有誰在偷偷地幫助我，一想起來我心里就暖暖的。

這以后，每次隊長給我分完活，我在后面干，前面總有人幫我干。我決定弄清是誰在幫我。一次勞動時，我沒有按順序干，而是干了一會兒就去前面了。我看到了一個俊俏的身影，熟練地鏟著我的地。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叫小娟?？吹轿?，她轉(zhuǎn)身跑開了。

又一次她正幫我干活時，我悄悄走到她身后，說：“謝謝你。”她羞澀地對我說：“不管別人怎樣瞧不起你，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偉大的?！痹瓉?，她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發(fā)表的一首詩歌。就這樣，我們慢慢地熟悉了。

她比我大兩歲，總是把我當(dāng)?shù)艿苷疹?。家里做了好吃的，她總是偷偷地帶出來讓我嘗嘗。她也多次來到我居住的倉庫，把我弄得不像樣子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的出現(xiàn)，給生活在暗無天日里的我?guī)砹藙恿?，讓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

兩心相印

不久，我們開始在村邊的小樹林里約會。有一次我對她說：“我要陪你一起變老。”她激動得流下眼淚：“那樣就得娶我，你肯嗎？”“我肯！”我毫不猶豫地說。但是她父母都反對我們交往，那個年代知識分子是最低賤的，瘦小的我干農(nóng)活不行，更讓她的父母瞧不起。為了讓她離開我，她暴躁的父親還動手打了她。

她父親把她關(guān)在屋子里，抓緊給她找婆家。聽說父親要盡快地把她嫁出去，她開始絕食。在她的斗爭下，她父母終于默許她和我交往。幸福來之不易，她的心情格外高興。村里人都說她一朵鮮花偏往牛糞上插，她不管這些，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就是高興的。我也是高興的，但成了一些青年敵視的對象，因為我把他們心中傾慕的最美的花摘走了。

就在我們對生活充滿憧憬時，禍從天降。因為我在報紙上發(fā)表的一首詩歌，里面有“讓風(fēng)暴來得猛烈些吧”這句話，一些造反派誣陷我有反革命嫌疑，整天拉著我批斗。我很快就習(xí)慣了，以前父親受批斗時我也在旁陪斗，只不過現(xiàn)在我成了被批斗的主角。

我不在乎，小娟卻很在乎?？粗冶徽勰サ貌怀扇藰?，她心里暗暗流淚，想盡一切辦法偷偷地關(guān)照我，保護我。有一次，造反派連續(xù)兩天不讓我吃飯，批斗完了就把我關(guān)在黑暗的牛棚里。晚上我快餓昏了，正在絕望之時，門口忽然傳來她輕輕的呼喚聲。接著，門縫里塞進來一個熱乎乎的煮雞蛋。一時間，煮雞蛋的香味充滿了整個屋子，我頓時忘卻了寒冷，忘卻了遭遇的種種不公。我在心中暗暗發(fā)誓，將來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待她。

不離不棄

隨著“斗爭”的深入，我被定為反革命，判了無期徒刑。在去往勞改場的當(dāng)天，她哭著對我說：“我等你回來?！蔽胰掏磳λf：“找個好人嫁了吧，別再傻等我了。”可她回答我的，仍是那句不變的“等我”。

三年后，“四人幫”被粉碎，知識分子落實政策。我也被平反，從勞改場提前釋放。回到賈莊，一個意外的消息讓我痛苦萬分。在我被判入獄后不久，小娟的父親就給她找了一個婆家，要把她嫁到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她死活不從，又哭又鬧，后來精神失常，時而哭，時而笑，不認(rèn)識人，不認(rèn)識路，生活不能自理。

南京老家的親戚朋友紛紛來信讓我回城，并給我聯(lián)系工作。如果回城，我的面前將是一條充滿陽光的大道，而我也將永遠(yuǎn)生活中愧疚和不安之中。我決定留下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來到小娟家。一進門，我就給她父母跪下了。她父母嚇了一跳，以為我來找麻煩?？晌艺f：“求二老答應(yīng)一件事，讓小娟嫁給我，我要照顧她一輩子！”小娟媽流著淚對我說：“傻孩子，你咋這么死心眼，委屈了你呀！”

此生無悔

在人們的唏噓聲中，我和小娟結(jié)了婚。

小娟神志一直處在不清醒之中，領(lǐng)結(jié)婚證時，是她妹妹代替她和我去的。當(dāng)妹妹把寫有她名字的大紅結(jié)婚證書拿給她時，她拿著看了半天，一下子清醒過來，興奮地叫道：“良子娶我了！良子娶我了！你們看這是結(jié)婚證書！”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喜極而泣。

小娟父母去世后，我?guī)氐侥暇?。我們有了一個兒子，生活得安穩(wěn)祥和。我在一家電視臺應(yīng)聘做記者，后來憑出色的才能升任副總編輯，還出版了幾本專著，成了省內(nèi)知名作家。而她，雖然沒有完全清醒，但也能認(rèn)識幾個人，基本能夠生活自理。

我和小娟的故事，令一些人稱奇，令一些人感動，也令一些人覺得不可思議。有一位記者來采訪我，問我和她生活這么多年后悔不后悔。我說：“我曾答應(yīng)和她一起變老，在她遭受苦難時就不能棄她不管。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情況下，我想每一個熱血男兒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