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軍 翟晶
摘 要:山東作家留待的中篇小說《埋名》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敘事藝術:交錯結構的運用、多重視角的流變切換、夢境和幻覺交織營造的詭異氛圍、出人預料的結局,使故事懸念叢生,充滿張力。好人劉子澄命運多舛的悲劇人生是對善惡有報的民間道德觀的顛覆,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的存在的深層思索。
關鍵詞:留待 《埋名》 懸疑 悲劇
山東作家留待是一位具有鮮明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家,近年來相繼在《人民文學》《當代小說》《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了《誰讓我害怕》《殺人時間》《三朵》《埋名》《鎮(zhèn)物》等引起評論界關注和獲得廣泛好評的中篇小說。留待在山東作家中具有顯而易見的異質性,他在小說的敘事藝術上做出多種嘗試,很少采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善于選取新穎的角度,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將人性中的善良、邪惡、欲望,以及對于人的存在的思索訴諸筆端。留待的小說善于設置一個緊扣一個的懸念,讀起來令人欲罷不能。發(fā)表在《十月》2016年第2期的中篇小說《埋名》是他現(xiàn)代主義小說手法的典型代表。
一、運用交錯結構設置懸念
留待是個擅長虛構故事的作者,他的小說構思精巧,能成功營造出撲朔迷離的懸疑氣氛,大大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小說《埋名》運用了曹文軒所說的交錯結構:“情節(jié)被切割,并被顛倒順序;不同的看似無關的材料,互為鑲嵌?!睌⑹马樞虻牟粩嗾{整是留待在中篇小說《埋名》中設置懸念的重要方式,即通過多種敘事方式的交替使用,構成兩條故事線索相互交織。敘事順序的調整是留待按照自己對世界的獨特理解,重新安排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時空順序,從而制造了敘事順序和現(xiàn)實順序有意味的差異。
《埋名》開篇描寫了“我父親”在北京的生活環(huán)境,這是北京一間極其普通的地下室,臟、亂、差,說明了“我父親”的窮困潦倒。但隨之文中又描寫了一個細節(jié):已經三十六歲的父親此時卻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對著鏡子努力拔掉兩鬢間的白頭發(fā)。這樣的對比使讀者的好奇心被激發(fā)——他怎會安心住在地下室?加之孫前橋的到來,更加使“我父親”的經歷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小說就此展開正敘,講述了“我父親”從地下室出發(fā)一直到與葉小紅會面、再到死亡的過程。此過程中不斷進行插敘,交代了事情發(fā)展的前因后果,使整個故事跌宕起伏,懸念叢生。
“我父親”在與孫前橋分別后便準備去找葉小紅。此時,小說連著進行兩段跨度較大的插敘—— 一段是發(fā)生在“我父親”到北京四個月后的事情,一段是“我父親”在魯西平原上的遭遇,但不顯生硬,因為在兩段插敘之間,留待使用正敘的時間將兩段插敘串聯(lián)了起來。
小說插敘了“我父親”與葉小紅相識相知的過程,此段插敘并沒有解釋葉小紅的身份,看似是和小說主題毫不相干,卻留下了一個懸念,增添了懸疑的氛圍。此后小說又進行了插敘,對“我父親”為何落魄至此做出了解釋。同時為下文葉小紅的表現(xiàn)埋下了伏筆,一石二鳥。
小說的高潮部分在于“我父親”與葉小紅見面以后。當“我父親”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葉小紅自身的真實身份和遭遇時,葉小紅已經對他進行了瘋狂的報復,這是“我父親”始料未及的事情。而這也大大出乎讀者的意料。此時,一個懸念被解決——葉小紅的身份,而另一個更大的懸念卻產生——葉小紅是怎樣知道“我父親”的真正身份的?
