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林遠初見沈青桐是在長安的一個雪天,連日奔波讓少年形容憔悴,下車后他拎著單薄的行李,望著姑母家高大的門楣,在寒風中等了許久才被門房帶去后院。
甬道盡頭,隔著一簇花叢,有個背影窈窕的女孩子,著錦繡衣裳,揮著鞭子將跪在地上的老人打得連連求饒。
林遠駐足看了一會兒終究沒忍住,他上前抓住那高高揚起的鞭梢,努力放緩的語氣還是帶了幾分怒意,“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明所以的女孩子被拉了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時林遠才伸手扶住她。面前人抬起了頭—許多年后,林遠仍記得那時心底的觸動。雪已停住多時,艷陽刺破晴空,而那女孩子如畫的眉目比天邊紅日更明朗,讓他恍惚。
適時趕來的管家笑著為兩人做了介紹,受了鞭撻的老婆子爬起來,既驚且疑地喚道:“林少爺……”
那是姑母的奶娘,多年前隨她陪嫁到此,卻過著這樣艱難的日子。林遠望著那振衣而起的女孩子—沈家大小姐沈青桐,她的身影如梅香般隱去。林遠心生厭惡,她怎能對一個老人如斯狠毒!
過了許久,姑母上香回來,她容色嬌艷,似一朵馥郁的玫瑰。姑母含笑撲來,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少年忐忑的心慢慢平復下來,他相信了姑母每每寄信回去時同祖母說的安康幸福。
模樣討喜的表妹牽著虎頭虎腦的表弟圍到他身邊,低喚一聲:“林遠表哥?!彼焓置幻念^發(fā),“青竹都長這么大了?!笔鍤q的二小姐便羞紅了臉,垂下頭去。
林遠留在了沈家,在沈家付了束脩的學堂里讀書。雖然他的姑母只是沈家的如夫人,但因為生了沈家唯一的兒子,故地位尊貴。姑母恩寵正盛,而沈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好像除了吃齋念佛并無他事。
青竹每日換了最好看的裙子在學堂里來回走三遍,可林遠并不抬一下頭,只是默默誦讀,有時也溫柔地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一臉冷漠的沈青桐與他隔著一張書案,案旁是王家公子,據(jù)說兩人青梅竹馬。那王公子喚沈青桐時,女孩兒便溫柔地偏過頭去,笑容如一朵清麗的花。
林遠無端憤怒,認定她既惡毒又輕浮。當青竹第三次遞糕點給他時,林遠推托不過,就著她的手吃一口,頓時惹得滿堂紈绔哄笑,同窗們擠眉弄眼,“林兄好艷福?!?/p>
姑母和沈家太太暗地里的較量終于在一個春日明朗化。不過為了一盞燕窩,姑母揚手扇了太太的大丫鬟。林遠提著一壺酒,仰臥在灼灼桃花下旁觀,想柔弱善良的姑母定是受了許多委屈才會如此。
此時,沈青桐摔開簾子闖進來,拉起跪在地上啜泣的大丫鬟,“桂花,我們走。”姑母捧起茶碗,輕吹一口氣,“青桐,你這樣跟娘撒氣?”沈青桐高傲地偏過頭去,“我娘是長安謝氏,你是什么東西。”林遠在桃花紛飛里耳聞飄然遠去的環(huán)佩叮當,看姑母砸了手中的茶盞后潰敗地變了臉色。
那次姑父發(fā)了火,身價萬貫的男子在廳中踱起沉重的步子,被姑母梨花帶雨的模樣和軟語嬌嗔弄得沒了主意,最終吩咐將桂花拖上來,任憑姑母處置。
沈家的太太儀容和緩,只是眼神復雜地注視了自己的丈夫很久,之后平靜地示意婢女過去領罰。林遠看著那婦人露出疲倦的表情,想她大概在這場以愛為名的戰(zhàn)爭中敗落,終于潰不成軍。
