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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實哀歌”

      2017-07-24 16:42:50楊煉
      上海文學 2017年7期

      1991年1月,我們剛剛在柏林住下沒幾天,空蕩蕩的大房子,突然響起敲門聲,哈!給我們裝電視的工人來啦!那臺小小的十四英寸彩電,讓這房間頓時活了!可一打開,我們傻了眼,德國所有頻道無一講英語,別管節(jié)目哪里制作,在德國播放都得譯成德文。我們剛剛在新西蘭培訓出的那點英文,就這樣忽然成了廢物。呵呵,我們真到“德國”了!這臺電視,給我們提示了最直接逼人的“現(xiàn)實”,它用德文把我們重新變回了睜眼瞎——睜大了眼睛,卻看不見世界,還不如一對文盲呢!

      但沒想到,僅僅幾天之后,這狀況又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1991年1月17日,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了!那天早上,我們被朋友的電話驚醒:“還睡哪?快看電視!”我們沖到電視前,擰亮了那個一直拒絕我們的鐵疙瘩,這次情況不同了,屏幕上,炮聲隆隆,曳光彈拉著道道綠光掠過黑暗,地平線上不停濺開一朵朵爆炸的火焰。哇!這是真打仗?。≌f真的,除了以前的電影,真正看實打實的打仗,在我們還是第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海灣戰(zhàn)爭幾乎是一場現(xiàn)實版的好萊塢電影,美國的高科技軍事打擊,很快令薩達姆的過時軍隊土崩瓦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支命名為“沙漠風暴”的美軍坦克突擊隊,沿著公路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般穿越巴格達城,美軍士兵半個身子暴露在外,帶著巴頓將軍式的驕傲,好像天兵天將下凡,敵人的子彈根本傷不了他。或更準確些,所謂“敵人”壓根不存在!他們凱旋時,就像剛度假回家的大孩子那么興高采烈。我們——和全世界圍在電視機前的人們,也都像好萊塢觀眾,張大嘴巴,瞪著年紀輕輕的“巴頓將軍”們,被吸引得全情投入。美國、西方(還有阿拉伯聯(lián)軍嗎?他們簡直被忘了),代表著真理和正義,懲罰獨裁者加侵略者薩達姆,那勝利理所當然!

      但,看電視的人們,恐怕誰也沒想到,從那一束束綠色曳光彈開始,“戰(zhàn)爭”這個詞,好像停不下來了,它撕碎了1989年“冷戰(zhàn)”結束帶給世界的粉紅美夢,很快成了我們生活里一個可怕的常用意象,每天不是從這里就是從那里跳向我們。

      1992年到1995年的巴爾干波黑戰(zhàn)爭,首先打破了冷戰(zhàn)后短暫的寂靜,這次發(fā)生在前社會主義國家里的“內戰(zhàn)”,突然令我們的腦筋急轉彎,原來鎖定在“民主/獨裁”這個主題上的思考,忽然被狠狠拉回赤裸裸的“傳統(tǒng)”之爭。南斯拉夫聯(lián)邦,這個二次大戰(zhàn)后虛構的存在,仿佛娃娃們搭的積木,被一只藏在某處的大手一推,稀里嘩啦地倒下,暴露出一道道原本被“冷戰(zhàn)”話語虛掩住的裂縫:宗教的、民族的、文化的、語言的,最終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暴力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暴力,是大屠殺式的古老、甚至原始的暴力!1991年在電視機前,仿佛坐在電影院里的我們,現(xiàn)在又一次目瞪口呆,那些剛剛一起歡呼自由、解放的人們,彼此仇殺起來,就像從未有過共同的精神經(jīng)歷!何止于此,透過血淋淋的現(xiàn)實,我盯著“歷史”那個詞,卻全然看不到一點兒“進化”的痕跡,這世界在全速退化,退入一場中世紀的、血淋淋的仇殺?;蛟S,所謂“進化”,壓根就是一句空話,等著我們掉下去的,其實從來是同一個黑洞?

      很久以后,經(jīng)歷過21世紀的“阿拉伯之春”、烏克蘭/俄國邊界之戰(zhàn),一次,我和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的安東尼教授午餐,期間談起從“冷戰(zhàn)”結束開始的新經(jīng)驗,我發(fā)出一聲嘆息:“就算我們知道曾自哪里解放出來,但是否知道朝哪里解放去?”此話一出口,我也忽然怔住了,嗬,這句話不正概括了所有尷尬的現(xiàn)實?今天的我們,甚至沒了“冷戰(zhàn)”時期的思想質量,只在時間鬧劇中手足無措!

