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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要出遠門

      2017-07-24 15:41:40任玨方
      福建文學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張姨小魏男子

      任玨方

      好的壞的都掏出來,攤開擺桌上,明明白白讓人家看。在縣一中讀的高中。成績在年級排前二。沒讀大學,連個三本都沒讀。人家問,咋的啦?李佐答,根本就沒參加高考,沒分數(shù)哪能被錄???這么說,別有用心,是講自己虎落平陽,講自己不是沒能耐。人家又問,書念得這么好,怎么就不去高考呢?也不隱瞞,直說,正當我娘被殺死了嘛。話說得清湯寡水,輕輕巧巧從嗓子眼出來,當時可是驚濤駭浪,字如鉛沉。又問,你娘被誰殺死了?也是直說,被那個男人,我原來的爹李仲良。此刻講到李仲良,李仲良模樣又浮現(xiàn)在他腦中。他已好長時間不想這個男子。即使這個男子只出現(xiàn)在記憶里,他也不知道怎樣處理。這個叫李仲良的男子,曾經(jīng)是他爹。他喊了十九年爹后,現(xiàn)在不能再喊爹。別人不允許。這個男子,常年在鎮(zhèn)電爐廠上班,一手蠻力,他的刀子要捅哪里就捅哪里,何況喝過酒、吵著架,下刀牛都無法逃生。人家追著問,李仲良為啥拿刀捅你娘?他答,我不是他的種嘛。

      聽到這,對面張姨被嚇著,叫,娘呀,你還有這等的隱秘事。張姨看旁邊的張老板,稍停頓又對李佐說,你倒可憐著了,就沒去找那個男子?李佐納悶,問,找哪個男子?張姨說,那個男子呀,就是把你送到世上來的那個,他要負責的呀。李佐搖頭說,我先前不知這事,壓根就不知道,沒問過。如今我娘都沒了,沒地方問。坐在側(cè)面的張老板說,就沒找找啥證據(jù)?張姨附和,對對,要找找證據(jù)。箱子底下,手機里面,你娘說不定藏啥地方,不該沒留點真憑實據(jù)的呀。知道講這段事情不易,果然這樣。李佐耐住性子說,沒有。張姨不死心,把臉湊近,壓低聲問,那個男人沒找過你?李佐回,沒,從來沒。張姨說,說不定暗地里看過你,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也是呢,你這么聰明,下種的男人也不會笨,把事情做得嚴實,不漏風。

      張姨不嫌事情離奇。

      李佐不作聲,看著自己的茶杯。他知道張姨此刻將目光黏在他臉上,等他回應(yīng)。他希望張姨趕緊轉(zhuǎn)換話題,談今天要談的正事。剛才講的是事實。可還有另外一部分事實,被剛才講的東西掩蓋在下面,現(xiàn)在不能提及。

      你娘怎么做這種糊涂事呢。張姨嘆氣,痛心疾首。

      李佐還是被這話碰得疼,生出些怨恨。張姨你倒是談?wù)?jīng)事啊,在說啥話呢?只好將該由張姨說的話,自己接過來說。姨,張老板,我把該說的,都如實講了,不知道的也不編排。你們看能成就成,成不了我也感恩。

      張姨閉了嘴,看張老板。張老板看張姨,沒作聲。張老板這樣,是嫌講得還不透徹。張姨就說,哦,哦,還有幾個事,實打?qū)嵡孟隆?/p>

      姨你說,我把話從心窩子里掏出來。

      第一件,你真的認命,不想念大學了?

      不想。已做工三年,腦殼里沒書本的影,還拿啥考?

      倒也是。第二件是,你老家那邊,對你做上門女婿這事,沒哪個反對吧?

      沒。爹娘就不說,那邊老人也不做爺奶了,叔伯姑三家也不認我,現(xiàn)今只一味毒我,毒得什么似的,沒人再操心我的事。

      嗯,是這樣。小李表過態(tài),張老板你怎么定奪?

      張老板剛才眼睛盯在手機上,聽張姨問,抬頭不咸不淡說,等我思量思量再說。

      李佐認定自己被張老板否定掉。他的身份與遭遇,可怕,麻煩,會嚇退人家。張老板也是這樣,被嚇退了??跉庠谀菙[著,思量思量再說,就是說不行。這意思,豬牛驢羊都可以聽出。人家只是說得婉轉(zhuǎn),給點顏面,不打臉。

      張姨也聽出意思,說,成,成,張老板你思量下,再定奪。說罷,先立起身,臉上賠著笑。李佐看得出,那笑有意思在里面,是向張老板賠不是。找了這么個人,耽誤了你時間,我是好心辦壞事,沒想到他是野種。這四句話,張姨沒說,可全在笑里邊。

      對李佐來講,張姨說是熟人,也是生人。在小區(qū)門口開商店,李佐常去買個日用品,答過話后,就熟。這熟,外面熟,里面卻生。但張姨的熱心,不管真假,且張姨對上門買東西的客都熱心,還是帶著長輩對他的關(guān)心。這點難得。李佐對張姨尊敬,藏著私心,總到張姨身上、話里找點母親的影子。張姨要給他說親,他感激。他是真心感激,不虛頭巴腦。平日,張姨守在小區(qū)門口的商店里。那個小店,把張姨的腳拴住,很少能出門走動。但張姨喜歡搭訕,與各式人談,與各路人談,縣城一點芝麻事都清楚。得知張老板在找上門女婿,立馬想到李佐,便找李佐談事。張姨說,張老板家在高檔別墅群里。這別墅區(qū),在縣城東南角風水寶地,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里面二十幢別墅,都獨門獨院,全住著縣城能人。張老板是張姨娘家村上的,原先做瓦匠,后來到縣城做工程,現(xiàn)在工程做得大著呢。對女婿不計較啥,錢、工作、房子都算不上事,都沒有還更好。只要人長得俊就成。張姨覺得李佐長得俊,符合條件。趕緊找李佐,問意見。李佐認為懸,說,張老板就不找縣城里門當戶對的?張姨說,人家心疼自家女子,不愿讓女子到婆家受冤枉氣,才要找上門女婿,門當戶對的,哪肯倒插門?李佐想想,說,就麻煩張姨試試,成不成,我都感恩,謝你。話這么平淡說,好像隨便,無所謂,內(nèi)心卻竊喜。天無絕人之路。這就是。張姨就拿著李佐照片,趕過去給張老板家屬看,力薦李佐,說這后生外貌,大概在縣城里不說數(shù)一也是數(shù)二。張姨覺得這門親事能成。如果能成,與張老板家就有關(guān)系勾連上,日后會親切起來。在縣城辦大小事,都要有關(guān)系后臺。張姨將照片送過去,過半個月,張老板家那邊還沒動靜。李佐想得通,知道張老板家收下許多后生照片,在對比著看,對比著挑。反倒張姨等得不耐煩,差點沒拿住性子,要跑過去問。好在有消息過來,張姨得到電話,說張家女子中意李佐,張家與李佐要見面詳談。

      面談,也就是相親,當面鑼鼓當面敲,把一些情況講清楚、了解清楚?,F(xiàn)在,李佐被張姨帶著,正在相親。為了這次相親,他歇半天工,到縣城最大的商場,買了全身新衣,還剪了頭發(fā),在家洗過澡。他重視。機會就在跟前,忽閃忽閃地讓他抓,他自然想把握住機會。心里清楚,自己絕非張家唯一人選,要盡量表現(xiàn)好些??呻p方見上面,他覺得這相親別扭,不是縣城里的路數(shù)。張家女子沒來,女子她娘沒來,只來了她爹張老板。張老板身形魁梧,肩闊腰圓。那腰其實稱不上腰,是啤酒肚。這個龐大身軀坐在李佐側(cè)面,結(jié)結(jié)實實塞在椅背與桌子臺面之間。到目前為止,張老板話不多,眼也很少看李佐。李佐還是能感受到,張老板偶爾投來的一瞥,氣勢凌厲,像把鋒利薄刀,從自己眉眼處劃過。這才是真實的張老板。能在縣城做工程,能耐實打?qū)崝[著,毋庸置疑。

      見張姨屁股離開凳子,張老板說,你這是有事情去?

      對對,要趕回店里去。老頭在,實在不放心,歲數(shù)沒上七十,腦袋倒常搭錯筋,人家給五十,他找人家九十。張姨說。這話作踐自家老頭有點狠。她其實是要趕緊脫身,苗頭不對了嘛。

      成,你去忙事,我跟小李再坐一歇歇,掏掏話。張老板說。

      李佐沒想到張老板會這么說。他剛才那句等我思量下再說,豬牛驢羊已聽出啥意思,張老板卻不是那個意思。便覺得這個老板有點奇。再看張姨臉上,立馬上了尷尬色。李佐知道張姨在想啥??隙ㄔ谙?,好事做不到底,瞎子點燈白費蠟,怕功勞給抹殺掉。可話講出口,就飛進人家耳朵洞里,沒法捉回塞進嘴巴里。況且張姨這等樣子,也已是跳上驢背的出發(fā)模樣,自己上去就不能自己下來。也沒人勸她下來。李佐在張老板面前小心翼翼,不敢開口。她就只能心癢癢地離開。

      張姨走后,張老板要當考官。

      李佐坐在張老板對面椅子上。眼睛落在桌面。桌上有一壺碧螺春,三個杯子。其中一個算添加,要另外加錢。一碟瓜子,一碟花生,還有一份水果,都沒吃。李佐已估量過,要三百多塊錢。在縣城,這是高消費。這消費,包括富麗堂皇的裝飾、不冷不熱的空氣、服務(wù)員時常來添水時的笑臉。連張姨都知道這么說,李佐不好意思嫌貴。知道張姨好心,怕張老板嫌棄地方破,才進這家縣城高檔茶餐廳,要個包間談事。

      張老板開始發(fā)問,身體沒啥毛病吧?

      他趕緊答,沒,好好的,自小就沒住過院。說起來,也只背上有塊小疤。

      問,咋落下的?

      答,兩年前落下的。打過一架,與我叔,還有堂哥、堂弟。

      又問,為啥?

      又答,是我被趕出來的事。我的叔伯說我不屬于李家,不能再住在家里,房子是李家祖上傳的,只能住李家子嗣。我不肯走。叔伯跟我理論,說我在李家白吃白住十九年,還供讀書、供看病,廢掉多少糧食多少錢多少心血。本來是要償還的,看在從小在眼皮底下長大的情分,也不計較,好意要我自己走,反正大了嘛??献呔退?,一刀兩斷、一撇兩清,今后是河水井水不往來,見面也別招呼。家里反正不能再看到我。再在村子里出現(xiàn),我爺奶兩人吃不消,臉皮都因我一個個掛不住,眼見得要塌臉,再不走就要被活活氣死。我還是不肯,冷不丁的,我能到哪里去?我說等我讀完書,掙上錢,就報李家的恩。他們不肯,要我死透心,說羊不能跟狼走一路。一門心思去找鎮(zhèn)政府,找舅家。始終就是談不成。后來堂兄弟就上來動手,捉住我要將我扔出門去。我抱住桌腿,他們就連人帶桌一塊往外搬。我拉住門板,他們就將門板卸下來,往外扔。雙拳難敵四手,我被扔到院子里,就操根木棍,他們拿上鐵鏟,大家干上。就這樣,干上一架,帶個疤出家門。

