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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的信使

      2017-07-21 20:53葉臨之
      文學港 2017年7期
      關鍵詞:格子面條醫(yī)生

      葉臨之

      1996年,張筱攸從寧河高中過來的時候,跟在風后面的有一個叫面條的騎車少年。其時,我總是和小混混廝混,我媽對我的前途發(fā)愁,眼下最為迫切的是她妹妹,張筱攸在為婚姻展開周密繁復的盤算。兩個女人面對著門,背后的柜子上是彩虹牌大彩電,旁邊是一張飯桌子,桌子上面擱了些瓜子、馬蹄、花生,女人們說完一茬又一茬的事兒:例如待會兒晚上中學白校長請吃飯;還有年輕女人生活里常有的情事;女人情事總會招人聯(lián)想翩翩,對于其中的一個刺,張筱攸略微拔出來了下,咸家街的人一直在給她寫匿名信。

      面條為女學生咸青雅的事來找我,平常有人來找我,我都會惹出不大不小的事來,我媽每次都不高興,這回,面條把鳳凰牌自行車豎在我家門口,我媽礙于妹妹在場,妹妹又是沒有出嫁的黃花大閨女,她不好直接粗言穢語,她說:嗻,又來了,要死的花貓哩。隨即,面條縮回頭去,朝河邊的石板路駛去。

      咸青雅正好找上我來了。咸青雅在家里腌咸菜,她看見我在城墻上老溜達了:一棵棵梧桐樹的后面,像一只公貓在城墻上巡邏,當她看見我對著男廁所的藍色鐵皮屋頂優(yōu)雅至極地曬太陽,她就疾奔出來了。她始終保持著僵持,也沒有和我說話,低著頭數(shù)城墻上迷路的螞蟻。

      咸家街中學發(fā)生一件鬧劇,中學中途分班,咸青雅沒有分進重點班,我卻分進了現(xiàn)在的重點班3班。連我都沒法相信這樣的奇跡,我并不為它高興,只是我媽欣喜若狂。咸青雅是來找我談話的,不過呢,我們之間早就出現(xiàn)一條不能跨越的橫溝。直到我說要回家了,咸青雅才冰冷地問,你明天要去市里的中學?她問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去給我們以前的班主任王番當一回信使。我吞吞吐吐地說,不了,再說吧。

      春風真是吹潤了那張少女的臉,咸青雅看著小痞子我,我感覺站在診所里,面對一個婦女在給我脫褲子治療性病,手里拿著碩大的注射器,我害怕了,忌憚了,害羞了,我們的目光以敵對的形式交錯得像長滿鋸齒,形成拉鋸戰(zhàn),劇烈地顫抖,我的目光就泛開了……咸青雅紅彤彤著臉,她就走了。咸青雅走后,我緊張地去看河邊,漫長的石板路上有白色的柳絮飛翔,風中甩開一條長長的紡錘線,面條穿行到城墻的垛子下,身影才清晰可見。

      當時,中學有一些直接保送中專的指標,我和咸青雅同學了一年半,她死捱半捱地才進了我們班,咸青雅起點低,有時她還會缺課,分不進重點班也自然。初二上學期一過,學校公布王番的班要成為重點班,全校重新洗牌,保送指標都分到重點班,作為進入中專參與社會工作乃至大學的跳板,爛學生就讓他們自生自滅。

      前一天,學校公布欄貼了大紅紙,重點班3班學生的花名冊公布出來了,上面沒有咸青雅。早晨是個大雨天,咸青雅來上學看到花名冊,本來,她是打著一把長柄青傘,她連傘也不打了,徑直往3班教室走去。

      咸青雅非常頑固決絕,她回到教室后,濕漉漉的頭發(fā)沾在前額,她走向昔日的椅子坐了下來。咸青雅趴在桌子上,開始低聲啜泣,她的黑色呢子褲洇濕了,隨著火力并不十足的啜泣,上身那件的確良材質的小汗衫連同上面的小碎花一片抖動,周邊沒有人來打探。

      哭得太久,面條注意上了咸青雅。咸青雅的以前同桌就是面條,面條的學習成績不上不下,好歹分進了重點班,不過一樣不受班主任王番待見,在王番看來,原來班上的男學生只有大痞子和小痞子之別,王番一直將面條安排在后排就坐。面條也開始坐立不安,剛開始,他是一心只讀圣賢書,末了,他無奈地朝鄰近河邊望去,說,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解決問題要找大哥,他是王番信使!

      咸青雅走后,面條才上來,他沒有見到咸青雅,他剛下自行車,累得氣喘吁吁。剛才,他從我家門口往河邊走了一趟,因為他猜我在河邊釣魚,初開學的頭幾天,我都曠課,要不在河邊釣釣魚,要不去私人溜冰場看看溜冰。面條一見到我,他說,齊生,咸青雅很可能就不行了,你要為咸青雅想想法子,火燒眉頭,真的。他是要我去找班主任王番為咸青雅說情。

      王番提出的分班方式,為未來的仕途做了成功保障。至于王番是一個怎樣的人?嗨,剔除咸青雅的事情,他不是像小痞子有一樣的造型嗎?小胖子,臉型像九分熟的柿子,上頜冒出少許硬髭,兩瓣圓臀像紅薯般肥碩,他的紅薯屁股經常停留在校長辦公室的軟皮沙發(fā)上。王番年齡未知,行事風格與長相反差明顯,他是教歷史的副科老師,卻以左右逢迎的手段榮升校領導層,自從我們進了中學,咸家街傳說王番是未來的校長人選,不過,在我眼里,王番我可從來就沒看得起。

      說起咸青雅,我得虛偽假裝一下,我驚詫道,面條,這是為什么?不是為難你大哥嗎?我都不是誰同學,再說期末考,咸青雅成績不是最末的幾名嗎?

      我唬住了面條,面條的眼光在我眼眶邊停留,他說話聲很小,齊生哥,你憐香惜玉吧,誰不知道王老師哪種人?當官想瘋了,我替咸青雅求你。我說,他是老師,我是學生,三綱五常,他想要誰就要誰。面條說,還三綱五常?舊社會呀,屁!為咸青雅你就行吧,誰不知道你齊生對付他有一手?面條一激動,嘴唇抖索,剛說完就后悔說了過激的話,他又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補上,你不是神通廣大嗎?在我們街。他嘿嘿地笑著,像朵蜜蜂一樣發(fā)出嗡嗡聲,像個爛流氓的我也笑了,我說,面條會采用激將法了,嘿嘿,按書上介紹的吧,你小子行了嘛。

      2

      我是王番的信使,王番和我有相同的秘密,那是向往美好愛情的宣言。王番而立之年后,秘密掛在宿舍墻的一塊壁布上,他把人生的誓言搞成一套隸書,聽說,隸書是請格子鋪的精神科醫(yī)生老徐所寫,老醫(yī)生的書法無形中成為了套索,勒在肥碩的脖子上,讓人進退兩難,宛若一條只能聽命運差使的狗,秘密難免轉換成刑具。倘若——我,把他的愛情送歸西了,是從來不需要害怕他狗急跳墻的。

      如果說人總有軟塌塌的缺點的話,這是王番的軟肋。對于愛情來說,雖說幼稚有時也是一種信使,咸家街的男女朋友還是夫妻,異性間的表白大膽而且直露,行為上的接吻叫作“接?!?,過“隱疾”改成過“性生活”。

      早在前一年,我從中發(fā)現(xiàn)地窖通道般曲折的秘密,揭開理解的序幕。那年九月,我們這個小團伙犯了事,說起來,禍端本是橋街鎮(zhèn)一個少年犯罪團伙里叫陳灃山的痞子挑起,陳灃山是犯罪團伙的頭目,那次是個艷陽天,我們一路人開到陳灃山家門口,趁他全家人都不在,把他家的玻璃和碗全給砸了,連桌子上拿來吃藥的碗都不留,至于桌上有張病情化驗單,面條撕下來一半,由我揣到懷里——陳灃山的父親是市建設局的副局長,老陳局長患有急性前列腺炎,單子上詳細的醫(yī)學名顯示:支原體感染前列腺炎。

      “支原體感染前列腺炎?”、“哈哈,性??!”

