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一
陳小娣是劇團新招的學(xué)員,身子還沒完全發(fā)育,脖頸細長,劇團的人都叫她“豆芽妹”。她來得最晚,功課比別人落下一大截。每天別人睡下了,她還在路燈下背唱詞。別人還在做夢,她已經(jīng)到練功室摳手勢、身段了。別人結(jié)伴去街上閑逛了,她躲在后山坡上練嗓子。演員們排戲的時候,好些學(xué)員在一旁哈欠連天,或是插科打諢,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小娣,你咋一天到晚興興頭頭的?就沒見你疲過乏過?!薄拔医Y(jié)棍唄!”小娣俏皮的回答引來一片笑聲。
劇團新招的學(xué)員中最出色的是楊菊花。她曾在一個業(yè)余戲班登過臺,唱過小姐,比其他學(xué)員有經(jīng)驗,功底也強些,自然最得老師喜歡。平日里她傲氣十足,眼睛仰起三十度角,每次陳小娣熱乎乎地和她打招呼,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三個月后,受到老師表揚最多的不再是楊菊花,換了“豆芽妹”。團里有演出,一個演丫鬟的年輕演員來找陳小娣,說父親病危,家里來人接她回去見最后一面,前臺的開場鼓點已經(jīng)響了,“小娣,你幫我頂下場,只有幾句臺詞?!?/p>
“你去吧!”小娣答應(yīng)得爽快。那丫鬟在第三場戲才出場,她趕緊化妝換戲服。第二天那演員回來,一問同事,小娣將場子圓得滴水不漏,壓根不像第一次登臺,也壓根不像匆匆忙忙登臺。
有了第一次,往后找小娣的人就多了。誰有個頭痛腦熱上不了場,誰有個緊急事需要去處理,誰想偷懶跑出去耍一耍,都來找小娣。但凡女配角,沒有小娣不能應(yīng)付的。她腦子里仿佛將每個人的臺詞都裝了進去。排練的時候,有演員接不上來詞,她在臺下順嘴就接上了。連書童,她也扮過一回,兩個地方稍微結(jié)巴了一下,搔搔頭皮,那詞就想起來了,觀眾以為是噱頭,惹出一陣笑聲,倒沒什么大礙。再然后,演小姐的也來找她,從跑龍?zhí)椎桨缰鹘牵℃吩侥ピ郊兪臁?/p>
那么多學(xué)員,獨獨小娣像蔥苗似地往上竄,漸漸的,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有些異樣了。幾個崽女環(huán)護在楊菊花的周圍,逮著空就對小娣來一番冷嘲熱諷。小娣還是大大咧咧,似聽不懂那話里的鋒芒。射出的箭,被人不經(jīng)意地就拂開了,那幾個女孩拿小娣沒辦法,眼見得劇團的老演員越來越作興她,高團長越來越喜歡她,只有站在一旁翻白眼的份兒。
幾個月的時間,小娣長高不少,胸脯子也鼓了起來,帶來的衣服都小了,高老師拿給她兩件自己穿小的衣裳,雖有些寬大,套在她身上卻也別有一番味道,讓她脫了孩娃的氣息。
一天練完早課,高老師將小娣叫出練功房,看她一頭的汗,給她倒了杯熱茶,“還習(xí)慣嗎?”“很習(xí)慣!”小娣脆脆地答。
“省劇團辦一個培訓(xùn)班,劇團推薦了你和楊菊花,你今天就不要排練了,收拾一下東西,去省劇團報到吧?!?/p>
小娣一愣,臉上不見喜色,反而一副發(fā)愁模樣。高老師將臉一沉,“怎么,不想去學(xué)習(xí)?”小娣搖搖頭。“那,是不想和楊菊花一起去?”小娣還是搖搖頭?!澳悄愀陕镞@樣一副表情?”
“高老師,我不知道省劇團在哪里。我、我……”小娣認真的樣子讓高老師終于繃不住笑了出來,“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等一下有人送你和楊菊花,快回去收拾東西吧!”小娣這才一蹦三尺高。
劇團安排了一輛馬車送小娣和楊菊花去南城。馬蹄“噠噠”敲擊著路面。剛開始楊菊花還傲氣地昂著頭,坐在離小娣兩尺遠的地方。出縣城沒多久遇上一段泥轍縱橫交錯的路段,馬車顛得厲害,楊菊花忽然扶住車幫,“哇哇”吐起來。小娣本來喜滋滋地看風(fēng)景,路邊的許多野花都開了,空氣中洋溢著一股勃發(fā)的氣息,她趕緊靠過去,遞一塊手帕給楊菊花,拿手拍撫她的背??此沽送拢瑥碾S身的水壺里倒了點水,想喂她喝,楊菊花接過去喝了,一張本來就白的臉賽過了供銷社里賣的白紙。
“你的手好冷。”小娣從包袱里抽出一件衣裳,披在楊菊花身上?!芭K了?!睏罹栈ㄐ÷曊f。“沒事,洗洗就好了。好了些嗎?”后面的路程,小娣像個姐姐般半摟著楊菊花,讓她將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減少顛簸感。
在省劇團報了到,小娣和楊菊花分在同一間宿舍,宿舍里有六個人三張床,小娣讓楊菊花睡下鋪,她睡上鋪。看楊菊花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打來熱水,給楊菊花倒了一杯,又打來兩份飯,幫楊菊花將床鋪好,天就見黑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是密趕密的培訓(xùn),劇團請來了好幾位專家上課。這些課,可讓小娣開了眼界。第一堂課是一位老戲曲家講“戲臺”——
戲臺是什么?用四句話可以概括,那就是“頃刻間千秋事業(yè),方寸地萬里江山,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
小娣細想想,真是這么回事。看起來不大的戲臺,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演員,簡單的道具,程式化的表演,卻可以演繹歷史風(fēng)云、萬千故事,可以演繹人世間的種種愛恨情仇、人情冷暖,讓有限的時空無限度地擴張開來。真是神奇!
班上很多學(xué)員是科班出身,而且有多年的登臺經(jīng)歷,一舉手一投足,那味道就是和非科班出身的不一樣。小娣在班里形單影只,楊菊花似乎并沒有因為來南城那天的遭遇改變對小娣的態(tài)度。她和南城的一個崽女很快熟識了,兩人天天形影不離,對小娣卻是不理不睬。小娣不怕孤單,她一心要練好本事,在宿舍里每天早出晚歸。附近的公園里有片小樹林,正好適合練功??尚℃沸奶保毜糜挚?,方法也不得當(dāng),嗓子先承受不住,發(fā)炎失聲了。
也是巧,小娣嗓子啞得說不出來話的那天,恰好高團長陪著縣委劉書記來看望她和楊菊花。
他們是為一出新劇的事兒來的,縣里定下排演一出歌劇——《劉三姐》,到采茶劇團要人,那些老演員都是演采茶戲的老手,可唱歌劇毫無經(jīng)驗。劉書記不死心,“有沒有新人,可以培養(yǎng)培養(yǎng)?”
高團長一下想到了陳小娣和楊菊花,“有兩個崽女不錯,叫楊菊花、陳小娣。楊菊花原來唱過,底子不錯。陳小娣可塑性很強,學(xué)采茶戲沒兩年,‘包袱不重,緊急訓(xùn)練一下應(yīng)該很快可以登臺。”
于是,劉書記和高團長專程來找楊菊花和陳小娣。沒想到,陳小娣只打手勢不說話,一張嘴,嗓子啞了。
“這怎么行?戲劇演員的嗓子就是金子,趕緊上醫(yī)院!”小娣被按進劉書記的紅旗吉普車,去二附院。這是小娣第一次坐汽車,還是紅旗牌的吉普,她瞧著窗外的景色飛一樣往后梭,新奇得不得了。
醫(yī)生一檢查,小娣的扁桃體腫得有棗子那么大,建議先消炎再手術(shù),一勞永逸。高團長替小娣拍板,“做!”