      我從小對考古情有獨鐘,甚至說過:“如果不寫詩,我最想學考古?!本科淙?,大概因為過去和未來一樣,充滿了想像,而又通過若干出土小物件,讓那想像仿佛能被摸到、被抓住,從而變得更具體,更像詩!

      那么多考古記憶中,最令我難忘的,卻是一個當代考古的“意象”:波黑戰(zhàn)爭幾年之后,歐盟和聯(lián)合國開始清理戰(zhàn)爭遺跡,不少草草掩埋的大屠殺地點被發(fā)現(xiàn),當著電視鏡頭,清理者用考古學家的專業(yè)工具小刷子,輕輕刷出死者們的尸體,幾年埋在泥土中,尸體已經(jīng)爛成淤泥的顏色,那一堆或一團,黑黝黝臟兮兮的“人”,分不清面孔、肢體、性別,沒有自我,講不出故事。這些過去式的“人”,似乎已全然與我們無關了。

      但——突然,一把小刷子刷出了什么東西:一塊電子夜光表!很簡單廉價的那種,一只圓形表盤,恐怖的是:那秒針仍在走動!清理者按了一下按鈕,表盤上閃出一抹綠光。依稀的數(shù)字,顯示出一個從死亡里返回的時間。那個埋在地下、我們看不見的時間,卻被一塊小小的電池記住了。它數(shù)著地下的分秒,堅持到了重見天日。我們目睹了與想像徹底逆反的一幕:死亡不是沒有時間的,這只表顯示出,死亡的時間能夠被計算、被儲存,甚至帶著消失了的手腕、軀體、人格返回,再次質詢這個毀滅他們的世界。那只閃耀熒熒綠光的獨眼,嵌在一張烏黑的泥土臉龐上,直盯著人性深處潛藏的鬼魂。

      “就算我們知道曾自哪里解放出來,但是否知道朝哪里解放去?”這個句子,猶如咒語,以后無數(shù)次在我頭腦里浮現(xiàn)。每次冒出,冤魂們就睜開那只電子獨眼,又一次和我對視。

      2001年9月11日,我在中國天津,老爸的家里。那天深夜,父子之間正如往常在天馬行空地閑談,忽然,電話鈴爆響,一個摯友的聲音:“還聊哪?快看電視,紐約炸啦!”哎呦,又是這報喪的電視!打開,果然,屏幕上世貿中心的雙塔濃煙滾滾,接下來幾小時,更是驚心動魄,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一個比一個更嚇人:飛機一頭扎進大廈;著了火的人影,嘶喊著(雖然沒人能聽見那喊聲)從空中跳下;雙塔轟然(而寂靜地)坍塌,兩座鋼鐵巨人,剎那噴吐出一團滾滾煙塵……從那天起,“恐怖主義”這個詞,就像一根拔不掉的釘子,狠狠釘進了人類。

      我對世貿雙塔并不陌生,它們腳下的“二十一世紀”服裝店,經(jīng)常廉價出售歐洲名牌服裝,我朗誦穿的許多行頭,就從那里搜來。但我從未想到,雙塔會以這種驚人的方式,加入人類歷史,變成一座里程碑。從那以后,再穿上隱隱沾著雙塔灰塵的衣服,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它們對我提示,要改變“冷戰(zhàn)”式思維,給歷史提出更多問題。如果說,1980年代的我,還以中國發(fā)生過的一切,作為“歷史”這個詞的主要參照,那么,1991年海灣戰(zhàn)爭,就給我們不乏撒嬌的潛意識釘進了一個楔子,有些事開始變味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波黑戰(zhàn)爭,更加濃了這股不熟悉的味道。獨裁者倒臺了,民主(理論上)實現(xiàn)了,但現(xiàn)實反而更殘酷,且殘酷得幾乎全無理智。柏林墻飛快地被拆除,并不能掩飾那道裂隙,分割貧富差異的兩個歐洲。德國新納粹年輕人,锃亮的光頭上,清清楚楚寫著另一種憤怒?!懊裰魇莻€大問號”,幾年后,我一篇文章以此為題?!袄鋺?zhàn)”的結束,把這個大問號從對他人提問,轉向了對自己提問。我們真理解當代民主的含義嗎?抑或我們把它想像得太簡單了?