      李佐一點點講,小心地講,不讓話外生話,多出枝節(jié)。這些事,終歸要擺上臺面。自己不講,張老板去訪出來,效果就不一樣。李佐揀要緊的說,把事情的骨頭講了,事情的肉沒說。那些怎么活過來的事,犯不著講細。那些事難以出口。即使現(xiàn)在講個大概,也要小心,要繞著彎、有選擇地講,不被那些事實打?qū)嵱|碰。那些事,餓狼餓虎一樣,攢著勁要傷人,不加提防,撲過來就是一口,能讓他疼得當著張老板面掉淚。眼淚早積聚在那里,可以號啕三天三夜。雖然事情過去了,但事情骨頭連著肉,在李佐心里擱著,完整嶄新,宛如昨日之事。忘卻?鬼話。不上心?鬼話。不講,也怕把某些秘密牽連出來。張老板精明,眼光毒辣,不能讓他察覺蛛絲馬跡。在三年前的血雨腥風中,他藏起了什么,不能說,任憑在別人眼里爛成雜種,也不能說?,F(xiàn)在,好多事壓在心里。它們被壓在里面太久,都憋悶得慌了。但世界上,還沒遇到合適時間、合適耳朵,把這些事情掏出來,面對世人。

      李佐將事情的骨頭,一點點吐完。

      張老板聽罷,沒作聲。李佐從張老板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張老板那張長臉,鐵鑄似的,沒甚表情。張老板開始抽煙。這樣子像是在思量。抽兩口后,張老板從煙盒里取出一根給李佐。李佐擺手,張老板沒收手。李佐接過來。哪知張老板“啪”地一下,把打火機點燃,送到李佐面前。打火機頂端的金黃色火苗,在李佐鼻子跟前跳躍。李佐趕緊說,我不會抽煙。張老板問,從沒抽過嗎?李佐以為張老板在考驗他,便說,沒抽過煙。哪知張老板對他的話不甚滿意,批評教育一般說,不抽哪成嘛?男子大了不抽煙不喝酒,等于在社會上沒兩只腳,怎么行?來來,抽上抽上。張老板舉著打火機的手一直伸著。李佐左右看看,說,這里不讓抽。張老板不耐煩了,道,做事哪要這么規(guī)矩?這點小事,你還把它當個難事,丑事,天大事,那萬事成毬。

      李佐逃不過,只好將煙放進嘴里,湊到火苗上點燃。

      兩人抽煙。張老板開口道,小李,今天接觸下來,你蠻不錯,生得像模像樣,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腦袋瓜也聰明,整個人拿得出手。家庭關(guān)系這樣,我倒不嫌棄啥,反而認為干凈,可一門心思做我女婿。聽張老板這么講,李佐松口氣。沒想到張老板對野種這問題,能這么看待。他以為已通過張老板的考驗。張老板的話,豬牛驢羊都可以聽出意思,但并非那個意思。張老板接著說,對別人家來說,你算是個好女婿,但還不合我心意。我要找的人,不僅是當女婿,還要以后能夠接手我的公司。我的要求,自然而然高那么一點,也奇怪那么一點。對你來講,是奇怪。對我來講,算正常。我發(fā)現(xiàn)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我在你這么大年紀,基本上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你還得加緊練。現(xiàn)今,我給你個機會,讓你去辦件事。辦成,我家女子就是你的。辦不成,各走各道。愿不愿意,你思量一下,這兩天就給我電話。

      從茶餐廳出來,李佐不舒坦,說不清是難受,還是失落。有群螞蟻已跑到身體里面。一刻在心尖上爬,一刻在肺里爬,一刻在腰子上爬。無處下手撓癢。有一刻,他覺得非要找個無人僻靜處,歇片刻再走。最好能哭一場,憋著、繃著難受。要說世界如此大,邊走邊找,各處都有人影,就沒一處僻靜地。要說世界人如此多,卻沒個能講掏心窩子話的人。那人在哪里?怎么還沒謀面?要說世上路無數(shù)條,可怎么就找不到一條路?

      他被張老板交辦的事,難住。

      郁悶透頂。終于明白,張老板找上門女婿,用意遠非張姨說得那么簡單。張老板把張姨支走,是方便提要求,讓他去辦那件事。那事不正經(jīng),不是正常人可以辦。自己能做得出來?能做得來,他就不是人。

      要走張老板的路,希望渺茫得很。

      他的路,在三年前全成斷頭路。隨著李仲良一刀下去,“咔嚓”一聲,路全被齊刷刷折斷。

      錐心之痛,來自方方面面。連無處不在的空氣,都在耳朵洞里,分秒不停責罵他。

      被趕出家門那天,村上人都圍來看。大多是老人孩子,壯年人在外打工。雖是老人孩子,但傷起人來,讓他更覺得寒心。他們將頭露在圍墻上看,又不純粹看熱鬧,嘴里幫腔,罵不要臉,雜種,該遭五雷轟頂?shù)?,禍害完人,還賴著不肯走,出門往東八百里、往西八百里,各處打聽,也沒這樣的理兒。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群體責罵。他對村莊的好感,全部破滅。在與堂兄弟的爭斗中,他勢單力薄,被趕出來。家里院門、屋門被堂兄們守著。他只能去跪在伯伯家門口,賠不是,求寬恕。祖父祖母就住在那里。弟弟李佑也在里面。他能聽到李佑在哭,看不到弟的人影,看情景弟是被看管住了。他心里明鏡一樣清楚,現(xiàn)在只有祖父母站出來發(fā)話,才能救他。父母一下沒后,只能指望他們。他馬上要參加高考,祖父母不在經(jīng)濟上支持,他還怎么能參加高考?成績不好也就作罷,偏偏在縣一中是優(yōu)等生。好前程已在面前,看得見,即將摸得著,身子忽然被卡住。

      外祖父那邊早翻臉。給母親辦完喪事,那天,兩個舅舅齊齊發(fā)作,一個扮虎,一個扮狼,要搞大動作。舅要他站邊,離開叔伯族親陣營,站到堅決要判李仲良死刑那隊去。他沒肯。大舅冷臉說,你都不是李家人,說到血親,還占我們這邊半身血關(guān)系,你還想怎么著?小舅也勸說,你喝口冷水,讓腦袋瓜子冷靜片刻,掂量掂量。他還是沒答應(yīng)。他怎么會要李仲良的命呢?這個男子,從小把他捧在手上,大一點把他扛在肩上,這點點滴滴都記得。雖為母親的死疼得撕心裂肺,七魂已丟掉五魂,但怎么會索要李仲良的命?弟弟李佑正在旁邊拉著他手嘛。家里四口人,一下沒掉兩個大人,弟弟的手只能緊緊拽住他。他能讓弟弟失去父親嗎?不能啊。把他腦袋擰下來,把他的心挖出來,他的手還是要給李佑拽的呀。他給舅舅跪下,讓李佑也跪下,磕頭,求給李仲良一條生路,別去上面頂、鬧。沒用啊。舅舅那邊將狠話扔過來,砸他臉上,說今后一刀兩斷,此后無情。無情,就是不給親外甥面子。舅舅砸爛家里好多東西。沒人敢攔。娘家人站出來,為女子在婆家討公道,這事多著呢,況且里面還有條人命。砸得一屋子破爛,真?zhèn)€是眼里心里都沒外甥。與那邊關(guān)系就冷臉,不來往。

      他對著祖父母住處,跪到晚上,跪到早晨,跪得不成人樣。不忍心,他要爭,不爭會后悔一輩子。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天又冷,風如刀割面。內(nèi)心還燒著把旺火。上半夜身子就開始抖,風中草葉一樣,篩糠一樣。眼前的門有人進出,沒人過來理睬他。又跪一天,天落小雪。他凍得半條命沒掉。頂著一頭雪,昏過去。后來被熱乎乎的東西驚醒。在沒睜眼前,以為有人念他可憐,搭理他了。把眼睛睜開,才見有條狗正在他臉上舔。狗見他睜眼,往后一跳,跑掉。他掙扎起來看,發(fā)現(xiàn)已被人扔到村外面。他想叫想哭,可心沒法再冷,也沒法再悲,只吐出一句嘆息,娘,你兒子要是沒醒過來,就去你那地兒了。他們心太硬,都沒人給鎮(zhèn)上派出所打一個報警電話,明擺著想看自己凍死。幸虧有只落雪天在外面跑的狗。他撐起身子,要站起來。一時半會兒做不到,像得了軟腿病,或者沒兩條腿。后來發(fā)現(xiàn),何止是腿,整個身子都沒啥知覺,里里外外凍著。又冷又餓,在雪地里坐片刻才站起。大地像波浪,在眼前起伏搖晃。他一點點往路邊走。村里回不去,也不想回去。被村莊傷得太重。以往,村莊披著漂亮外衣,他看到的是美好?,F(xiàn)在,這外衣露出丑陋又可怕的底子。鎮(zhèn)里也不用去,去了能求到啥?民警調(diào)解,只一時,不會一世。得回縣城,縣一中是安身之地。雪地滑,一個趔趄后接一個跟頭??偹銇淼铰愤叄乳_往縣城的中巴車過來。心里沒底,惶恐不安于這雪天還有沒有車子。連聲祈求,老天覺得折磨夠了,就讓一輛中巴車過來。就在風雪天里,熬一秒一秒。身體說沒知覺,卻又像被剝皮抽筋,被推進刀山火海,被鋸成兩半,被油煎著……難受。眼睛發(fā)糊??吹竭h處有汽車出現(xiàn)。眨一下眼又消失。那車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大紅車身醒目,怎會消失?它在雪中開到哪里去了?后來,終于來輛真車。他到馬路中間攔車,生怕車子不停。車停下,他抓住車門里面的扶手,費些腿勁才跨上車。他把身子癱在發(fā)動機蓋上,那里暖和。在車上,想哭啊,世界這么大,人這么多,但誰都指望不上??薏怀鰜?,眼淚似給凍住。

      丟卻魂魄般,他坐車回到縣一中。豬牛驢羊都知道,爺奶叔伯沒給他路走,他已徹底完蛋,不用再指望去讀大學。當即病了一場。又非感冒,像死掉一樣。陷在那場病里好久,死去活來,一刻前外冷里熱,一刻后外熱里冷,滿嘴胡話。好在縣一中的醫(yī)生給他開藥掛水,同學也照顧。一個星期后,才能下床。下床,就看到問題跑到面前蹲著,虎視眈眈瞅他,不面對不行。唉,真不如繼續(xù)病著。一點點想,慌亂著想,壯著膽想,做下決定。讀大學,死心吧,即刻出去找工作。學校宿舍還能住段時日。身上的錢省著花,還能過一個月。他走出縣一中,立刻在縣城找每月按時拿工資的活。雖然錢少,但能掙到錢,心就不慌,不像無處可投的寒夜之鳥。兩個月后,在縣城工地找活干。他不再回學校住宿。做體力活好處明顯,能按勞動量算工錢,比在超市、加油站打工掙得多。體力活,沒啥挑。修路的,建樓房的,只要有力氣,都能干。且有的工程一干就是兩三年,只要不拖欠工錢就成?,F(xiàn)在,他在一個小區(qū)建筑工地上。按規(guī)劃,這個小區(qū)將建一百幢樓房,成為縣城最大的居民小區(qū)。

      走出校門那刻,他把一口普通話,收到肚子里。再開口,滿嘴縣城土話。這樣,人顯得老道復(fù)雜些,顯得在城里有根基。性格也改掉。不再靦腆,不再謙和,已像炮仗、轟天炮那種驚天動地,別人一給火就炸。臟話越說越熟絡(luò)。面對的都是些啥人?別指望那些人全都善面慈心。復(fù)雜著呢,看不見的東西陰森著呢。工地上,有時候就是爭點小錢,甚至為一個鋼镚,也會干上一場。誰都明白,鋼镚事小,被人家看扁就麻煩,再被人家驗證出是軟蛋,人家要爬頭上來作威作福。他是聰明人,走進工地稍微琢磨,就明白這個理。年紀小,嫩,但不能退縮,要吵架就吵,要干架就干。非要給人留下印象,此人年紀雖小,卻非善茬,不好欺負。這么做,是沒時間給人欺侮。時間金貴,一刻值千金,他要趕緊在世道上立起來。