小娣在醫(yī)院里哪呆得???每天央求護士抽中午的時間給她輸液,上午下午還是趕回培訓(xùn)班上課,一直上到手術(shù)前一天。縣委書記和高團長第二天就走了,臨走時留了錢給陳小娣,拜托楊菊花照顧她。可楊菊花來過醫(yī)院一次,就再不見人影了。看她一副高傲的樣子,陳小娣也不好意思去吵擾她。手術(shù)那天,是她自己簽的字,醫(yī)生、護士發(fā)愁了半天,本想通知省劇團的,陳小娣不肯,在醫(yī)生辦公室左磨右磨,磨得那醫(yī)生沒法,依了她。
做的局麻,從手術(shù)室出來躺了兩個小時,藥效漸漸淡去,喉部火辣辣地疼,像塞進了一塊滾燙的烙鐵。吞一下口水,都仿佛越過千山萬水般艱難。白天還好,護士穿進穿出,不時來問問情況,病房里也熱熱鬧鬧,時間不知不覺就溜了過去。入夜,白簾子外的人影都散去了,只聽得到別的床位傳來的鼾聲、咳嗽聲、磨牙聲、孩子哭聲。這些聲音襯得夜越發(fā)漫長空寂。
二
培訓(xùn)班學(xué)員的畢業(yè)匯報演出,是傳統(tǒng)采茶戲《南瓜記》。因為剛剛動了手術(shù),陳小娣沒法登臺,在后臺幫著照看道具、服裝,抽空跑到側(cè)臺去看上兩眼,一雙巴掌都拍紅了。
回到縣劇團,立馬開始排演歌劇《劉三姐》。縣委特地從市里請了老師對主要演員進行集訓(xùn)。歌劇的程式、要求和采茶戲不一樣,大家先看了三遍電影《劉三姐》,歌劇劇本是在電影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舞臺劇的特點改編的??h委如此下大力氣,是沖著省里的現(xiàn)代劇匯演。
集訓(xùn)地在郊外一處廢棄的廠房。廠房開闊空曠,比一般的舞臺大。廠房旁邊的一排平房正好做演員的宿舍。演劉三姐的暫定為兩個人選,陳小娣和楊菊花。至于誰是A角,誰是B角,視排演的情況而定。
每天天不亮,空曠的廠區(qū)角角落落就傳來了念嗓聲,壓腿、下腰、打翻叉的身影隨處可見。陳小娣尤其練得苦,她不想當(dāng)B角的劉三姐,每天都是摸黑起床,不過十二點不回宿舍休息。因了競爭關(guān)系,楊菊花對她越發(fā)不愛搭理了,恢復(fù)了小娣初進劇團時那般光景。
陳小娣這個備選女主角一點架子也沒有,拿人人當(dāng)老師,見縫插針地問,見縫插針地學(xué)。有時她問遍了演員,還是拿不準(zhǔn),又跑去問請來的老師。她這樣子,有人喜歡,也有人膩煩。一來二去,劇組里傳起了閑言碎語,說小娣這人心機重,天天往老師跟前湊,就是想巴結(jié)老師混個A角。不過,就沖她野路子出身,想拼上A角怕也是沒有可能。
有人不知是好心還是惡意,將這話傳給了陳小娣。她心里難受了一下,轉(zhuǎn)瞬就放開了,對那傳話的人咧嘴一笑,“難道楊菊花不想當(dāng)A角嗎?就好比不想當(dāng)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dāng)A角的演員也不是好演員!”說完,也不看那人的表情,風(fēng)一樣跑走了。
這話立馬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劇組,連高團長都知道了。在轉(zhuǎn)天的階段總結(jié)會上,高團長不點名地說了一番話:“大家都是有潛質(zhì)的演員,才被挑選進這個劇組,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們真的就是一名好演員、一名出色的演員。是的,不想當(dāng)主角的演員不是好演員,但一出戲主角只有那么兩三個,任何一部戲都是靠大家共同努力來完成的,難道其他角色就不重要嗎,演其他角色的就不是好演員嗎?就算是被安排了演主角,也有可能因為你不勝任、擔(dān)不起,最終被撤換掉。馬上整部戲就拉完了,我們會安排三次試演,根據(jù)試演的情況來確定最后參加首演的演員名單。希望大家過濾掉雜念,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投入到排演中!”
陳小娣坐在下面,低著的頭不好意思抬起來。那話是她說的,可怎么聽著又不像是她說的話呢?原來,一句話是可以有許多種理解的,有些理解可能壓根就不是你的意思。既然高團長沒有點名,她也就沒有勇氣站起來為自己辯解,只能在心里一咬牙、一跺腳,對自己嚷一句:想那么多干嘛,浪費那個精力干嘛,自己要靠本事說話,不能讓別人看不起。
接下來,就一個字——練。
小娣練得太苦了,方法也沒掌握好,做過手術(shù)沒多久的嗓子練出了狀況。在別人聽來還覺察不出什么,但小娣自己知道,嗓子隱隱作痛不說,有些高音部分,原本可以輕易唱上去的,現(xiàn)在唱得吃力又不流暢。她心里暗暗著急,越急越不得要領(lǐng),在排演中已經(jīng)兩次挨了老師的批評。而楊菊花一直發(fā)揮穩(wěn)定,每一唱段都合乎老師的要求,讓人難以找到瑕疵。
小娣有些沮喪。因為那些閑言碎語,她不好意思再去求教老師了。被高團長不點名地批評,她也不好意思去向團長求助了,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
一天去吃午飯,小娣發(fā)現(xiàn)自己的飯盒里有一包胖大海。她知道這是潤嗓子的??墒钦l放的呢?那一天,小娣看見誰都覺得有可能,可是每個人都不回應(yīng)她感激的目光。她遍尋不著“神秘的雷鋒”,心想可不能辜負了“雷鋒”的這份好心,她將胖大海當(dāng)寶貝一樣泡了喝。連喝兩天,嗓子沒那么疼也沒那么澀了。
再一天中午,她又在飯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片,像是從一本書上剪下來的,寫的“如何保護嗓子”,這“神秘的雷鋒”到底是誰啊?簡直是雪中送炭!
小娣左瞧瞧右瞧瞧,人人都若無其事,又人人都顯得可疑。這人顯然是想幫她,她照著那紙片上的方法練了兩天,嗓子果然好多了。
很快,第一次試演來了,是帶妝演出。
小娣提前一天去選服裝,發(fā)現(xiàn)服裝很少,簡直沒得挑。她問管服裝的老師:“徐阿姨,只有這幾件嗎?高團長不是說劇團那邊的服裝拿了一些過來,又特地置辦了服裝,準(zhǔn)備得很充足嘛!除了我,還有楊菊花也要演劉三姐,這點服裝兩個人哪夠穿???”
“楊菊花已經(jīng)挑過了,她的拿走了,就剩下這些,你看有沒合適的?”小娣語塞。劇團的服裝理應(yīng)是大家共用的,雖說到時她和楊菊花前后腳上場,來不及共用服裝,可也沒有將幾套都拿走的道理呵。
她很想找高團長去申訴一下,可想想高團長大會上的那番話,還是低下頭盡量從剩下的里面挑可以搭配上身的。
冷不丁地從旁伸過來一套玫紅滾藍色花邊的衫褲,中系黑底繡花圍裙。這不是劉三姐的服裝是什么?小娣樂得一轉(zhuǎn)身,一把抱住了徐阿姨。
“傻丫頭,抱得我快喘不過氣來了!”“阿姨,你是不是那個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小娣邊打量這套服裝,邊好奇地問。
“什么雷不雷鋒的,我可沒那么偉大。我是看啊你這個傻丫頭,整天樂呵呵的,也不知道早點來挑服裝。那個丫頭呢,人長得俊心眼也細,表情像冰一樣心也像冰一樣,來挑的時候啊只顧著自己,想都沒想到你,你卻想到了她。虧得我偷偷給你留下了一件。”
“阿姨,幸虧你這么細心,要不我這個劉三姐就要穿著破衣爛衫上臺啰?!毙℃放首⌒彀⒁炭┛┛┬€不停。
“嗓子好些了嗎?”候場的時候,演阿牛哥的陳子嶠輕聲問。小娣嚇一跳,扭頭去看他,他正望著窗外的某個地方,一副入神的樣子,讓小娣疑心剛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回過頭,心念一動,“雷鋒”該不會是他吧?每次排演的時候,他離得近,能聽出她的嗓子出了狀況。正想問,有人叫陳子嶠上場。
楊菊花先上場,這是劇組排定的。這次試演主要是劉三姐和財主莫懷仁找來的三個秀才對歌的一段高潮戲,也最考驗劉三姐扮演者的唱功。
陳小娣坐在下面仔細看,看著看著,不由在心里對楊菊花豎起一根大拇指。楊菊花確實演得好,別看她在臺下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到了臺上就有了甜美的笑容、活潑的眼神,她挑的服裝多是粉紅、翠綠、亮藍,在舞臺上非常亮眼。特別是她的唱法,聽起來也很洋氣,襯詞拖得長而俏皮。雖然和小娣理解的劉三姐不一樣,但小娣必須承認,自己在“唱”字上還得下功夫,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從哪兒入手,她也按老師介紹的方法練嗓,天天練,練得很辛苦,可不見太大的提高。
楊菊花版劉三姐演完,演員們略休息一會兒,陳小娣上場。
陳小娣有點慌,雖然不是正式演出,卻也不同于以前的臨時幫人頂場,而且還有A、B角的壓力,她忽然覺得嗓子發(fā)癢、發(fā)澀,忙四處找水。一個茶杯遞過來,里面黑乎乎的,細一看,泡的胖大海。
“杯子是干凈的?!笔茄莅⑴5年愖訊?。他并不看她,仿佛伸出的手并不是他的。
小娣遲疑一下,接了,喝下一口,再喝下一口,清清嗓子,欲將杯子還給陳子嶠,他已經(jīng)去臺邊候場了。
小娣慌忙放下杯子,不經(jīng)意地瞥見楊菊花正看著自己。小娣還從沒見她這么專注地看過自己,以為她是在給自己鼓勁,趕緊回報以感激的笑容。不料,楊菊花冷著臉目光輕飄飄地滑走了。小娣不及深想,趕緊整衣上臺。
“楊菊花扮相甜美,音域也寬,唱功和步態(tài)都很不錯,可是感覺少了點鮮活的氣息。陳小娣呢,有毛病,但整個人又很符合劉三姐那種野樸生動的氣息,聲音也高脆亮爽?!睂<以谠囇萁Y(jié)束后給出意見,建議兩個劉三姐平時多和阿牛哥對對戲,這樣演起來會更加自然流暢。
高團長最后宣布:“下一場試演在兩天后,由陳小娣先唱。內(nèi)容除了今天的對唱,再加一段,就是劉三姐遇見阿牛和莫懷仁的管家爭執(zhí)的那一段?!?/p>
有了胖大海的插曲,陳小娣對沉默寡言的陳子嶠忽然有了親切感,可幾次她想和陳子嶠搭話,對方都是平靜地借口走開了。小娣看他對別的人挺親切的,有說有笑,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明明在幫自己,卻又像是不愿意面對她。
試演一結(jié)束,小娣就看見楊菊花主動去找陳子嶠,約他晚上一起對戲,陳子嶠點了頭。不待楊菊花走遠,周圍的演員立馬起哄,將陳子嶠推得像個不倒翁。陳子嶠倒沉得住氣,不喜亦不怒,不言亦不語。
這人還真有點——陳小娣仔細想想,嗯,與眾不同。自己要不要也約他對對戲呢?陳小娣很糾結(jié),剛剛楊菊花才約了,自己馬上過去,肯定會被眾人哄笑。可專家不是說了,須得對對戲,臺上才能演得自然流暢嗎?她正猶豫著,卻瞥見陳子嶠朝自己走過來,她趕緊側(cè)過身裝著整理東西。陳子嶠走到她旁邊,一伸手,將茶杯拿走了。待他走出幾步遠,小娣才想起來,喝了人家的胖大海,連聲謝謝都沒有說。暗暗惱自己不懂禮數(shù),這么一想,臉不由地紅了。
第二天,小娣去服裝室預(yù)約服裝,徐阿姨給她配了兩件,問她準(zhǔn)備得怎么樣?!斑€好吧,臺詞都記熟了,其他的也記熟了,就看臨場發(fā)揮吧。”
“我聽說另一個劉三姐可是拉著阿牛在對戲呢,看這樣子是非拿下A角不可啰!”