      “9·11”燃燒的雙塔,把這提問移到了西方——世界經(jīng)濟、政治秩序的中心。福山那歡呼味兒還沒散盡的“歷史終結”,轉眼變成了我們頭腦中一片空白,原來歷史從未開始!并非只有“文革”后的中國人,掉進過這眼既沒有過去、又沒有未來的黑洞,它同樣令“9·11”后的世界暈頭轉向。這個洞,既漆黑,更空白,唯一輻射出的震波是——“為什么?!”因此,當我后來聽聞雙塔的原址被命名為“零地點”(Ground 0),不禁拍手稱絕:這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歷史重新“歸零”。我們不得不面對提問:一切,是否能再從零開始?

      2014年夏天,在柏林,我每天打開收音機,聽著廣播里關于伊斯蘭國武裝向巴格達推進的消息:六十五公里,六十公里,更近……這消息,全世界無數(shù)人都在聽。哦,又是巴格達,那個古老、遙遠的城市!這個詞的發(fā)音噠噠作響,現(xiàn)在聽起來完全像一串機槍聲。不止是機槍,那也像鍛打刀劍的鐵錘聲,伊斯蘭國武裝喜歡返回冷兵器時代的割頭術,對他們來說,似乎幾百年前那場古老的圣戰(zhàn),壓根就沒結束!

      巴格達、伊拉克,自從1991年海灣戰(zhàn)爭以來,這兩個詞,就沒停止過敲打我們的耳鼓。緊接著“9·11”的2003年,由英美兩國牽頭,發(fā)動了第二次伊拉克戰(zhàn)爭,薩達姆的軍隊再次不堪一擊,很快崩潰,巴格達廣場上獨裁者雕像支離破碎倒下的照片,登上了全世界報紙的頭條。薩達姆和他抗拒到底的信誓旦旦相反,東躲西藏,直到被從耗子洞一樣的藏身處揪出來,走完一番審判過場,被送上了不少獨裁者熟悉的歸宿之處——絞刑臺。這下場,當然令獨裁的受害者們歡欣鼓舞。但另一方面,歡欣也夾雜著噪音:英美藉以發(fā)動戰(zhàn)爭的那些“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在哪兒呢?薩達姆的集中營里,美軍虐待戰(zhàn)俘、甚至虐待狂似的享受那殘暴,又讓“民主”和獨裁變得多么相似啊。再深一步,如果當年開戰(zhàn)的理由不在,那么戰(zhàn)爭的合法性何在?僅僅是推翻獨裁者?那么這世界上除薩達姆之外,還有大批獨裁者在,尤其那些與美國結盟的獨裁者呢?我的巴勒斯坦詩人朋友莫利·巴庫提有言:“他們不是不喜歡雜種,只是不喜歡別人養(yǎng)的雜種?!卑?,誠哉其言!

      2016年,第二次伊拉克戰(zhàn)爭整整十三年后,關于那場戰(zhàn)爭的調查正式作出結論:非法。當年的英國首相布萊爾也終于對公眾承認:他個人對英國參與這場不合法的戰(zhàn)爭負全責。但問題是:“負全責”一詞的法律意義何在?幾十萬死者、無數(shù)家園的毀滅,布萊爾個人負得了這個全責嗎?如果能負,怎么負法?事實是,“負責”除了自我心理安慰,并無任何跟進。空話之后,一切歸于沉寂。

      我的朋友、被稱為美國唯一“歐洲式知識分子”的蘇珊·桑塔格寫于伊拉克戰(zhàn)爭結束不久的那篇天鵝之歌《注目他人受刑》,對美軍借正義之名施放的人性之惡,做了深及心理諸多層次的挖掘,尤其是,這“施虐”本身,多么殘酷地抹平了正義和非正義之間的界限,以致我們根本不記得為什么施虐、向誰施虐,卻只記住、享受了那“施虐”本身!巴格達,就這樣成了一架透鏡,讓我們能迫近觀察這個和“冷戰(zhàn)”口號越來越不同的世界,以及我們自己的那個疑惑:在這是非混濁的處境中,什么是善?什么是惡?誰能代表善與惡?如果善惡如此混淆,我們該怎么選擇自己的位置?什么是今天我們判斷事物的準則?當我們自以為曾有過的“價值”,由混亂而真空、由真空而縱容(甚至唆使)人們肆意妄為,去放縱自私和玩世不恭。“受刑”者僅僅是他人嗎?抑或更是我們自己?!