      臨近高考前,班主任著急,來工地找他。班主任就站在工地門口等,也不避進出的卡車揚起的黃塵,立在那里漫天灰塵中,逼他露面。班主任只求他回學校去。班主任說,還有兩個月,你趕緊回校,錢可以想辦法,幾位任課老師都說好,誰也不忍看你放棄。咬咬牙,考上大學就有辦法。他知道,班主任真為他急,正把一顆熱騰騰的心捧給他。從高一到高三,班主任像父親那樣,立在日子里??粗嘀魅蔚纳碛?,他多么希望這個眼含祈求的男子,是他真正的父親,也多么希望能被班主任抱著,哭上一場。可是不能這么做,他不能讓班主任跌進他的故事里,爬不上來。班主任越對他好,就越要讓班主任死心。他壓制沖動,從腳手架下去謝老師恩情,求不要再來找。他現(xiàn)在不是為自己活,要為李佑活,為家里活。他冷著臉說,老師,你原諒我,放過我,你來一回就讓我死一回,我真的不能回校。班主任又急又心疼,反而先哭起來。這個男子當著工地上眾多面孔,用哭腔對他吼,你不是要做中國的費曼、狄拉克、普朗克嗎?李佐我告訴你,你不是為這工地而生,你不能將自己扔在這工地上,你愿意,老師我怎么都不答應(yīng)。班主任的眼淚,當著他的面流淌。這淚是那么毒,那么親切,讓他差點不能堅持。他咬著牙說,老師,我現(xiàn)在只能做李佐,也只能活在這工地上。班主任不死心,看著他說,李佐,你別有精神壓力,只要你愿意,我現(xiàn)在就認你做干兒子,你跟著我生活,怎樣?班主任竟然說出這種話。這惹淚的話,一下?lián)舸┧?。他的腿顫動,插在口袋里的手在抖,七魂六魄都在抖。又高興,又悲涼。他多想當即跪下來,給老師磕上一百個響頭??勺约旱幕盥?,就是弟的死路。他對老師說,不能,我憑啥要給你當兒子?這話太狠,太毒,像蛇那樣躥起來就是一口,傷著了老師。敬愛的老師,父親一樣的恩人,請你原諒我。他在心里愧疚,道歉。他看著班主任唉聲嘆氣離開,也看到自己的理想隨風而逝。理想曾經(jīng)很美,讓他暈眩。考上重點大學物理系,學有所成,埋頭在實驗室,研究科學界的頂層問題。生活也有質(zhì)感,世界各地飛……有一萬種過幸福日子的方式?,F(xiàn)在,生活只剩下一種方式,就是在縣城工地上干活。

      他根本放不下過去,也放不下未來。放不下,就疼。疼起來,實在沒辦法,世上沒這種治療藥,就找三個茶缸,反扣在桌上,權(quán)當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沒動刀子前的父親,一個是李佑。一家人聚著,聊聊天,看看電視,吃吃飯。聊天、看電視,兩個茶缸一字排,是父母。一個茶缸在另一邊。那是李佑,學生嘛,要做功課。吃飯,桌對面、左右各按一個。茶缸比照片好。照片上姿勢、神態(tài)都凝固著。茶缸可以活過來,變成真正的一家人。

      ——娘,這盆煎豆腐不錯,嘗嘗味道,我是把你的手藝學來了。是吧,味道是不錯吧?我就肯定你會夸我。不是我腦瓜子好使,是娘你教得好。我還學會做油燜茄子啦,明兒做給你吃,咋樣?弟你要吃紅燒肉?你別囔囔,別囔囔,活像個饞鬼。哥承認錯誤,是好長時間沒吃紅燒肉。想省點錢嘛。娘不是說過日子要悠著點?別囔囔,別囔囔,哥話還沒說完呢。弟你要吃,哥就去買唄,沒啥大不了的。誰讓你是我弟呢?命中注定,我欠你的。明天就去買肉,順便給爹割點豬耳朵回來下酒。爹你說好不?不要幾個錢的。爹你喜歡吃,我當然要買給你吃。我在工地上,掙的錢也不算少。你放心吃,敞開來吃,今后有得吃。

      ——爹,你要看啥電視劇,古裝戲?打仗的?家庭喜劇的?我為你摁臺?,F(xiàn)在的電視劇,越來越熱燥,小鮮肉小美女,飽眼福呢。啥?我也可以去演電影、電視???娘,你不要笑話兒。我就安安心心待在工地上,不去湊熱鬧。我要是去演,把金雞獎、百花獎、金馬獎、金棕櫚獎、金球獎、奧斯卡獎全拿下,這要羞煞多少人。這不是不給別人活路嘛。咱不干這樣沒屁眼的事,正正經(jīng)經(jīng)營生才是。

      ——弟,做作業(yè)身體要坐正,看你臉都快貼作業(yè)本上去了,你是餓了要啃字吃還是要鉆進本子里?這要變近視眼的。跟你說過一千遍一萬遍,做四眼田雞可不怎么好看。咦,你這數(shù)學試卷怎么答的呀?這個錯題,莫名其妙嘛。開三次方你都會錯,你還有腦子嗎?來,把語文試卷拿出來,讓哥瞧瞧。別磨蹭。你一磨蹭,哥就知道沒好事。什么呀,才考八十多分吶。乖乖,嘖嘖,古文翻譯還扣兩分,你挺能的呀,借了天王爺?shù)哪?,啥都敢錯。叫你背叫你背,你全把哥的話當耳邊風。啥?背過,忘記了?你還狡辯。你多大年紀?七老八十?得老年癡呆了?哥嚴肅跟你講,腦子長出來,就要用,經(jīng)常用,不然腦子就小掉,變核桃仁大小。李佑啊李佑,哥警告你,這可不行,絕對不行。哥再看到你吊兒郎當,不會對你客氣。你聽聽,爹表態(tài),娘也表態(tài),讓我好好管著你。你可甭不服氣。你可是要考縣一中、重點大學的。

      一家四口人,聊聊談?wù)劇Kv很多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當話癆。話語越來越輕快,像小提琴的弓弦在他心尖上拉著,拉出好聽的顫音,心共鳴著抖。過去的美好回來了呀。爹說,今兒個早點睡,明早都有事。娘也說困覺。家庭聚會收尾,落幕。趁寂寞、思念卷土重來之前,合上眼,趕緊進入夢中。

      三年時間,他把自己打扮成硬茬子人物。硬茬子?假的。別人不知,他自己可清楚得很。他像描臉譜一樣,把整個身體描繪成一個野蠻人。把色彩洗掉,他還是那個受到驚嚇的年輕人。三年時間,兔子尾巴一樣,太短,沒啥作用。日子冷不丁被折斷,悲痛沮喪中,他來不及長大。

      難死人的事就在眼前。事關(guān)李佑。李佑在縣一中讀高三。弟弟一步步按他的腳步走,從鎮(zhèn)初中考到縣一中,現(xiàn)今正從縣一中往重點大學考。在高三,還有半年時間高考,李佑的命運要變卦。讓弟走自己走過的路,他不忍心。

      李佐在街邊蹲下。沒清靜之地,只能就地蹲下,抱膝低頭,不看眼前一只只走過的腳,好好捋一捋腦中紛亂想法。

      要說服李佑去參加高考,很難,得有充分理由。他本來想把做張老板的上門女婿,當作一個好理由。但張老板這邊懸了,愁死個人。

      李佑脾氣犟。他見識過。

      三年前,家里巨變時,他在縣城讀高三,李佑在鎮(zhèn)上讀初三,都是節(jié)骨眼上的時候。他放棄高考,弟也沒挺住,都被家里的事裹挾著,快速沉淪。弟上課不聽,家庭作業(yè)不做,后來是逃學。沒人管,放野馬了,成績直線掉。也怪他,忙著在縣城干活掙錢,總以為李佑那邊不會出問題。弟平時還是聽話的嘛。到他坐中巴車,到鎮(zhèn)中學給弟送錢時,才發(fā)覺弟出了問題。隱憂得到證實,爺奶叔伯不會管李佑,最多給口飯吃。指望他們供李佑讀高中、大學?難。指望幫著買房、娶親?不可能。心急火燎,把李佑叫出校來談。要狠狠談。李佑開口就說,沒啥嘛,反正考上高中也不去讀。他問,怎么不去讀,哥不是在掙錢供著你讀嗎?弟說,反正我是不想讀書。他說,你倒講個子丑寅卯出來聽。弟說,哥的錢總是哥的錢,你又不是我親哥。他說,剛才耳邊聒噪,沒聽清嘛,你重講一遍我聽。這是在威脅。弟說這種話,傷人心吶。顧不及傷心,他先要把弟鎮(zhèn)壓住。壓不住,弟就完蛋了。弟聽出他在威脅,但還是說,你又不是我親哥。哎呀,這時候才叫傷心。這個弟,可憐。年紀小小,就看不到希望。他想把弟抱在懷里,疼愛一番,兩個人好好哭一下下。他說,弟,站這么遠干嗎,你靠過來些,哥跟你講句話。弟就慢慢移過來,腳步比蝸牛還慢。待弟立到面前,他說,弟,你聽好。說著,一巴掌就朝弟臉上揮去。弟猝不及防,毫無準備,結(jié)結(jié)實實就挨了他大嘴巴子。目瞪口呆間,弟趔趄著后退,仰面跌倒在地上。他躥過去,一只腳踏在弟的胸口上。弟掙脫,哪里翻得過身?他暴睜圓眼,兇神惡煞般,俯身問,還敢那么說不?弟的眼里冒出火來,流出淚來,嘴巴卻閉得緊騰騰。他說,你不悔改嘍?弟仍舊不吱聲。在那刻,弟犟著呢,被心里的東西頂著呢。他就一把拽住弟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抽弟大嘴巴。正反抽,左右抽?!芭九荆九??!笨耧L暴雨,雷打電閃,天毀地滅。弟的臉被打紅,打紫。小公牛,小祖宗,我的弟,咋不認個錯?認過錯,哥就住手,就抱住跟你一起哭了呀。只好繼續(xù)打,把一些念頭從弟的腦袋瓜里打飛?!芭九荆九??!钡艿谋强琢餮搜?。還是打,要打服,不打服今生今世這個弟弟就沒了。李佑的兩面面頰都糊上血。他的手心手背,也糊上弟的鼻血。弟還在犟著呢。他停住手問,你媽叫啥名?說,快說。他怒吼,揚起手,要讓弟看清,不答又要挨一陣大嘴巴。弟答了,雖哭哭啼啼的,幸虧開口了。弟說,趙桂蘭。他又吼,我媽叫啥名?弟說,趙桂蘭。又吼,一個媽生的,我是不是你親哥?弟說,是親哥。再吼,你長記性沒?弟說,記住了。仍舊吼,真心記住沒?弟說,真心記住,哥是我不對,是我不好。哎呀,弟這話又狠又毒,要將他的眼淚趕出來。忍住,不哭,千萬要忍住,在弟面前有個大人模樣。他硬生生收回眼淚。又問,家里四個人的時候,誰做主?弟說,爹做主。又問,爹娘不在的時候,誰做主?弟說,哥做主。他說,你聽清楚,現(xiàn)在家里是哥做主,你得聽話。哥死后,才由你做主,要做主得把家像模像樣撐住。弟說,哥我知道了。他收回腳,說,你站起來。弟就從地上爬起來。他說,你倒是有點精神呀,怎么蔫著?弟挺著腰桿。他把五百塊錢給弟,說,收好,別丟掉。弟接過,收進里面的貼心口袋。他黑著臉說,多余話不講,小佑你讓哥省點心,把成績搞好,考到城里縣一中去,跟哥靠在一起。弟點頭。哎呀,這個小可憐。他轉(zhuǎn)身就走。他不忍心看,腳步走得飛快。不是走,是逃。還立馬把工地里的事,搬到腦袋瓜里盤算。他曾想問問家里到底是啥情況,啥都沒問就走。雖說名義上爺奶叔伯管著弟養(yǎng)著弟,可爺奶終究沒收入。叔伯那邊開頭熱,后來冷。嬸子的臉可不會經(jīng)常笑。況且他們怎么想的,更不需要問。養(yǎng)李佑?送去讀高中、大學?做夢呢。他們還不是指望李佑不讀書,趕緊找份工,自己養(yǎng)自己?