      老陳局長去格子鋪找老徐醫(yī)生了,不過,深居簡出的老徐醫(yī)生是一名精神科醫(yī)生,老陳等到決心要治愈的這天,他發(fā)現(xiàn)不好對外聲張,便找到老徐,他是從老徐那吃閉門羹回到家來的。到家后,老陳發(fā)現(xiàn)家中狼藉,陳灃山跑去派出所報警,派出所查出我們后,把我們移交給了王番。

      我當然不會清楚此時咸家街一系列復雜的人脈關系。我們一溜人接受王番的懲罰,王番頤指氣使,語氣喧揚,我也記不清楚到底是幾進宮了,我總是搞出一些不痛不癢的破壞,打打架強出頭什么的,他都直呼我人渣的。王番破口大罵:你們這些人渣,為啥偷看人家的隱私,你能知道人家老陳一定有事?反了你們,年紀輕輕的,都想去吃牢飯?也不看看前幾年槍斃的!

      王番的氣場讓我們有了新見識,王番兼任中學政教處的主任,他是中學自1953年以反革命罪槍斃的周主任以來最年輕的干部,當然,就有叫全校學生人渣的權利。說起前些年傳聞中遣送派出所的人,有搶劫得了五毛錢被斃掉的。有打架斗毆判十五年的。最離奇的是,有人扯了別人一把小蔥,判勞改兩年。

      不過,那會兒,我發(fā)現(xiàn)王番犯了一個錯誤。

      青色的陽光灑落的桌子上,他有一封情書,忘記及時收進抽屜。粉紅色的一個大信封羞嗒嗒地擺在白封皮的教案上,信紙上面第一句話是:“如果你是我心里最動人的弦,那是用看不見的心織成。”信封尚未蓋郵戳,王番用批改作業(yè)的圓珠筆在這句話的下方畫了兩個大大的紅心,當看到信封上寫著“筱攸小姐 收”,地址是:寧河高中教職工樓1單元3信箱,我迸發(fā)出亢進和激情。我對左邊的人說,你看過我姨筱攸小姐嗎,昨天來啦。我特地把“筱攸小姐”四個字咬得很重,它鉆進坐在咫尺之外的教工椅上吸煙、剔牙的王番耳朵。第一次希望落空,我偏過頭去繼續(xù)說:筱攸阿姨要嫁市里了,家里家具啊油亮油亮,聽說男人的老爹,扇子啦扇得啪啦啪啦,男人以前是大戶人家,嗨,改天我請你喝喜酒。

      我編了謊言,編了情境。王番嘴里的煙“吧嗒”一聲掉地上。隨后他就出了一趟門去倒垃圾,回來就一一釋放了我們,說先回去吧,改天再審。準確地說,他只釋放了面條和其他人,唯獨把我留了下來。

      其他人剛走,王番迅速奔到辦公室門口,像一條急速的蚯蚓,他把一枚栗色的門把手擰了擰,扣上。他垂頭喪氣地走回來,還沒有坐下,就燎急地問,寧河高中的張筱攸,她真的是你姨,嫁人是不是真的?這樣一說就失去老師的雅興。王番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小眼睛頗為頹廢,巴望地有翹首等待回答的意思,我迅速捕捉到這一片刻,盯著他的小眼,分析他瞳孔里的霞光發(fā)散出來的五光十色,他的焦慮與百合窗上射來的自然光混雜,光色把肥胖的面部平鋪,頓顯頹廢十足。失色的王番一下失去了尊嚴,只是一個異常地想求愛的男人,這是所有年代男人們的真實寫照。

      你先放開。我說。

      這好辦,馬上。王番盯著百合窗悄聲細語地說,你要告訴我答案。馬上。

      我說,這樣吧,王老師,我明天要去我姨家,我給你送信吧,這比從郵局寄送快好幾天。早趕一點時間,你就早一點希望。

      王番瞅了下操場上做課間操的學生。他基本是對我采取綏靖政策,我們媾和了,條件之一是我充當信使。我們各自利用,我采取一種謊言攻勢,裝模作樣地把信送去寧河高中的宿舍。

      張筱攸第一次接到我送來的情書,她大為驚訝,一個鄉(xiāng)村初中老師敢大膽地愛她。張筱攸翻開記憶,綿長地哦了一聲,她說,大概記得了。她說起兩個月前,寧河高中在咸家街中學舉辦招生吹風會,寧河高中組織一線的年輕老師下鄉(xiāng),張筱攸以語文組組長的身份來報到,年過六旬的白校長稱贊王番年輕有為,操辦吹風會就是指派的王番。接風酒席上,王番熏醉,不停地對飯局上的女人們表白,說是“處級干部”。王番專門說給組長張筱攸聽的,酒到中途,王番直接發(fā)力,問,張組長,沒有結婚吧?張筱攸說,沒啊,結什么婚。王番說,那就好。他這么一說,張筱攸默不作聲地夾菜,對于張筱攸來說,約摸是一線可以忽略不計的波瀾。吹風會本有兩天,開完一場,她不動聲色地去我家串親了,沒料王番寫起了情書。

      當天,我去了寧河高中,張筱攸的單身宿舍里充盈著女人體香,像瓷爐里的燃香。見到我再次送來的情書,張筱攸當著我的面讀罷,把信抖了一下,廢紙一樣卷起來摔在地上,雙手抱于胸前。

      她說:色膽包天!

      我得從寧河高中回去了,王番要求我把實際情況轉達給他。王番作為班主任擔任歷史科任教師,這周歷史課伊始,王番一奔上講臺,目光像飛機的機翼,整堂課都在平緩地掠過,在坐后位偏左的我左右搜尋,我和他都在對視。這堂課,他講太平天國史相當拖沓,特地講起了歷史書里的小楷文:知識小百科,講太平天國史上有名的逼封,王番用眼神瞟著我,有聲有色地朗讀。

      罷后,王番宣布下課,他把歷史書一碼,抬起頭來平靜地掃視教室一番,他指著我開始宣布:你來辦公室一下。語調平和、穩(wěn)重。王番把我叫到了辦公室,讓座。倒水??紤]到辦公室里老師流動性很強,迅速切入主題,接下來的談話卻是我反客為主,穩(wěn)操勝算,我高高在上地給他復制了一場《逼封萬歲》。我說,王老師你的信我送去了。王番說,哦。他又馬上問,張筱攸怎么反應?快說說,她對我應該很有印象的,不怕你笑話,人就是這么一碼事,吃喝拉撒,還有嘿嘿,你是學生,我也跟你直接說了,今年,不對,去年底,寧河高中的吹風會我組織的。我說,王老師你不能妨礙我的以后,當然保證不犯你大事。好的,多虧你。王番說。我說,這次的公告還貼不?王番說,不貼了?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也不貼啦?好。那下下一次?好,不貼。

      3

      我作為信使,需要為咸青雅再耍一招:演繹逼宮。之前我把《逼封萬歲》的事向人都吹噓過,所有人都覺得我會輕而易舉。其時,張筱攸也似乎在有意考驗什么,用一根綿長無影的男女情事緊緊地拴牢追求者之心,同時,她又明察秋毫,一一展開調查。從市里到我們街,她心中羅列的男人一大把,其中不止有王番,地點也囊括格子鋪——聽說她去打探過深入簡出的精神科老徐醫(yī)生一家。她在摸咸家街的底,因為我媽嫁來后,我爸對她很好,張筱攸一度對咸家街非常在意。不過在王番的眼里看來,張筱攸肯定心不在焉,她既然看了他的情書,那么是腳踏兩只船、三只船甚至四只船的女人了。愛情就是這樣,不失敗之前從不罷休。像王番,偶爾,他會一改往常的女式光陽摩托,換成朋友的大功率大隆摩托,駛過那座著名的石拱橋,一直到我家門前,老遠,我就能聽到鎮(zhèn)上響起轟鳴鳴馬達聲,宛若飛機空襲?;蛘?,他會直接上訪,趁校際開展教研活動,采取包圍切割政策,找寧河高中語文組的老師們。王番讓自己迅速成為了中學人人傳聞的“上訪戶”,我演楊秀清逼宮的故事在學生群里演繹,人人知曉。

      現(xiàn)在,形勢逼得我為暗戀的咸青雅繼續(xù)考慮當信使。面條說:齊生哥,你一定幫她,番胖子肯定接了誰的錢,我可是有證據(jù)的!