可以說,對敘事順序的巧妙運用使故事充滿懸念和張力,整篇小說始終籠罩著一層撲朔迷離的氣氛,增添了陌生化的效果,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二、多種視角的流變切換
作為一個先鋒作家,留待非常講究敘事視角的運用。在小說《埋名》中,留待使用了四種視角的交叉敘事:一是“我”的視角,來講述“我父親”的故事;一是敘事者的全知全能視角,講述劉子澄的故事;還有一個是“我父親”劉子澄的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最后一個是葉小紅的視角,講述了“我父親”劉子澄不知道的故事。
在講述“我父親”在北京漂泊的故事時,小說使用的是“我”的視角。這是“我父親”講給“我”的故事,因此,“我”知道“我父親”所有的生活細節(jié)和心理活動。從“我”這一視角來看,縱然能知道“我父親”的心理活動,卻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想的,“我”只能通過“我父親”來認識其他人,了解其他人的想法,這樣一個視角為小說增添了許多空白,而這些空白也正是小說懸疑氛圍的原因之一。比如,當孫前橋知道“我父親”已不再害怕警察時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葉小紅在報仇時內心究竟在想些什么?這都是引發(fā)讀者好奇的地方。另外,《埋名》使用“我”這一視角還有一個妙處:“我”作為“我父親”的兒子,卻在敘述“我父親”的這段悲慘境遇時波瀾不驚,使人感到詫異、荒唐。同時,讀者會好奇:“我父親”如約來到葉小紅家,也就是他被毒死之前,“他覺得葉小紅好像是穿著一身孝服”,“我父親后來對我說到這個細節(jié)時臉上布滿了恐懼,嘴唇打著戰(zhàn),聲音變得特別尖細”。既然“我父親”在見到葉小紅后已經一命嗚呼了,又是怎樣向“我”傳遞如此多的信息的?讀到這些細節(jié),細思極恐,小說的懸疑氛圍也更加濃烈。
留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清楚地知道任何“全知視角”都不可能包羅萬象,因此,他只在小說的部分情節(jié)使用全知視角,這既保留了他所想要的懸念,又使小說情節(jié)完整,更加吸引人。使用全知視角主要是描寫“我父親”劉子澄在魯西北家鄉(xiāng)的果園種蘋果樹的那段日子,全知視角的使用使讀者清楚地了解到劉子澄是一個對土地懷有深厚感情的農民、一個善待妻子的好丈夫,也看到了反面人物村主任田大江的陰暗心理。也正是這段描寫,使人們對劉子澄的遭遇產生了同情,這與他最后的慘死結局對照,增強了小說的悲劇色彩。
使用“我父親”劉子澄的視角,敘述主要集中在他在家鄉(xiāng)與孫前橋打交道以及與農業(yè)局的人交涉果樹賠償款這一段時間。敘述使用第一人稱視角,使讀者洞悉了劉子澄的全部心理活動,但又為省略掉葉小紅丈夫如何被炸死的情節(jié)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此時的劉子澄渾然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一情節(jié)的省略是整篇小說發(fā)展至高潮的助推力,真相在小說結尾通過葉小紅之口說出,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這與留待的創(chuàng)作主張相一致:“小說的張力來自于省略部分。那些省略的東西與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對于作家來說擁有同樣的價值。所有藝術品,都來自于對多余物的有效剔除?!彼姆N不同視角的切換使用,為讀者設置了一個又一個的懸念,讀者不可能知道整件事情的全部真相,但又能從各個視角提供的線索中得到某種暗示,達到一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
三、夢境和幻覺交織營造的詭異氛圍