      好在李佑聽話,爭氣,考上縣一中。但成績只高出縣一中錄取分數(shù)線三分。夠懸,跟他當年全鎮(zhèn)第一高分沒法比。李佑來縣城參加完中考,就留在縣城。他為弟請了家教??h一中學生都聰明得很,弟要趕緊把成績跟上,特別是英語口語,英語老師授課不會再用普通話。這要花一大筆錢。這錢沒法省,他知道高考的競爭壓力。

      為弟到縣城讀書,他早做好準備。

      他搬出工地宿舍,在一個老小區(qū)租了間房。房不大,五十多平方米,又在頂樓。房與他人共租。臥室各住一間,客廳、廚房與衛(wèi)生間共用。李佐每月出房租兩百塊錢,不是太多,可以承受。弟到縣城讀書,他要造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家。覺得給弟一個家,比啥都重要。李佑平時住校,休息天就到李佐這里來。假期也住這里。過年,他攆弟回家,與祖父母一塊度春節(jié)。父母不在,他不能出面,只能讓李佑回去,把家門打開。讓村人看到,這戶人家還在。讀高二前,李佑每個星期都有休息天。進入高三,一個月只休一天。兄弟倆見面時間變少。李佑來后,李佐要給他補身體。學習壓力大,弟長得瘦。一早起來,李佐買菜、下廚,做各種好吃的。做好飯后,自己去工地,把家留給弟,讓弟在房里安心看書、做作業(yè)、睡覺。在這三年間,他的菜燒得越來越好。弟總是在休息天的前一個晚上到。在那晚,兩人睡一張床,聊些家常問題,有哪些難處,要哥做什么,要給老師送點什么。問得很仔細。一會兒在爹的角色里,一會兒在娘的角色里。他都忘了,自己只比弟大三歲而已。李佑回校,李佐要給錢,還將多做的菜打包,讓弟帶學校里吃。

      事情出在徐婷婷身上。

      弟到來后一年,徐婷婷隨后出現(xiàn)在他屋里。徐婷婷是工地上燒飯師傅的女兒,在工地上做些洗菜、洗碗的雜工。后來跟李佐好上。兩人關(guān)系,開頭是幾片肉的關(guān)系。李佐注意到,徐婷婷在給他打菜時,與別人不一樣。就是打菜方式不同。工地每日中午開飯,大都是白菜燉肉。白菜燉肉,聽起來其中有肉,肉其實是點綴,讓白菜油頭足些,氣味香些。工地供上百個人吃飯,菜精致不起來。工地不是飯館,只求菜能下飯,湯能泡飯,不計較肉多少。要吃肉下館子去嘛,工頭長他們不就隔三岔五下館子吃肉喝酒?你自個吝嗇,心疼錢,把錢當?shù)沼H孫子疼,在工地上吃頓一塊錢的飯,就別奢求啥。工地燒飯師傅這句話,在理。干體力活的,要吃到一小片肉,憑運氣,要看徐婷婷這個女子,一勺下去,那勺下到哪里。運氣好,把飯盆中的白菜扒拉開來,有一塊白色肉片藏在里面。高興,中獎了。沒肉也就那樣,吃唄,肚子飽就成。李佐發(fā)現(xiàn),自己中肉獎的概率高。后來,還出現(xiàn)兩塊、三塊肉躲在白菜下面的情況。表面卻又看不出來。這是上百人中獨一份。他不敢聲張。李佐對打菜的女子留了心,看她給自己下勺。果然不一樣。這女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隨隨便便,也不看著盆,那勺子往下一落,就落到盆邊上,挖一大勺白菜,往李佐食盆里扣。這女子是有心的啦。就零零散散又頻頻繁繁瞄女子。長得普通,二十出頭年紀,臉型是縣城常見的??梢韵胍姡@女子長到五十歲時候,也是這模樣,只不過臉上添點皺紋。打菜這女子,李佐本來是視而不見。他壓根想不到自己會與這女子有啥牽連。這女子給他留心,在菜盆里玩花樣,他眼里就有了她。他想試試。睡過女子,自己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男子,是大人。這女子再能嫁給他,養(yǎng)個孩,家也就正兒八經(jīng)。有個女人燒燒飯洗洗衣,對李佑也好。便試探,請她到電影院看電影。成。今天?女子沒忸怩,立刻答應(yīng)。前后意思趴在一起,豬牛驢羊就都知道怎么回事。兩人好上了。拉手、親嘴、摸身體,上床,無師自通,快著呢。都年輕,都好奇,還都迷,只要李佑不在,徐婷婷就常過來找李佐。見面就是上床。不多話,也不需要說話,兩人在那刻討厭說話。關(guān)上門,心急火燎脫掉衣服,被蛇嚇著那樣躥上床,赤條條疊在一起。過后,兩人齊頭并躺時,才有些話在兩人嘴里往來。話不多,沒幾句,還翻來覆去講,真的沒什么說的,于是又抱在一起。之后,徐婷婷稍微躺一下下,穿衣服走人。她的空閑也不多,夜里要騎半小時自行車,趕回她爹身邊。兩人之間,從沒有說過親愛的、心肝兒,沒有說過我愛你。他們都小心翼翼,不把對方逼到非開口不成的境地。李佐能肯定,徐婷婷在愛上他與嫁給他之間猶豫。徐婷婷迷戀他的身體。但他除了身體,在縣城里一無所有。后面還有個弟弟要供讀書,徐婷婷也知道。他也不能肯定自己會愛上徐婷婷。徐婷婷的精神層次,與他不在一個譜上。沒法交流深層次東西,講點衣服、電視劇還可以。他真的需要一個能拯救他靈魂的女子。他們彼此都在等對方說出我愛你,或者說我們分手那句話。兩人一起,躲在一團迷霧里面,謹慎保持肉體關(guān)系。嫁與不嫁,娶與不娶,他不問,她也不說。她不問,他也不說。他們有時候心照不宣,賭一把命。睡在一起時沒采取措施。若能懷上骨肉,事情就定下,各自認命,不用再掙扎計較,一方不用為對方貧困猶豫不決,另一方不會因?qū)Ψ狡降瓱o奇而害怕未來。這真的是賭。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造一個孩子出來,日子過成啥樣,沒底,也沒數(shù)。但好歹生活成形,家也成形。但生活沒給這種機會。那個能定事的孩子沒造出來。都有遺憾,又不遺憾。有一次,徐婷婷將頭枕在他胸口上,慢慢告訴他,爹為她找了婆家,在縣城有房。他聽出這個女子的意思。她沒講那男子長相如何,沒講那男子工作咋樣,沒講那男子身體好壞,只講那男子有房。徐婷婷暗示他,給了他底線,他要是能夠有間自己的房,不管大小,她都會說服父親嫁給他??伤麤]有。再過幾年也不見得有。李佑還要讀大學嘛。每月工錢三千出頭,要給弟八百,房租兩百,家里零散花費三四百。還要支付零散的家教費用。剩下的錢存在卡里,一點點給弟高中開學用,買衣物用。還給弟讀大學攢費用。知道沒錢,也就沒想過房的事。想也是白想。徐婷婷的要求,沒法滿足,這一點豬牛驢羊都知道,徐婷婷也知道,只是要他放下李佑,她愿意與他一道攢套房出來。徐婷婷提醒過,現(xiàn)在讀大學可是有貸款的。他沒接口。那樣不成,那樣就是拋棄掉李佑。弟不能再被最后一個親人拋棄。唉,認命,天注定,與徐婷婷不是一條道上的,不是一個屋子里的,不是一張床上的。仍舊覺得,有遺憾,又不遺憾。他就笑著恭喜徐婷婷。這個曾在精神領(lǐng)域被他看低的女子走后,他還是悵然若失。

      他沒想到,徐婷婷離開,受刺激最大的卻是李佑。李佑終于發(fā)現(xiàn)哥的困境,跳起來要說話。弟挑明講,憑哥一個人,勢單力薄,無法解決問題。他說,那咋樣?慢慢來唄,一口吃不成胖子。弟說,我倒有個辦法。他知道弟有幺蛾子出,說,別替大人瞎出主意啊。弟笑了,說,哥你聽我講,你在十九歲出校門,我現(xiàn)今也十九,也該出校門找份工做。好處有二,哥你選一樣。一處好處呢,我們兩人掙錢,好過你一人,事情就好辦得多。比如在縣城買房這事,你一人掙錢,還供我讀書,比起我們兩個人掙錢買房,可以早三分之二時間實現(xiàn)。還一好處呢,我接你班,在工地干活,哥你去高考。再不去,哥你就要把知識點忘了。哥讀大學后,我再去高考,我能行,有信心。聽弟這么說,他知道弟長大了,懂事了。但這事,已攤在自己頭上就認命,不能把弟弟拉下水。于是,他冷臉說,別胡思亂想,好好讀你的書。弟不退讓,哥你如今二十二,不把自己的大事弄穩(wěn)妥,一拖沓下來,問題就麻煩。我是無論如何,不想看到哥你吃這樣的苦果子。你過不上好日子,我要內(nèi)疚一輩子。見弟說得正經(jīng),情緒還掛在了臉上,他瞪眼道,難不成你成一家之主了?日后怎么辦,我會盤算,會有好安排,不需要你瞎操心。弟說,我知道你用心,良苦著呢。你忍心毀自己,我不能忍心。你不能強迫我接受你的犧牲。他不耐煩地說,絮絮叨叨,胡說八道,一口一個毀掉、犧牲,是你該說的話?小佑,哥警告你,可別分心,耽誤大事,把高考考好,別的事,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對李佑說話強硬,把弟弟的話當沒價值的屁話。心里不是那樣。那刻,他為弟弟長大而高興,為親愛的弟弟能想著他的苦楚而高興。非常高興。高興得不露聲色,高興得不想讓弟再多講一句話。李佑沒枉費他的付出,沒把他的煎熬當狗屎,也不會像父親那樣不知道怎么做人。但他還沒能說服弟,弟骨子里死犟著呢,只怕弟果真就不參加高考,或者考上不去讀大學?,F(xiàn)在,他不能再用扇嘴巴子那種方式,讓李佑屈服。弟有思想了,有主見了,要伸手幫他這個哥。真是愁死個人,要像伍子胥一夜白頭。直到張老板找女婿這事出現(xiàn),他才覺得事情有轉(zhuǎn)機。能夠到張老板家去做女婿,李佑該無話可說,會去參加高考,去讀大學。他把成為張老板的女婿,當作一定要爭取的事。沒想到要成為張老板女婿,條件苛刻。

      李佐,你不能只想著自己,要多想想李佑。你不能把弟也拉到泥潭里來。他批評自己。

      可我怎么辦?就這樣毀掉?他問自己。

      你已經(jīng)是驢糞,當狗屎也沒啥差別。他回答自己。

      不甘心嘛。他嘆息。

      甘心不甘心,還有別的啥希望?他責問自己。

      沒有。

      沒有,你就去做張老板交辦的事啊。

      李佐決定,去辦張老板交給的事。那是難事,不好辦。便猛地立起身,到街邊一家銀行取款機里,取八百塊錢,準備給李佑送去。辦張老板的事,不知會惹出怎樣的麻煩,不知究竟要多少天時間。先把李佑的生活費送過去,才安穩(wěn)踏實。

