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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酗酒者

      2017-07-27 07:36趙樹義
      十月 2017年4期

      趙樹義

      1

      他抱著一只陶罐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無疑,這樣的出場可以有多種解讀,不過,我們的審美早已養(yǎng)成習(xí)慣,而習(xí)慣是不假思索的,是懶惰的。在過往的經(jīng)驗(yàn)里,他最好是個細(xì)腰的女子,如此,那只陶罐的曲線便會被婀娜襯托得活色生香,就像那幅著名的油畫——《抱陶罐的少女》。可他是個中年男人,他腆著明顯的啤酒肚,這才是現(xiàn)實(shí)生活。當(dāng)然,這樣的生活也是審美的一部分,甚至是最真實(shí)、最重要的一部分,美在無意中被隱藏,但不該被遮蔽。

      此時此地,他把一只陶罐放在他的腰部,陶罐顯得很安全。與此同時,在他的啤酒肚旁邊又扎眼地增加了另一只啤酒肚,他此時的形象與少女無緣,與孕婦倒是相差不遠(yuǎn)??v然如此,場面依然是壯觀的,或者說,我看到的根本不是兩只啤酒肚,不是一幅臃腫的圓形組合,而是兩團(tuán)火的交媾——陽剛在燃燒。是的,他的紅色上衣讓一切變得不同,它的火紅不僅點(diǎn)燃了儲藏在陶罐里的激情,還將點(diǎn)燃一個夜晚。是的,一罐陳年老酒已正式閃亮登場,亢奮的歡呼聲只不過是這個激情夜晚的前奏。

      我常常為這樣的場面激動不已,或因生活死水一潭。我知道,在這一刻,火一樣的液體將使一切變得不同,我甚至為這即將到來的時刻欣喜若狂。很多時候,熱鬧與我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說,在熱鬧面前,我是個冷靜甚至冷漠的人,是個旁觀者。但在此刻,我會毫不猶豫地加入其中,讓自己徹底放松,我甚至渴望把內(nèi)心壓抑已久的欲望松明子一樣點(diǎn)燃——是的,就是松明子,就是童年記憶中照亮鄉(xiāng)村夜晚的搖曳在風(fēng)中的溫暖。不可否認(rèn),有時候人對酒精的渴望就像對性的渴望一樣難以按捺,這種渴望還會在人群中快速傳染,仿佛空氣中彌散的汗味和混雜在汗味中的荷爾蒙。這樣的夜晚大多時候是屬于男人的,是屬于詩歌或詩人的,是屬于縱聲喧嘩或狂歡的,是被生活放逐在別處的。從老態(tài)龍鐘的庸常生活中逃離出來,我渴望與這樣的夜晚遭遇,且喜歡在這樣的時刻酩酊而歸。這種逃離似乎已成一種定式,仿佛做愛一樣:一路狂奔之后,便是一瀉千里。嘔吐,嘔吐,嘔吐……你噴射而出的其實(shí)不是食物,不是酒,而是夜色里變味的抑郁,而是生活中沉積下來的塊壘。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也一定抱有過這樣的想法,你甚至想把這個陶罐當(dāng)作一枚情緒炸彈,把黏稠而曖昧的夜色炸為一地雞零狗碎。

      不要問他是誰,這個不重要。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場合,他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他,當(dāng)然,還可能是她或她們,但這一切真的不再重要。是的,此刻最蕩氣回腸的,便是這是一個激情的夜晚,一個燃燒的夜晚,一個大汗淋漓的夜晚。這樣的夜晚令人記憶深刻,在本質(zhì)上,一群男人或一群男女的狂歡與一對男女的狂歡并無二致——它們只不過是一個公開、一個私密罷了,生命的張揚(yáng)同樣讓人如醉如癡。

      是啊,我們一直在黑夜里行走,誰愿意拒絕松明子點(diǎn)燃的一團(tuán)火呢?