對夢境的描述是留待擅長采用的重要虛構方式。噩夢透露了人物內心的壓抑和煎熬,也營造了詭異神秘的氣氛?!堵衩烽_篇就交代了“我父親”劉子澄蟄居的彌漫著一股怪異味道的地下室是“他來到北京的八個月里所換的第四個住處”,頻繁搬家的原因是“躲避纏人的噩夢”:“一聲爆炸之后,兩具散碎的尸體橫陳在面前。他在夢里躬腰撿拾著一塊塊碎肉,想把尸體拼起來。當撿到一條手臂時,那只沾滿鮮血的死手突然活了,跳起來掐住了他的脖子?!备ヂ逡恋聦舻慕忉屖牵簤羰侨藗冊竿倪_成。有兩條人命因劉子澄而喪失,他內心是極其害怕的,但他又希望這種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生活能早一點結束,如果那只“血手”真的能找到他,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
《埋名》中還有多處具有預言意義的幻覺描寫。當劉子澄準備出門找葉小紅時,他的脖子忽然有些發(fā)緊,出現(xiàn)了夢中才有的被那只“血手”掐住的感覺,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而到小說最后,這種征兆得到了證實:在劉子澄臨死之際,“夢中的那只血手以最兇猛的力量掐住了他的脖子”。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使文本略顯詭異,似乎已經很難用弗洛伊德的夢之解析來解決了。還有,劉子澄在到達葉小紅家以后,在她家紅色鐵皮門上看到一個“停”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停字讓他心里隱約閃過一絲不安”,“他原來晚上送葉小紅到過這個門口兩回,葉小紅失蹤時他又來過三次,從來沒發(fā)現(xiàn)門上有字”。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是,當他洗完澡再次回到葉小紅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棕色的鐵門非常干凈,反射著淡淡的陽光,像一面渾濁的鏡子,根本沒有油漆剝落,更沒有那個白色粉筆寫出的‘停字”。這個“?!弊址路鹗菍閯⒆映我蝗硕O的,在警示他不要進去。這本是劉子澄的幻覺,但是經過留待的渲染,就使這一幻覺更加具有預言色彩,使整個故事增添了一絲魔幻的意味。
因對亡妻思念過度,劉子澄時常產生幻覺,總覺得妻子一直陪在他左右。如還清妻子看病欠下的全部債務那天,劉子澄特意準備了酒菜,擺在妻子墳前的小桌上,想和妻子慶祝一下。在焚香之后,妻子出現(xiàn)了,穿著鮮艷的紅衣服,宛若一個新娘子,傷感地告訴丈夫她要去重新投胎了,并告知有人要來砍果樹了。劉子澄并沒當真,但妻子再也沒回來,果園也被毀掉了。留待花大量筆墨來描寫劉子澄與亡妻“靈魂”的交流,一方面是為顯示劉子澄的重情重義,另一方面又為小說增添了幾分魔幻的色彩。尤其是關于“狐貍娶妻”的場面描寫,使人分不清到底是化工廠的爆炸引發(fā)了狐貍逃竄,還是狐貍真的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浪漫的傳說與紛亂的現(xiàn)實形成對比,荒誕中透露出一絲諷刺色彩。
留待在其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多次使用類似手法,如《鎮(zhèn)物》中的邪惡鎮(zhèn)物,《三朵》中莫名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三朵居然真實存在并且和“我”離奇相遇,《死者》中的“金星入懷”等等,不一而足,那些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為小說平添了幾許神秘性和奇幻性。
四、對善惡有報的民間道德觀的顛覆
民間傳統(tǒng)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德觀在小說《埋名》中被徹底顛覆,好人劉子澄命運多舛的悲劇人生就是最好的例證。
《埋名》中的主人公劉子澄是有見識、有能力的農民,他的家在魯西北平原的一個村莊里,村南有一家大型化工廠,當?shù)貛缀趺繎羧思叶加腥嗽诨S打工,收入頗高,因此他們非但對化工廠排放的有毒廢氣和廢水視而不見,反而很慶幸緊挨著這個“日夜釋放臭氣”的廠子。與村民的短視無知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子澄的態(tài)度,他是“全村唯一仇恨化工廠的人。他覺得這個工廠像一塊腫瘤。村里的土地荒蕪了,沒有人心疼,只有他像個傻子一樣常常站在村口長吁短嘆”。他甚至覺得是化工廠的存在才使他的妻子患上了癌癥,他憐惜那些被拋棄的土地,對愚昧的村民無計可施,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承包了一塊荒地種果樹,把土地利用起來。