      取完錢,李佐回來取車。剛才,他騎著自行車來相親。這是他唯一的交通工具。這輛車每天跟他工地、家兩頭跑。剛才張姨讓他把自行車歇得遠遠的,不讓張老板看到。開鎖,推車過來,看見張老板的汽車還停在原地。剛才他們從茶餐廳出來,都已走到大廳過道上,張老板手機來了電話。張老板把手機掏出來,看過號碼,立即接通,腳就停在走道里不動。李佐等片刻,見張老板又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就打個招呼,先結(jié)賬出門。那一刻,他真心膩味張老板,要趕緊離開。張老板那邊好像是重要電話,到這刻也沒說完。李佐到街對面銀行取款機取錢,去回花了五分多鐘時間,張老板還被電話拉住身影,沒出來。李佐決定等張老板出來,一鼓作氣,把自己的決定講出來。只等了片刻,又決定不等張老板。有啥話電話里說。剛才張老板已給他手機號。在茶餐廳里,他看見張老板從口袋里掏出三只手機,擱在桌上。兩只黑色的,一只銀色的。不知給他的手機號,屬于哪只手機。見張老板還沒出來,茶餐廳門口也看不見人影,那口氣竟然松掉,決定電話里再說。李佐變卦,想給自己一段時間思量。張老板那事,實在不是好事。

      他騎車往縣一中去。陽光照下來,落在縣城街道上。滿眼都是在忙著營生的。街邊建筑,身上各種線牽牽拉拉,掛著、涂著、貼著各色廣告,有的還插著彩旗,響著小喇叭。當個縣城建筑也不容易,蠻累的。騎車的、開車的、走路的,四面八方走,看起來都有理由,篤定那個方向可取到啥東西似的。被陽光一打臉,剛才在茶餐廳里的事,竟覺得有點恍惚,不像真的,也不像電影、電視里演的。李佐覺得自己這樣想下去不妙,有問題。自己是要逃,要躲避,要找理由拒絕嗎?索性不想。斷然不想。

      到達縣一中。學校大門依舊如他在時,校園里也還是那么熟悉。在這里讀三年書,后來夢里回來過三年,自然熟。生出感慨,他在這里雄心壯志,又失魂落魄。人生發(fā)生一百八十度轉(zhuǎn)折,縣一中就在那個轉(zhuǎn)折點上。也不多想,多想傷神。在門衛(wèi)處登記后,就到李佑教室前等。先是站著等,然后坐在花壇上等。不是花季,花壇里面只有幾棵矮的綠化樹。草本的花已萎掉,木本的花掛著稀疏的發(fā)黃的被蟲啃出洞的殘葉?;▔锩娴牡?,被學生踩得光溜溜的,實實的。用老家種莊稼的經(jīng)驗看,這土得翻開來讓太陽曬,曬熟后敲碎,才適合來年植物生長。以前在這里讀書時,沒想到這些。只知道上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從這里抄近路,往食堂里跑。身份不一樣,看問題就不一樣。

      就這么四處看看,等來下課鈴聲。老師從教室里出來,幾個學生也走出教室。高三嘛,李佐知道,不像小學生那樣,覺得上課是受委屈,一下課就全跑出來。在命運決定點,人多少會緊張、異樣。李佐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喚李佑。李佑見到哥,趕緊出來。弟說,哥,沒啥急事吧?他說,沒,就來看你嘛。弟說,你這叫非同尋常,剛才著實嚇我一跳。他說,其實還是有點小事,哥要出趟遠門。弟說,稀罕事,你要出遠門,有多遠?干啥去?他說,哥的事,別一個勁打聽,該告訴你的,哥自然給你講。不該知道的,問死也沒用。我這趟出門,可能要七八天,也可能十天半個月,不知日期長短,才先把下個月生活費給你送來。估計這個星期哥就出門,你去家里,要自己做飯吃。你給我長點心,記住,菜一定要洗干凈,放水里多洗洗,多泡泡。剩菜記得倒掉,別留到隔夜吃,那會吃壞肚子。弟說,我知道,出門在外,哥你保重。他把錢給李佑,說,好了,進教室吧,哥走了。李佑收好錢,抬頭像有話說,結(jié)果還是笑一下,轉(zhuǎn)身走去。還好,李佑沒說啥。他只怕弟現(xiàn)在開口,說些不參加高考的話。弟。他在后面叫一聲。看著李佑的背影,他忽然不好受,難過。將要去做的事,已在一搭一搭傷他,甚至在扇他臉。李佑回身,走到他面前問,哥,啥事?他笑笑,道,有一個理我要跟你講明白。我讓你給我省點心,不是讓你給我省點錢。錢該花就花,在學校里多買點好吃的補身體,懂不?弟說,我知道,我不是精神好得很嘛。他說,那你趕緊去吧,我走了。

      兄弟倆一個進教室,一個往校門去。

      他剛才是想與弟說另一番話來著。他想叮囑李佑,假如在之后一段時間,聽到看到哥有啥事,不要在意,別往心里去,那都是假的,哥知道分寸。結(jié)果,他還是把這些話收回肚子里,不講。剛才失態(tài),才要講那些話。根本就講不得嘛。那些話嚇人,把弟嚇得六神不寧可不好。唉,小佑,親愛的弟弟,哥多么想與你坐下來好好談?wù)劊吞托母C子,把內(nèi)心壓著的事釋放出來??烧劜坏媚?。我其實挺不安、委屈、害怕,這些東西都拴在一根繩上,一扯就牽牽連連全出來,會嚇壞你。我在工地上吆五喝六,跟女子急乎上床,只是想快點成大人??蛇€差得遠,被張老板一試,就暴露深淺。難啊。難就難在,內(nèi)心還住著個孩子,這孩子還那么純真,對將來還沒死心,對現(xiàn)狀還沒法接受,想著隨時隨地找個懷抱,哭訴委屈。唉,你哥其實一點也不堅強。這些話,弟你可不適合當聽眾。一旦聽罷,你可就要炸了啊。

      李佐出縣一中校門,內(nèi)心還有悲傷煙霧飄蕩。有些事,被判無期徒刑,要一直壓在心里,死掉才爛掉。有些事,要等很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吐露,釋放出囚籠。還有些事,要當場斃掉。

      自己是誰的種,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現(xiàn)在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弟弟李佑。

      庭審時,他聽李仲良陳述。李仲良說,那天在電爐廠,大家閑聊講家里小孩的事,我就說我家老大倒蠻省心,考上縣重點中學,明年就要讀大學去。老張,就是張友軍嘛,就說,你家老大聰明,能考上縣城重點中學,鎮(zhèn)里獨一份。這么聰明,可不像是你的種。有好幾個人接嘴,長得也不像,眉眼鼻嘴沒老李的影,比老李漂亮十倍,會不會在醫(yī)院抱錯小孩了?我就翻臉。張友軍嘴毒,說李仲良,你家老大是你的種,我就把屌割下來。我就上去干。有人拉住我說,大伙開開玩笑嘛,別當真,鬧出事情不好。我就被拉住了嘛。私底下不舒服,一肚子火還在嘛。他們老早就這么說,在我耳邊嘀咕聒噪,一直說我老大長相不像我。我有心眼,看得見,他們惡毒嘛,眼紅嘛,恨不得同我換孩子才舒心,恨不得我家老大、老二兩個死掉才舒心。他們自家孩子不爭氣,書讀得不好,沒指望的,已可以看到老。他們還眼紅我日子過得好,順心。桂蘭給我臉,從不當人數(shù)落我嘛,我要東給東,要西給西??晌医?jīng)不住他們這樣反復(fù)說,眾口說,水滴石穿嘛,還是有點想法。十多年前,越看老大,越不像自己。也真的不像,老大比我聰明,比我俊十倍。我兄弟也說,要去查查。我沒去,害怕嘛。我裝作開玩笑,問過桂蘭。她說老大是舅家種,像舅家人。我聽罷,覺得也對。但旁人總是拿住這點,裝作玩笑,拿刀翻來覆去捅嘛。我一發(fā)作,又說開玩笑。心里頭石頭放不下,丟不掉。我還勸慰自己,不是還有老二嘛,老大講不清,老二肯定沒得跑。那天在廠里生上一肚悶氣,歇夜班出來回家,在街上就看到桂蘭了嘛,她在同一個男的講話。我走過去看那男的,冷氣就騰騰直冒。那男的長相跟我家老大挺像。我就問桂蘭這是誰嘛。桂蘭說是老同學,也沒說個名,道個姓,就拉著我走。她好像挺慌的。我挺生氣?;丶液壬暇?,喝著喝著就對桂蘭說,鎮(zhèn)上那男的是你情人吧?桂蘭罵我神經(jīng)病。我就說,你還挺不要臉,老大就是那男人下的種,讓我白養(yǎng)十幾年。桂蘭就哭嘛,哭一歇歇,就端起碗,把一碗湯面倒我臉上。很燙嘛,她做錯事還要燙死我。我跳將起來,到廚房里抓把東西就打她、捅她。都不知道怎么捅的,也不知道捅幾下,腦子那時燒壞了,看到趙桂蘭倒在地上,才嚇清醒,知道自己闖下大禍。我這是第一次打桂蘭啊。

      李仲良這番陳述,讓他萬箭穿心。他像被錘子砸中腦瓜頂,被熱騰騰的辣椒油潑個滿身。他看清兩點。一個是父親很早就懷疑他。不僅父親懷疑,還有好多人懷疑。這讓他找到以往見到的不懷好意且含有他意的笑的原因。特別是叔伯、堂兄他們。他們親近李佑,而不親近他,總是有層膜隔著。他才知道底細。從父親那里感受的所有愛,竟然是假的。是父親看在母親和弟弟的分上,演戲一樣演出來的,并沒把真正的父愛給他。再一個是他們家破碎掉,有人未必真同情。大家擠在一起窮,沒啥話,都活得真誠。眼見得有人家日子好過,要跳出窮坑,但自個家好不起來,有人就難受,眼饞,還使壞。在這群小人中,外人不說,嬸子大媽不說,竟還有叔伯的影子在其中。這些人吶,他們把刀塞到李仲良手中,鼓動、慫恿去捅。一時,他恨自己怎么不長丑點,怎么不笨些,那樣就隨父親。隨了父親,就沒母親被捅死的凄慘事??缮闷谅斆?,不是自己要的呀。委屈壓制不住,壓上兩百斤石頭也沒用,照樣冒上來。坐在法庭里,眼淚就撲簌簌掉。身體里有兩眼淚泉翻涌。真?zhèn)€是淚如雨下,且下的是暴雨,大伏天的傾盆暴雨,嘩嘩流淌。前襟濕掉一大塊,褲襠也濕了。沒人過來詢問他,替他擦眼淚,更不會有人把他摟在懷里安慰。因為娘已死。那個真心疼愛他的人已死。他的腦中,出現(xiàn)見到母親的最后樣子。母親追出家門,對回校的他高聲叮囑,天一冷就加衣服,別凍著。他經(jīng)歷過母親的死亡。在法庭上,又目睹父親的消失。

      李仲良所講的,加之他不配合做親子鑒定,讓叔伯認定他是野種,不折不扣的,板上釘釘?shù)?,不可寬恕的。這種看法,如他所料,又如他所愿。雖然殘酷,他以為可以扛得住雜種這稱謂。其實扛得艱難。

      祖父母為李仲良請的律師,曾帶他去醫(yī)院抽血,用作親子鑒定。這本是要驗證他非李仲良親生,打他大嘴巴子。他那時恨李仲良,但也不想害他丟命。有親情,還有李佑在,怎么想也要讓法院判李仲良輕些。就去了醫(yī)院。后來鑒定報告出來,律師找他看。報告里,白紙黑字寫著,李佐與李仲良有父子關(guān)系,他乃李仲良親生。看了,心態(tài)微妙。自己是李仲良親生,他甚至有點失望。這張紙面世,悲劇將被改成另一個悲劇。這樣,家里上演了兩場悲劇。他問律師,沒錯?律師說,底下簽名蓋章,錯不了。他想片刻,說,報告放我這里,不要拿法庭上去出示,暫時也別對外說啥,無論是誰,只當沒這材料,只說我死活不肯親子鑒定。律師問,這樣對你不公。他說,公不公,我現(xiàn)在沒法計較,計較也改不了事實,還要讓別人更難受。我當著家,就聽我的,現(xiàn)在沒必要講。

