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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最后的兩天

      2017-07-26 13:06舒乙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舍

      舒乙

      最近,我調(diào)換了工作,專搞“老舍故居”的籌建工作和作家著作文獻的整理工作。我到職后,第一件事是系統(tǒng)拍攝父親在北京的足跡。近年來,北京建設(shè)速度明顯加快,估計許多舊房子都會在不久的將來被拆除,因此,需要抓緊時間,搶出一批照片來。這樣做,對研究一位生長在北京,寫了一輩子北京的作家和他的作品來說,大概也是一件有意義的文物檔案工作吧。我便約了出版社編輯李君、攝影家張君、老舍研究者王君和我同行,背上照相器材,由我?guī)罚_始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之中。

      有一天,我們來到太平湖遺址,這是父親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地方。十八年前,在一個初秋的夜晚,我曾在這里伴隨剛剛離開人世的父親度過了一個永遠難忘的夜晚。十八年來,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因為那個永遠難忘的夜晚永遠裝在我的腦子里。我害怕看見那里的任何東西。十八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比噩夢更不合邏輯,更令人窒息和不寒而栗。我倒盼望著它是一場噩夢,好終究有個結(jié)束??墒?,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偏偏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我嘗夠了那事實帶來的一切苦味,沉重的,只能認命的,無可挽救的,沒有終止的苦味。

      我還是來了,為的是留下一個讓后人看得見的紀念。

      這里已經(jīng)大變樣,找不到公園了,找不到湖,找不到樹,找不到椅子。十八年前的一切,什么都找不到了?,F(xiàn)在,這里是一個很大的地鐵機務(wù)段,外面圍著圍墻,里面蓋了許多敞亮的現(xiàn)代化的高大廠房。在原來太平湖后湖的地方,如今是一大塊填平了的場地,鋪設(shè)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鐵軌,很整齊地通向各個車庫,軌道總寬足有一百米。我們得到允許,在廠內(nèi)向西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到這片路軌旁。一掛嶄新的地鐵車輛正好由東邊的庫房中開出來,從我們身旁開過去,不一會,它便鉆入地下,投入載客運轉(zhuǎn)??磥?,這兒是這些車輛的家和真正的起點。意味深長的是,這里就是父親的歸宿和人生的終點。

      拍照這天,陽光很好,沒有風(fēng),周圍寧靜,諧和,車開走之后,這里好像只剩下陽光和路軌,連城市的嘈雜都被隔離在墻外。我緊張的心情突然消失,我的神經(jīng)松弛了。我倒愿意在這兒多待一會。我默默地立在陽光之中,看著這路軌,讓它把我引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大家都沒有說話,張君默默地取了景,按了快門。王君卻突然提了一個建議:“這里應(yīng)該立一塊永久性的石碑,上面刻著:這是作家老舍的舍身之地?!?/p>

      他用了“舍身”兩個字。

      父親名“慶春”字“舍予”,舍予是舍我的意思。王君的“舍身”兩字應(yīng)了“舍予”的原意。大概,王君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所以脫口而出,此時此地此景被他的這兩個字包攬無余了?!吧嵊琛眱勺质歉赣H十幾歲時為自己取的別名。在字面上,正好把自己的姓——“舒”字——一剖為二。他愿意以“舍予”作為自己的人生指南,把自己無私地奉獻給這個多難的世界,愿它變得更美好一些,更合人意一些。從此,他認定了“舍予”這條路,在這條路上堅定地走了整整一輩子。

      父親二十三歲那年,曾向比他更年輕的學(xué)生們發(fā)表過一次公開講演。他說,耶穌只負起一個十字架,而我們卻應(yīng)該準備犧牲自己,負起兩個十字架,一個是破壞舊世界,另一個是建立新世界。這大概是他的第一個“舍予宣言”。

      父親自己確實提到過一塊身后的小石碑,和王君所說的石碑相似,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事情,不過,立碑是戲言,表達國難舍身是真意。