      2

      然而,火是從水開始的。

      “啪—嗒—”,果實(shí)熟透,墜落,回聲藏在樹洞里。把這悠然的瞬間濃縮在時光里,這一刻的回聲便接近天籟。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以至于常常被我們忽略。

      這樣的事件在很久很久以前便開始發(fā)生,現(xiàn)在依然在發(fā)生,它是抽象的,也是具體的,就像古人記錄時間的滴漏。不過,在我這樣敘述的時候,它呈現(xiàn)出來的只能是無數(shù)具體事件的抽象,就像滑過滴漏的水珠。這一事件的關(guān)鍵詞有五個:果實(shí),熟透,掉落,啪嗒,樹洞。這五個關(guān)鍵詞的背景是模糊的,借鑒過往生活經(jīng)驗(yàn)并加以合理想象,我知道它們的背后隱含著動作、味道和聲音。當(dāng)然,還隱含著色彩。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自然,是它釀出了酒,這水和火的混合物。自然有時比上帝還善良,上帝把女人從男人的肋骨部位取出來拋到人間,讓男人和女人用一生的時間苦苦尋找走失的另一半,自然卻直接把火隱藏于水中,讓火與水在酒中化為無形,渾然一體。

      如果你不嫌啰唆,我也可以把這一事件還原到一個具體場景當(dāng)中。當(dāng)然,我還原的場景僅是可能性之一,它可以機(jī)械地代表某些共同的場景,其實(shí),它只是它自己。深秋時節(jié),陽光照下來,風(fēng)從山坡吹過,搖曳枝頭的果實(shí)漸漸熟透,墜落。果實(shí)墜落在干燥的地方,便萎縮,起皺,宛若時光滄桑的臉;果實(shí)墜落在洼地、溝壑、洞穴,甚至樹洞當(dāng)中,便腐爛,化為水,露珠一樣閃耀著遇到光便消失。空氣中的腐爛過程十分漫長,以我曾經(jīng)熟悉的化學(xué)專業(yè)來表述,大體可分三個步驟:果皮發(fā)霉,生成發(fā)酵菌;發(fā)酵菌在果實(shí)的糖分中繁殖,產(chǎn)生酶素;酶素又把糖分分解,轉(zhuǎn)化為透明液體。這是科學(xué)的敘述方式,也是枯燥的敘述方式,文學(xué)在追求精確的時候,常常把手術(shù)刀一樣冷靜的科學(xué)術(shù)語排除在外,可文學(xué)真的能擺脫科學(xué)嗎?之前,我相信藝術(shù)和科學(xué)是水火不相容的,現(xiàn)在我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就像酒是水與火的合體。事實(shí)上,最早接近于水的透明液體就是最原始的酒,它叫果酒,直到蒸餾酒在宋元出現(xiàn)之前,酒的度數(shù)一直都很低。果酒的生成過程是慢的,它的每個細(xì)節(jié)也是慢的,仿佛滴漏的回聲。

      毋庸置疑,酒是自然的恩賜。最先享用這一恩賜的是植物,其次是動物,再其次是人。也就是說,樹或草叢是第一批品嘗者,猴子或羚羊、馬鹿、披毛犀、斑鬣狗、大象是第二批品嘗者,人是第三批品嘗者。樹或草叢是釀造酒的容器,它們第一個品嘗天經(jīng)地義。人雖是造物主的寵兒,人那時雖也生活在森林里或樹上,但直到聞到彌漫的酒香,繼而看到猿猴、羚羊、馬鹿、披毛犀、斑鬣狗、大象爭相啜飲且相繼醉倒,人才明白了此物的妙處。自然及萬物是實(shí)驗(yàn)者,人是觀察者,觀察者最后成為最大的享用者,當(dāng)人說世上萬物皆平等時,萬物實(shí)際上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這個過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夏,商,還是周?其實(shí),在有人類之前,它就開始了。在有果實(shí)的時候,它就開始了。它被文字記錄下來卻是很晚很晚的事,晚到我不敢相信文字竟如此遲鈍。