      他把鑒定報告收起。事情正在火頭上,暫且不能給別人知道,特別是舅那邊。他們知道這結(jié)果,會炸的,甚至會去打人,扒自家的房?,F(xiàn)在,舅畢竟還有些理虧著。壓下報告,很冷靜,手沒抖。后來,道理越想越透,看清利弊關(guān)系。把這份報告收起,不僅為李仲良,還為活著的人。李仲良捅死無辜的趙桂蘭,李仲良捅死該死的趙桂蘭,是不同的兩件事。在村子里,大家正在同情自家,只覺得李仲良太可憐,被女人蒙騙到這種地步。全村人都說,兒媳給戴綠帽,還生下雜種,當然要把不要臉的人殺了嘛,不殺才不是人。祖父母要靠這同情理解活著,本家族親也靠同情理解才能昂頭。也是為弟好。不公開,最起碼人家不會講到他的父親,就說那個神經(jīng)病咋樣。現(xiàn)在,在別人眼里,李佑還是無辜可憐的,他一個人被罵野種就夠了。李仲良將刀捅進娘的身子,這個報告是另外一把刀,公布出來就是娘將刀捅進李仲良身體。弟不能再面對這種親人互殺,殺一次少半條命。他覺得唯一對不起的是母親。又想,娘即使死了,只要為大家好,她也會贊同。等自己把家撐結(jié)實,一定會把這張鑒定報告,貼在村頭讓大家看。他會帶著弟,到娘墳前請罪,也讓娘看到家又完整了,興旺了。對自己來講,公開不公開,區(qū)別不大。娘死,爹坐牢,這事實沒法改變。他不可能再做讀大學的夢。他自我勉勵,努力吧,李佐,趕緊長成大人,重整旗鼓,把家興旺起來,這是你做長子的責任。

      他把秘密收藏起來,一人承受。這秘密最沉重的一次,是坐在法庭里,聽李仲良陳述。他差點跳起來,對李仲良撕心裂肺大喊,我是你親生的。李仲良是他親生父親,他該愛他,又該恨他。世界上最難的問題,落到他頭上。愛與恨肉搏在一起,纏成繩索,將他捆住。至今,他都無法解開父親與李仲良這個結(jié)。唉,李仲良,李仲良,我的親爹,瞧瞧你都造下啥孽。李仲良給他出的難題,他還沒有能力解開。

      李佐給工頭打電話,請半個月假。在時間上,他往寬里算,有十天時間就該見分曉。十天后,要么把張老板交給的事辦掉,要么自己失敗而歸。工頭罵娘,你要歇這么多天作啥,作妖去?他賠笑,道,出趟遠門,辦急事嘛,沒辦法不去的。工頭說,你最好快點,一個蘿卜一個坑,大家頂不了就添新人,到時你可別對我冷臉。他說,知道,你肯定罩我的?;貋斫o你帶兩瓶酒喝。那邊就說,趕緊點,快去快回。

      工地那邊落實好,李佐打張老板電話。嘟嘟響陣,張老板接了。李佐說,張老板,我想好了,把你交代的事辦掉。電話那頭說,辦不辦你自個兒拿主見。他說,辦,辦。那頭說,真辦吶?他說,實打?qū)嵉?。那頭說,成,干吧。

      把兩件事落實掉,李佐騎車回家。不想被張姨看到,進小區(qū)時,特意從邊門進。如果與張姨打上照面,沒半個時辰脫不掉身?;氐阶√帲茸鲲埑?。很想吃頓肉,紅燒肉、排骨湯之類都好。家中沒肉。沒冰箱嘛。要等李佑來那天,他才買肉回來。平時中飯都在工地上吃,早晚兩頓在家都是簡單應(yīng)付,有時從工地帶饅頭回來,有時下碗面條,不正兒八經(jīng)做飯,能吃飽就成。現(xiàn)在要出門,倒想吃點肉,把營養(yǎng)補一下。出去,可就吃不到一頓安穩(wěn)飯。于是做了西紅柿炒蛋,再煮碗面。大口吃完,心就開始狂跳。要去辦張老板的事,還是緊張。他出門,下到底樓,依舊繞路,從小門出小區(qū)。

      越走越慌。意志不堅定,搖擺著。

      自己這是去干啥?

      干啥?不就是去完成張老板交代的事。

      肯定要這么造孽?

      要的,有機會就要抓住。

      一路上,躊躇,彷徨,猶豫,走得費心勁,又有心力交瘁之感。心里那個小孩,也犯上要哭的毛病,想立刻找個僻靜處,立立腳,哭上那么一分鐘兩分鐘。此刻,天已擦黑,街上的人比剛才還多,各處都是人影。下班的在路上,放學的也在路上,哪里有僻靜地?唉,世界這么大呢,就沒塊清靜地方。眼前這人多呢,就沒個掏心窩子的朋友。又想到李仲良。糊涂爹不干糊涂事,自己哪至于這樣凄慘?不然,本科都快讀完,這時刻,在大學里正與同學吃著晚飯。唉,李仲良,李仲良,親爹吶。

      在街道上走得很慢,花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錦繡小區(qū)。這處地方,是張老板指定的辦事地方,其實就在縣城里。他停下腳,要等個人。等誰,他不知道。張老板也沒細講。他剛立住腳,背后立馬有聲音過來。你,李佐?回頭看,見背后立著一個男子向他點頭示意。這男子三十多歲模樣,寸頭,臉上的肉鼓著。他也點頭。男子說,我,小魏,來給你打下手的。他笑笑。張老板叫小魏給他當下手,這話信不得。小魏多半是來監(jiān)督他,看他辦事情況的。接上頭,但彼此都陌生,沒多話,就進小區(qū)。兩人看著樓房號,找到了地方。11號樓一單元五樓東邊,住著許立勝。這個男子就是他們要找的人。站在樓下,他想了一下叫這名字的男子。這種男子該有怎樣一副長相?反正該有些特別。小魏在一邊,問,現(xiàn)在上去?他將胡思亂想掐掉,說,成,你帶著我。哪知小魏跳腳說,兄弟,是你帶著我,我現(xiàn)在歸你管,你向西我就向西。小魏的話讓他吃驚,聽起來他們好像黑社會成員。他心里想讓小魏帶著,自己跟在后面。眼見得不行,便狠下心,冷下臉,沿著樓梯上去。樓梯窄,是水泥臺階??吹贸?,這是不新不舊的居民樓?,F(xiàn)在縣城新校區(qū),層數(shù)往十層以上去,全配有電梯,種各種綠化樹和花花草草。

      他們來到五樓。此時,箭已射出,水也潑出,他只能動手。剛想敲門,小魏從背后伸出手來敲。邊敲邊低聲說,這種事我來,不用你親自動手。他側(cè)開身,沒作聲。臉要端著,肚子里勁要憋著,怕言語間松掉。小魏敲三遍,里邊才有動靜。門打開,屋里沒亮燈。里面的人隱在黑里,看不清面孔。小魏縮回身子,讓他頂前。

      你是許立勝?他只好冷著臉問。

      過五六秒,里面才嗯了聲。然后屋子里燈亮起來。他看到了許立勝的臉。是四十多歲男子的臉,臉相在縣城里,有普遍性代表性。在異鄉(xiāng)這種臉一出現(xiàn),老鄉(xiāng)就會認出來。咦,東山縣的,對不對?對,對,老鄉(xiāng)嘛。許立勝這名,應(yīng)該屬于豎著濃眉的那種長相男子。想不到這男子眉目這樣普通。

      這男子沒問他們是誰,就迎他們進屋。待他們進去,男子問,兄弟還沒吃飯吧?讓我做點飯。

      他趕緊說,已吃過。

      男子道,吃過了呀?我都準備好了。要不這樣,咱們喝點酒。

      他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張老板讓他做這件事,他以為事情一開頭不是眼淚哀求,就是憤怒謾罵。見這個男子這樣熱情,他以為對方把他搞錯了。什么叫準備好,還要喝點酒?他看下小魏,小魏不看他,眼光在屋子里各處看。他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小魏都在監(jiān)視,張老板還要聽情況。他不知道怎么張嘴,怎么舉手投足,能顯得老道些?,F(xiàn)在小魏不肯幫忙,連暗示都不肯,只得按照想象來。他提醒,是張老板叫我們來的。

      這句話起到了作用。他看得出,男子為張老板三個字怔了一下,臉色發(fā)生變化。但男子臉上慢慢又堆出笑,堅持說,知道,知道,我接到張老板電話了。咱喝點酒吧,喝點酒好談。

      我不喝酒。他索性把話挑明,張老板要我來取東西,給你三天寬裕時間。我們暫且吃住在這兒,你拿不出,我們得把你房間砸爛。

      男子仍然說,知道,知道。先喝點酒成不?

      見男子說得執(zhí)拗,他發(fā)覺這人精神似乎出了問題。反正不急在這一時,已做好在這里耗上很長一段時間的準備。便對小魏說,你陪許老板喝點?

      小魏答得爽快,嗓門洪亮,成,你叫我喝,我哪能夠不喝?

      男子連忙說,那你們先在沙發(fā)上坐,我去廚房。屋子有點亂,你們將就一下。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小魏在一邊的餐桌邊坐下。看小魏這姿態(tài),好像正兒八經(jīng)把他當頭了。他明白,讓三十多的小魏聽從自己,是張老板有本事,跟自己沒丁點關(guān)系。趁著空閑四下打量,才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雖然臟亂,地上散著許多用品,鞋子東一只西一只散著,但裝修的確不錯。墻面全做了護墻板,用的還是高檔櫸木面板??蛷d地板磚是拼色釉面磚,主色是暗紅與米色,勾金邊,顯得富貴又有藝術(shù)氣息。頂上吊著體積龐大的水晶燈??礃幼樱凶右郧吧畈诲e。

      男子一直在廚房里。從里面?zhèn)鞒龅穆曇?,他聽得分明。炒菜、洗鍋、拿盆,還有刀、鏟的磕碰聲。心下好奇,這個男子此刻還有心情喝酒,為喝一頓酒,要整多少道菜出來。

      他又把目光落到客廳里。液晶電視、柜式空調(diào)、屁股底下的沙發(fā)、面前的茶幾、頭頂?shù)臒?,這些東西將被砸掉,真的可惜。坐在沙發(fā)上,沉默時間一長,肚里那股勁慢慢松懈下來。一下難過起來。自己要砸的,是別人的家。張老板讓他來砸家,他立馬想到舅砸自家的情景。那時,看著舅在家里瘋了般砸,他懼怕、沮喪,又憤怒無助。那時腦中什么想法都有,但想法太多,擠在腦袋中,都擠糊掉,反而什么想法都沒有。自家被砸場景,還存留腦海,眨眼竟然要砸別人的家,好像一場夢魘。

      他慢慢滑進悲傷情緒中。聽到廚房里傳出碗盆摔碎的聲音,猛然驚醒。這樣下去不行,得把狠勁重新鼓起來。便想,自己對這男子不了解。這男子或許做了許多錯事、壞事,咎由自取,該受點懲罰,長點教訓。不然,為啥會欠下張老板八十多萬?現(xiàn)在不能同情這男子,需要同情的是弟弟李佑,還有自己。

      這時,內(nèi)室的門打開來,有個男孩將頭露出來,對著廚房高喊,爸,爸。

      男子在廚房里應(yīng)聲,在呢,寶貝,沒事。

      男孩將頭縮進房間,但又伸出頭看他們。

      李佐腦袋轟隆一響。他沒想到屋里還有個孩子。那孩子十多歲大,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過來,帶著點羞怯,帶著點調(diào)皮,還有想跟他搭訕的意愿??礃幼樱灰徽惺?,男孩就會跑過來,好奇地坐在他身邊。

      他連忙將頭低下,心一陣疼。實在不忍心看這個孩子。假如這個孩子對他滿眼怒火,他還好受些。孩子的純真如刀,一下插在他心里。

      這時,男子開始往餐桌上端菜。每次兩道菜,連端三次。他想,這個男子真是瘋了。男子最后拿瓶酒和杯子出來,對李佐道,陪我喝點?