當姑母以勝利之姿要當堂對桂花掌嘴時,一直沉默的林遠按捺不住,趕來握住姑母的手。而沈青桐擋在桂花的前頭,并不向姑母乞憐,始終望向自己的父親。
兩相爭執(zhí)中姑母又開始嚶嚶哭訴,“你看看,連她生的女兒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沈家老爺呵斥著要沈青桐下去,同時揚起了手掌,“啪—”林遠仿佛聽見琉璃冰清玉潔的碎響。
那夜,雷聲轟隆而至,沈青桐轉(zhuǎn)身奔出了廳堂。林遠在瓢潑大雨里追趕那飄忽的身影,終于在雨意闌珊的街角望見她的落魄和孤單。林遠放緩腳步上前,將竹傘傾斜至她頭頂。
檐下雨水如瀉,嘭嘭打著傘頂。仿佛過了一生那么漫長,也許只是林遠一瞬的錯覺,抱膝蜷縮成一團的女孩兒忽然起身,理理濕透的衣裳和長發(fā),苦笑著對他說:“想笑話我吧—真狼狽啊?!?/p>
他想說不是,他想伸指撫過她清麗的眉,甚至想摟住她瑟縮發(fā)抖的肩膀,只是她眼中的冰冷讓他卻步。
沈家嫡女到底不需要一個外人來關心,遠遠跑來的桂花打了傘攙起濕透的小姐,邁步上了馬車。玉色的車簾一卷,林遠看見那隱于其后的女孩兒終于淌下如雨的淚來。佇立檐下的林遠,感覺到錐心的痛意。他低頭,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跑掉了鞋子,苦笑著輕嘆:“真狼狽啊?!?/p>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青竹換上粉紅綢裙時,學堂里的荷花已開了一半。夫子搖頭晃腦地點評林遠的文章,說滿篇錦繡,說孺子可教,說前程遠大。青竹望著謙遜微笑的表哥,愛到了心里。她知道,母親早就為她和表哥訂下了婚約。
沈青桐翻過一紙書頁,執(zhí)筆寫下一行美麗的小楷。這女學生天資聰穎、蕙質(zhì)蘭心,可惜了,到底是個丫頭,夫子搖搖頭。
下午的學堂很安靜,偶爾有鳥雀在枝丫間鳴囀?;貋砟米痔牧诌h推開書院大門,看見沈青桐伏案淺眠,青玉的筆桿夾在指尖,松煙墨蹭到她脂玉般姣好的臉頰上。
他默默望她良久,六月的風穿窗而過,吹亂案上書頁,他伸手為她撫平,見上面寫著“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而他的心情,是“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五歲的青松是姑母的命根子,闔府上下愛若至寶。沈家太太在經(jīng)歷了大丫鬟桂花一事后似乎看淡不少,索性搬入佛堂不問世事??赡侨涨嗨苫剂思卑Y,突然口吐白沫,面色青紫。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卻沒有什么用。
林遠憂心如焚,一籌莫展。有好幾次,他在送大夫出門時,眼角的余光都瞥見驟然出現(xiàn)在庭院、又驟然離開的沈青桐。
“是大小姐送來的藥?!痹褐邢氯嘶刂?,捧著那碗微溫的湯藥。青竹劈手奪過,一把摜在地上,“她有這么好心?”
姑母請來巫師作法時,林遠在煙霧繚繞中走了出去,沿著小徑漫步。沈家花園里有半畝清波湖,此刻芙蓉千朵,蓮葉田田。在絢爛的晚霞里,那白衣墨發(fā)的女子正在蘭舟上飲酒。她聘婷的身形仿佛不勝湖上的涼風,如一朵白蓮向水中墜去。幾乎沒有思索,疾步上前的林遠攬臂將她抱在了懷中。
這刻薄的姑娘咯咯嬌笑著推開他,“林公子,你來這里做什么?”