      所以,第二次伊拉克之戰(zhàn),不止有一場戰(zhàn)爭,而是有兩場:第一場是可見的軍事戰(zhàn)爭,以英美大勝、薩達姆慘敗而告終。但第二場卻沒那么簡單,那是一場看不見的精神之戰(zhàn)、困惑之戰(zhàn)、提問之戰(zhàn):我們在哪兒?這世界向何處去?這場戰(zhàn)爭沒有勝利者,坦克的履帶,只壓垮了我們原來的信念??梢哉f,“9·11”撕下了“冷戰(zhàn)”結束的美妙面紗,而伊拉克之戰(zhàn)讓人性的內傷暴露無遺。

      2014年夏天,柏林翠綠,寧靜、優(yōu)美,享受“柏林超前研究中心”學者獎金這一年,讓我們有機會裝修2009年買的選帝侯大街18號的房子。這個房子,經(jīng)過友友精心和有點瘋狂的設計,被魯班似的土耳其工人,憑一張草圖構思,加上慧心巧手,裝修得美輪美奐,來過的朋友,都直呼一個詞“宮殿”!這回,可不是1991年DAAD學者時代的“臨時貴族”,而是自己貨真價實的家啦。

      那個夏天大熱,我們白天寫作畫畫,天色稍晚,就穿上拖鞋,背上背包,騎上自行車到約克街S1高架車站,半個多小時后直達施拉痕湖站,下車出站過馬路,施拉痕湖就在腳下了??催^柏林1920年代生活紀錄片的人們都知道,施拉痕湖從來都是柏林人夏季游泳的好去處,這里碧波蕩漾,沿湖綠樹成蔭。人們來到這兒,找塊小小空地,鋪下毯子,擺出酒瓶,先縱身入水,暢游一圈,再上岸或躺或坐,或讀書或閑聊,看著落日緩緩沒入對岸的樹林,和傍晚時分最美的水面對酌一杯。這一刻,世界靜好,誰不在一幅安寧和平的畫面中?

      可惜,安靜并不能掩飾現(xiàn)實:此時此刻,戰(zhàn)爭,就在世界某處進行。巴格達,這個噩夢代名詞,從伊拉克戰(zhàn)爭以來,用自殺炸彈的爆炸聲,和大得嚇人的平民死亡人數(shù),不停錐刺著我們麻木的神經(jīng)。一邊是靜美的湖水,一邊是炸飛的血肉,它們屬于同一個世界嗎?我們渾身暢快穿越的層層水波,肯定不是“人”淌出的血泊嗎?我反思中國經(jīng)驗時養(yǎng)成的自問傳統(tǒng),令我不能忽略那可怕的答案:我們與那慘劇有關!有關在我們面對著那個善惡難題,卻無視、忽略、佯裝不知。

      沒錯,從“冷戰(zhàn)”時代起,似乎一個思維定式已經(jīng)確立:西方=民主=富裕;東方(或世界其他部分)=獨裁=貧困。結論也符合邏輯:災難都在別處,例如中東,例如非洲,那潛臺詞是:你們的麻煩??蓡栴}在:今天的世界,分得清“你們”、“我們”嗎?那些群體劃分,有真實內涵,或只是空洞言辭?它們被發(fā)明、濫用,只為遮掩我們本來不得不正視的現(xiàn)實。躺在美麗的施拉痕湖邊,我沒法忘記那個可怕的意象:不久前在敘利亞,那迄今找不到兇手的化學武器,殺死了大群睡夢中的孩子。照片上,他們成排躺著,保持著安詳、甚至甜美的睡姿,可一張張小臉卻是灰色的。美,直接攪拌著恐怖,顯示出赤裸裸的“人性”,這令我們對兇手的譴責多么空洞?

      其實,我們在譴責中感到正義,可那不深思追究的假正義,不也正是一種被洗腦?施拉痕湖聽不見伊拉克的爆炸聲,卻完全該聽見“利潤”在哈哈大笑。每一滴石油有沉甸甸的壓力,每射出的一顆子彈,都散發(fā)著“錢”那個字血淋淋(現(xiàn)在還要加上“油膩膩”)的味道,都在給軍工巨頭的賬戶輸血,“利潤”才不管被殺死的是誰!好一個邏輯啊。但,面對它,我們還能假裝自己站在正義一邊嗎?我們知道哪兒是正義一邊嗎?不知道而假裝知道,是愚蠢,還是虛偽?或二者兼有?哦,施拉痕湖的水波呢喃,多像一首柔軟的刺入心底的哀歌!