      當(dāng)時,國難當(dāng)頭,文藝家云集武漢三鎮(zhèn),成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熱心腸和任勞任怨的老舍先生當(dāng)選為總務(wù)部主任,相當(dāng)于會長。有幾百名會員的“文協(xié)”,專職職員一開始是蕭伯青一人擔(dān)任,后來是梅林一人擔(dān)任,其余的人都是盡義務(wù)。大家除了寫作之外,要開各種各樣的會,要聯(lián)絡(luò)各地的文藝工作者成立“文協(xié)”分會,要編輯《抗戰(zhàn)文藝》雜志,要出版詩歌專刊、英文??涂箲?zhàn)文藝叢書,要送通俗讀物到各個戰(zhàn)場,要義演,要出版《魯迅全集》,要組織作家上前線……忙得不亦樂乎,干得有聲有色。這個時期在中國文化史上恐怕稱得上是文人們團結(jié)得最好的時期之一。跑路,開會,全是自己掏腰包,誰也沒有半句怨言,看到這種生機勃勃的局面,父親快活得要飛上天。當(dāng)他以最多的選票當(dāng)選為“文協(xié)”理事之后,他寫了一份《入會誓言》。他莊嚴地向祖國宣誓,向人民宣誓,向熱愛他的同志和朋友宣誓:“我是文藝界的一名小卒,十幾年日日夜夜操勞在書桌和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做的一切,我確是做到了。以前如是,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那一天,我愿有人贈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職的小卒,睡在這里……你們發(fā)令吧,我已準備好出發(fā)。生死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盡了一名小卒的職責(zé)就夠了!”

      但是,真正的“舍身”,卻發(fā)生在最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時間,最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地點,最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人物,最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情節(jié)上。

      王君所說的小短碑上的“舍身”兩字,一下子,把我?guī)Щ氐绞四昵暗奶胶稀?/p>

      坐在太平湖公園西南角的長椅上,面向東,夕陽照著我的背。四下里一個人也沒有。這是公園的終端,再往西便是另一個更大的湖面,不過,已經(jīng)不是公園了,它們之間沒有圍墻,只有一條前湖的環(huán)湖路和一座小橋把它們相連,實際上,我處在前湖和后湖的交界線上。前湖環(huán)湖路外側(cè)栽著許多高大的楊樹,樹下安設(shè)了不少的長椅。后湖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色,四周沒有修整過的環(huán)湖路,也沒有人工的岸堤,它荒涼,安靜,帶著野味,甚至有點令人生畏。湖邊雜草叢生,有半人多高,一直和水中的蘆葦連成一片。再往上則是不很整齊的大垂楊柳,圍成一道天然的護墻。游人是不到這里來的,它幾乎完全是植物和動物的世界,父親便躺在這另一個世界里。

      我回過頭來,尋找草叢中小土道上睡著的他,不知道是陽光晃眼,還是眼里有什么東西,我什么也看不清,一片黃,是陽光的黃呢?還是一領(lǐng)破席的黃?我不知道。

      向我移交的是一位市文聯(lián)的年輕人,他的身后是父親的老司機和他的汽車。他們都帶著紅袖章。顯然,汽車的主人已經(jīng)換成這位年輕人了。他們問了我的名字,還要我出示證件。其實,老司機是我家多年的熟人了。年輕人只向我交代了一句話就坐車走了:“你必須把他趕快‘處理掉!”還是老司機臨走時關(guān)照了一句重要的話:“這里夜間有野狗!”

      父親頭朝西,腳朝東,仰天而躺,頭挨著青草和小土路。他沒有穿外衣制服,腳上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沒有什么泥土,他的肚子里沒有水,經(jīng)過一整天的日曬,衣服鞋襪早已干了。他沒戴眼鏡,眼睛是浮腫的。貼身的衣褲已經(jīng)凌亂,顯然受過法醫(yī)的檢驗和擺布。他的頭上、脖子上、胸口上、手臂上有已經(jīng)凝固的大塊血斑,還有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的淤血。他遍體鱗傷。