林遠看著她的眉目,看到她故作喜色之后的擔憂,那白皙的手指上有煙火燎出的水泡。她辛苦熬出的藥,被青竹倒得一干二凈。
“我知道你很擔心青松?!绷诌h抬手拿過沈青桐唇邊的酒盞。
沈青桐理順被風拂亂的青絲,回望水面瀲滟的霞光,像是已經(jīng)醉了,沒有答話。林遠望著暮色里次第亮起的燈火,這樣平靜與安寧,這樣傷感又惆悵,與她共度的一刻時光,似他的一生,倏忽而漫長。
林遠離去時,沈青桐淡淡開口:“林公子可以叫人去請城南豆腐巷的葉大夫。”
也許是葉大夫妙手回春,也許是巫師法力無邊,昏睡多日的青松終于醒了過來。高深莫測的巫師說有人刻意詛咒小少爺,有心讓沈家斷子絕孫。
既驚且疑的沈老爺對此并不全信,這時姑母的奶娘跑出來,說在大太太禮佛的靜室里找到了這個—一具小小的木偶插滿了銀針,上面寫著青松的名字。
沈老爺陷入了回憶。當年他一窮二白,以一顆真心贏得了長安謝家女子的垂青。他曾許諾要和她永結(jié)同心,而后不過幾載,他就轉(zhuǎn)身納了妾。此后他們便相敬如賓,也相敬如冰。許是她真的恨他,要對他最看重的人下手。
林遠惶急地從藥房趕往佛堂時,姑母正抱著青竹和青松哀哭,下人們又翻出了好幾個木偶。
“我十八歲打江南來,跟了老爺,生兒育女,處處小心謹慎,并無甚錯處,即便有得罪姐姐的地方……”
“誰是你姐姐!”沈家太太捻著佛珠,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老爺說什么便是什么吧,我累了,還有晚課,恕不能奉陪了?!鄙蚣姨鲎∩蚯嗤┑氖郑従徠鹕?,撫了一下女兒的頭發(fā),將她的怒火與委屈止住,然后回頭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老爺,嫣然一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后來,那個露涼的清晨,隨著桂花跌落的水盆和嘶聲尖叫,林遠知道了沈家太太懸梁自盡的消息。那個總是穿月白衫子,頭發(fā)梳成圓髻,面容和緩的謝氏女子,選擇不再辯解而后徹底離去。
治喪時姑母痛哭流涕,以額觸棺,恨不能同去??闪诌h知道,姑母的竊喜藏在心底。他記得極小的時候,父親殞身邊關,母親郁郁早逝,原本富裕的家境敗落下去,年幼的他不懂事,總是纏著姑母要東西吃。有一年春天,槐花開了,姑母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點面粉,在灶前給他烙槐花餅。他咬著手指等待,姑母烙好了餅就蹲下身來,一塊塊喂給他吃。年邁的祖母抱著他,掀起衣襟拭淚。從那以后,他很久沒有再看見姑母。后來他聽人說,林家如花似玉的好女子,為了五十兩銀子,做了長安富商的小妾。
再見便是許多年后。他拿著姑母寄回家的銀子苦讀,姑母要他出人頭地,他便出人頭地;姑母要他來長安,他便來長安;姑母要他與表妹定親,他便與表妹定親。
與姑母歇斯底里的悲傷表演不同,跪在靈前的沈青桐沒有號啕,淚水如清溪淌過她蒼白如玉的臉頰。
遍插茱萸,人淡如菊
自那以后,歲月從容。她依然是沈家的大小姐,著一身翩翩男裝,束了高髻,折扇掩映間風流不讓須眉。她在學堂里握一桿青玉筆,寫美麗的小楷,低眉同隔案的王公子溫柔說話,笑起來像春天里的一枝花。那時姑母開始同姑父說起他的婚事,青竹躲在窗外,將耳朵貼在門縫里偷聽父母的安排。見林遠推門出來,就嬌羞地扭著衣角,叫他一聲“表哥”,臉紅到耳根,抬頭看他一眼,再轉(zhuǎn)身跑開。
到了秋天,庭院里開滿了黃花,長廊那頭走過白衣青裙的沈青桐。她握著一枝茱萸,人淡如菊。
在學堂刻苦攻讀的林遠,鼻端總是縈繞著那一抹清香,待看到王公子胸佩茱萸和沈青桐并肩而來時,才恍覺昨夜讓他輾轉(zhuǎn)難眠的到底是什么。
那一整天,林遠都不知道夫子說了什么或自己做了什么,他透過書卷斜睨出去的目光如此兇狠,以至于王公子偏過頭來幾次,“林兄可是有事?”