      我家客廳正面墻上,掛著一幅油畫,題為《阿馬淞之戰(zhàn)》。它是住在柏林的荷蘭當代畫家Fre Ilgen的作品。Fre和我在柏林一家畫廊相遇,一見面就談起當代藝術(和文學)空泛膚淺的困境,以及一個有思想的藝術家,該如何確定自己的位置。這樣的相遇,是柏林的典型事件,柏林像個舞臺,或者火車站的月臺,來自歐洲或世界各自文化的人們,在月臺上,或匆匆相逢,擦肩而過,或幾句交談,一見如故,就看思路是否能對上了。

      《阿馬淞之戰(zhàn)》這幅畫,基于古希臘神話,阿馬淞女戰(zhàn)士國的女王希波呂忒,愛上雅典英雄忒修斯,并被他娶回雅典,阿馬淞女戰(zhàn)士們?yōu)閵Z回女王興師復仇,與雅典英雄們在特爾摩河橋頭血戰(zhàn)。這個題材,不僅有戰(zhàn)爭內涵,更有兩性內涵,既殘酷又激情,因此一直吸引著歷代藝術家去描繪它。Fre的前輩老鄉(xiāng)魯本斯,曾有一幅巴洛克同名名作,以動蕩激烈的線條、絢麗沖撞的色彩,把一場殺戮的風暴,轉換成一場藝術的風暴。畫面的颶風,吹動人物、駿馬、戰(zhàn)場、景色,駁雜激蕩而一絲不茍,細節(jié)繁多卻井井有條,尤其居于畫面中央的那座橋,猶如一個鋼鐵結構,牢固連接起左右、上下兩個世界,令一切崩潰的現(xiàn)實重新組合,建構起藝術的完整。

      Fre把他的藝術,稱為“新巴洛克藝術”。剛開始,我對此頗為疑惑。因為剛看時,除了那座橋清晰可辨,F(xiàn)re畫面的其余部分,全沒有了魯本斯的陰暗具象,卻被一片溫暖、明麗的色彩所覆蓋,色彩飄蕩著,讓一場血肉廝殺變得朦朧、圓潤、恍惚,颶風呢喃成了一支室內樂。咦,這還是“阿馬淞之戰(zhàn)”么?且慢,我繼續(xù)凝視,漸漸地,這里那里,一些局部從色彩深處浮現(xiàn)出來,一匹馬,一只手,一段肢體,更多……整體出現(xiàn)了,貌似非具象,其實使繪畫本身的難度大大加強,因為它并未落入簡單的抽象,一匹奔馬被生生拉回,重新經(jīng)受、還得承受得起經(jīng)典美學的審視!再深入(不,我該說“淺入”吧?),把握住整個畫面后,F(xiàn)re藏在畫作表面上的那些線條,忽然開始進入我的視覺。它們明明畫在最表面,卻又像潛伏在最深處,只有眼睛拼貼起一個個局部后,才赫然現(xiàn)身,展示本來就沒失去過的整體。這些線條,或繪出或刮出,堪稱Fre繪畫的一種標志。它們提示著結構,并不簡單顯示它,而是等待觀者憑自己的眼睛(思想?。┤グl(fā)現(xiàn)它。在拒絕培養(yǎng)惰性的同時,它更暗示出“結構”的真正詩意,一種內涵里的多層次——局部/整體,技巧/觀念,現(xiàn)實/思想,存在/幻象……人生和藝術,莫不如此!

      魯本斯的原作,現(xiàn)藏慕尼黑博物館。幾年之后,也在柏林,因為曾有托馬斯·曼這樣的成員而著名的“慕尼黑第一扶輪社”,來此活動,請我朗誦詩作?,F(xiàn)在的社員、慕尼黑博物館館長,熱情講解此畫,做我朗誦的前奏,典故上再加典故,更為有趣?,F(xiàn)在,誰要想看Fre的原作,就只好向我們申請啦。

      Fre不僅是藝術家,也是思想家,他的新巴洛克藝術、我的詩,其中都隱含著對人生、對藝術的時間之思。由是,當我把我的好友、中國水墨山水畫家徐龍森的煌煌巨作《道法自然》介紹給他,他的興奮可以想見。龍森這幅二十四米多長、近五米高的巨作,同樣可以一“抽”(象)了之,但他也選擇了更艱難的自我挑戰(zhàn):把它拉回具象,用重新發(fā)明的山水畫觀念,和一整套前所未有的繪畫技巧,讓這幅曠古未有的巨幅山水,仍能經(jīng)得起整個傳統(tǒng)山水畫美學的檢驗!這樣的畫,可以說是古典的,因為那個古典美學系統(tǒng)赫然在目;更必須說是現(xiàn)代的,因為它的意識和技巧,在歷史上從未存在過,那純然是“發(fā)明”,純然是藝術家個性的創(chuàng)造物!Fre仿佛遇到了知音,立刻把龍森寫進了他的學術大書《藝術家?》,并在和我的討論中,讓一個我們稱之為“當代經(jīng)典”的概念日漸成型。