      前兩天,在成賢街的孔廟,他遭受了紅衛(wèi)兵的毒打。那一天,原定在這里焚燒京戲的戲裝,無知的狂熱少年們說這些價值昂貴的戲裝都必須由地球上盡早地消滅掉,還要拉兩三位文化局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去挨斗。市文化局和市文聯(lián)是近鄰,拉文化局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紅衛(wèi)兵順手牽羊,把市文聯(lián)的已經(jīng)被揪出來的文化名人也隨便地裝上了車。作為市文聯(lián)主席的父親看見所有的好朋友和領(lǐng)導(dǎo)干部都被點了名,他自己主動站了出來。他的正直,或許是他頂可愛的地方,但是這個頂可愛的正直要了他的命!一位在場擔(dān)任指揮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了他,大叫:“這是老舍!是他們的主席!大反動權(quán)威!揪他上車!”其實,那時父親剛由醫(yī)院出來。入夏以來,他心情很壞,一天夜里突然大口吐血,總量竟有大半痰盂。我們半夜送他到北京醫(yī)院,當(dāng)夜被留下住院。病愈出院,醫(yī)生囑他在家多休息些日子,他卻急著上班。命運無情地嘲弄了他的獻身精神,著急啊,著急,事與愿違,他竟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奔向了生命的終點。這一天便是他出院后上班的第一天——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在孔廟發(fā)生的可怕事實,已被許多的受害幸存者作家們戲劇家們詳細地追述過。我也不愿重述它們??傊?,在孔廟,父親受傷最重,頭破血流,白襯衫上淌滿了鮮血。他的頭被胡亂地纏上了戲裝上的白水袖,血竟浸透而出,樣子甚可怕。聞訊趕來的北京副市長王昆侖先生,透過人山人海的包圍圈,遠遠看見了這場駭人聽聞的狂虐。他為自己無力保護這位北京市最知名的作家而暗暗叫苦。形勢完全失控,狂熱的烏合之眾就像那把狂舞的沖天大火一樣,誰也不知道它會躥向何方。父親的眼睛在眼鏡后面閃著異樣的光,這是一股叫人看了由心眼里發(fā)冷的光。他的臉煞白,只有這目光是烈性的勇敢的和堅決的,把他的一腔極度悲苦表達得清清楚楚。由一個最有人情味的溫文爾雅的中國文人的眼睛里閃出了直勾勾的呆板的目光,善良的人們?nèi)己ε铝?。這目光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一個可怕的信息:他只要一閉眼,一低頭,他便可以馬上離開這發(fā)了瘋的痛苦世界。

      市文聯(lián)的人被授意設(shè)法先期單獨接回老舍。誰知此舉竟把他一個人由這個大災(zāi)難推入了另一個更大更黑的深淵。

      市文聯(lián)里早有一群由數(shù)百人組成的紅衛(wèi)兵嚴陣以待。他們的皮帶、拳頭、皮靴、口號、唾沫全砸向了他一人??蓱z的父親命在旦夕。一位作家為了暫時的茍安,唆使無知的少年向父親提了幾個挑釁的問題。父親冷靜地作了實事求是的回答,當(dāng)然是被認為毫不認罪的。于是,這些尊嚴的回答就如火上澆油,再次招來了更加殘酷的肉體折磨。

      父親決定不再低頭,不再舉牌子,也不再說話。他抬起他的頭,滿是傷痕,滿是血跡,滿是憤怒,滿是尊嚴的頭。

      “低頭!舉起牌子來!”

      父親使足了最后的力量將手中的牌子憤然朝地面扔去,牌子碰到了他面前的紅衛(wèi)兵的身上落到了地上。他立刻被吞沒了……是的,被吞沒了……

      市文聯(lián)的人想出一個“妙”計,想把他由紅衛(wèi)兵手中搶出來。他們說他這一死拼的反抗是“現(xiàn)行反革命”,應(yīng)該把他交到專政機關(guān)去法辦。于是,經(jīng)過一番爭奪,把他塞進汽車里,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喪失了任何理智的人群緊緊地包圍著汽車,汽車寸步難行,無數(shù)拳頭敲打著汽車的外殼和玻璃。然而,對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的稱呼,不論是紅衛(wèi)兵,還是父親本人,都認真地?zé)o誤地領(lǐng)會了,無疑,它徹底地把父親推向了另一個世界。尾隨而至的少年們,其中不少女孩子,在派出所不顧所內(nèi)人員的阻攔又將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輪番毒打到深夜……