“啊……嗯,沒有?!彼@慌地打翻了硯臺,墨汁流了滿袖,卻不去擦拭,只盯緊那一枝茱萸。他在想,她白皙如玉的手是怎樣將之別上那人衣襟的。
沈青桐輕喚一聲:“子康?!蓖豕颖慊剡^頭去。原來他叫子康,林遠心下苦澀,覺得自己數(shù)十載的追求在此刻全無意義。
那是他第一次醉酒,如此放浪形骸,不再堅持冷靜與完美。他聽青竹不斷地說:“城南王家遣人來求娶青桐……”
他想叫她閉嘴,但青竹興致勃勃,一一道出王家公子的財勢與地位,“聽說這位叫子康的公子與表哥在一處讀書,不知生得如何,怎么會看中她……”
灌進胸腔里的花雕酒像一把刀子,扎得林遠心肺生疼。他跑了起來,將表妹的呼喊丟在身后。風聲過耳,心事洶涌,直逼得他眼眶酸脹,淚就要沖出來。
那天,林遠在湖邊涼亭撞見了沈青桐,她倚欄望著湖中冉冉升起的明月,如水清輝將她勾勒成一道憂傷的風景。望見來人,她便露出冰冷的表情。
林遠看到那刻意的冰冷,驀地欺身上前,直將她逼至亭角。他帶著灼熱酒氣的呼吸拂在她臉上,在她耳邊輕輕呢喃:“青桐……”
她知不知道他那么嫉妒,知不知道他被醋意日夜煎熬,知不知道他不能開口向心愛的姑娘求婚,知不知道他懦弱而又隱秘的愛情……
姑母給了他所有,他的性命都是姑母用一生幸福換來的,他愿意無窮盡地去回報,只是不能再愛上別人。
“除了你,沈青桐,我再不能愛上別人?!?/p>
他的眼淚落在沈青桐的臉上,像是一生僅此一次,他用盡勇氣吐露他的愛情。湖上的長風里,林遠收緊的手臂勒住沈青桐,要把她嵌進自己的生命里。
那夜有碩大的明月,湖水清涼,蒹葭蒼蒼,凋盡的枯荷在風里有隱約的香氣。沈青桐對著醉酒的人說,“我知道的,我愿意?!?/p>
“青桐,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p>
“青桐,說你要嫁給我?!?/p>
“我要嫁給你?!?/p>
“青桐,說我們會天長地久天荒地老永不分離?!?/p>
“我們會天長地久天荒地老永不分離?!?/p>
宿醉的林遠在晨曦中醒來,懷中空無一物,似乎先前誰承諾會和他天荒地老那些話只是南柯一夢。
后來,林遠不負姑母的期許高中探花,青竹喜滋滋地等待大辦婚宴時卻被無情拒絕,她深愛的表哥對她說:“青竹,我有喜歡的人了?!?/p>
面對自己岌岌可危的愛情,青竹終于向沈青桐坦白,“你不知道在佛堂翻出的那些木偶是怎么回事吧?如果沒有表哥的計謀和手段,父親永遠不會懷疑到你母親……”
林遠竭盡全力報恩,哪怕他已經(jīng)知道,姑母再也不是舊時光里那個含淚給他烙槐花餅的女子。“姑母窮怕了,也被人笑怕了,只有坐上當家主母的位置,才能放下心來。阿遠,你幫幫姑母好不好?”
林遠點了頭,執(zhí)起筆,在木偶上寫下姑母、青竹、青松的名字,還有他們的生辰八字。那美麗的小楷是沈青桐的筆跡,他一氣呵成!他沒有想到那個一心禮佛的婦人會死,會用生命拒絕向姑母低頭。
那夜,沈青桐想起曾經(jīng)在滿湖明月與長風中傾聽林遠的愛意,感受到他灼熱的眼淚擊碎自己的冷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大雪天里到來的少年,拽住了她的鞭子,將她拉得踉蹌倒地。在他的懷里抬眼的瞬間,看到自己無可救藥的愛情。我以為我會是你的如花美眷,只是可惜了,這似水的流年。
沈青桐沒有嫁給城南的王公子,她在聽聞林遠和青竹婚事的那日,將新采的茱萸丟棄在風里,而后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離開了沈家。而探花郎林遠,辭了官職,他要走遍天下去尋他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