“您聽誰說的?我都沒瞧見他倆的人影。”
“這里人多嘴雜,來來去去的人都愛坐一坐,聊一聊。聽說第一場試演,專家各給五十分,還有兩次試演,這天平往哪邊斜一斜,都是有可能的事。人家都說你傻呢,關(guān)鍵時候還不拉住阿牛,配戲要配得舒服、默契,臺上才能發(fā)揮自如,甚至可以相互激發(fā),超水平發(fā)揮。你啊,不怪人家說楊菊花比你腦子聰明一大截!”
“徐阿姨,我也想約啊,可、可人家陳子嶠……”
“開不了口是吧?看你平時大大咧咧的,原來關(guān)鍵時候不頂事啊。今天他肯定要來定服裝,我?guī)湍慵s,晚上七點可以吧?就在出門左手有一片空地,你倆就在那練吧?!?/p>
“那萬一、萬一陳子嶠……”
“沒什么萬一,難道他陳子嶠不要從我這拿服裝?我就不信他不聽我的,就這么定了!晚上七點,你倆不見不散!”
小娣一下午坐立不安,她將臺詞背了又背,自己在心里默走了一遍戲,沒有人對戲感覺上確實不到位。
吃過晚飯,她猶豫著是早點去呢還是晚點去,一轉(zhuǎn)念,又不是約會,那么矜持干嘛?這是工作,而且是自己請人家陳子嶠幫忙,還是早點去吧。
到服裝室旁邊的空地時,只有朦朧的一地月光。臨出門,小娣看了時間,離七點還有一刻鐘,這會兒肯定還沒到七點,且等等吧。又疑心徐阿姨并沒有約到陳子嶠,抬頭一瞧,服裝室黑燈瞎火的。正琢磨著,一條長長的影子逶迤而來,她轉(zhuǎn)過身,是陳子嶠。
“先對哪段?”陳子嶠沒容她說話,干脆利落的一句開場白。
“路遇那段吧。”小娣本來想說些感謝的話,看陳子嶠直奔主題,也迅速進入狀態(tài),趁此掠過了寒暄的尷尬。
“莫懷仁管家的臺詞,我來。”
“好?!?
兩人開始一板一眼地對起戲來。平時排演時也對過很多次戲,可基本上是聽專家的意見,兩人之間卻沒商量磨合過,這時將感覺別扭的地方都挑出來,一起琢磨出一種更好的配合方式。陳子嶠比小娣年長幾歲,有過幾年登臺經(jīng)驗,對小娣表現(xiàn)欠妥的地方他也一一指出來,小娣很虛心地聽著。
不知不覺,兩場戲磨完,已是月上穹頂了。兩人踏著月色往宿舍走,都不說話。還是小娣打破沉默,“謝謝你!”原以為陳子嶠會反問謝什么,可陳子嶠依然表情淡淡的,“沒什么。”
陳子嶠將小娣送到女生宿舍門口,“明天見!”不待小娣回答,轉(zhuǎn)身走了,那個干脆利落!留小娣在原地怔忡一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暗影中,才恍過神來。
小娣推開宿舍門,看見楊菊花的臺燈還亮著,她偎在床頭看書。
“還沒睡?”原以為楊菊花不會搭理她,不想,楊菊花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楊菊花比小娣高出半個頭來,視線居高臨下。“你晚上約了陳子嶠對戲?”不待小娣回答,楊菊花顧自說下去,“我本來約了他的,可他臨時說不行,也不告訴我為什么,不過我猜也猜得出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約了他!”
“哼,也沒什么,對不對的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我氣的是,陳子嶠明明和我有約在先,竟然為了你失言。我聽說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看來也不過如此!”楊菊花走回床邊,按滅燈躺下了,再不發(fā)一言。
室內(nèi)一片靜寂。其他幾張床上都靜靜的。小娣不敢開燈,摸黑洗了洗,也上床睡了。
次日一早,小娣醒來,看見楊菊花的床上已沒了人影。吃早飯的時候,也沒看見陳子嶠。幾個吃早飯的男演員邊吃邊議論,說早上天還沒亮,那個冰雪公主就來敲男生宿舍的門,敲了半天,最后是陳子嶠起來開的門,結(jié)果被公主一把給拽走了,再沒見回來。
“看來這次冰雪公主也下了凡間,拼上了?!币粋€男演員說著瞄一瞄陳小娣。小娣裝作沒在意,大口大口地咽饅頭、稀飯。
中午吃飯時,陳子嶠和楊菊花出現(xiàn)了。楊菊花似乎格外興奮,一改冷若冰霜的表情,主動加入到幾個女演員一桌,有說有笑的。陳子嶠還是平靜如常。小娣忍不住偷偷瞄他,看他和幾個男演員坐一桌,那幾個人明顯在打趣他,可是他不搭話,也不笑,面目平和地吃著飯菜。這人可真是,嗯,有點與眾不同。小娣忍不住搖搖頭。
第二次試演,小娣表現(xiàn)很突出,陳子嶠給她指出來的幾個地方,她都作了調(diào)整,果然有兩處得到專家的好評,說小娣這一次在情感處理方面顯得細膩不少,看來多磨磨戲還是有效果的。楊菊花還是中規(guī)中矩地發(fā)揮,讓人挑不出毛病,卻也沒有特別可圈可點之處。這一次試演,天平明顯傾向了陳小娣這一邊。
高團長宣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試演,再加一段劉三姐被莫懷仁搶到家中,阿牛來解救的戲。楊菊花先,陳小娣后,希望大家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
陳小娣得了表揚心里那個高興,瞅見陳子嶠在一邊收拾東西,趕緊走過去想表達謝意,還沒及開口,楊菊花插到了她和陳子嶠中間,“子嶠,下次試演加的一段戲,我沒什么把握,晚上你和我對對戲吧!”