      就這樣,不到一天的工夫,人民莫名其妙地、突然地、永遠地失去了自己喜歡的,被稱為“人民藝術(shù)家”的作家。

      母親被通知將父親接回家來。他們互相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擠在一輛三輪車內(nèi),凌晨才到家。臨走之前,父親被通知:早上他必須拿著“現(xiàn)行反革命”的牌子前來市文聯(lián)報到。

      第二天,他的確按時去上班了,大概還拿了那個要命的牌子,不過,他沒有到文聯(lián)去。走出之后,他失蹤了。

      凌晨,入睡之前,在母親為父親清理傷口的時候,他們有一次長談。實際上,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談話,稱得上是真正的生死之談。父親,死的決心已定,但是這一點不便對親人直言。推心置腹的談話被若隱若現(xiàn)的暗示攪得更加充滿了訣別之情。當(dāng)父親脫掉襯衫之后,母親看見他被打成這般慘狀,有心放聲大哭,可是她不敢,她知道,她應(yīng)該動作,她的嘴也應(yīng)該說話,而不是哭。她幫父親脫下被血塊粘在身上的汗背心,掀不動,她取來熱水,用棉花沾著熱水一點一點地把它浸濕泡軟,那背心的棉紗竟深深地陷在肉里。她的手不聽使喚了,找不準地方了,因為心顫,手也顫,渾身都在顫。她的心痛,心痛!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父親告訴她:“人民是理解我的!黨和毛主席是理解我的!總理是最了解我的!”

      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吃了這么大的委屈,遭了這么深的折磨,奇恥大辱啊,他卻說出了這么知己的話!

      可天下,到哪去找,這樣真誠而善良的朋友??!

      可天下,到哪去找,這樣牢固而純一的信賴??!

      父親勸母親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他絕不會出事。清晨,他硬是把她推出了門,她真的上班去了。母親前腳走,不一會,父親也出了門。

      出大門之前,父親走到我的女兒,他的三歲的心愛的孫女窗前,鄭重地向她道別。當(dāng)時,家里的親人只剩下她一個,還有一名年邁的老保姆看護著她。爺爺把小孫女喚出來,俯下身來,拉著她的小手,輕輕地慢慢地,對她說:“和爺爺說再——見——!”女孩子奇怪地看著爺爺,不明白爺爺今天怎么了,干嘛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音……

      父親,這是在向人間告別,向所有愛他的人告別,向愛了一輩子和寫了一輩子的老百姓告別。他把這句最后的話,依依不舍地,留給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一個多么有人味的,善良的人!

      我的女兒一點也不明白爺爺?shù)挠靡狻K龖?yīng)該拉住他,她應(yīng)該大聲地叫:“爺爺!你別走!叫爸爸回來!叫姑姑們回來!他們會把你藏起來!你別走!爺爺!”可是,我的女兒什么也沒喊。就是不喊這些,也應(yīng)該緊緊地抱住他,親親他,吻吻他……她對爺爺,真的說了“再見”,還向他擺了手。她太小了,她實在太小了!隨著這一聲“再見”,爺爺永遠地走了,再也沒回來,“再”也“見”不著了。

      父親喜歡這個小女孩,他們爺孫倆,一老一少,常在一起玩。小孫女是唯一可以隨便走進老人書房的人,不論在任何時間,都是受歡迎的。有一次,爺爺接見兩個英國朋友,小孫女在客廳里玩,老人坐在沙發(fā)上把孫女夾在兩腿之間,用她的布娃娃輕輕地敲她的頭,說:“將來,是屬于他們的!”在他離家出走的最后時刻,他鄭重地向小孫女道別,清醒而理智,心中充滿了純潔,因為,他直接在向“將來”道別。他或許在想:歷史的篇章瞬間即過,一切憾事,一切煩惱,都會成為過去,自己的劫數(shù)已到,說什么都沒用了,走吧。和小孫女拉了手,他走了。將來,是屬于他們的。