      第一次看到猴子飲酒,我一點(diǎn)都不覺得意外,因?yàn)樵谖彝暧邢薜挠跋裼洃浝铮瑢O猴子一直是個好酒之徒。當(dāng)然,我最早熟悉的孫猴子形象屬于民間,它真正的形象權(quán)應(yīng)歸于《西游記》,但吳承恩并非記錄自然成酒的第一人。元好問比吳承恩早生300多年,他在《蒲桃酒賦》中寫道:“貞佑(公元1213—1216年)中,鄰里一民家,避寇自山中歸,見竹器所貯蒲桃在空盎上者,枝蒂已干,而汁流盎中,薰然有酒氣,飲之,良酒也,蓋久而腐敗,自然成酒耳。”元好問記錄了葡萄酒被偶然發(fā)現(xiàn)的過程,這個過程卻并非偶然。繼吳承恩之后,李日華也記錄了猴子飲酒的事:“黃山多猿猱,春夏采花果干石洼中,醞釀成酒,香氣溢發(fā),聞數(shù)百步?!边@段文字留存在《紫桃軒雜綴·蓬櫳夜話》中,它以紀(jì)實(shí)的面貌出現(xiàn),我通常把它歸于民間史,以為這類史實(shí)最靠譜,也最散文。李日華之所以記下這段文字,或因他覺得有趣,不過李日華并非第一個記述這一故事的人。四庫館臣認(rèn)為《紫桃軒雜綴》“多剽取古人說部,而隱所自來”。四庫館臣的指責(zé)也許有理,畢竟晚明人素有因襲前人筆記而不出原處的陋習(xí)。雖如此,若非李日華“剽取”,被隱之人的記載恐怕早被隱沒在歷史當(dāng)中了,有時候,“竊賊”所做的事也并非都是壞事。徐珂所著《清稗類鈔》成書于清末民初,比李日華又晚了300多年,原創(chuàng)性自然大打折扣,但與吳承恩的虛構(gòu)相比,似更有史料價值。徐珂的剩飯是這樣炒的:“粵西平樂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釀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數(shù)石。飲之,香美異常,名曰猿酒?!碑?dāng)然,徐珂炒的也可能不是剩飯,在未見前人文字之前,他完全有可能重新經(jīng)歷一次前人的生活,歷史便是這樣重復(fù)的。

      偶然也罷,必然也罷,客觀而言,此類故事生活中并不鮮見,但直到元明清才見到寥寥幾筆文字,我覺得有些詭異——難道因?yàn)榫葡裥砸粯右彩钱惗藛??記得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深秋采摘一種野果,名曰杜梨。杜梨剛摘下時又酸又澀,難以下口,我只好把它帶回家中,放進(jìn)砂鍋,藏于炕洞,待到腐爛時再拿出來享用。隆冬時節(jié),腐敗的杜梨透出一股酒香,味道特別,鄉(xiāng)人謂之醉梨。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記述了山梨被儲藏在陶缸中變成梨酒的故事,與我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這樣的村野故事在歷史中無足輕重,古人更喜歡以神跡的方式認(rèn)知世界,自然的神奇便輕易被人忽略掉了。晉代江統(tǒng)在《酒誥》中寫道:“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云儀狄,一曰杜康。有飯不盡,委之空桑,積郁成味,久蓄氣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笔o埌l(fā)酵成酒之發(fā)現(xiàn)在今人不過是常識,在歷史上,江統(tǒng)卻是第一個總結(jié)這一規(guī)律的人,他還把酒的發(fā)明權(quán)歸功于儀狄、杜康。宋人對此深表懷疑,《酒譜》曰:“皆不足以考據(jù),而多其贅說也?!辈贿^,懷疑歸懷疑,這畢竟是國人解讀自然的一種方式,事實(shí)是存在的,人物則可能是虛擬的。儀狄、杜康造酒的故事廣為流傳,史書《呂氏春秋》認(rèn)為是“儀狄作酒”的,西漢劉向編訂的《戰(zhàn)國策》更煞有其事:“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jìn)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眱x狄為夏禹時代掌造酒的官員,大概在夏禹時期,美酒和美色便被道德打入另冊。劉向在整理《世本》時,還把儀狄和杜康進(jìn)行了合理分工:“辛女儀狄始作酒醪,以變五味,杜康造秫酒。”醪為糯米發(fā)酵而成的“醪糟”,南方人最愛;秫酒為黏高粱釀制的燒酒,北方人更喜歡;儀狄和杜康一女一男,一南一北,一醪糟一燒酒,此種格局倒是符合中國神話的生成模式的。不過,我更傾向于另一種說法:“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與天地并矣。”在我看來,這酒星并非哪路神仙,而是自然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與天地相通,酒便因天地交合而生,人類不過是發(fā)現(xiàn)之,拿來之,享用之,踐行了一次照本宣科的“拿來主義”罷了。正如李白在《月下獨(dú)酌·其二》中所言: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圣,復(fù)道濁如賢。