小娣聽言,悄無聲息地走開了,也沒聽清陳子嶠的回答。如果這時開口插話,楊菊花肯定認為她是故意的,算了,還是自己琢磨琢磨戲吧。
陳小娣沒想到陳子嶠會在食堂門口等她。她去得晚,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背影,不知怎么,心跳開始加快,這讓她莫名地有點慌,不由地加快步子想走過去,陳子嶠卻跟了上來。
“你不打算當(dāng)A角啦?”語氣里竟有些調(diào)侃。
陳小娣心里慌,又不能不應(yīng),“誰說啦?不到最終見分曉的時候,不都要爭取嘛!我不會隨隨便便讓給別人的?!?/p>
“另一個劉三姐約我對了戲,你這個劉三姐還一點動靜沒有?。 ?/p>
兩人一前一后排著隊,聲音都壓得很低。窗口前就剩他們兩個,仿佛各自在挑菜。
“你那么忙……”
“晚上七點,老地方!”陳子嶠撂下這句話,不待陳小娣回答,端著飯菜走了。
陳小娣歪過頭看看這人的背影,走得筆挺筆挺的,讓小娣疑心剛才那些對話是不是他說的。這人可真是,嗯,有點莫名其妙。
第三場試演,小娣給弄砸了。
她從前晚開始肚子痛,也不知是吃壞了東西還是受了涼,每隔一陣肚子就絞絞地作痛。她也不好意思聲張,怕別人認為自己是小題大做,賺取同情分,悄悄去藥店買了點藥,吃下去略有好轉(zhuǎn)。
臨上場前,她不管不顧地加了劑量,免得影響試演??蛇€是影響了。
上場沒多久,她的肚痛就發(fā)作了,而且頭發(fā)暈,額頭直冒虛汗,唱了沒兩句,氣力就不濟了。小娣看見臺下的專家在搖頭,越發(fā)感到心慌氣短。陳子嶠察覺到她的異常,加了個排練時沒有的小動作,伸手扶住了她,手里暗暗使了點勁,小娣受了疼反而提起點精神,勉強唱完了第一場戲。
一下來,她就癱倒在了椅子上。陳子嶠蹲下身,“你哪里不舒服?撐不撐得???是不是太緊張了?”剛說了兩句,那邊已經(jīng)在催促他上場。
陳小娣埋下頭拿手捂住肚子,等那一陣痛過去,耳聽得臺上已經(jīng)唱起來。楊菊花依然發(fā)揮出色,陳子嶠的聲音卻有點飄,看來是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影響到他了。小娣心里漫起一股歉意。
又一陣痛襲來時,小娣明白自己肯定撐不住了,她作出了決定,找到高團長說明自己身體不舒服,接下來的兩場戲演不了了。高團長沉吟一下,讓一個女演員扶她回宿舍休息。試演沒有停下來,由楊菊花單獨完成了后面的兩段戲。
A角的人選,沒有懸念地落在了發(fā)揮一直穩(wěn)定的楊菊花身上。
有人替陳小娣感到惋惜,小娣笑笑,真的成了B角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受。壓力退去,她又恢復(fù)成了那個大大咧咧、愛笑的“豆芽妹”,原先針對她的閑言碎語也都消隱無蹤了。有人提醒她,她的肚痛沒準(zhǔn)是誰暗暗給下了藥。這個誰,當(dāng)然有所指。可小娣經(jīng)過這一段的歷練,已經(jīng)不會輕易接人話茬了。她只是咧嘴笑笑,什么話都沒說。這個話頭也就到此為止了。
小娣依然參加排練,但多是在一旁學(xué)習(xí),她當(dāng)作積累經(jīng)驗。沒了壓力之后,她反而能從容地旁觀楊菊花和陳子嶠的戲,慢慢找到了自己不足的地方,也慢慢看出了楊菊花不足的地方。楊菊花的表演太過精致了,越磨越精致,但越精致離劉三姐這個人物也就越偏離。
看著楊菊花每天冷若冰霜地進進出出,好幾次陳小娣想叫住她,和她說說自己的看法,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能想象到這番話會得到什么樣的回應(yīng)。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小娣的嗓子也恢復(fù)了。陳子嶠說的大嗓、小嗓的話入了她的心,她不好意思去問陳子嶠,就跑去問專家,專家告訴她一套練小嗓的方法,末了,呵呵一笑,“不過,這劉三姐可是需要你的大嗓,才能唱出那種野樸自然的味道?!?/p>
小娣一心一意練小嗓,她不能只用一條腿走路,劇團遲早會排演新戲,沒準(zhǔn)下一次她就是主角了,練好基本功是關(guān)鍵。
三
《劉三姐》首演的時間定在12月31日,也就是這一年的最后一天。整個劇組都在緊張地準(zhǔn)備中。高團長突然派人將陳小娣叫到了劇團辦公室。
“小娣,最近狀態(tài)怎樣?嗓子好些了嗎,聽說你在練小嗓?”
陳小娣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想到練小嗓的事高團長都知道了?!斑€在瞎琢磨?!闭f完咧嘴一笑。
“你要做好準(zhǔn)備,《劉三姐》的首演由你上?!?/p>
陳小娣一驚,怕是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望著高團長。“沒錯,由你上!”高團長表情嚴肅,聲音清晰。
“那楊菊花呢?”小娣不知自己該喜該憂,她眼前晃過楊菊花那冷若冰霜的臉,想象那上面鋪滿了眼淚,真的,她還沒看見楊菊花哭過,想象不出她會傷心成什么樣子呵。這么一想,陳小娣覺得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搶奪別人的角色。
高團長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這是組織決定的。我們收到了舉報信,楊菊花的姑媽在海外,他們家隱瞞了海外關(guān)系,這個事正在查?!秳⑷恪肥俏覀兓ù罅馀叛莸囊怀鲂聭?,縣里非常重視,專門撥了款,為謹慎起見,組織研究決定還是由你來演。”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可小娣卻像被天外飛石砸中了一般,往回走的路上沒精打采、失魂落魄的。如果從一開始楊菊花沒有被確定為A角還好,落差也不會這么大,況且平素楊菊花心高氣傲的,不知她能不能熬過這一坎……
沒兩天,消息就在劇組傳遍了。高團長并沒有在劇組公開宣布更換A、B角的消息,但是有人說她已經(jīng)找楊菊花談過話了。每天的排練也不再以楊菊花為主,換成了陳小娣。劇組人人心照不宣,看著楊菊花一副落寞而冰冷的表情,似乎沒有人敢上前去觸碰那座冰山,大家都自動地避開她。她也高傲慣了,不會主動和人打招呼套近乎,在排練場愈發(fā)顯得形單影只。
只有陳子嶠偶爾會走過去,和她說上幾句話,兩人表情都淡淡的,旁人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
一次,陳小娣實在忍不住,倒了杯熱茶走過去遞給楊菊花,楊菊花抬起頭,看了她幾秒,冷冷地說:“演好你的戲!”再不抬頭,也不再理會她。
匿名信與陳小娣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可楊菊花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將楊菊花從天堂拉入地獄的罪魁禍?zhǔn)?。這一段時間,她的眉眼間絲毫不見喜色,反而顯出少有的憂郁。
可是不管怎樣,這出備受期待的戲終于鳴鑼開演了。
首演在縣委禮堂,觀眾都是拿到贈票的各行政部門職工,也有轉(zhuǎn)給親戚朋友來看的。《劉三姐》的演出規(guī)模雖然和《江姐》沒法比,可也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戲中那個脖子細長、扮相俊俏、嗓音亮爽的劉三姐,一下子就被人們記住了。
接下來的幾場演出都是公開售票,票一開售就被一搶而空。這還是南水縣采茶劇團排演的第一部現(xiàn)代劇,也是南水人在家門口看的第一部現(xiàn)代劇??h里看這出戲反響這么好,索性追加了款項,讓高團長帶著劇組到高安、安福和長沙去巡回演出,擴大劇團的影響。每到一地,人們都爭相來看那個會唱山歌、美麗又聰明的劉三姐。
一次在安福演出,劉三姐正在臺上與莫懷仁據(jù)理力爭,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突然沖上臺,一把抱住了陳小娣,對她叫道:“劉三姐不要怕,我來保護你!”
全場靜寂一刻,繼而炸了鍋,觀眾們笑得前俯后仰。后來,還是演阿牛的陳子嶠沖上去,將小伙子拉了下來。
本來劇組安排楊菊花也要參加巡回演出的,可是她在第一站演出后就請了病假。等巡回演出結(jié)束,陳小娣聽說她已經(jīng)離開了南水,調(diào)進了市采茶劇團。
原本兩花爭艷,現(xiàn)在成了一枝獨秀。劇團接著排演傳統(tǒng)劇目《秦香蓮》,高團長說自己年齡大了,還是將機會讓給年輕人,陳小娣又一次成了主角。
陳小娣在南水唱紅了。傳統(tǒng)的采茶戲,她唱?,F(xiàn)代歌劇,她也唱。小嗓練出來了,嗓音開合轉(zhuǎn)換自如,臺上的姿態(tài)也越來越大方。她和陳子嶠成了劇團的“金童玉女”,幾乎每場戲都是他倆擔(dān)綱主角。這對新秀引起了關(guān)注,市采茶劇團的筱團長主動來找高團長要人。沒多久,兩人一起調(diào)進了市采茶劇團。
四
市采茶劇團比縣劇團的人多了不止一倍,陳小娣又是最年輕的演員,雖然在縣里唱出了不小的名氣,但到了這兒就算不得什么了。待了一個月,陳小娣才真正明白了高團長的話,池大有池大的好處,也有池大的壞處。
許是從一個地方來的緣故,陳子嶠對她反而顯得比在縣劇團時熱情主動,有事沒事都會叫上她,看排演時和她坐在一起,開會時坐在她身后,吃飯時也坐到她這一桌,連每天的日課晚課也總是在她旁邊。
劇團排演新戲《紅燈記》,本來大家以為鐵梅一定是劇團正當(dāng)紅的蘇媛芬扮演,可不知為何她沒拿到這個角色,最后定的是一個年齡比她大的女演員。而沙奶奶一角,卻挑的是年齡偏小的演員,陳小娣和楊菊花又撞上了。
這是陳小娣非常不愿意面對的事兒,她想退出的心都有了??墒呛腕銏F長一說,筱團長就一口回絕了:“這角色肯定是你來!你和楊菊花同過事,對她的家庭關(guān)系有所耳聞吧?這次是有人推薦她,抹不開面子,且讓她試一試,但這個戲是今年的重頭戲,馬虎不得的,你的大嗓演沙奶奶挺合適,趕緊回去做好功課?!?