      我說,證據(jù)呢。

      齊生哥,我也不清楚,得你去治治他。

      我答應了面條的要求,不止因為咸青雅來找過我。她也是病急亂投醫(yī),因為聽說過我逼宮的故事。我愿意幫她,不知道是光為了逞強,還是為了心里那層毛毛浮動的東西。我又不敢輕易去觸碰,因為我和她發(fā)生的一次沖突。

      我借用面條的自行車學車,有一次在菜市場,招惹了咸青雅。咸青雅在賣菜,我騎著車,輪胎一偏,碾了她的東西,一件用來盛菜的竹簸箕。招惹咸青雅,這是我沒有意料到的。咸青雅兩臉紅漲,抬頭挺直身板看著車上的我,我遲鈍了半刻,驚悚的咸青雅撲過柔弱的身子,試圖攥住車身,倒把她自個兒揪翻。咸青雅像只螃蟹,難堪地扭動肢體,不過,她的追擊停止。我往后返過頭去看,她胸脯一起一伏地呼著粗氣。1996年,全國范圍的市場經濟風潮更吸引人,菜市場周圍,電游和桌球店剛剛興起,后面好幾次,只要我經過菜市場,咸青雅一定會緊跟我追上幾步,我再也不去菜市場了。這事造成我和咸青雅之間從來不說話,以前,從來沒有人理解我,作為灰頭土面的小痞子,喜歡是一件挺逗的事情,我會喜歡上女人嗎?有時連我自己都否決掉了,咸青雅怎么會知道呢。

      我悄悄地關注她。應該說很多人都在關注咸青雅。

      許多小青年們愛好夜晚談女人,我聽到的小道消息里就有咸青雅。有一回晚上我從河邊路過,兩個看起來經驗十足的男人在橋上撒尿,撒的尿拋向河心,像雨聲的尿聲泛起陣陣漣漪,同樣刺激著男人旺盛的情欲。他們流涎羨慕的樣子,其中一個人痛心疾首地說,你見過女人裸體嗎,能看見背也行,怎么說呢,有點像女明星,哎,女人落成那樣,他媽的。另一個人則回應說,你不會說是去找老徐兒子的吧,女人,到底就是這么一回事。鞋。破鞋。

      某一天,面條從菜場回來了,比起第一次,他神色更颯然,他說,齊生哥,咸青雅又被人欺負了,你要管管。我裝作沒聽見,他又說,咸青雅不壞的,她在市場賣菜,我每天都看見她,你能見死不救?聽到這樣的話,讓我想起夜晚男人的議論,我沒有哈哈大笑,反而胸口隱隱作痛。我說,她人呢,快找來。

      下午的時候,咸青雅真來了,咸青雅雙眼已經哭得腫成黑桃,手里拿了一把青傘,傘大得可以作小賣部前的傘篷。像前兩天一樣,面條把咸青雅找來的時候,我告訴過他,我在城墻下等她。等到面條把咸青雅叫到我身邊,面條熱情起來,看見我就獻殷勤地說,齊生,你真的幫幫同學吧,我請你看戲,不要錢。

      面條的父親是木偶戲班主,那年,在城墻下演木偶戲。咸青雅看到在戲篷外面喝彩的我,兇狠地說,你和我們班主任什么關系?

      誰是你班主任?我學慣了油腔滑調,直盯盯地看她。

      王番。

      行。我?guī)湍愀愣ā`?,對了,我作為信使,你聽說過我逼宮吧。

      我大拍胸脯,咸青雅竟然白了我一眼。她說,那是你的事。

      我料想咸青雅拒絕的理由,只能想到咸青雅出身不好,讓她像一顆孤零零的白瓜子、茨菇一樣的自卑。我也頗為尷尬,我說,你記仇哦,賠你東西好吧。我這不說倒好,一說,她胸脯像當初在菜市場時一樣,一抖一抖,一雙鳳梢眼追討痞子流氓的爛事,她憤怒地看著我,接著說,我走了。她果真返身就走了。我“欸,欸,你回過頭來呀!”地叫喚,她也沒再回頭。

      這天我回家很晚。一到家門口,我媽就朝我叫開了,齊生,有個小姑娘的往家里送來了一筐蘿卜,這是咋回事?紫心的,正好可以排骨煲湯,吃不完給你小姨送幾個,你明早就去。

      我媽咣啦一聲提醒了我:咸青雅給我送來了一大筐的蘿卜。看來咸青雅真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墒撬闺y為了我,3班的花名冊已經公布,如果真要擺平王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墒强吹揭淮罂鸱蚀T的蘿卜,我心底實在不服,我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不辦成這事,你就對不起咸青雅!

      我還沒有吃飯,趁我媽拿著蘿卜開始燉排骨,我踩著醇厚的早春氣息,準備去咸青雅家里探望下看個究竟。

      春天的風熱烈、撲鼻、炫目,肥白的月亮底下,我潛去了咸青雅家里。她家在咸家街西邊,除了砍柴人,捉蛙人,估計很少有人來過,何況她父親是匹喜歡到處配種的騾子,有一年,男騾子不見啦,傳聞是讓一個女騾子牽走啦,鄰居更是懶得和她們母女走動。

      我慢慢靠近咸青雅家柴門,到達咸青雅家的木房子前,敞開的灶房里,我發(fā)現(xiàn)了咸青雅。咸青雅匍在一個地灶旁邊用吹火筒吹火,旁邊一壇烏黑的火炭??磥硭且獪蕚錈埩恕T瓉砦乙稽c都不了解咸青雅,黑暗的畫面像鋪的一層油黑的瀝青,我心底涂起一層巨大的悲傷。

      古老、墻粉剝離的木頭屋里有一張偌大年畫,年畫下的黑暗處,出現(xiàn)簡陋的床,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像錫箔紙一樣輕,如果沒有床邊一股濃重撲鼻的草藥味提醒,會讓進屋的人都忽略床和女人。我從來沒見過咸青雅的母親,聽說有病的人耳朵特別的靈,咸青雅母親聽見了走步聲,開始吆喝,有人來了,你班主任來做家訪了么?丫頭。

      咸青雅聽到喊聲,她偏過頭來,當果真看到門口有一個人時,她惶恐不安。當認清楚是我,不是來做家訪的王番或者其他人,咸青雅只是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對簡陋的床那邊說,媽,不是。然后,繼續(xù)用吹火筒生火。

      忙完一切罷后,咸青雅坐那一動不動,像一尊因黑暗侵蝕而萎縮的木佛,她心平氣和地望著黑暗里的床,時不時招手,呼喚歸巢來的雞和鴨子。見罷,我非常慚愧地躥開了,走開的時候,后背傳來宛若發(fā)生在平原上古舊瘽人的說話:咸青雅,那么是松年嗎?昨天夜里我碰到觀音菩薩,她說你會碰到救命恩人的吶,他一定能救你!

      離開的晚上,我借走了小流氓面條的自行車,趁著月光,迎著酥軟的春風,我去市里寧河高中找張筱攸,現(xiàn)在,我有重要事情找她。

      我敲門,張筱攸開門,她剛把一雙鞋套在白皙的腳上,一雙低跟、圓面、腳踝搭扣綁帶式高跟鞋,她用磁帶播放起鄧麗君的歌,一邊喝姜茶,看著寧河高中的景觀。這是成熟女人的魅力方式。讓我想起咸青雅。那天從我的談辭中,筱攸阿姨知道我試圖以信使的方式介入成年男女的愛情,而從她略顯興奮的話中,眼下,我預感王番明顯有了競爭對手——教委人事教育股的一個股長,股長主管全市的人教工作,雖然王番上訪頻繁,卻越來越向我提供一種虛幻了。

      4

      在寧河高中的宿舍吃飯的時候,我口口聲聲說起咸青雅,對于我的改變,筱攸阿姨很詫異,整頓飯,她一直都在注視著我看。她問,你是不是那個了?快說!張筱攸眼睛悠然發(fā)亮,我佯裝懵懂,沒啊。她拍起手來,哈哈大笑。半晚的時候,我要走了,有緊急事情呢。臨走前,我提出一個詭異要求,我說,這事你一定要幫忙。我都不清楚是怎么說出口的。張筱攸眼睛眉毛擠到一塊,我不管她瞬間的錯愕,迅速地奔下教工宿舍。

      反正我是小痞子。黑咕隆咚的半夜,我騎著鳳凰牌自行車返回了咸家街。星期一,學校正式開課。我在教學樓里找到了王番,王番在巡視,王番仍舊把我叫來了他辦公室。倒水讓座。他抽了一根煙,表情欣喜,他說,啊,多虧了你送信。

      張筱攸終于決定幫咸青雅,假戲真做,給王番寄來一張明信片,以這樣流行的方式給予熱烈的回音。王番把明信片從抽屜里取出來,腦瓜幾乎貼著明信片,肥胖的手指顫抖了幾次,努力打開,上面是一段簡短的祝福語:“謝謝春天的多次來信,同樣祝福你。”王番大聲地朗讀。明信片翻過來,背后用圓珠筆寫著一行常見的女性嫵媚小楷:“3月15日,市星星電影院門口見。”