      父親走到哪里去了?誰也說不上來。

      當(dāng)我聞訊由單位趕回家來的時候,家里大亂。由胡同口開始,直到院內(nèi)、屋內(nèi),站滿了提著皮帶的紅衛(wèi)兵,到處還貼著大字報,他們是來找老舍的,因為他竟然沒有到機關(guān)去。他們把家里的每一寸土,每一個角落都搜遍了。我發(fā)現(xiàn)每間房的頂棚上的檢查孔都被破壞了,他們以為老舍藏在房頂上,而且是由不到一尺見方的檢查孔中跳上的!看來,藏是藏不住的,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魯莾的少年們,眨著眼睛,終于感到事情有點蹊蹺,紛紛溜走了。他們走后,我立即起草了一封信,草草化裝了一下,拉著大妹妹,直奔國務(wù)院接待站。出來一位負責(zé)同志,我把上衣解開,露出見證——穿在身上的是父親昨天留下的襯衫,還有被我纏在腰上的父親昨天用來包頭用的帶血跡的水袖。他仔細聽了我的陳述,接過信去,說:我們立刻報告上去,請你們放心。幾小時后,總理秘書處打電話給母親,說總理已經(jīng)接到緊急報告,正在設(shè)法尋找老舍先生,一有消息一定立即通知,請等候。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音信全無。又一個上午也在等待中度過了。到了八月二十五日下午文聯(lián)打電話給我,叫我去一趟。他們拿出一張證明信給我,上面寫著:“我會(指北京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舒舍予自決于人民,特此證明?!彼麄冇昧藥缀跽惶斓臅r間推敲定性,現(xiàn)在重要的事情,對他們來說,無非是推脫責(zé)任了。讓我立即到德勝門西邊豁口外太平湖去處理后事。他們還說,最好不要把此事告訴母親。看得出來,他們覺得事情嚴重。

      當(dāng)老司機囑咐我當(dāng)心有野狗之后,我向那位年輕人提出:請他們回機關(guān)后立即通知我母親,說我在太平湖等她。于是,我便坐下來,一邊看守死去的父親,一邊等母親的到來。

      父親是怎樣走到太平湖來的?一個謎;為什么要到太平湖來?又是一個謎。我坐在湖邊,百思不解。

      父親是清晨在后湖被發(fā)現(xiàn)的。一位在附近的演員到湖邊鍛煉身體,發(fā)現(xiàn)水中有人,離開湖邊頂多有十幾步。演員看見的是一點點露出水面的后腦部。演員跑去喊人,附近沒人,只有幾戶湖邊的漁民。人們終于七手八腳地把他打撈上來,放在岸邊。他的全身已經(jīng)很涼很涼。人們發(fā)現(xiàn)岸邊放著他的上衣制服、眼鏡、手杖和鋼筆,制服口袋里有工作證,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職務(wù),圍觀的人們嘩然,整個上午和中午,這里人山人海,當(dāng)天,消息很快傳遍了北京城的西北角。市文聯(lián)的人、地段派出所的人和法醫(yī)都到了現(xiàn)場,不知是誰找來一領(lǐng)破席,把他蓋了起來。

      據(jù)公園看門人說,頭一天(指八二十四日),這位老人在這里一個人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幾乎沒動過。估計,悲劇的終了是發(fā)生在午夜。老人手里還拿了一卷紙。清晨,湖面上的確浮著一些紙張。紙張也被小心打撈上來,是手抄的毛主席詩詞,字有核桃般大小,是很工整的老舍特有的毛筆字。字里行間還有沒有現(xiàn)場寫的什么遺言留下來,則又是一個更大的謎。因為他有紙,有筆,有一整天時間,有思想,有話要說,而且他是“寫家”。市文聯(lián)的人后來把制服、鋼筆、眼鏡、手杖都還給了我們,唯獨始終沒有讓我們看過這些紙。

      太平湖是個偏僻的小公園,沒有名氣,又不收門票,游人稀少。由父親開始,短短的一個星期之內(nèi),它竟成了殉難者的勝地,有成十上百的人在這里投湖。

      太平湖沒有進入過父親的著作,我翻遍了他的書也沒有找到,雖然他的作品絕大部分都是以北京的實際地名為背景。但是,我知道,他熟悉這一帶。一九二〇年九月至一九二二年九月,整整兩年的時間,剛過二十歲的舒慶春曾任外城北郊勸學(xué)員,他的辦公處就在德勝門關(guān)廂華巖寺內(nèi)。他負責(zé)管理散布在西直門外、德勝門外、安定門外和東直門外的所有私塾。他當(dāng)時走遍了鄉(xiāng)間各村。是不是在那個時候他就熟悉了太平湖呢?大概是肯定的。大家都知道,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xué)》寫的就是德勝門外。人和歷史一樣,有的時候,糊里糊涂,要走點小圓圈,周而復(fù)始,又回到了原處,雖然是螺旋式上升,但終究有點重演的味道。父親是以寫在德勝門外發(fā)生的故事而成名的,過了五十年后,他本人又還是在德勝門外,銷聲斂跡。