陳小娣再糊涂也聽明白了這話里的意思,選拔只是走走過場,筱團長心里已經(jīng)定下了人選。陳小娣是真心為楊菊花感到難過,想唱戲卻登不了臺,換了任何一個演員都受不了這份憋屈啊??墒?,如果她退出,筱團長說了,這角色也不會落在楊菊花身上。
陳小娣心里五味雜陳,沒想到來市劇團后的第一個角色又是和楊菊花爭,兩人這是前世積下了什么過節(jié)??!自到了市劇團,陳小娣和楊菊花打過幾次照面,哪怕是一條走廊里面對面而過,陳小娣特意停下來想打個招呼,楊菊花都仿佛沒看見她似地擦身而過,連原來那似有若無的“哼”都沒有了。
在劇團宣布《紅燈記》各角色扮演者的會議上,別的演員被讀到名字,都興奮得一蹦三尺高。筱團長讀到“沙奶奶的扮演者陳小娣”,陳小娣苦著一張臉,像是下一刻就會哭出聲來。坐在她身邊的陳子嶠輕聲說:“楊菊花是不幸,但不要把她的不幸攬在自己身上,那不是你的錯?!?/p>
《紅燈記》公演后,陳小娣演的沙奶奶評價挺不錯。當(dāng)人們得知扮演者是個不到十八歲的演員時,都很驚詫,不只化妝化得像,陳小娣簡直演活了沙奶奶。
公演那天,劇團按慣例一起聚餐,楊菊花也來了,坐在一個角落里。席間,宋書平突然站起來,“大家靜一靜,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也要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闭f著,他走到楊菊花身邊,牽著楊菊花的手讓她站起來。
眾人驚詫。宋書平是劇團的臺柱子之一,也是劇團有名的秀才、多面手,能唱能寫不說,胡琴也拉得兩下,板鼓也敲得兩下,連音響出了毛病,他鼓搗兩下也能重新發(fā)出音來,在劇團人緣不錯,沒和人紅過臉吵過架。他有過一段婚姻,愛人得病去世已有三年。楊菊花比宋書平小了十來歲,剛進團一年時間,不知兩人什么時候走到了一起。
宋書平高高舉起酒杯,“我和楊菊花同志今天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借劇團這杯酒,我們一起敬敬大家!”
座中靜寂一刻,筱團長率先鼓起掌來,食堂里響起一片祝福聲。宋書平抬手向下壓一壓,“今天借這個機會,我和楊菊花同志也想為大家伙唱上一段,就當(dāng)助個興吧。說起來,楊菊花同志到劇團也有一年多了,還沒在臺上亮過相,今天就借這個寶地兒,讓她開嗓唱上一段……”
全場頓時靜了。不少人不約而同去看筱團長,又是筱團長率先鼓起掌來,掌聲很快響成了一片。
宋書平將楊菊花牽到略為開闊的地方,側(cè)身讓出位置。楊菊花端肅了表情,利落地來一個亮相,沉一口氣,張口唱起來:
十七年風(fēng)雨狂怕談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剛,幾次要談我口難張??雌饋砟愕巳ルy回返。奶奶我也難免被捕進牢房。眼見得革命的重擔(dān)就落在了你肩上,說明了真情話,鐵梅呀,你不要哭,莫悲傷,要挺得住,你要堅強,學(xué)你爹心紅膽壯志如鋼!
鬧工潮你親爹娘慘死在魔掌,李玉和為革命東奔西忙。他誓死繼先烈紅燈再亮,擦干了血跡,葬埋了尸體,又上戰(zhàn)場。到如今日寇來燒殺掠搶,親眼見你爹爹被捕進牢房。記下了血和淚一本賬!你須要:立雄心,樹大志,要和敵人算清賬,血債還要血來償!
楊菊花連唱兩段,顯見得是有備而來。這一番唱元氣充沛,酣暢淋漓,功底自現(xiàn)。陳小娣能感覺到有不少目光在偷偷瞄她,她臉皮發(fā)熱,心里卻坦然,將巴掌拍得特別響,她是打心眼里為楊菊花喝彩。她知道壓抑多年的唱的渴望,盡情潑灑一次的那種舒暢。確實,楊菊花太需要一個舞臺了。而且,她唱得真好,比當(dāng)年唱《劉三姐》時純熟了許多,沉郁了許多。
一雙手伸過來,牽住了她的手。是陳子嶠。她愣住了。這還是第一次有除爸爸之外的異性牽她的手,她想將手掙脫出來,陳子嶠握得很緊,他遞給她一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來,牽著她的手走到宋書平和楊菊花跟前。
“我和小娣敬宋大哥和嫂子一杯,祝福你們!說起來,我們和嫂子還是同鄉(xiāng)。來,干了這杯!”陳子嶠說得真誠。清脆的碰杯聲響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陳小娣看看他,也跟著一仰脖將杯中酒喝光了。
宋書平和楊菊花對視一眼,也喝光了。其他人紛紛上前,給宋書平和楊菊花敬酒。
一杯酒下去,陳小娣的臉就賽了杜鵑花,頭也微微有點暈。趁著喧鬧的場面,她起身走出來,坐在路邊的石凳上。剛才的一幕幕仿佛夢中的場景在她腦子里回放,她的手還潮熱著,剛才陳子嶠仰脖喝光酒的樣子,真帥!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這么帥。
正想著,一個影子和她的影子緊緊靠在了一起?!皼]醉吧?”是陳子嶠。
陳小娣沖著夜空笑笑,“謝謝你!”
陳子嶠也笑笑,“自己有唱的權(quán)利,也要讓別人有唱的權(quán)利?!?/p>
“我知道?!标愋℃诽痤^,深吸一口氣。
空氣清冽,星星在天空閃爍。排演開始后都沒時間和閑情看看夜空了?!拔覀冏咦甙伞!标愖訊酒鹕?,不待她回答邁開了步子。
“大伙兒還沒散呢!”陳小娣驚詫。
“管他呢,今天宋書平和楊菊花是主角,沒人會注意我們!”陳子嶠的背影在路燈光影中隱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了五十米開外。陳小娣吐一下舌頭,一蹦起身,跟了上去。
五
仿佛一股漩流,將人不由自主地裹挾進去。
陳小娣站在舞臺上英姿勃發(fā)地唱著、跳著、舞著。她是民兵隊伍中的一員。她是送親人參軍的隊伍中的一員。她是歡慶豐收的社員中的一員。她是紅色娘子軍中的一員。她是女工甲。她是村民乙……而楊菊花是民兵連長,是送夫參軍的新媳婦,是帶領(lǐng)大家搶收的女勞模,是女戰(zhàn)士瓊花,是海港的女拖車司機,是帶領(lǐng)大家防汛護堤的女生產(chǎn)隊隊長……
陳小娣有時覺得心里很空,又暗暗自責(zé)這空。這是一種多么不健康的情緒,一定要將它扼殺在搖籃里,不能讓它生根發(fā)芽開出毒花來。有時她又覺得茫然。舞臺不再是她曾經(jīng)向往的樣子。觀眾也不同于當(dāng)年坐在臺下的姑姑和她那樣的觀眾了。有什么被猛烈地扭轉(zhuǎn)了,涂改了,顛覆了。她說不清楚這是好是壞,只是被人群推簇著往前走。
楊菊花突然擔(dān)綱新戲《紅色娘子軍》的女主角,出演瓊花一角,讓劇團的很多人大吃一驚。傳說,是革命委員會的饒主任特地找的筱團長,點名讓楊菊花來演瓊花,說是“此花演彼花,兩花齊放”。
“她不是有個姑姑是什么海外特務(wù)嗎?”“這你就不知道了,饒主任說了,凡事要一分為二,她姑姑是她姑姑,她是她,姑姑有問題不等于她也有問題,楊菊花本質(zhì)不錯,是革命可以爭取的對象?!蓖略谑程玫倪@段對話被陳小娣聽見了。對于饒主任的論斷,她倒是蠻贊同的,楊菊花終于可以登臺了,也不枉她這些年下的苦功。
陳小娣在劇中出演一個女戰(zhàn)士,和楊菊花有不少同臺的機會。楊菊花一改之前的冷傲,和其他女演員都和和氣氣的,臺上臺下有說有笑,唯獨對她還是冷臉冷面,對她的主動搭話也只是簡單地應(yīng)一聲。陳小娣心里不免難受,難道楊菊花真的是從心底怪罪她嗎?