      李佐坐著沒動,冷臉道,都說不喝酒了。

      男子進屋,將孩子領(lǐng)出來,在餐桌邊坐下。孩子吃飯,男子與小魏喝酒。兩人都很悠閑的樣子,端起來,碰杯,然后啜一口,咂砸嘴。他想不到這兩人喝酒能喝得如此默契,這么平靜,你來我往地端杯,有幾分親熱在其中。小魏還和那個孩子說話,問成績咋樣等。生活太可怕,太殘忍。李佐決定安心等,不看酒桌上的情況。自己嫩,還不了解這個社會,話多未必是好事。這男子與張老板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多聽無益處。只等男子表態(tài),給錢就走人,不給錢就砸爛屋子走人。這是張老板交代給他的事。張老板盯著他說,混社會也好,蹚生活也罷,白臉黑臉黃臉青臉都要會唱。你要淬淬火,去去生,千錘百煉嘛,才能成塊好鋼。以后你會感謝我。現(xiàn)在,他來砸別人的屋子,就是來淬火去生,讓張老板滿意。

      餐桌那邊喝出了動靜。他忽然聽到男子發(fā)出嘆息聲。別臉看,男子已伏在桌上,兩個肩膀在劇烈抖動。男子在無聲抽泣。他知道男子遲早會哭。早料到,早有準備。但這一刻來臨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被男子的哭泣感染了,鼻子發(fā)酸。這個男子,或許與他一樣,肚子里盛滿著辛酸事。他們都是天涯淪落人,可以互相聽、講,將一肚子愁事拉出來亮相,甚至相擁而泣一番。他想站起來,走過去問問??刹荒?。某種東西正沉沉地壓著他,讓他站不起身。他過去掏掏話的雜念,很快被干掉。他知道自己難在何處。不僅怕自己心軟,更怕這男子肚子里的事。自己的事還囫圇擱在肚里,實在無法再擱進別人的辛酸事。

      男子埋頭哭一陣,抬頭對小魏祈求,兄弟,給我條生路走。

      小魏拍拍男子的肩說,兄弟,求我沒用,我做不了主,現(xiàn)在能做主的,正坐在沙發(fā)上。

      男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他面前,看樣子酒喝得差不多了。正想著該如何應(yīng)付,男子一下跪在他面前說,兄弟,給我條生路走。

      李佐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很驚慌。他沒想到這男子會給他跪下。暗自心驚,面前這個哭著哀求給條路走的男子,就是他李佐啊。都是無路可走,都是要條路走。好一陣才鎮(zhèn)定下來,對男子說,你這話該對張老板講,我就是一個辦事的,做不得主。

      男子給他磕頭。頭砰砰磕在地面磚上。男子說,都怪我,上了別人當,錢全讓人家卷走,好幾百萬吶。房子被抵押,老婆急成腦溢血,還躺在床上,不死不活,我實在拿不出錢。

      他大聲喊,別講,別講,我不想聽你這些事。

      男子說,那請你幫幫我,救救我。

      男子跪著,涕淚俱下,抱住他腿。那哭相,是縣城典型娘們樣。這時,餐桌邊的孩子也哭泣起來,哇哇地放聲哭。他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他現(xiàn)在沒一絲精力,去承擔孩子的哭聲。他連忙掙脫,可男子抱得很緊,將他當成救命稻草。他俯身,無奈道,你看清楚啊,我只是來辦事的,做不了主。

      男子說,你可以的,張老板講了,只要你同意,我欠張老板的八十萬就一筆勾銷。

      他嚇了一跳,大聲責問,胡說八道,你胡說八道干嗎?

      是這樣的,張老板電話里跟我講的。

      不可能,張老板不會這么講。

      小魏從餐桌那邊丟一句話來,張老板倒的確這么說的,還讓我把欠條帶過來。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字據(jù),打開亮給他和男子看。小魏說,張老板吩咐,只要你答應(yīng)免除這筆債務(wù),我立即當著你們的面,把這張借條燒掉。

      他目瞪口呆。張老板不是讓小魏來給他當下手的,而是讓小魏補刀子的。想不到張老板用這種方式,來給自己淬火去生,這一招太惡毒,要自己的命啊。

      男子纏住他,連聲哀求,翻來覆去哀求,看在我家可憐的分上,給我一條生路走。

      他一陣迷亂。眼前情景,虛幻又縹緲,仿佛不在人世間一樣。過了好一陣才恢復(fù)神智。張老板啥意思,豬牛驢羊都知道,但就不是那個意思。張老板用意,他明白得很。

      他咬著牙說,三天時間,你要么還錢,要么讓我砸掉屋子。其他事,張老板說了算。

      男子哀求,兄弟,給條生路,我感恩戴德。我讓兒子也給你跪下,他會一輩子把你當恩人。

      男子跳起來,撲過去捉住男孩,將男孩拖過來,摁著跪在他面前。

      胸悶氣短,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逼死。他想咆哮、怒吼,你這個白癡、木瓜、笨蛋、呆貨、蠢豬、腦發(fā)育不全、滿腦殼驢糞的,不要這樣往死里逼我,張老板說話哪會不作數(shù)?小魏不可能將借條燒掉。這話又不能說。說了也全然無效。現(xiàn)在這個男子完全昏頭,看不清真?zhèn)危瑩斓礁菥彤斈芫让摹?/p>

      他咬牙說,不可能,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可能。

      男子聽了,癡呆呆坐在地上,又忽然爬起,過去將里間的房門推開,對他說,請你過來看看,我老婆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只能在家給她掛著水,續(xù)著命吶。

      他眼前黑了一下。他最怕這些家人間親情的事情。這是他的軟肋。現(xiàn)在,他軟肋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男子一拳。他不敢過去,拼盡全力站在原地。所有情緒都被煮熟,在嗓子眼下“撲通撲通”沸騰著。這一刻太艱難,太殘忍。他的淚開始在眼里轉(zhuǎn)圈。此刻,他多想跪下來,給男子磕頭,請求男子不要再苦苦相逼,給他弟弟一條路走。

      男子失望地看著他,好一陣才說,也是我活該,也是我為小孩指望一條路。我以為張老板都手下留情了,你大概會放我一條路。今天算作白高興。我眼瞎,你是張老板派來的人,自然是鐵石心腸、冷酷無情,我家里的死活你根本不放在眼里。說一千道一萬,是我不好,自作自受。

      男子搖搖晃晃往餐桌那邊走。立在餐桌邊一會兒,男子拖把椅子擱在窗臺前,一腳就跨上去,將窗戶拉開。娘呀,這男子要干啥,豬牛驢羊都已看出來。他和小魏同時跳起沖過去,想拉住男子。男子頭也沒回,另一只腳跨了出去,整個身影在窗戶里一閃,消失掉。

      李佐大病一場。又回到被趕出家門那個雪天的情景。身體說沒知覺,卻像被剝皮抽筋,被推進刀山火海,被鋸成兩半,被油煎著……難受。迷迷糊糊死去活來,腦子里是那男子和孩子的臉在閃。太可怕,他無法承受自責。他曾經(jīng)為家里事死過一回,現(xiàn)在又為這事死過去。男子跳樓,他和小魏跑下去時,發(fā)現(xiàn)男子一動不動。男子腦袋磕在花壇上,血已在水泥地上積聚了一大團。他沒想到,這個男子居然會這樣死掉。這怎么可能?他覺得不可思議。老婆昏迷不醒,需要這男子活著。還有個幼小孩子,也需要這男子活著。這男子怎么就能去死呢?這軟蛋,這腦子壞掉的男子,根本沒資格死。一個人可以隨隨便便去死嗎?自己在遇到絕境時,只想著怎樣活下去。常人皆如此。要是知道這男子要跳樓,自己無論如何會答應(yīng)他的要求??隙〞饝?yīng)的。唉,后面的事更可怕。那時,他好一陣才注意到,自己有只手被那個男孩抓著。男孩正將頭埋在他屁股上,身體貼在他身上,渾身抖動。他的七魂六魄都給嚇著了。這個男孩,應(yīng)該痛恨他、詛咒他,而不是緊緊抓著他的手。男孩慌不擇路了,世界上沒有一雙手可以抓,才來抓住他的手。巨大的羞愧、自責、內(nèi)疚,讓他的身子也顫動起來。他記得自己的手曾被弟弟這樣拉過,緊緊的,顫動著。這讓他的心立即死掉,碎成一塊一塊。他仿佛進入臨死狀態(tài),兩眼圓溜溜睜著,盯著面前男子的身體,思維一點點凝固,身形變得僵硬。他沒意識到小魏過來拉他,扳他與孩子緊握在一起的手。等到意識回到身上,才發(fā)覺已在一輛汽車里。

      都不知怎樣回到住處,怎樣躺倒床上。事后也想不起任何細節(jié)。那時,真正成為行尸走肉。

      弟一直沒出現(xiàn)。張姨來過。他在迷糊中聽見敲門聲,去開了門。門口站著張姨。他沒力氣站在門口,與張姨答話,回到床上。張姨跟進來,一眼瞧出他病得很糟。張姨問話,他只是嗯嗯應(yīng)付。張姨摸他額頭,然后說,沒感冒呀。他“嗯”一聲。他知道自己不是感冒,自己正死著。死也是一種病。張姨又問話,他已迷糊。過一會兒神志清醒些,見張姨還坐在床頭,便道,張姨你回去吧,這么長時間了,別耽擱你。張姨聽罷,叫起來,娘呀,小李你真?zhèn)€病糊涂了,現(xiàn)在已隔天,我這是第二回來。說著,要拉他起來,去醫(yī)院。他說,不去,醫(yī)院治生不治死,我現(xiàn)在死著呢。張姨說,啥胡話?你好好活著呢。張姨嘆息,別上心,張老板那事黃就黃了,姨給你留著心。原來張姨以為他相親后事情黃了,才死成這樣。他感激張姨能如此掏心掏肺說。張姨非親非故,能這樣待他,沒怨言,該感激。他說,張姨你別急,我年紀還小,可以慢慢來。張姨嘆息,隔一陣,才道,我煮了盆雞湯,在桌上放著,你每天吃些,慢慢調(diào)身子骨。

      那一刻,他感恩,張姨真心待他好。

      身體一點點好起來。等李佑來后,他才從床上下來。李佑問東問西,打聽他這趟出遠門情況。他冷臉說,別好奇大人的事,你安著心讀書。李佑說,我以為你去看他了。他知道弟說的人是李仲良?,F(xiàn)在不愿提及,便說,李佑,你記著,現(xiàn)在家里最最重要的人,是你。李佑說,我長這么大了,可以自己應(yīng)付,別再為我操心。弟話中意思,他明白。當即發(fā)作,小佑你怎么一點也不給哥面子?哥指望你能讀大學,才熬得下去,你要我這當家的急死愁死,你才不折騰嗎?家里,需要你考上重點大學。李佑不作聲。他急,弟犟著呢。

      等力氣回身,剛好十五天。要去上工,心里卻五味雜陳。他遏制不住,想做一件事?,F(xiàn)在就跑去找到那個男孩,跪在男孩面前,說自己根本就不想讓他父親死掉。又知道這事不能去做,只能想想。但腦中卻總冒出一個問題,那個男孩現(xiàn)在會怎樣?不能細想。那么個可愛天真的孩子,被他推進殘酷深淵。唉,可憐的孩子,叔叔今后要能熬出頭,再去找你,補償你,把你拯救出來。這樣想過,才舒坦些。上工那天,依舊做碗面條當早飯,吃完,上工地。出小區(qū)時,他在張姨那兒買兩瓶白酒帶著。騎車走了好長一段路,見到路邊加油站,覺得眼熟,想一陣才知是自己打過工的地方。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昏頭昏腦,竟然把路走反。又回頭往工地去。