      太平湖悲劇發(fā)生十二年后,有一次,我偶然打開一張解放前的北京老地圖,竟一下子找到了父親去太平湖的答案。太平湖正好位于北京舊城墻外的西北角,和城內(nèi)的西直門大街西北角的觀音庵胡同很近很近,兩者幾乎是隔著一道城墻、一條護城河而遙遙相對,從地圖上看,兩者簡直就是近在咫尺。觀音庵是我祖母晚年的住地,她在這里住了近十年,房子是父親為她買的,共有十間大北房。她老人家是一九四二年夏天在這里去世的。我恍然大悟:父親去找自己可愛的老母了。

      父親出身寒苦,幼年喪父,完全靠他農(nóng)家出身的老母親拉扯長大。老母親不識字,靠給人家洗衣裳、做針線活、當(dāng)傭人、當(dāng)工友養(yǎng)活一家人。她咬牙把自己的小兒子慶春送進了小學(xué)校,使他成為舒家門里的唯一識字的孩子。她還把自己正直、善良、熱心、勤勞、樸素、誠實、愛花、愛清潔、守秩序、能吃苦、好強、謙讓而又剛強、軟中有硬的秉性傳給了小兒子。父親對一切人和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自己吃虧當(dāng)成當(dāng)然的事情,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軟弱,干事情都有一個基本的宗旨,什么事都能將就,可就是不能出了自己的界限,就是軟中有硬。父親說:“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了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绷吣曛螅赣H又回到了他的老媽媽的腳下,把生命奉還給她,是對她的生命的教育的一種感恩和總結(jié)吧。

      父親去世之后,立刻傳出種種有關(guān)他的死的說法,對他的死的方式和他的死的原因也有種種猜測。日本作家對父親死的悲劇極為震驚,認為是巨大的損失。在他們的筆下父親仍然活著。就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水上勉、井上靖等作家就已經(jīng)公開寫文章懷念他了。父親的朋友,作家井上靖先生一九七〇年寫了一篇叫作《壺》的著名文章,實際上是在探討父親的死。他的文章提到:日本老作家,尊敬的廣津先生對中國人寧肯把價值連城的寶壺摔得粉碎也不肯給富人去保存表示不以為然,但是,當(dāng)父親去世的消息傳到日本之后,井上靖先生終于清楚地領(lǐng)悟了當(dāng)年講給他們聽的這個故事中那個中國窮人的氣質(zhì)。日本女作家有吉佐和子也專門寫了一篇叫作《老舍先生死的謎》的長文。日本作家開高健以父親的死為題材寫了一篇叫作《玉碎》的小說,榮獲了一九七九年度川端康成獎。他們都真誠地期望在父親的悲劇里找到一些人生的哲理。

      巴金先生多次在近年寫的《隨想錄》中談到父親的死。他認為對老舍的慘死絕不能無動于衷,他說:“老舍同志是中國知識分子最好的典型,一定要從他的死中找到教訓(xùn)?!庇幸晃缓萌藢λf:“不要糾纏在過去吧,要向前看,往前跑啊!”可是他卻固執(zhí)地說:“過去的事偏偏記得很牢。”巴金先生在《懷念老舍同志》一文中寫道:“我想起他那句‘遺言:‘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我會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對他說:‘我們都愛你,沒有人會忘記你,你要在中國人民中間永遠地活下去!”巴金先生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五日還說過:“雖然到今天我還沒弄明白,老舍同志的結(jié)局是自殺還是被殺,是含恨投湖還是受迫害致死,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人亡壺全,他把最美好的東西留下來了?!?/p>