劇團里傳言,楊菊花懷上了孩子,可她為了能出演這出戲,不顧宋書平父母的反對硬是給刮掉了。宋書平年紀不小了,他父母盼著抱孫子盼了多年,好不容易娶進了媳婦,眼看能抱上孫子了,一眨眼的工夫落了空,氣得和楊菊花大吵了一架,現(xiàn)在楊菊花和宋書平搬出來自己租房住。陳小娣不知這傳言是真是假,楊菊花的臉本來就雪一樣白,近來看著顯得十分憔悴,可是一旦站上舞臺她又變得精神抖擻了。
一次排練完,陳小娣去排練房旁邊的水池洗手,看見楊菊花獨自靠在水池邊,一手撐住水龍頭一手扶住腰,前面的頭發(fā)往下滴拉著水珠,和剛才排演的狀態(tài)判若兩人。陳小娣正想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楊菊花看也不看她,一擰身走了。單薄的腰身在一片夕陽的淡金中,像一片被風(fēng)吹拂的蘆花在飄。
楊菊花在排演場暈倒了。這出戲的歌舞片段不少,消耗的體力特別大。在一段紅色娘子軍的群舞時,只聽一聲驚呼,排在最前面領(lǐng)舞的楊菊花倒在了舞臺上。劇組趕緊派人送她去醫(yī)院,那天宋書平剛好不在,他最近精神萎靡了許多,有人說是受到楊菊花打胎的打擊。他聞訊趕到醫(yī)院時,楊菊花已經(jīng)蘇醒過來正在輸血。醫(yī)生說她身體太虛弱了,需要休息靜養(yǎng)?!澳懿惶撊鯁??剛做完手術(shù)不到半個月就又唱又跳的,但凡是人,能受得了嗎?”劇團派去在醫(yī)院看護楊菊花的同事聽到了他們的爭執(zhí),坐實了那個傳言。宋書平那么平和的一個人,絲毫不加避諱地當(dāng)著滿病室的人沖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楊菊花發(fā)了炸。楊菊花仿佛沒有聽見,雙眼緊閉,咬緊嘴唇,一聲不發(fā)。
兩天后,楊菊花又出現(xiàn)在了排演場,任人怎么勸也不愿意回去。筱團長只好將后面的戲放到前面排,盡量減少紅色娘子軍們出場的戲。楊菊花坐在臺下,雪白的一張臉冷傲地端凝著。宋書平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下班時,陳小娣看見楊菊花獨自一人,像一片細瘦的蘆花稈往院外飄去,拿手捅一捅來接她的陳子嶠,“送送她吧?!?/p>
陳子嶠看看楊菊花的背影,再看看她,“一起吧?!?/p>
“不了,我去看看我媽。”陳小娣推一把陳子嶠的自行車,沖他一笑,從劇團后門走了。
小娣從巷子里穿過去,被一陣喧聲吸引住了。巷子盡頭站著很多人。她遲疑一下走過去,遠遠地看見一群十來歲模樣的少年圍在一起?,F(xiàn)在學(xué)校都停了課,學(xué)生們無所事事,自發(fā)組織起來的小團體特別多,小娣本想繞過去,忽地看見了人群中的蘇媛芬。
蘇媛芬個子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般露出半個頭來。陳小娣不由地走了過去。蘇媛芬的模樣顯得十分古怪,身上穿一件戲服。那套戲服仿佛剛從泥水中拎出來,還在不停地往下滴水,依稀看得出本色是水紅的,領(lǐng)口滿繡了花,一只水袖拖曳在地上。整件戲服歪歪斜斜地披掛在蘇媛芬的身上,完全失了形。
蘇媛芬的臉被化上了奇怪的妝容,一只眼角高高吊起,一只耷拉下去,抹的不是胭脂而像是油墨,嘴唇倒是猩紅,只是涂抹得冒出了唇形,顯得十分突兀,眉心還有猩紅的一點,帶了一抹彗星一樣的尾巴。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塊寫有“毒花”兩字的牌子,腳上是一雙像是剛從泥地里蹚過來的繡花鞋。
一個少年崽腰扎皮帶,手里舞著一根鐵棍,沖著圍觀的人群大聲叫著:“這是隱藏極深的一朵‘毒花,她每天在家里穿上戲服,做她的懷舊夢。幸虧我們耳聰目明,在她家埋伏了一個多月,終于抓到了罪證……”
在人群里驚恐地望著這一幕的小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挪不動步發(fā)不出聲了。她很想離開,她怕蘇媛芬低垂的眼瞼突然睜開來,看見人群中的她。
“你,我說你!你是采茶劇團演戲的吧?我看過你的劇照。”揮舞鐵棍的少年瞅見了她。
陳小娣感覺身邊一松,旁邊的人不約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將她直杵杵孤單單地晾在了原地。
抬起頭,那個拿著鐵棍的少年崽站在一塊石頭上,正沖著她的方向叫嚷。她轉(zhuǎn)身想走,身后的聲音更大了,“你不要走!過來,向廣大人民群眾說說這朵大‘毒花平時的陰險表現(xiàn)!”
兩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臂,她被拽到了包圍圈的中心,與蘇媛芬面對面站立著。那鬼魅般的妝容近在咫尺,顯得愈發(fā)詭異了。她看見蘇媛芬的眼瞼輕微地顫動著,但是沒有抬起來。
“說話啊!你耳聾啦?在舞臺上唱戲那么大聲,不要以為你不說話就萬事大吉……”
“拉她一起游街!”不知是誰在喊。
陳小娣的嘴唇艱難地動了一動。它仿佛被膠給粘上了。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后的無數(shù)目光仿佛釘子一樣釘在她的身體上。
一張臉湊近來,是那個拿鐵棍的小子。滿臉的青春痘,像一顆顆噴薄欲出的紅色子彈,在小娣面前晃動個不停,“你可以說說這朵大‘毒花平時有沒有欺負、壓榨過你們這些小演員?讓你們倒茶遞水什么的,提鞋穿衣什么的……”
密集的紅色子彈晃得小娣眼發(fā)花、頭發(fā)暈。她咬緊嘴唇,生怕有字句從那里面蹦出來。在那雙垂落的眼瞼面前,她忽然下定了決心,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就算是被拉去游街也好,一個字也不說!
良久,不知是誰說:“啐她!”一口濃痰從小娣身后飛向了蘇媛芬粉色污穢的戲服,仿佛是在已經(jīng)凝固的污漬上開出了一朵黃白色的小花。花瓣歪斜著,搖搖欲墜。
陳小娣被一只手扯開了,她繃緊身體,垂下頭,不敢再睜開眼睛。耳邊傳來一片“噗”“噗”“噗”“噗”聲。無數(shù)的口水痰漬箭矢一樣奔向蘇媛芬,掛在她的衣袖、破鞋、木板、頭發(fā)、臉上。睜開眼的小娣,驚恐地看著蘇媛芬仿佛一個人體吸盤,不斷地吸納著污穢的花朵。
她的身體里翻江倒海般地翻騰起來,仿佛有一根棒子在用力攪動、攪動,終于她忍不住“哇”一聲吐了出來,吐出了一堆穢物。那是她中午吃下的米飯、腐乳、蘿卜干,白白紅紅混沌的一團。她再也站不住,蹲下身子大聲痛哭起來。
有誰罵了句:“真是上不得臺面!”
雜沓的腳步從小娣淚眼婆娑的視線中凌亂而去。喧聲漸漸遠了,消失在小街的拐角處。
小娣不知蹲伏了多久,她感覺到肩上有一只手在輕輕地拍撫她,可是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久,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是陳子嶠。
她掙扎著站起身,不顧酸麻的腿和身體,一聲不發(fā)地撲進陳子嶠的懷里,雙手緊緊攥住了他。
陳子嶠扶她坐上自行車后座,推著她往回走。拐過一個彎,聽見嚶嚶的哭泣聲,是一個蹲在地上的崽女發(fā)出的。陳小娣看見她將頭埋在雙膝間,肩膀聳動著。在這嚶嚶的哭泣聲中,陳小娣再一次悲從中來,濕了眼眶。
她很想跳下車安慰一下那個崽女的,盡管不知道她為何這么悲傷,這悲傷與她身體里的悲傷多么相似??墒窍胂?,這世上各有各的傷痛,哪里來得及救援。而她,多么想解救蘇媛芬,又哪里能夠伸出手去救援!她連伸手的勇氣都沒有。
這世界是怎么了?忽然間讓人看不明白,想不明白。
車輪碾過麻石板路,小院門口那個埋頭哭泣的崽女,漸行漸遠。
小娣沒有去媽媽家。兩人走到江邊,將車停在沙灘,雙雙倚靠著在沙灘上坐下來。
“你沒有去送楊菊花?”