      張筱攸約他了!原來王番這么高興。我給他當了狗日的信使后,結果雖然說有些突兀,但想到三天前我去寧河高中央求,又覺得沒有超出意外。

      王番如期赴約去了市里。真是峰回路轉,我把消息告訴了面條,面條也認為王番肯定能讓咸青雅進入重點班。

      就是那些天的晚上,咸家街一家私人溜冰場開始用錄像帶放映電影,那天放的是港片《墮落天使》,人們?yōu)榱丝吹搅萌说狞S色鏡頭和刺激的槍戰(zhàn)鏡頭,極為雀躍。

      溜冰場播放電影沒開始,我一直在想王番在星星電影院,他見到張筱攸會是怎樣的一場鬧劇,我討厭看電影,我原打算只是來模擬一次此種情境下王番尷尬的窘狀。王番的約會是一次玩弄性的安排。男人與女人的關系像老鼠和貓了,剛坐下時,我就開始發(fā)笑。

      電影快要開始,我陷入孤獨無聊中,我突然想到咸青雅,想約她出來當面告訴她結果。我把艱巨任務仍然交給好朋友面條。

      咸青雅真來了。來之前,面條賣了關子,說有個人解決了她的個人問題,咸青雅如期到溜冰場的門口了,《忘記她》的歌聲響起,黑壓壓的人群一片喧嘩的口哨聲,她看見其中有我,她轉回身就想走,我在座位上抬起手來招呼,咸青雅,你的事我一定搞定,希望至少百分之八十。咸青雅將信將疑。我說,先坐下,慢慢說,行嗎,我是在幫你,相信我吧。我?guī)捉茄肭蟮目跉?,咸青雅想了一想,還是坐了下來,一起和我們看電影了:

      “當你年輕時,以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時候,你可能又覺得其實人生 并沒有所謂的答案。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有些人可能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任何跟人摩擦的機會。有時候搞得自己頭破血流,管他呢!開心就行了。”

      真是春風和煦的一晚,我仿佛尋找到了愛情的到來,一反常態(tài),我開始覺得看電影特別的舒服。我突然想到王番,難怪王番會興奮異常。

      咸青雅全部接受了我的邀請,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是,這晚,她對我另眼相看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因為信使的事情,我第一次知道咸青雅的愿望,和咸青雅看完電影散場,十六歲多的我騎著自行車把她馱在后座,一直到河邊,在剛抽出長葉看似翩翩的柳樹下坐下,休息兩分鐘,咸青雅把我?guī)У较碳医治髅?。到家的那刻,她媽在床上兩淚漣漣地吆喝,咸青雅,你又要去哪啦?都聽不見我說話嗎。

      咸青雅聽見母親叫喊,她低聲回應,臥病在床的她媽像一盞枯燈,這盞油燈掙扎的重新點燃試圖起死回生,她坐了起來,生龍活虎地罵,鬼丫頭,你要去陪誰了,你要把我活活餓死嗎,鬼丫頭!

      門口的柴灶邊,咸青雅利索地準備做飯,煮大米夾紅薯飯,蹲在地上用吹火筒給土灶生火,咸青雅說,六點多的時候本來準備做飯了的,松年也要來。你們來了,我把鍋擱下來了。咸青雅做飯時低聲說,聽到了吧,我媽是有些那個,你知道吧,精神方面的疾病,我媽離不開我的。為這個,我不太想上寧河高中的,更別說上中專參與社會工作,你姨不是在市里嗎。對于咸青雅的想法,我頗為生氣,說,那為什么來找我,害我費這么大力氣,你們聯(lián)合起來,不是存心整我嗎?

      周邊是無聲的寂靜。咸青雅母親偏偏又說話了:誰?哪個男人在說話,小徐醫(yī)生來了嗎?

      她母親的問話,像油然升起一竿無名的旱煙拔地而起。我和咸青雅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聽見鼻息在各自的體內打轉。連呼吸也很像滴水聲。飯好后,咸青雅提著鍋魞把鍋端進屋,屋內的呻吟緩緩停歇。

      咸青雅遠遠地走出門外來說,那天,你知道我為什么生氣重新坐3班嗎?前兩天,老徐醫(yī)生那,他告訴松年哥他爸,說我這種學生,真不應該穿這種衣服,他說看我就走樣,男人的話肯定挨槍子,你說我是這樣過來的嗎?

      我恁地觸動起眼淚,第一次記住松年的名字。恰好,她媽在陳舊的屋子里又開始呻吟,一遍一遍的,時起彼伏,我路過格子鋪的時候聽見過。格子鋪就是老徐醫(yī)生的家和診所,至于老徐醫(yī)生一家,原來我沒多大印象,只知道老徐養(yǎng)雀兒。我說,莫非你們經常去看他們,徐醫(yī)生和他兒子?咸青雅說,對呀,你說松年哥吧,他一直給我媽治病的。我說,哦,能治好嗎?不過,你這么一說,我一定幫你達成愿望的,我是誰嗎?咸青雅說,你真能行?我還是不相信你。不過,她沒有等我回答,她又開始說,我現(xiàn)在真的是希望有一些夠用的衣服了,你看我家就這樣,哪里有什么人,我爸,唉,我媽也氣得不行,不像你,你大概一直都這樣吧。

      我骨子里彌補出一種自卑感,我不相信她如別人傳謠也不信是狗屁的王番說的咸青雅,有那么一刻,我沒法控制住,稀里嘩啦地流出淚來,我直說,相信我吧,我是信使。

      從她家出來后,我準備帶咸青雅去夜市逛逛,那里售賣一些便宜的生活用品。我想帶她去玩玩,順便傾出所有存蓄,送她買一兩件衣服,就像慷慨地對待朋友,天氣乍寒還冷呢。

      夜市非常熱鬧,燈影搖晃的地攤上,咸青雅仔仔細細地挑選,她總共挑了兩件襯衫,一件桃紅的,一件藍格子,我遠遠地看著咸青雅,并沒有靠近她身邊,這簡直是模擬類似電影的場景:我在保護女神,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盡忠盡職的老警衛(wèi),背微微佝僂,看起來像蝦,右手力撐下頜,假裝思考狀,左手插進牛仔褲兜,沒有摸向自己膨脹起來的陰莖,更像是褲兜里握了一把快槍,像在《真假公主》里一樣,為高貴的俄國公主站崗,當然,掏錢的也是我。

      不到十一點的時候,咸青雅說,我媽在等我,今天,還要給她熬一次湯藥,我要回家了,明早要去賣菜。

      咸青雅的頭發(fā)隨風吹拂,不像板著臉孔的女醫(yī)生了,捕捉不到一點關于前途的悲傷。我忽然好奇起來。我們告別前,她站在橋頭,像一根孤立的竹子,突然朝橋頭這邊大喊,嗨!謝謝你啊,朋友。她叫我朋友?我回過頭來看,她在橋那邊招手,這時候,我一下感覺到幸福,一下墮入到悲傷,心痛得雙手捧著臉,背都佝僂起來,等到振作了,我站直了身板,快樂地笑了起來說,嗨,快回去吧你。

      看著咸青雅招手,我自個走遠了,邊走邊回過頭來看,直到再也不忍心走了,我好奇地蹲在一棵柳樹下面,心里撕心裂肺地痛起來。

      她仍然在橋頭搖手致謝,像個啞巴一樣的,打旗語呢,隨著我的遠去,她的招手緩慢地,溫情地,在暮色里溶為了一點點,黑暗里的,再也看不見了的瑰麗亮色。

      咸青雅走后,我繼續(xù)呆在原處,像電影一樣真真切切回放著剛才一幕。1996年3月15日,晚上的六點到十點,我要永遠記住。我離身準備走的時候,大約十一點一刻,街上有隆隆的摩托車聲傳來,馬路上,王番騎著借來的大隆摩托出現(xiàn),紅光滿臉地從市里寧河中學的方向回來。

      5

      王番把愛情看得像宗教,情欲熾熱如火,和張筱攸的調查構成值得玩味的并行直線,筱攸阿姨在我的安排下維持與他微妙的聯(lián)系,等到悄悄來過咸家街數(shù)次,她對王番的調查將近尾聲,她已經得知咸家街中學的內幕:王番不是繼白校長之后的校長最佳人選(人教股股長透露的?),王番的職位上面羅列著一名資深副校長以及教務主任。

      狗日的信使我做成功了,春天漸漸看不到影子,咸青雅沒有進入重點班,3月15日那天過去,咸青雅再也沒有和我聯(lián)系,她仍然在男人的流言里。其實在我踩著自行車去寧河高中的那天路上,我異常沮喪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痞子的能力問題——它的能力沒有想象的大,王番只是利用我而已。