      3

      或虛或?qū)?,這是歷史;或醉或醒,這是人生。史與人都喜歡生活在兩種狀態(tài)中自相矛盾,卻忽略了第三或第四種狀態(tài)的存在。

      人生或可一分為二,生命并非非此即彼,清或濁、圣或賢的選擇只不過是人為制造的生存幻象,渾圓一體或混沌無涯才接近生命本真。誤讀與修煉無關(guān),與我們接受的常識有關(guān),修煉只不過是對常識重新矯正一次,對事物重新打磨一次。打磨去正反,正反依然存在,只不過,事物不只正反兩面而已。很悲哀,我們一出生便被常識包裹得喘不過氣來,余生便只能沖破這風(fēng)雨不透的常識,去尋找與生俱來的本性。與生俱來的,卻在出生的瞬間丟失了,所謂人生,便是失去再找回這本性,我們何嘗不是西西弗斯?人喜歡簡化,但能夠被簡化的僅是生活,生活或許有理想狀態(tài),生命卻沒有理想狀態(tài);生活是表征,可以修飾,生命是本真,不可修補(bǔ)。譬如我,作為典型的情感或激烈或細(xì)膩的A型雙魚座,行為有時難以捉摸,喜怒哀樂掛在臉上的做法也不夠聰明,但有些事就像酒醉一樣,在某個階段某個場合,你是無法自我控制的,否則,你便是圣賢了。退一步講,即使酒醒時刻,人也會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來,這并非本性難移,而是本該如此。我的話似乎有些宿命的味道,其實(shí),這不是宿命,是被忽略的存在,這種存在才是客觀的,它不確定,藏而不露,剔除干凈便不再是自己。我相信這樣的存在,但我不會因此就拒絕改變;更何況,我們的改變大多僅是量變。有時候,你,我,他或她不過是一件容器,容器里裝著酒便是酒,裝著水便是水,只要我們不變形,只要我們不把自己打碎,便算完美了。

      第一次喝酒那年我16歲,這個年齡算不得大,也算不得小,但第一次喝酒便醉得一塌糊涂,顯然出乎我的意料。那是我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學(xué)期,漂泊近半年,思鄉(xiāng)心切,放假次日便踏上綠皮火車急匆匆趕回大雪覆蓋的老家,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趙沛敘舊。一見面,趙沛便提議喝酒,想想自己已經(jīng)成年,便沒有拒絕。在此之前,我滴酒不沾,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只是酒在那時是奢侈品,不是誰想喝就可以喝的。趙沛家境殷實(shí),家教也嚴(yán),性格比我還靦腆,之前也是滴酒不沾的??蓮目h城轉(zhuǎn)到長治讀書之后,或許入鄉(xiāng)隨俗吧,他開始跟著同學(xué)偷偷去喝酒。所謂孩子長大了不由娘,趙沛違背父命,抽煙喝酒竟先我一步,是我沒有想到的。那天,趙沛從家里拿了一瓶玻璃瓶汾酒,又在小賣鋪買了一袋花生米,然后,我倆相跟著去防疫站找另一初中同學(xué),心底有些興奮和忐忑。這位同學(xué)是打字員,職位不高,卻獨(dú)享一間辦公室。我與趙沛關(guān)上門,圍爐而坐,你一口,我一口,表面上一團(tuán)和氣,心底卻是較著勁的。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入口雖感覺辛辣,卻一直沒有吭氣,大概喝到三兩時,便有想吐的感覺。我起身朝門外走,裝作去廁所,自覺腳下發(fā)虛,身體有些搖晃。我不由緊走幾步,伸手去扶門后的辦公桌,差點(diǎn)栽倒地上。我清楚聽到趙沛在我身后說了句“不對勁”,手腳卻不聽使喚,我想扭頭告訴他沒事,一張口,酒、花生米、午飯,還有膽汁一樣的東西便泉水般噴薄而出,黃色混合物濃墨重染一般,在打字機(jī)和辦公桌旁的墻壁上畫出兩幅色香味俱全的圖畫。那是一臺鉛字打字機(jī),據(jù)趙沛后來講,他倆把那兩幅圖畫從字槽里、墻上摳出來、抹干凈,差不多耗去大半天時間。我能想象出那刺鼻的味道,我說你成心看我笑話,也算咎由自取吧。后來,我與趙沛每喝一次酒,他都會把這個故事講一次,他每講一次,我便開懷大笑一次。趙沛每次講述的細(xì)節(jié)并不完全一致,我從不糾正,也不補(bǔ)充。我雖是這個故事的主角,當(dāng)時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后來發(fā)生的事都不記得了,趙沛說什么便是什么。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醉酒后我的胃疼了三天,趙沛第二天說要給我回回酒,我打死也沒有答應(yīng)。