“去了,她不要我送,很堅決。我回過頭去找你,看見你被圍在一群人中間。那個穿戲服的是誰?”
“蘇媛芬,我們劇團的,你不認得了吧?是啊,化了那樣的妝,頭發(fā)披散著,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陳小娣的眼淚再一次奔涌而出,她忽然想起了在培訓(xùn)班第一次看蘇媛芬上妝的情景,那驚艷絕美的臉容,“是你拉了我一把吧?”
陳子嶠沒有言聲,過了一會,鼓起勇氣說:“小娣,我們結(jié)婚吧!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想守護在你身邊。”
陳小娣抬起頭,江水兀自流淌著,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這聲音像歡歌,也像悲吟。
六
小娣經(jīng)常從夢中驚醒。她夢見自己身上套著臟兮兮的戲裝,她想,千萬不要被人看見,得趕緊脫下來??伤l(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戲裝底下的自己被五花大綁地捆住了。正慌亂著,耳邊有人大聲叫喊起來:“毒花!毒花!毒花!”
她想伸手捂住耳朵,逃離這聲音。可是不成,她的手動不了。那聲音吵得她頭痛欲裂,忍無可忍的她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叫喊……
猛地掙醒過來,陳小娣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床上,滿面淚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有一段時間,她整天蜷縮在家,不敢出門。她向劇團請了病假。陳子嶠告訴她,劇團剛剛駐進了一支工宣隊,劇團改名為文藝宣傳隊。現(xiàn)在發(fā)話主事的是一幫對戲劇一竅不通的工人代表。他們熱衷于排演革命歌舞。筱團長處于賦閑狀態(tài),因為當(dāng)年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表演過,被周總理接見過,沒有人敢真正動她,但她也無力扭轉(zhuǎn)劇團的局面,自稱身體不適大多時間都待在家里,眼不見為凈。楊菊花也退出了中心舞臺,據(jù)說是工宣隊的傅隊長對她不太滿意,認為她塑造的舞臺形象不太符合革命人物,倒像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傅隊長又扶持了一批新人,都是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們沒什么藝術(shù)功底,但跳起革命歌舞來熱情高昂,姿態(tài)鏗鏘,而且非常地聽話,這讓他十分滿意。
不想去,但不能不去。劇團來通知,周五在劇場召開批判大會,凡劇團人員不得請假。陳子嶠騎車載著陳小娣去了劇場。很久沒見的同事基本都來了,大家并不交言,默默地找個位置坐下。
陳小娣在人群中看見了楊菊花,她和宋書平分兩處坐著,臉色依然像雪一樣白,眼睛下面兩團濃黑,顯見得比前時憔悴了許多。陳小娣沒瞅見蘇媛芬,聽陳子嶠說那天是筱團長帶著幾個同事救下了她,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了。
孫杰低頭站在舞臺中央,三十來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在被獨自禁閉幾個月后,他終于拿出了上萬字的反省材料。
傅隊長先讓人宣讀這篇萬言悔過書,材料無比細致地列舉了孫杰平日里不為人知的陰險念頭、惡毒情緒、反動思想,坐在臺下的陳小娣表情木然地聽著,簡直無法將這些東西和印象中那個不起眼但幽默風(fēng)趣的孫杰聯(lián)系在一起,她只聽出了滑稽和荒唐。她也燃不起對孫杰的批判熱情。他站在那里,那么委瑣的形象,似乎已經(jīng)被這些自舉的罪證給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他真像夢境中的自己,被看不見的繩索五花大綁著……陳小娣忽然很想哭,可理智告訴她,千萬不能哭。這時流出的任何一滴眼淚,都可能為自己招致大禍。
陳子嶠將外套搭在扶手上,在衣服下面握住了她的手。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了。
接下來,是弘君禮和幾個劇團同事上臺揭露孫杰。幾個人都事先做了準(zhǔn)備,有的還寫了好幾頁紙的發(fā)言稿。他們在臺上都表現(xiàn)得慷慨激昂,列數(shù)孫杰平時的反動言語和行為,和不為眾人注意的一些蛛絲馬跡。這些語言控訴經(jīng)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傾吐出來,似乎比那些干巴巴的材料更有沖擊力。陳小娣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們通過控訴塑造的這個人徹底顛覆了孫杰這個真實的人給她的印象。在強烈的同情之后,她又陷入了迷茫,難道真的是平時孫杰隱藏得太深,以至于她誤讀了他,剛剛還差一點為他流下同情的眼淚?兩種觀點在她身體里交鋒,弄得她腦子里混亂一片。
最后,傅隊長威風(fēng)凜凜地跳上一張桌子,揮舞著手臂帶領(lǐng)大家高呼口號。
陳小娣隨著人流往外走,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是一個不認識的小伙子。小伙子擠到她面前,熱情地伸出手來,“陳小娣,我是徐建國,我們是一個村的,還一起參加過國慶游行,作為少先隊代表……”他還沒說完,陳小娣想起來了,是徐建國,那個曾經(jīng)無比靦腆、在她面前一說話就面紅耳赤的少年,那個曾拿著花束到后臺找她的進城打工者,現(xiàn)在他大變樣了,原來的板寸頭蓄成了三七開的偏分長發(fā),穿著一身軍衣軍褲,胸前別著五六枚像章,口袋上還插了一支筆,看起來十分精神。
陳小娣樂得蹦起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徐建國,你怎么在這兒?”
“我是你們工宣隊的啊,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他們說你生病了,到處問不到你的地址。今天開大會,我想你一定會來……”
陳小娣問了問徐建國這幾年的情況,原來他兩年前來了南城,開始一直混得不好,也沒好意思來劇團找小娣。去年他在一處工地做事時,遇到一輛過路車陷在很深的泥轍里,他二話不說跳進泥轍,幫著將車推出來。當(dāng)時傅隊長坐在車上,一眼看中他,過幾天派人到工地找他,讓他進了工宣隊。
“傅隊長是我的恩人?!毙旖▏珠_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來的時候,他還是像以前一樣透出一股樸實勁兒。
筱團長上門來找陳小娣,工宣隊下達一項政治任務(wù),排演《龍江頌》。劇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像一串散了線的珠子,演員四散八落,有的去了干校,有的響應(yīng)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了,有的改行去了街道工廠,有的病倒在床,有的……要召集能演一臺戲的演員都不容易了,團里商量決定由陳小娣來演劇中的龍江大隊黨支部書記江水英。
“楊菊花呢?”陳小娣覺得這角色按理輪不到自己。
“她回家生孩子了?!斌銏F長嘆一口氣。
小娣不明白她為什么嘆氣,“哦,那是好事?!?/p>
筱團長欲言又止,移轉(zhuǎn)了話頭。
排演十分辛苦,江水英的戲份很重,陳小娣病倒了,連日高燒不退,渾身酸痛。劇團那邊催得緊,陳子嶠出面和筱團長說,想換一個演員演江水英。筱團長眉頭緊鎖,“唉,現(xiàn)在排一出戲,演員都難找齊。蘇媛芬癱瘓在床。楊菊花流產(chǎn)后身體一直虛弱,肯定撐不起這出戲。你家小娣得抓緊治療,用最好的藥,我這里也來想辦法,實在不行還得小娣上。”
陳小娣這才知道楊菊花第一次打掉孩子時留下了病根。楊菊花當(dāng)時為了能演戲,胎兒四個月大時才去刮宮,手術(shù)沒處理好,后來感染發(fā)炎,下面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出血。她為了不退出排演,一直沒對人說,暗地里吃了不少西藥中藥,總不見好,身體倒給弄壞了,月事變得混亂。過了幾年,好不容易又懷上孩子,沒滿兩個月下面就見了血,只好回家躺著靜養(yǎng),可還是沒能保住,胎兒四個月時又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她可能這輩子都難懷上孩子了。宋書平的媽媽逼著他休了楊菊花,宋書平兩頭不安定,人變得憔悴不堪。
筱團長讓工宣隊的醫(yī)生開了最好的藥,給陳小娣輸了幾天液,燒終于退了。筱團長又每天給她熬湯,熬營養(yǎng)粥。她終于又可以上臺了。