即使身處困境,劉子澄依舊對生活抱有信心和希望。他苦心經營自己的果園,園中七百多棵果樹都是他親手栽植的,晚上閑暇時他還翻著字典給每一棵蘋果樹起名字;劉子澄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丈夫,這從他對待身患絕癥的妻子的態(tài)度上就可以看出。劉子澄經營果園,除了要賺錢還債,還想給妻子造就一片碧綠的環(huán)境。在妻子死后,他把妻子埋在屋后,在墳前放了一張小桌,每次吃飯都給亡妻擺上一副碗筷。他還把每次賣蘋果賺的錢都埋在墳頭,就像原來把打工掙的錢交給妻子保管一樣。
留待的小說在塑造人物上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小說的主人公總是遭遇到突如其來的變故,“突然陷入某種危險之境或者未知的局面之中,這使得他們被擠壓、被迫害或者被擱置。這些人物本打算東突西沖,落荒而逃,卻發(fā)現(xiàn)越陷越深”??恐约旱男燎趧趧?,幾年后,劉子澄不僅還清了因給妻子治病欠下的錢,還有了盈利??墒?,就在他認為自己的生活就要慢慢走向正軌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晴天霹靂打在他的身上——果園被征用了,用來擴建化工廠,補償款則是毫無音信,這讓劉子澄感到憤怒不已。他去農業(yè)局詢問土地補償?shù)氖?,但碰到的恰是之前想要白吃白拿果園的蘋果而未能如愿的賈主任。賈主任蓄意報復,處處刁難劉子澄。怒火中燒的劉子澄一氣之下打了賈主任,賈主任則在農業(yè)局李局長的授意下,帶領四個保安把劉子澄送進了精神病院。幸而精神病院的院長胡山認識劉子澄,私下把他放了,這才躲過一劫。
胡山告誡劉子澄別惹那些人,叮囑他:“記著,別跟他們斗。”就在劉子澄準備遠逃他鄉(xiāng)的時候,同學孫前橋的到來又讓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在北京做生意的孫前橋因資金周轉不靈,聽說化工廠已把果樹補償款撥給了農業(yè)局,就打上了劉子澄土地補償款的主意,謊稱與農業(yè)局的李局長很熟,自告奮勇由他代表劉子澄去跟農業(yè)局要錢。沒想到李局長并沒把他放在眼里,惱羞成怒的孫前橋私下自制了炸藥包,雇傭一個摩的司機送到李局長辦公室。孫前橋本想只威脅一下李局長,沒料到炸藥包意外爆炸,當場炸死了李局長和摩的司機。孫前橋自稱是受雇于劉子澄,硬給毫不知情的劉子澄扣上一頂“雇兇殺人”的帽子。稀里糊涂背上了人命關天的案子的劉子澄被迫逃離家鄉(xiāng),開始了在北京隱姓埋名、東躲西藏的日子。而當他“偶遇”在北京打工的葉小紅并愛上了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準備向葉小紅和盤托出自己的經歷的時候,不幸再次降臨到他的身上:葉小紅原來是被炸死的摩的司機的妻子,她隱藏了自己的仇恨并“潛伏”在劉子澄的身邊,一心為了復仇,最后成功將劉毒死。小說在讀者以為故事馬上就要守得云開見月明時,卻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留給讀者們徹骨的寒意和無盡的思考。
昆德拉認為:“一部小說不斷言任何東西。一部小說探尋和提出問題?!崩サ吕且蕴綄?、提出、質疑問題的態(tài)度與人的“存在”相遇。留待的小說《埋名》也體現(xiàn)了與昆德拉相似的“對存在的詩意的沉思”。主人公劉子澄的命運一波三折,每一次貌似幸運的轉折都將帶給他更大的不幸。這位平凡農民的一生充滿了悲劇意味,尤其是最后無辜慘死,更是讓讀者唏噓不已。這篇小說引發(fā)讀者思考,到底是什么導致好人劉子澄的人生悲?。啃≌f通過描寫農民劉子澄的悲慘境遇和絕望心境,深刻地揭示了當代人價值觀的失衡現(xiàn)狀,這就使小說具有了諷刺和批判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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