      不過,王番也并不幸運。自從星星電影院看完一場電影,張筱攸不想再假戲真做了。歷經一兩個回合的約合,她的調查非常清楚。當她重新坐在我家藤椅上,和我媽一起嗑瓜子,我媽旁敲側打地問起王番,她嗑了一粒瓜子,狠狠地把瓜子皮扔進盤子里,她說,真是一個沒情趣的男人,別說王番有次去解手的時候,他走錯了門進了女廁所,惹得如廁的女人尖啼連片!你說一個好端端的男人會走錯廁所的門?她的潛臺詞是王番有點那個,“那個”的意思讓人想起咸青雅的母親。她氣憤地說,姐,我告訴你,他的摩托車是借的,手表是借的!說起他們看電影的那個晚上,張筱攸說,他送的手工黑色牛皮夾包仿的,他能送真包嗎,那要花費一個月的工資!我媽沒有為之吭聲,張筱攸說,天啊,這樣一個男人有怎樣的現(xiàn)實啊,怎樣過活?姐,你別說買房看病吧……我媽一邊聽,張筱攸始終憤憤不平。也是,未來是一句空幻的臺詞。看她憤懣,我媽也不得不說,不過,這準是她從哪一部熱播的臺灣劇里學到的。

      張筱攸還向我媽說出一件事:我專門跑來寧河高中,跟她說幫一個叫咸青雅的女孩事情。我媽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

      事態(tài)急劇轉化,3月15日夜晚,和咸青雅在溜冰場看完《墮落天使》,這事本來隱秘,后來被一些流氓傳得風風雨雨,原來,街上潛伏著比我更壞的壞人。

      壞人中定有王番。我給王番當了信使,讓他和張筱攸的約會成功了,可是在咸青雅這件事上,王番固執(zhí)己見起來。一個星期等待過去,我沒有見到咸青雅。當我找到普通班4班的花名冊才找到咸青雅,見到這樣的結果,我跑去查看,咸青雅果真在4班教室里。

      大騙子!我心里對王番騰升怒火。

      王番欺騙了張筱攸,于是,讓我也欺騙了咸青雅?王番完全有讓咸青雅進3班乃至上中專的呀,我才知道我上當了。我要好好再利用一次,至少我要知道王番的原因。我知道張筱攸跟我媽聊過王番,可是我并沒有將結果告訴王番。一個星期內,我又給他當了一次信使,為他去寧河高中送明信片,我再沒有直接把明信片送進張筱攸的宿舍,我第一次把信擱進寧河中學教職工樓1單元的3信箱里,漆成綠皮西瓜色的一種信箱,這種信箱在九十年代末期常見,我確保她能收到情書。

      我送完信后找到王番,試探性地問,王老師,我們班原來的同學,咸青雅的事,你看怎么了?王番根本沒有吭聲,冷冷地說,現(xiàn)在就表現(xiàn)得好了,以前干嗎去了?我并不死心,我需要知道得更明確,我得說得更加直露明了,我說,王老師,你看,我們班的咸青雅每天都哭,小姨說你要幫她。王番當作沒聽見一樣,只顧著批改作業(yè),對咸青雅的事絕口沒提。我連說了兩遍,王番嘴里喃喃地冒出來:壞女人、蠢貨、婊子……到這,他意識到言辭失誤,好歹他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他尷尬一笑道,不是說誰,你就當沒聽見哈。

      我為他的咒罵而困惑,咸青雅不是這樣的人啊。王番終于不批作業(yè)了,他正兒八經起來,作為學生就讀你的書,有些事不懂的。我說,行,咸青雅,你不幫了是吧。我話里的意思誰都明白。王番說,這事不能幫,陳灃山向我來報告,老師們也說出來,老師說的事有假嗎?我問,怎么說。王番說,有老師告發(fā)她和老徐兒子有事,為她的事,我第一次出手,不像我吧?知道嗎,為她的事,我還和老徐鬧翻,老徐為他兒子罵我呆板腐敗,麻不不仁,你說值嗎?

      王番說的事情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對咸青雅很是不了解。而這個春天后來出現(xiàn)一件突發(fā)事件,讓我試圖揭開咸青雅的謎。

      我和陳灃山打架是導火線。1996年的5月,面條明知道自己上中專無望更別提上大學,他干脆棄了學。每天中午的時候,他都在菜場附近晃悠,學犯罪團伙的做法,自行車的車頭上插根野雞翎毛。那年,面條確實非常煽情,做法馬上吸引少年犯罪團伙的注意,從90年開始,陳灃山就是少年犯罪團伙里臭名昭著的小流氓,讓陳灃山不服的是,這小子敢把狠起來能殺人的他們不放在眼里?

      平常,面條把自行車放在城墻下的木板雜屋里,雜屋歸屬一家零食店,有一回,零食店里的自行車不翼而飛,面條只好邀上我到處去尋找。等我和他回來零售店的時候,收到一張小紙條,陳灃山在上面寫著:車我撿到了,要的話,明天跟我們說的走。

      第二天,面條順著陳灃山的指點,跟那個來找他的人去取車,七轉八轉地,面條到了城墻下一面臟兮兮堆滿稻秸稈的墻下,那人把稻秸稈一一搬開,城墻角下露出一個被尿漬熏黃的狗穴。一扇狗洞!

      面條是腫著臉回來的,陳灃山為上次“前列腺炎”的事泄憤報復。

      恰好,我媽為我升學的焦慮與日俱增,以我的成績升學無望,我準備破罐子破摔算了,有恃無恐。兩路人馬在河邊綠油油的蘆葦岸對峙,兩條河流的交匯處,我一馬當先,沖向對方的陣營。

      陳灃山一看到我竟然仰頭哈哈大笑?!翱矗愕??!薄耙膊蝗ジ褡愉伩纯矗瑸樗龐寢屩尾≠u錢,賣給精神病,醫(yī)生還整天不見人,破鞋,破棉鞋!”“大哥你說的誰?”“不是剛調到4班的女人,難怪王胖子要把她調出班來。”“你說的就是學校那個王番吧,他是自以為是?!薄安皇峭跖肿诱f誰,王胖子也是給人當狗,嘿?!薄按蟾?,你剛才說老徐診所?什么時候再去看看?”“不是天天彈琴的松年嗎,哈哈,父子倆遮遮掩掩,也真是自作多情,還有誰?搞破棉鞋……”

      又牽扯到咸青雅,我能聞到濃濃的醋意,我說,“你媽的,醋瓶子倒誰家了?”陳灃山說:“我倒的就是你!怎么啦?”

      “行,你再說一遍,我保準下次輪不到你唱卡拉OK?!?/p>

      我難堪地說著笑著,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痞子模樣,面條逗笑了,陳灃山控制不住地笑了,他們臉上掛著的笑容很像面條,像樹上潰爛流水的柿子。燦爛的陽光,輕松詼諧的笑聲中,我斜插地摸去靠近了陳灃山,揪住了他的衣襟,陳灃山襯衫上腌出一股豆渣酸臭。我的拳頭爬上了他的臉,就他的顴骨狠狠來了一下,聽見五公分外他的頭咯噔,臉部的軟骨組織要碎掉了,我去抓牢他的襠部,捏住了兩粒疲塌的睪丸。陳灃山哎喲地尖叫一聲。可是為了咸青雅,我心情抑郁。

      6

      咸青雅的問題滑向一件令人不恥的事情:咸青雅到底是不是破鞋?

      我從來沒有過把自己弄得如此難堪,我決定采用一種全新的觀察方式,我先是找了兩個人。當天打完架回來,黃昏而至,我爸從玻璃器皿廠下班回到家,我試圖從他那先聽到老徐醫(yī)生兒子松年的信息。這天,我少有地決定和他一起去洗澡,澡堂子里,我想盡一切辦法來撬開他的嘴。他也沒注意到我身上的傷痕,聽我詢問老徐醫(yī)生一家歷史,他說,你想知道嗎?那我告訴你,老徐醫(yī)生不是咸家街的,老徐醫(yī)生是個很大的右派分子,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下放來了。我問,他兒子松年呢。我爸說,誰注意那些事兒呢,老徐就是個怪人,帶著一個怪兒子,他們蟄居,蟲子一樣的,知識分子不比我們工人階級,以前沒人想理的!