      我前不久讀了黃裳同志寫的一篇文章,記述不久以前他和巴金先生談天,他們又談到老舍的死,黃裳說了一句:“換了我就出不了這種事?!卑徒鹣壬犃撕鹊溃骸澳愦蹬?!”黃裳寫道:“巴金先生說此話時,聲音低沉而嚴厲,這是少見的?!?/p>

      看來,關(guān)于父親的死,文章還在寫,討論還在繼續(xù)。

      對于我來說,父親的死,使我感到非常的突然,迅雷不及掩耳,而且使我的處境非常糟糕,但是事情發(fā)生之后,我沒有懷疑過,對他來說,會有不同于太平湖的第二種結(jié)局。

      十八年前,當(dāng)我一個人守在父親身旁的時候,我就認了命,我深信,在“文革”中,對他來說,只能有這么個“舍予”式的結(jié)局。而且,就在我坐在太平湖的椅子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找到一些事先的征候,雖然,在此之前,我從未認真對待過它們。

      記得,在事情發(fā)生的前幾天,有一個星期天,我回到家中,曾和父親談起當(dāng)時的形勢。當(dāng)時,“文革”尚處于剛剛發(fā)起的階段,預(yù)見到它的惡果還十分困難,但是從父親的談話里已經(jīng)可以聽到不少擔(dān)憂。后來的發(fā)展證明,那些糟糕的事,絕大部分不幸被他言中。

      他說:“歐洲歷史上的‘文化大革命,實際上,對文化和文物的破壞都是極為嚴重的;”

      他說:“我不會把小瓶小罐和字畫收起來,它們不會是革命的對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的對象。破‘四舊,斗這砸那,是誰給這些孩子這么大的權(quán)力?”

      他說:“又要死人啦,特別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闭f到這里,他說了兩位朋友在前幾次運動中由于不堪污辱而一頭扎進什剎海的例子。他為什么要說這兩個例子,我當(dāng)時一點也沒有思索。事后想起來,聽者無心,言者卻是動了腦子的。

      更有甚者,父親一九四五年在長篇小說《四世同堂》里寫過一個叫祁天佑的老人,他的死法和父親自己的死法竟是驚人的一模一樣,好像他早在二十年前就為自己的死設(shè)計好了模式。

      乍一看,這些說法和模式的出現(xiàn),只是表面的孤立的偶然現(xiàn)象,即使有相似之處,也是不可思議的,但這些話和這些文字竟都出自他一個人的嘴和一個人的筆,我想,這只能證明,什么事情在他心里確實是有一條明顯的界限,到了超越這個界限的時候,他自有一套既定的辦法。而且,我以為,對父親這樣的寧折毋彎的硬漢子,就是躲過了八月二十三,他也躲不過九月二十三或者十月二十三,更不要說長達十年之久的大亂了。世界上,就有這樣的硬漢和不可辱之士!我感到內(nèi)疚的是:不管有沒有用,我沒能抓住那些端倪,說上哪怕一句開導(dǎo)他的話。我信任他,崇敬他,我沒資格對他說三道四??雌饋?,我還是不完全了解他。這使我感到痛心,遺憾終生。

      那一夜,我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天早就黑了,周圍是漆黑一團。公園里沒有路燈,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整個公園里,大概就剩下我們父子二人,一死一活。天下起雨來,是蒙蒙細雨,我沒動。時間長了,順著我的臉流下來的是雨水,是淚水,我分不清。我愛這雨,它使我不必掩蓋我的淚。我愛這雨,它能陪著我哭。我只感到有點冷。我開始可憐父親來。算起來,他整整兩天兩夜沒吃東西,沒喝過水。他大概也像我這樣,在這里,呆呆地坐過一整天和半個夜晚,而這一整天和半個夜晚他是怎么過的呢?他的思想該有多么復(fù)雜,多痛苦,多矛盾。他一閉眼。也許一生都會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一睜眼,又會什么都不是,一片空白。我不敢往下想,可是又驅(qū)散不了這些想法,于是,想想停停,越來越混亂,最后只剩下替他難受。