《龍江頌》是準(zhǔn)備參加省里匯演的,先在八一劇場演了兩場,反響很不錯。觀眾看忠字舞、樣板戲早看膩味了。那個傅隊長看了演出也品出點味道來,對排演這一塊的人員開始網(wǎng)開一面,不像以前將政治學(xué)習(xí)的弦繃得那么緊了。
劇團有了起色,也匯聚起一點人氣,有一兩個長期請病假、事假的演員回來上班了。筱團長決定趁熱打鐵,在傅隊長還沒改變主意之前,再排演一出新戲《杜鵑山》,還是陳小娣演女主角,男主角由陳子嶠出演。
這還是他倆進市劇團后第一次搭檔,兩個人都很興奮。
戲仿佛一層殼子,足以抵擋住外界的種種是非紛擾。那鏗鏘的鑼鼓點子,可以讓人忘了內(nèi)心的驚惶和傷痛。兩人沉浸在排戲的興奮中,白天在劇團里排戲,晚上回到家還一起切磋。戲須得磨,越磨越精,越磨越出彩。
傅隊長沒想到新戲《杜鵑山》會這么受觀眾歡迎,連演九場,場場爆滿。陳小娣也被觀眾們重新記起了,受到越來越多戲迷的熱捧。劇組受到邀請去弋陽、鄱陽一帶演出,公開售票,也是場場爆滿,甚至有戲迷深夜排隊等候,就為了搶到一張戲票。很久沒出現(xiàn)這樣讓人激動不已的場面了,精氣神仿佛又回到了劇團演員們的臉上、身上、心上。
一出新戲接踵開始排演,陳小娣還是出演女主角。她現(xiàn)在儼然是劇團的票房號召力,每次演出完謝幕時,都有戲迷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觀眾久久不肯散場,還有戲迷拿著花束跑到后臺去找她。
可絢爛之后常常是強烈的虛空之感?;氐交瘖y間,望著鏡子里尚未卸妝的自己,小娣眼前常常一晃而過蘇媛芬那被化了鬼魅般妝容的臉。不由自主。
有一些瞬間,恍惚鏡中的自己也變成了那個樣子。聽說蘇媛芬現(xiàn)在下肢癱瘓在床,再也無法登臺了。而曾經(jīng),她那絕美的妝容讓陳小娣癡癡相望,欲罷不能。一想及此,舞臺上的興奮,在小娣心底留存的是經(jīng)久不散的苦澀滋味……
七
劇團經(jīng)風(fēng)歷雨,換了兩任團長。重新排演《花轎記》時,陳小娣年滿六十歲了。她已經(jīng)在戲曲舞臺上唱了近五十個年頭,按理該退休了。就在陳小娣下決心回家之時,徐建國在匿跡數(shù)年之后再次出現(xiàn)在了采茶劇團。他身邊多了一個看起來才三十來歲的女人,大眼睛,尖下巴,頗像陳小娣年輕時的模樣。他帶來了一個讓劇團人振奮的消息——赴海外演出。
這消息簡直讓劇團炸開了鍋。邀請方是在美國生活的一群華人,他們中有不少南城人,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不僅僅是異鄉(xiāng)人的身份,而是戲。
“那些在海外生活的南城人,念的就是這份自小扎根的常情,戀的就是打小聽熟的鄉(xiāng)調(diào)。還記得前些年我們錄的那批戲曲光碟嗎?先是在國內(nèi)推出賣得不錯,后來銷到海外,沒想到銷路比國內(nèi)還好。我去年去美國,那里的華人戲迷一買就是一整套啊,還問我有沒有更新的。我本來想再錄一些,一個戲迷點醒了我,他說:‘哎,不知道陳小娣老師還在唱不?要是有機會回國,回南城,我一定去劇場看一場她演的戲。聽到這話,我一拍大腿,那些在海外的戲迷都想看小娣唱戲,他們不可能全部飛回來啊,但是我們可以飛過去??!我們組一個團過去,演上幾場,來回機票和食宿費用由他們包,演出收入雙方分成,他們過了戲癮,我們圓了出國夢,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次不需要他傾力游說,蘇云龍大筆一揮簽了合同,立馬找來陳小娣、欒之鳳幾位臺柱子排定了劇目?!八男〗饎偂崩锾袅恕夺灩铡贰侗嵜米印?,排過的傳統(tǒng)劇目里挑了《秧麥》和《南瓜記》片段,對方要求一定要請到陳小娣,就為她定了《方卿戲姑》《秦香蓮》《三女圖》中的片段。先配齊演出人員,備好服裝道具和樂隊班子,到了那里,再根據(jù)具體的演出時間進行組合搭配。
“土頭土腦的采茶戲就要出國開唱了,采茶戲演員們要開‘洋葷了!”劇團的年輕演員被挑上的,都樂得一蹦三尺高,那幾日在劇團里奔來走去時腳底像踩了風(fēng)火輪。
本有收山之心的陳小娣也繃緊了練功練聲的弦。這出國去唱,更不同以往,可千萬不能唱砸了南城采茶戲的名頭。
這邊排演著,那邊蘇云龍協(xié)助徐建國開始辦理出國手續(xù)。一切順利,適宜唱戲的秋天,蘇云龍帶領(lǐng)著“采茶劇團赴美演出團”踏上了行程。
首場演出安排在抵達舊金山的第二天,一共排演了三場。那邊負責(zé)組織和接待的是一家文化公司,總經(jīng)理是一位戲迷,也是華人同鄉(xiāng)會的副會長,與徐建國的公司有長期的業(yè)務(wù)往來。他對蘇云龍說,這是個嘗試,如果演出效果好,以后還要繼續(xù)深入合作。
劇場門前的海報上印著“采茶戲——中國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陳小娣——采茶戲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演出安排在下午三點,早早吃過中飯,演員就開始化妝了。
陳小娣剛上完底油,化妝間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楊菊花。
楊菊花自回家休息保胎后,陳小娣再沒見過她,關(guān)于她的消息都是聽來的,也不知道真假。尋來后臺與陳小娣相見的楊菊花,儼然一個雍容華貴的富太太。原來她與宋書平離婚后去了香港,后來聯(lián)系上了在美國的姑姑,就到了美國,在這里定居下來,嫁給了一個美籍華人。
一支采茶劇團來美演出的消息在華人圈傳開后,她特地早早地訂了票,從洛杉磯趕來舊金山,讓她沒想到的是,來的竟然是南城采茶劇團。在海報上看到陳小娣的名字,她那個激動,趕緊尋來化妝間見見老朋友。
“還唱戲嗎?”陳小娣請她坐下,自己抓緊時間上妝,離開演只有一個小時了。
楊菊花搖搖頭,“好多年沒有唱了,我老公甚至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個采茶戲演員。不過,平時只要聽到有人唱戲就挪不動步了。” 她用涂了銀色指甲油的手指扶一扶玳瑁眼鏡,優(yōu)雅地搖著頭,“沒辦法,這輩子中毒太深!”
“毒?”陳小娣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被油彩覆蓋在燈光下燁燁流彩的臉,沖著鏡子里的楊菊花笑了,“我倒覺得她是我這輩子的光芒?!?/p>
那場演出,陳小娣傾盡了全力,她知道臺下有太多渴念太久的眼睛和耳朵,她所唱的每一句都是一種呼喚、一種撫慰。每一個節(jié)目結(jié)束,都有華人代表送上來鮮花,全體起立鼓掌,掌聲經(jīng)久不息……
離開美國前一天,安排大家自由活動,楊菊花將蘇云龍、陳小娣、陳子嶠和幾位原來在劇團時的老同事請到家里,特地囑陳小娣帶上《秦香蓮》的那一套戲裝,陳小娣雖不知她做何用處,和蘇云龍商量后,多帶了幾套戲裝。
楊菊花的老公是一位做服裝生意的商人,父母與她的姑姑熟識,看起來人頗儒雅。他備好清茶和茶點,和大家邊飲邊聊。他是移民第二代,還沒到過中國,關(guān)于中國的種種多是從楊菊花那兒聽來的,但楊菊花對自己的過往所言不多,不是這次采茶劇團來演出,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經(jīng)唱過戲。
屋子是一棟三層樓的別墅,中式家具,裝飾得古樸雅致。楊菊花在門口將他們迎入屋后就不知去了哪兒。等茶過三巡,她出現(xiàn)了,卻是活脫脫一個戲中的秦香蓮。
多年不見,她比過去略顯豐腴,扮上古裝卻是剛剛好。座中人都為之一震,尤其是楊菊花的老公,在遲疑一刻后,率先鼓起了掌。
客廳闊大,環(huán)繞立體聲音響開啟,楊菊花腰肢婀娜,輕移蓮步,手勢婉轉(zhuǎn)地唱將起來。她的身影在滿堂中式家具的背景中飄移,水袖飛舞,充滿屋子角角落落的音樂襯著咿咿呀呀的一線聲音,讓人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與中國戲曲最相宜的舞臺。
這么些年,自稱久未唱戲的楊菊花,一身功夫不見荒廢,舉手投足間韻味十足,拿捏得當(dāng),“一呀路上說不盡,孤苦啊伶仃,但愿得與啊官人相逢歡慶,到那時夫妻兒女久別重逢,暢敘那天倫……”
眾人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陳小娣不由想起那年,宋書平牽著楊菊花的手,在慶功宴上向大家宣布他們結(jié)婚了,隨后楊菊花唱起了沙奶奶和鐵梅的唱段……歷歷往事滑逝而過,亦遠又近。
低頭用力撕羅裙,多謝門官一片啊心,手拉姣兒把宮進……我要進去,我要進去,我要進去……千言萬語他不應(yīng),官人好比鐵石心,我只有好言來奉上,念公婆憐女兒,望求我夫?qū)⑵拚J……
楊菊花身形婉轉(zhuǎn)回還間,陳小娣看見她臉上多了兩行淚跡。那細小的兩脈水流沖開油彩,在水袖翻飛間不停地滑落,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