      晚上漆黑,我去找一位靠近格子鋪居住的老人家,老人以前從牛棚里放出來,他清楚一切往事,現(xiàn)在,我準備從他這撬得更多的消息,老人果然跟我說起同輩人老徐:嗨!老徐啊,最早從南京來的,其實是精神科醫(yī)生,很長一陣時間,他發(fā)配到了寧夏的農場給右派治病,一治好多年,呼天喊地呀,每天一封信,報告死人啰,“哐當”一下人就沒了,信也發(fā)不出……等農場里的右派死得差不多,農場也不需要醫(yī)生,老徐醫(yī)生就回南方來嘛,只能當草藥醫(yī)生啰。你說他的兒子松年嗎?大家都叫小徐醫(yī)生,松年嘛,廣東醫(yī)學院學精神醫(yī)學回來的!老徐下放來,慘啊,頓頓穇子蘿卜清湯白水,松年無依無靠,就跟老徐醫(yī)生來,你說松年啊,他不是一起在格子鋪行醫(yī)嗎?一來有十多年了吧。

      我在老人的嘮叨中徐徐離開,現(xiàn)在日漸有一個釘眼閃現(xiàn):小徐醫(yī)生。重點是咸青雅和老徐醫(yī)生兒子小徐醫(yī)生的關系。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徐家診所在偏僻的格子鋪,距咸青雅家里不遠,那一帶有大量廢棄平房,都是以前建設三線的時候工人們留下的,如果不常來格子鋪,很少有人知道這里還有一家診所。

      我開始偷窺,決定解開她的全部秘密。從此是我一個人的行為。涉及到咸青雅都是等待發(fā)覺的奧秘,我去現(xiàn)場親自查看明白。我現(xiàn)在堅信咸青雅的母親除了身體機能上的疾病,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夏季日漸爬來,四周綠樹蔥翠,到處像青果子的樣子掛滿眼簾,打完架的第二天上午,我準備蹲點窺視,我挑選了一個禮拜天,1996年,學校只有禮拜天才有休息。咸青雅又準備去河邊格子鋪的診所了,她穿夜市上買的桃紅色襯衫,背著自己的母親,已經到達河邊。這是一個契機,我選擇躲藏在格子鋪旁邊,把自己藏在十多米處茂盛的柳葉林里?;钕褚恢幌s。四邊鴉雀無聲,河邊也沒有人釣魚,蟬聲讓格子鋪更加寂靜。

      我能看到鴿籠般的格子鋪,徐家用木板圍成一個大診所:里面首先看見洗臉木架上有一個洗臉盆,盆是琺瑯彩的,畫著三兩朵粉紅的大菊花,右側,擺著一張老式的皮裝躺椅,黑皮,剝離出少許網(wǎng)格狀白底,對著這些器械的是一扇大白墻,左側的鉤子掛著白大褂和白帽子,正中央是一些醫(yī)學圖表:有一張有密密麻麻數(shù)字的青霉素劑量使用表;旁邊是男女彩色解剖圖,解剖圖都沒有畫上男女生殖器;掠過沒有生殖器的解剖圖旁邊,出現(xiàn)一張“E”字英文字母的視力測試圖,“E”從上到下,趨小排列,看起來簡潔干凈,咸青雅和她母親倚靠著,左手握著母親的手,兩人在有醫(yī)學表格的墻對面的條凳上坐著。

      她和旁邊站著的小徐醫(yī)生靠得很近,兩人在說著什么,對于十多米外的我來說,聽不見,只能看見他們的嘴一直在動,嘴型很輕,小徐醫(yī)生的話像磁帶里播出來的,輕軟,或許因為特殊的歷史以及環(huán)境的影響下,小徐醫(yī)生說話,本來就是很輕很甜的習慣,咸青雅呢,現(xiàn)在,她也說得很輕很甜,我完全不能辨別他們說了什么……

      垂柳的遮掩中,穿著開衫的小徐醫(yī)生走到衣架上,取下來白大褂,他打開藥盒,這是白色的長方形鋁盒,白得有點像糯米樣子,他從里面取出一個探聽器,很像一枚懷表,他戴起白色的手套,把它套在耳朵上,用手開始摸向咸青雅母親的腹部,小徐醫(yī)生一直側著臉,我完全看清了他的鼻子、半個臉頰,能想象到他是一個清秀年輕的男人,他清朗的下頜在蠕動,偏右處有一顆明顯的黑痣,不知怎的讓我想起老徐醫(yī)生在北方遙遠而渾厚的經歷,我開始心里抖動,開始心虛地思考起來:小徐醫(yī)生大我十歲嗎,那么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年輕得讓我嫉妒,一點也不像一個精神科醫(yī)生。

      小徐醫(yī)生手里開始拿一枚小藥片,是安寧片也可能是土霉素,更大可能是安寧片,從密實的柳林里看,藥片子白得跟鵝毛一個樣,小徐醫(yī)生治病診斷的手法十分嫻熟。

      咸青雅母親坐在黑色躺椅旁邊,后來,咸青雅和小徐醫(yī)生在靜坐,不久,他們開始交談,從他們的側臉看,咸青雅的臉龐慢慢轉青,變得凝重,后來,我聽到了咸青雅難過的啜泣。

      那種稠密的哭泣聲。哭聲抖得像樹上的葉子,好一陣才停止。

      我準備回避,樹上屏息,目光一步一步地挪向格子鋪其他地方,大晌午的,沒有發(fā)現(xiàn)老徐,年老體衰的老徐在午休,格子鋪另一間覆蓋杉樹皮的屋子,窗子口掛著兩只雀籠,雀籠用鐵絲焊成,里面有八哥、黃雀。等我重新把目光扭轉回來,倒能清晰地聽見格子鋪里的談話了。小徐醫(yī)生說著,你看看,這里有問題,青雅,你躺下,對,就是這樣躺下。你知道鎮(zhèn)里都來我們這里的,窮人,窮人沒有辦法。我們面對的只能是安慰的事情。

      咸青雅平躺在黑色躺椅上,讓它像一張手術臺,她開始出現(xiàn)不易覺察的笑容。

      旁邊,她的母親也不像在家里一樣,很放松的樣子。咸青雅不哭了,她憐惜地說,松年哥,你別太累,好嗎。小徐醫(yī)生說,青雅,沒事。你要這樣。平躺呼吸。躺椅上,咸青雅臉色紅潤,到這她說:松年哥,謝謝你。我會的。黑色躺椅上,小徐醫(yī)生的手指移動,他指點地說,我要摸肋骨下邊點,還有……脛骨,腿骨,髖骨上面點點,雙肋,髈骨也是,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平常你,你們做類似的保健操,能緩解精神,很舒服的。咸青雅看起來無比幸福,她的話軟綿軟綿,更加輕聲地說,你現(xiàn)在累嗎,你先休息,我可以學著,也可以給你按摩的,松年哥。小徐醫(yī)生停下手來,舒緩地說,好的,謝謝你,小雅。

      他們在格子鋪里,這些輕松的畫面,我只感覺到男女肌膚的親近,涼水潑身的刺激。我從垂柳葉子里使勁地浮出頭來,茂密的葉子要把我窒息了,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像一條魚張開大嘴,對于這些綠色牢籠,使勁地捶打腳踢。聽著格子鋪里的說話,我終于走了。

      她叫他松年哥,他叫她青雅,甚至小雅了?小徐醫(yī)生已經玷污她了嗎?眼見為實啊,水汽浮生,我使勁地奔出來,胸脯起伏,耳朵隆隆作響。我還發(fā)現(xiàn)我在哭,我用手捂著嘴巴,身后飛起無數(shù)透明而略帶青澀和苦味的蟬,蟬聲混入我的哭聲里,像粉末吸入鼻腔,我跑得很遠很遠,前方和身后就像粘了無數(shù)蛛絲網(wǎng),密密麻麻地遮住視線,我沒有再回過頭去。

      我從河邊的垂柳林里鉆了出來,無精打采地奔跑著,經過那個住過牛棚的老人房子前時,我心里出來一個疑問:我要不要像蛇一樣的去蟄他們一下?