      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車輛行駛的聲音了,我想,母親也許應(yīng)該來了,我便站起來跑到大街上迎她。誰知,就在這當(dāng)兒,母親和火葬場的人一同坐著車到了太平湖,她不知道父親躺在什么地方,她便喊我的名字往后湖的方向走。她的急切的嗓音感動了公園看門人,經(jīng)他指點才算把父親抬上了去火葬場的車。等我趕到火葬場辦手續(xù)的時候,兩位辦手續(xù)的姑娘看著我遞過去的“證明書”說:“人大代表和全國政協(xié)常委一級的人,他是這樣被處理的第一位?!彼^“這樣處理”就是不得保留骨灰。

      就在父親被徹底遺棄的同時,國外在對父親的遭遇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準備授予他一項威望很高的文學(xué)獎。后來,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消息被證實。這項文學(xué)獎授予另一位健在的杰出文學(xué)家,依然是一位亞洲人。消息傳來,人們又一次痛感:老舍先生的死的分量是多么沉重。

      直到死,父親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問題。他心中所關(guān)心的,并不是后來被隨心所欲地到處亂扣的大帽子,而是對人民的態(tài)度。他認為,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是無愧的。他用死證明了這一點。

      在父親去世的前二十天,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父親遇見巴金先生,他鄭重其事地向巴金先生說:“請告訴上海的朋友們,我沒問題!”他是懷著這樣的信念參加運動的,同樣,懷著這樣的信念,他迎接了八月二十三日的風(fēng)暴,正是幾個字構(gòu)成了活躍在父親腦中的最后幾個字。

      說來奇怪,就父親的作品而言,越是他偏愛的、珍惜的、下過大力的、有廣泛影響的,受到的抨擊往往越嚴重,大部分還是來自朋友方面,而且由來已久。在一般情況下,父親總是自責(zé),因為他是一個謙虛的人,從不說什么過滿的話,特別是對自己的作品。他常常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的失敗,愛說“我也糟糕”。這話,從另一方面看,說明他是正直的和相當(dāng)自信的人。他是憑自己的觀察來判斷是非的,決定取批判、鞭笞或者同情、歌頌的態(tài)度。隨著思想的成熟,從三十年代初開始,他再不寫那些單薄的理想化的人物,也不再用簡單的殺富濟貧或者鏟除一兩個混世魔王來解決沖突,他開始涉及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象,想從更深的歷史發(fā)展中清理出一些頭緒來,進而向舊的倫理道德、舊的思想意識和傳統(tǒng)觀念和決定它們的社會制度進攻。他寫人們的長處,也寫短處,很善于用生動的語言和人物形象把那些最壞的、埋得最深的、最致命的弱點和劣根刨出來,剝給大家看。就像祥子一樣,一方面,他寫祥子的體面、要強、好夢想、堅強、偉大;另一方面,他又寫祥子的墮落、自私、不幸,寫他是個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是個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他最終否定了祥子,覺得只有這樣,中國才有救,才能變得真可愛!

      八月二十四日,當(dāng)父親在湖邊坐著的時候,最折磨他的,與其說是皮肉的疼痛和人格的受辱,還不如說是不被人們所理解。經(jīng)過一整天半個夜晚的思索,他的結(jié)論大概依然是那兩句話:“我沒有問題!”“人民是理解我的!”于是,他決心實踐那向小孫女說過的“再——見”,向靜靜的湖水走去……

      父親的死,是場悲劇,他的舍身反抗精神,他的悲壯氣概,在那非常特殊的條件下,有著巨大的震撼力量。他的死,拋出了一串大大的問號,和一串更大的驚嘆號,好像是告誡人們:你們錯啦,錯啦!

      那天,當(dāng)我和我的朋友們拍照完父親舍身之地走出太平湖遺址的時候,城市的喧鬧重新包圍了我們,陽光斜照著德勝門門樓,我突然想起了《茶館》的結(jié)尾。王老掌柜和父親自己的結(jié)局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還有那舞臺上象征著轉(zhuǎn)機的陽光和眼前的陽光也是何等的酷似,我吐了一口長氣,踏踏實實地感到:悲劇終于完結(jié)了。

      (原載鳳凰網(wǎng)2016年8月25日,《收獲》1985年第4期,原文標題為《爸爸最后的兩天》)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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