      這個看似矛盾的詞組,恰恰是“層次”思維的產物:“當代”瞄準當下,從此刻切入存在之思?!敖?jīng)典”深入普遍,抵達人類的根本處境。一個藝術家的自我,并非僅僅依賴所處的時間階段,更要參照、包容全部時間經(jīng)驗,去建立深刻的自覺。這里,歷時/共時的關系,不是部分從屬于整體,而是從一個層次深入另一個層次。以此觀之,“當代—經(jīng)典”互為依存。甚至,稱之為“當代的”,本身就該意味著是“經(jīng)典的”,因為那指的是作品內涵、并超出了此前所有的思想深度。反之,如果不能抵達這樣的深度,即使作品創(chuàng)作于當下,也不具有“當代性”。那些真“經(jīng)典”,像七百多年前倪瓚畫出的那一片枯、冷、空、靜,兩千多年前屈原寫出的天問悲歌,雖然遠隔歲月,也依然直叩“當代”命運。時間,并非外在于我們,而是內在于我們的精神結構,以歷史的深度,全方位審視著任何創(chuàng)新的價值?!爱敶?jīng)典”=層次、結構、深度。Fre刮擦在他《阿馬淞之戰(zhàn)》的那些線條,悠悠飄進了我們的思想。

      這番議論,聽起來抽象,其實具體無比。2014年夏天,當我每天關注著伊斯蘭國向巴格達逼近的消息,走過Fre的畫,總感到有什么在那深處呼喚我,是什么?我既詢問畫,又詢問自己。同時,每天的生活,依然在寫作和游泳之間寧靜循環(huán)。直到有一天,一個詞“戰(zhàn)爭”跳進了我的腦海,我怎么從未想到,這個詞竟有那么多層次的內涵!男女兩性的,古希臘神話的,歷史—魯本斯的,當代—Fre的,巴格達—柏林的,他者—自我的,等等。再進一步,由“戰(zhàn)爭”引申,另一個詞“哀歌”,帶著人和藝術的處境,進入了一首詩的具體構思。

      那就是我2014年完成的最新作之一:《畫∣有橋橫亙的哀歌》。這組詩,把魯本斯畫中、Fre畫中那座“橋”,演變成了一座命運之橋、思想之橋,橫貫歷史,穿越時空,把古老的傳說和最切近的現(xiàn)實拉在了一起,讓“處境”一詞,成了唯一的地址,聚集起古往今來全部經(jīng)驗。而“哀歌”一詞,也是唯一一首歌,哼唱出古往今來的疼痛與美。這首詩,是柏林之詩,巴格達之詩,中國之詩,也是毀滅和超越之詩,“六十五公里,六十公里,更近……巴格達沒別的古跡除了傷害的手藝/塑造一座淚塔/行走呆立于一剎那熔化鋼鐵的風中/正在永遠不可能/被畫出”(《畫∣有橋橫亙的哀歌》),敘利亞被化學武器殺死的灰色孩子們,就在眼前水鳥盤旋、女孩歡叫的施拉痕湖中浮沉。在我們度過的每一秒鐘上空,一座隱身的“橋”,又清晰可見地橫架其上,從這一分鐘,直接透視到時空深處,盯著沒什么能阻斷的“人”之疼痛。

      “當代經(jīng)典”,也是一個衡量作品的標準:切記,當下一定內涵著經(jīng)典的深度,因此,抵達不了經(jīng)典,也其實沒切入當下的現(xiàn)實。這考驗著一個藝術家的能力,也讓我們據(jù)此判斷一件作品的思想質量。想通這一點,我突然記起,幾年前,倫敦國際詩歌節(jié)曾安排我和好友、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同場朗誦,我問阿多尼斯,您準備朗誦什么作品?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一擊中的——《公元前2001年9·11協(xié)奏曲》!

      楊煉新著《你不認識雪的顏色》獲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華德無界行者”項目資助,本文為該書選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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