      第二天,我胡思亂想的回到學校,咸家街派出所的人在教室里,我出現(xiàn)的時候,派出所的人冷笑,說,“把手伸出來吧,等你一兩天了。”我旁邊已經沒有了面條,當我把兩只手伸出來時,警察把白花花的手銬套在了我手腕上,警察牽著兩只手銬中間的鐵鏈,眾目睽睽下,我一步一回頭地往離開的方向走去。世界末日來臨,對著背后的咸家街,我愴然一聲從心里喊道:拜拜。

      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這一次,在陳灃山的父親、建設局老陳局長的強烈要求下,派出所的人動起私刑,他們使出前些年嚴打的勁頭,三兩個人男人皮鞭子、肉拳頭一起上,也不管我們是學生還是流氓痞子。第二天早上,他們才派人往我家里送去拘留書。

      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我被放出來了。想必是我當王番信使的報酬。當晚,我和其他人又站在了王番的辦公室。王番頭發(fā)上打了摩絲,看起來時髦,他習慣性的動作叉腰,神氣十足地站在我們的面前,好酒的他漸漸像滾圓的青蛙,和犯罪團伙打架的我們像列兵站成一排,王番裝模作樣地把我們教訓了一番,大喊人渣。

      我充當王番信使的功勞又發(fā)揮作用了。王番氣狠狠地說,先把你們放回家,回頭再收拾。臨走前,我像個霜打的茄子,呆若木雞,王番叫我們走,我沒聽見,我們這邊有個人說:“齊生哥,你聽見了嗎,我們可以出去了?”我像一個木頭人,恍惚沒有聽見一樣。他拍了拍我的臉說,“哥,可以出去了?!?/p>

      王番要打算出去吃飯了,他沒有揶揄我,我油然想到我和王番原來是同類,現(xiàn)在,過早地面臨著錐心的痛楚,這樣的箭是從人類中另一種動物發(fā)出來的。因為咸青雅,我開始怨恨面條,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面條,我說:“面條呢?”“他在監(jiān)獄,你走后,他把陳灃山敲斷了肋骨……”

      7

      我真的要變成蛇去蟄一下咸青雅嗎?猶豫不決中,我等待機會下手。那年,面條以故意傷害罪被判勞動教養(yǎng)三年,我也成了眾所周知的痞子,就像王番說的,基本上所有人都認為我的未來是流氓,將來幸運一點的話,也許會娶上那種叫做破棉鞋的女人,這本來不算壞事,我們街一貫盛產窩囊的男人和失敗的女人,所以大家管他們叫男騾子和女騾子,讓人想起咸青雅逃跑的父親。何況,我就是這種無事生非逞能的騾子,只是一種人的宿命而已。

      街上傳言連篇累牘地灌進我媽耳朵,她沒有料到我會墮落到這個地步,她前所未有地焦慮,每天都一嘆一愁。雪上加霜的是,張筱攸從寧河高中來了,她告訴我媽原因,我的墮落是因為我早戀,對方是一個叫咸青雅的女生。

      我給王番當信使的事全部暴露,張筱攸說她早就下定決心,不讓我當王番的狗屁信使了,不管是誰出的餿主意,她都要了結與王番荒唐的根本沒有的情事。和我媽交談時,張筱攸嗑著瓜,很認真地說,青春可以用來揮霍,鄉(xiāng)下人的愛情,這里不是嗎。見她如此貶低鄉(xiāng)下人,我怯怯地想起我自己,我說,小姨,有例外。張筱攸嫣然一笑,譏諷道,莫非你相信你們王番?

      大約一個星期后,王番就來找我了,他說,下午,你來教工宿舍去一下,或者待會你就來。

      我預感到不妙,捱到下午放學才去,我朝中學教工宿舍走,一路上都在猶豫徘徊。王番住二樓,門半掩,黑咕隆咚,我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里面狼藉不堪,肥胖的王番半癱在沙發(fā)上,肚子蓋了一塊亞麻布,讓他看起來像剛從手術臺走下來。醉酒的緣故,他兩眼腫脹成了魚泡眼,半明半暗的燈光底下尤為明顯,兩行淚像不斷水的瀑布,垂掛在青色的眼皮底下。他一看到我,砰聲站起,搖搖晃晃地擎起五指山,厲聲大喝:瞞上瞞下,好大膽子,你簡直是賊膽包天!

      王番和上歷史課時嚴謹、溫文爾雅的時候有天壤之別,看來,王番完全知道我欺騙他了——這是肯定的。但這個胖子大概忘記了昔日的承諾。他氣勢如虎,剛開始我確實讓他唬住了,我假裝岸然,班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

      氣急敗壞的王番沒看我一眼,就從抽屜里抽出一堆東西,他啪的一聲,全部扔到了地上。我一看。信件。整整齊齊的信件。(我小聲地罵出一聲:“狗日的信使”)封面一律的“筱攸小姐 收”。

      這怎么解釋?你看看,王番叉著腰,宛然昔日我犯事了受他教訓。

      這要怎么解釋,明白著唄。

      我不是答應把你留在重點班嗎。

      咸青雅呢?你說的。

      呵,你去問問徐松年和她自己。

      春天的末尾,我在折磨中還是不敢下手,3月15日那晚記憶實在太深刻了,眼下只是像春天有一陣子的氣息,乍暖還寒——咸青雅沒有來找過我,我也沒有再向任何人打聽咸青雅。

      我每天仍舊窺視著格子鋪,能看到咸青雅若隱若現(xiàn)的生活??陬^上,咸青雅在繼續(xù)叫小徐醫(yī)生為松年哥,小徐醫(yī)生已經給咸青雅改名,從此他都叫她小雅了,兩人最多的時候是背對著河流就在那無聲地坐著。格子鋪里,這些不太明朗卻真真切切的日常,像拉了一塊淡淡的紗布,做了樹林與葉子間的幕布,只能滿足他人的偷窺欲。

      咸青雅的事一直在我腦海里徘徊,只是自從樹上偷窺,還有后來再去格子鋪,面對他們綿軟軟的對話,咸青雅金黃罕見燦爛的笑容,我就像稀罕地站在秋天的白云底下,采完了所有漿果,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我感覺到了疲憊。

      這是一條救贖的路,這條道路是如此沉重,我不想成為像陳灃山一樣的人。我無法完全失去自己的心靈而去懲罰咸青雅,我不禁心里長嘆了一聲,終于放棄,這時,我就像被緊緊捏住了睪丸,不得不另尋他路。

      臨近夏天,一貫只顧埋頭上班的我爸代替我媽唱主調,他讓我去器皿廠試工,希望我做拉絲工然后尋機轉正。兩個月里,我都在玻璃器皿廠,那年,我自以為像刀片的故事會隨風一起吹去,因為質檢處一個叫吳嵐嵐的女孩。每日,吳嵐嵐站在水槽旁邊,用水靜靜地試檢玻璃器皿,錚亮錚亮地吸引我的目光。我第一次看見吳嵐嵐。那天,我在她旁邊蹲立了很久,問,為什么玻璃瓶會這么亮?吳嵐嵐說,人亮呵。說完,她抬起頭來,動情地莞爾一笑。

      吳嵐嵐作為插曲代替咸青雅,我一步步地擦除咸青雅的痕跡,連一直作為隱身人的小徐醫(yī)生的面目也擦去了,我不知道是否與吳嵐嵐有關。

      后來,讓我充當信使的王番也被擦去了。

      到熱氣浮生的九月,王番辭職,他不當班主任了。我記得最后一次給他當信使的時候。下學期的一天,王番讓我去他家里,這時候不像上次,我來時發(fā)現(xiàn)王番宿舍沒有關門,門虛掩著,當我走進去,黑暗里就看見了王番。王番家里的墻上的隸書不見了,王番半躺在沙發(fā)上,手放后腦勺,抬頭看著天花板。他也不叫我坐。這天也沒什么事,也只是我突然好奇問了下他,王老師痛嗎?想起來,我是在問著自己。我又小心翼翼地補充說,那次電影后。

      我一直想著格子鋪里的事,我們真是同病相憐,但又覺得不好刺激他。

      王番沒有回答我。之后好久沒有看到王番來上課,下學期開始,他的歷史課停了。后來,我才知道王番送的情書是真情告白,也是一次人身威脅,能意料到結局。自從最后一次去看王番,王番每日鐵青著臉,騎著原來的女式摩托來往教委,儼然每天郁郁不得終。后來有件事令人傳揚:有關一次陳灃山的審訊。

      那年,陳灃山剛剛從醫(yī)院出來,他就做了一件惡劣的大案,有天傍晚,他把一個出租車司機騙到河邊,用一根三寸鐵釘拍上去,直接插入司機的腦縫。聽說陳灃山本來是來找我的,半路遇到多嘴的出租車司機。

      陳灃山犯的案子非常兇險、殘忍,沒多久就破了,雖說有老陳局長跑動,他判死刑也很有可能。陳灃山宣判前夕,王番借用派出所的審訊室對他有過訓話,黑暗里不開燈,他打開的話匣子里不由牽扯到張筱攸和他的情感經歷,據(jù)說說到后面,王番還將自己冬天用的保溫杯摔到地上。王番只是想找人傾訴,他找不會從牢房里出來的陳灃山了,作為罪犯,即使向他發(fā)泄一番,陳灃山也沒機會說出來。