      靠近十點,有人找過來。李佐,李佐,門口有人尋你。那時,他正在五層樓面搬一堆大理石板,聽到下面有人大聲叫。吸一口氣,穩(wěn)住情緒,找到死也不同意的狀態(tài),就從升降鐵籠下到地面。下來,就有人指給他看。工地門口,一個穿青色西裝的人立著。那地方,班主任曾站立過。但那人絕不是班主任,年紀、身形都不是,找他的目的自然也不一樣。他走過去,才看清男子是小魏。張老板把時間掐得這么精準,他一露面,就找過來。小魏迎過來,說,又見面了。他點頭。小魏說,那事張老板擺平了。他不作聲。張老板再怎么擺平,都不能讓許立勝還魂。小魏說,張老板現(xiàn)在請你過去。他說,啥張老板李老板的,縣城這么多老板,有點人模狗樣都自稱老板,誰知道是哪個?聽他口氣甚惡,小魏嘴角微微揚一下,說,我只是送話,張老板請你去。他搖頭。小魏追問,你明講,是不去了?他說,對。小魏說,成,你現(xiàn)在講啥,我都得聽。張老板已經(jīng)吩咐,我以后跟著你,為你跑腿。他不理睬。小魏說,那我走了,以后還請你多關(guān)照,我這人沒啥本事,肯為你賣命倒是真的。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小魏見了,沒再說話,點頭示意后離開。

      他現(xiàn)在不想見張老板。再一次活過來,他決定不能再去走張老板那條道。那條路他沒能力走,也不應(yīng)該去走。自己只不過試走一下張老板的路,就害一條人命,毀掉一個家庭。他現(xiàn)在要把注意力,放在尋找另外一條路上來。李佑的事愁死個人,要趕緊想辦法。為避開神出鬼沒的張老板,這晚下工,他在工地上磨蹭許久,比往常遲半個時辰,才騎自行車出來,還是另走一條平時不走的小道。

      道四米多寬,兩邊是樹。一絲燈火都沒有,整條道黑漆漆的。好在來往的人少,也沒車。人們已習慣走附近新修的一條闊路。這時,偏偏有輛車從對面駛來,開著遠光,燈光雪亮,刺眼。他停車,雙腳支在地上,讓汽車過去。哪知汽車到跟前,停住,有人跳下車,把他從自行車上拉下,拽進車去。他掙扎,身體立刻被人摁著,臉貼在座位上,兩只手被擰到背后。整個身子被人沉沉壓著。心里清楚,知道自己落張老板手上。他聽到自行車被搬進尾廂的聲音。此刻,腦袋被死死摁著,看不清車內(nèi)情況。車輛啟動,行駛起來。

      汽車跑了一陣,停住。他被拉下車。這下看清,面前是個農(nóng)莊。在幾盞明亮燈光下,可見池塘、樹、房舍。他剛下車,小魏就從屋子那邊過來招呼,你來啦。他不作聲。小魏說,我們先到?jīng)雠_那邊坐,張老板等會兒出來,現(xiàn)正在里面談生意上的事。

      他沒作聲,但還是跟小魏往涼亭走。與其和汽車里的人待在一塊,還不如到?jīng)鐾ご荡道滹L。到了涼亭,發(fā)覺小魏早備好熱茶、水果和點心。小魏給他倒茶,又拿點心給他吃,他擺手。小魏沒話找話,說,我發(fā)現(xiàn)你果真厲害,能沉得住事。他不理會。小魏又說,張老板眼光也真的厲害,一眼看出你是個人才。他不想聽小魏恭維。小魏的話,是在拿刀子捅他。他便說,你果真聽我的話?小魏說,當然是真的。他道,那你現(xiàn)在跳水里去,讓我看看真假。這話復(fù)雜,有點惡作劇,有點報復(fù),有點想讓小魏難堪,讓他別這么拍馬屁。哪知小魏說,成,你要我跳,立馬跳。說完,小魏跑出涼亭,往水池跑去。臨到岸邊,還加速沖刺幾步,整個人凌空飛起,落進水里。哎呀,真是瘋了。他沒想到小魏真去跳。小魏三十多歲,應(yīng)該結(jié)婚生子。自己這樣捉弄小魏,又虧欠一個孩子。

      小魏渾身濕漉漉過來。他說,你趕緊回家,別感冒。

      小魏看著他,說,你這句話,暖心暖肺呢。我很高興。你能待我這樣貼心,我一定為你賣命。

      他揮手道,快去,別啰唆。內(nèi)心對小魏有了些新看法。小魏也是要條路,才這么逼迫自己,作踐自己。在社會上蹚一條路,都不容易。

      小魏走后,半刻鐘樣子,張老板從屋里出來,走進涼亭。

      成,你牛。張老板在對面坐下,立刻開口說,縣城我想見人,還沒有見不到的人。

      他不作聲。

      怎么回事?很不高興的模樣,我欠著你幾千萬啦?

      他擠出一句話,你不該害我。

      張老板忽然怒道,好自大嘛,你個狂妄后生,有啥值得我下手害你?

      剛才笑瞇瞇,現(xiàn)在翻臉,張老板變化委實快。他第一次看到張老板翻臉模樣。那樣子的確可怕,面目猙獰,兩眼暴睜著冒火。

      過了一陣,張老板再丟句話來。我思量過,你辦的事,我覺得你還行。

      他不作聲。早已打定主意,不走張老板這條路。張老板啥意思,他清楚。那件事他后悔著,但顯然張老板滿意。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

      張老板又說,行,就這樣嘛,我家女子跟你。我家女子漂亮,聽我的,你放心。她有點狂,是小瘋牛,但憑你現(xiàn)在本事,完全可以治得住,我也放心嘛。家在啥地方,張姨知道。明天你們一塊過來吃午飯,把事情敲定下來,按生辰八字排個結(jié)婚時辰。說完,張老板站起,走了。

      這就是張老板,霸道,說啥是啥,也難猜,說啥不是啥。一刻前是暴怒的死樣,一刻后認他做女婿,白話黑話、冷話熱話放在一起說,自然得變幻莫測。

      他一人坐在涼亭,心悲起來。這里,倒是個沒有人影的僻靜之處。他好幾次想找這樣的地方,沒找成,反被張老板送過來。好多淚積聚在身體某個黑暗地方,已蠢蠢欲動,準備奔涌。但這是張老板的地方,他不能在這失態(tài)。他聽到傳來腳步聲。側(cè)臉看,張老板又快步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真是陰魂不散。他垂下頭。

      張老板坐下,自說自話,怕你在這里想不通透,可惜掉一塊好料,再來掏掏話。我這人做事一向簡捷明了,不廢話。你可能不習慣。

      又說,講實話,我是放下身段走回來的,你畢竟是后輩嘛。我想,劉備能夠賠著笑臉請孔明,我也該這樣待你。

      都是張老板在說。

      又說,挺著張臉跟人嘮叨,我可沒這習慣,主要是讓你聽到看到我的誠意。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人。我沒閑著,四處認真打聽了下,將你底細打聽出來。你對別人好,重情重義,我滿意。但只好不狠,只算男人中的娘們,沒啥用嘛。好壞兩樣手段精通,才算頂天立地的男子。你能看著許立勝死,我中意。這人結(jié)局可憐,但過程可惡,你不必放心上內(nèi)疚。八十萬打水漂,我不怪你。那錢根本收不回籠。只是請你不來,讓我沒面子。啥叫見好就收?不僅講懂得罷手、歇手,還講有好處就收下來嘛。你嫩著哩,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很多?,F(xiàn)在不講這些,跟著我,給我當兒,我保證一點點教會你。你保持善良本質(zhì)不要緊,只要白臉花臉青臉都會唱就行。我覺得,即使你現(xiàn)在恨我逼你害你,也要在我屁股后頭跟著,由我領(lǐng)著罩著,會有好處的。要計較我作為,等你翅膀長硬再下手,咱們別兩敗俱傷就成。輸給自家兒子,一代勝一代,是我高興滿意的事。當然,我對自己自信。第一件,在我七老八十前,你斗不過我。第二件,在我六十歲前,能讓你有本事接管公司,在縣城成為響當當人物。

      張老板的話,哄騙豬牛驢羊的,還玄乎,讓他又是女婿,又是對手。他冷笑,但立刻覺得張老板這話還有點道理,跟他曾想過的那個朦朧意思相似。李仲良要是夠狠,第一次聽別人嘀咕親生非親生,便大嘴巴抽上去,就沒現(xiàn)在這些事。李仲良要一早就狠起來,誰敢在面前多嘴多舌?恨,是另一種愛的表達方式。但張老板的理,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理,自己認同,豈不是要成為第二個張老板?

      他不作聲。

      哪知,張老板伸手拍他肩膀,道,一心要你做我女婿,才過來跟你掏心窩子。你是不錯的后生,本性善良,有責任心,肯吃苦,為了弟兩肋插刀,隱瞞自己身份,還聰明得很,現(xiàn)在又添了把狠勁,沒人敢惹,誰家有你這么個孩子,是祖上積德。你值得我低聲下氣來夸你。

      張老板居然說出這堆夸他的話。這堆招惹眼淚的話,怎么能從這人口中出來?這人不配說的呀。應(yīng)該由爺奶、父母、舅舅、叔伯來說。他一直在等他們這么說的那天,現(xiàn)在竟然讓張老板這個極其復(fù)雜的人搶先說了。茫茫人海,此刻肯來掏他心窩子的,除了親愛的弟弟,竟然只有此人。委屈頓時一股股翻涌,他趕緊遏制。真是難。勸不住、壓不住,上身開始劇烈抖動。張老板見了,說,哭吧,全哭出來,就好過些。這該是娘講的話呀,竟又從張老板嘴里冒出來。他的聲音頓時沖出喉嚨。一個個低沉、粗獷又短促的嗚嗚聲,像一只只夜鳥,撲騰著翅膀鉆進夜空。

      張老板一伸手,把他攬在懷中。

      他知道這很難堪。但他忍不住,到臨界點上,沒法憋,沒法扛,只能將頭埋在張老板胸口。這讓他更加覺得難過。竟然在這樣一個胸口上哭。沒有其他路,才在世間找上這樣一個懷抱,來哭上一場。

      張老板說,我羨慕你現(xiàn)在能哭得這樣子痛快。講實話,我自打十多歲起,眼淚就沒流出來過。小時候,因我爹腳不利索,娘身體有病,一家人窮得被人看低,誰都可以站我家門口吆五喝六。我爹自卑,受上氣,就對我看不順眼,嘴巴子、鞋底是經(jīng)常挨。我爹越打我,我越不哭。我越不哭,我爹越打我。我發(fā)誓要出人頭地,混出個樣子,不讓人看低,到那時好好哭一下??苫斐鋈藰樱y。一路熬躺刀下砧板的苦楚,死死活活過好幾回。日子過得,后一分鐘急著趕前一分鐘走,想找時間訴苦都找不到。這些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我從來沒對人提過。你與我年輕時有那么點相同,命,遭遇,性格脾氣,都有點相同嘛,才把這些話講出來。這也是我們倆的緣分。天注定,多虧別人不要,讓我有機會撿到你?,F(xiàn)在你哭,就徹底哭,扯著喉嚨哭,以后就沒啥機會。

      許多東西,隨著眼淚流淌出來。有母親的,有父親的,有弟弟的,有錦繡小區(qū)那個不知名孩子的,還有他自己的。三年前的李佐,出現(xiàn)在腦海里,正站在縣一中門口,遠遠看過來,在喊,回來,回來,咱走自己的道。唉,他嘆息,對不起,親愛的李佐,我最對不住的人,我已沒法回頭,恐怕要離你遠去,不可能再想著做中國的費曼、狄拉克、普朗克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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