      不過,王番的審訊經過探監(jiān)人的渲染,后來流傳到鎮(zhèn)上。陳灃山判了死刑,他對探監(jiān)人交代事項,把王番的誓言順便帶出來了。張筱攸成了笑話里的人,弄到這份上,她覺得她真是太丟盡女人的臉,再也沒來過咸家街,我爸我媽開始雙雙責備我,說不應該給王番當信使。

      也就是這時,王番生起一個怪癖,中學的人知道他的忌諱了,“風”或者“春風”的事,只要誰不經意間說起,王番會勃然大怒道:“閉嘴!”不管是面對他人,還是在年老的白校長面前。有一次,橋街中學的老師談起新世紀的春風,王番三番五次地打斷同事的高談闊論,發(fā)展到后來的打架,就是這次,咸家街中學取消王番作為后備干部資格的。

      王番開始不光彩的行動,他居然調查起張筱攸,像根鏈條緊套著線索,每次,他都跟在與張筱攸熱戀的男人背后。王番終于采取出動了。那天,聽說王番裹緊大衣,并沒有圍上那條火紅的紅圍巾,騎上單元出口的女式摩托車,一騎絕塵,誰也不知道他上哪。

      器皿廠對學歷要求提高了很多,試工完后我又回到中學,那天臨近中午,學校里突然警笛聲響起,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的警車,警車多得就像小賣部櫥窗里的玩具車,開往教工宿舍,一下子包圍了,警察們從車上跳下來時有掏槍的動作。

      警車十多分鐘后走了,等我急忙奔往王番住的教工宿舍,白花花的太陽下面,遠遠的只有幾個退休的糟老頭,我原以為他們在分析案情,走近去,老頭子坐在太陽底下,他們在下象棋,一切都那么平靜,這些三五個老頭棋下到半晌,直到一個老者將一個“炮”打落在棋盤,他們才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你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殺人了。

      是不是小流氓?

      王番啊。

      哎這。

      死啦?

      殘啦。

      8

      很多年后,我再次見到了王番。這時,我的很多事情,像泛黃的照片一樣,和破落戶與臭流氓一起化為青色的、帶著塵埃氣的顏色,在時光里無所歸依。

      咸青雅嫁給老徐的兒子小徐醫(yī)生了,等到咸青雅結婚,我都懶得回憶以前和面條一起搞出的破事。反正那時我差不多忘記,更別提給王番當信使等統(tǒng)統(tǒng)糟糕的事情,當時間再次輪轉,哪怕是再近的事情我也不一定記得住,我人至中年,也不再具有小混混頭目那種特有的領袖氣質。

      回想起來,碰到王番的這天,天氣絕好,我都不知道怎么會碰上他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聽說王番在服刑,王番后來的處境就是這樣,他沒能當上校長。王番是明要犯事的情況下,他的鋌而走險與張筱攸已經沒有太多的關系。吃牢房的不是他嘴里說的我——他以前說我一定會吃牢飯挨槍子的,自從目睹格子鋪的事,我重新進入中學,畢業(yè)后讀了兩年技專失業(yè)。1996年之后,所有進入中專的畢業(yè)生,國家沒有安排分配工作,那年,我不給王番當信使后,自從在玻璃器皿廠碰到女工吳嵐嵐,數(shù)年后我和吳嵐嵐結婚生子。

      其實后來我仍舊像一條蛇,我在偷窺咸青雅。讀技專失業(yè)回家,我有事沒事都會去格子鋪,我躲在蒲草后面,偶然的一次,不小心和小徐醫(yī)生碰面了,我揭開距離的紗布了。

      松年是一個盲人!

      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揭開他的面目:看起來三十來歲,眉目舒展,雙眼閉合,左下頜處,那顆黑痣像一顆溫潤的碧玉。作為一個盲人,他和老徐醫(yī)生一樣保持著低調與周邊格格不入的習慣。他和咸青雅這樣,大概覺得人生都需要相互的撫慰,后來,我自然知道他和咸青雅的故事,大概在我去市里讀技專的第二年,咸青雅就嫁給小徐醫(yī)生了。

      自從目睹小徐醫(yī)生是盲人,對于咸青雅的生活,我充滿新的蹊蹺,斷斷續(xù)續(xù)的,我一直偷窺。剛開始有時會為它揮霍一整天。咸青雅的母親去世后,徐醫(yī)師把診所改成了一家盲人按摩店,咸青雅再沒有拋頭露面地去賣菜,和小徐醫(yī)生一起過起深入簡出的生活,她替老徐醫(yī)生飼養(yǎng)原來的八哥,開始養(yǎng)那種白色的鴿子,每天清晨的格子鋪,能聽到清晰的哨聲。

      我依然像以前一樣偷窺咸青雅。期間,咸青雅有發(fā)現(xiàn)我,她沒對我打招呼,也沒對我笑,只是默認我類似流氓的流氓行為,或許,她覺得我毫無惡意吧。我也沒有刻意去騷擾她一家。在格子鋪,有時,像以前我目睹過的那一幕,小徐醫(yī)生給咸青雅按摩肩骨、背部、腰部,有時,他們會互相給對方按摩,至于我不動聲色地躲在幕后,也許他們夫妻覺得都已經不重要。

      后來,他倆一直在格子鋪,一呆就是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兩人提了兩只很沉很沉、那種很老式的木箱子,乘坐長途湘運汽車,去了更南方的地方(那地方簡稱為南方吧)。

      我清楚記得咸青雅和小徐醫(yī)生離開的日子。

      那天天氣十分完美,陽光揮灑,能聞到淡淡的春草味,很好地充當了他們離去的背景,咸青雅穿一件桃紅色的襯衫,他倆攙扶著,旁邊四十來歲的男人,男人背后別著一把傘,青色的傘棱讓揮灑的陽光一照,看起來是琴弦的樣子,男人是一把優(yōu)雅的古琴。

      咸青雅生活里沒有皺褶,無言的咸青雅看來像一面平面鏡,我完全解開了她的謎,同時也讓我看到以前的自己:我只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小混混,或許與傳說中的她父親一樣,這輩子脫離不掉這身迷彩服。至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我原以為會如同死水,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想一家服裝廠改制后開始歷史上新的招工,別介,我還順順當當?shù)剡M去了,脫掉痞子的外衣,成了服裝廠的一名普通裁縫,我具有設計衣服的天賦,這時常讓我想起夜市給咸青雅買衣服的時候。

      王番后來失蹤了,我其實一直在尋找王番。

      意外碰到王番,他起碼五十出頭了吧(年齡法庭上曾解開,我忘記推算)。這年的夏天,我哼著歌兒從廠里下班,我騎著自行車駛過一個左手提袋馬鈴薯的人前面,“嘎呀”一聲,雙腳放地,把車停下——這個胖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眼光像楔子一樣插入我的記憶力:首先讓他的絡腮胡子吸引,矮墩的男人有張肥厚的小圓臉,皮膚稍顯泛黃。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人。我回過頭來,離他差不多五米遠的地方停下,第一眼我并沒認出他來,我轉回頭去正準備蹬車騎走,這個人叫住了我。

      您哪位?

      王番。

      哦,王番?王番老師??!很久沒見,貴干啊。

      春天又刮風。

      是啊,您找我?

      要上哪去呢?

      嗨,我下班,下班呢。

      我對你不夠好?你害得我好苦,鄭筱攸呢?

      看您說的。她啊,嫁南方了。

      有比我們更遠的南方嗎,咸青雅呢?

      他說起咸青雅,我倏地沒有興致,現(xiàn)在我不可能提及咸青雅,我怎么會當面說起傷及心靈的事呢。廠里涌出一路下班回家的女工,女工們嘻嘻哈哈,我忙著打渾插科,“一個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不勇敢,我不知道”,我開始吼著《知道不知道》,嗨,一首早就不流行的女歌手萬芳的歌,現(xiàn)在成了一個西紅柿躺在馬路上,隨后,女人們的大笑淹沒王番生冷的發(fā)問。

      你們知道上面我所講述的,這是我平凡生活里的全部。春天和煦的風依舊在吹,往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拇指按著自行車的車鈴,雙手朝天,在一群女工群中繼續(xù)朝天叫喊,就像很多年前。騎出了一箭地距離的時候,下班的女工們已經散去,我仍然感覺王番冷冷清清地站在原處。

      真的,他站在原處。

      我回頭看著王番。

      久久沒有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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