      人說生命中的每個第一次都是難忘的,其實(shí),這眾多的第一次還多是尷尬的。因?qū)擂味挥洃洠@或許也是一種獵奇心理吧。我從事新聞工作近30年,心底其實(shí)是厭惡新聞的,有人問我從事什么職業(yè),我通常會告訴對方:跑江湖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喝酒機(jī)會自然也多。那時交通不便,每次單獨(dú)出差,我都要規(guī)劃一周的行程。我在鄉(xiāng)下長大,在城市行走時雖有些桀驁不馴,遇到鄉(xiāng)人卻不敢流露出一絲傲慢,我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祖宗。記得有次隨省教委組織的一個采訪團(tuán)下鄉(xiāng),團(tuán)長見到官員便點(diǎn)頭哈腰,見到農(nóng)民便趾高氣揚(yáng),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便把團(tuán)長罵了個狗血噴頭。我的脾氣發(fā)作起來酒一樣暴烈,隨和起來水一樣綿軟,這輩子因此吃過不少虧,但從不后悔。我喜歡入鄉(xiāng)隨俗,在酒桌上來者不拒,走一處喝一處,一周下來感覺自己仿佛一團(tuán)火,一點(diǎn)就著。也是仗著年輕,身體好,還有一股血性,每到一個地方,都是中午喝過,晚上再喝,今天喝了,明天繼續(xù),每次坐到酒桌前,自己稍一放松便酩酊大醉。我對酒的品質(zhì)從不挑剔,喝酒方式也不拘泥,酒杯大小無所謂,猜不猜拳無所謂,單挑或車輪戰(zhàn)還無所謂,只要總量控制,怎么喝都行,幾年醉將下來,不但酒量膽量齊長,連續(xù)作戰(zhàn)的能力更是突飛猛進(jìn)。酒桌如麻將桌,最是見性情,遇到酒桌上扭扭捏捏的人就像遇到麻將桌上斤斤計(jì)較的人,我總懷著幾分抵觸,寧肯自己躺著出去,也不推三阻四。更何況,在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基層的同志喝頓酒不容易,八九個人陪你吃頓飯,于他們也是一種福利,你坐在那兒忸怩作態(tài),他們便不自在。我不想因我而讓大家悶悶不樂,可主人每人敬我一杯,我便要回敬一杯,來來往往一圈下來差不多20杯,遇到好客的領(lǐng)導(dǎo)摟住肩膀稱兄道弟,這場酒自然就暈暈乎乎的了。或因我喝酒比較爽快吧,那些年竟因此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其中很多還是忘年交。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世間無一物是確定的,無一物是一成不變的。譬如酒這東西,看上去是物,遇到人便是精氣神,人雖以萬物之靈自居,遇到酒卻只能是酒囊。酒色財氣是性情中人最喜愛之物,也是最難消受之物,直面此物是成是敗,還要看人的底氣。就拿喝酒這件事來說,有的人喝酒臉不變色心不跳,有的人杯酒下肚便臉紅,有的人喝酒驅(qū)寒,有的人越喝手腳越冰冷,甚至有生命危險。當(dāng)然,這與人的體質(zhì)有關(guān),也與酒的度數(shù)有關(guān)。酒的度數(shù)便是酒精的度數(shù),酒精即乙醇,進(jìn)入人體后迅速被胃和小腸吸收,吸收后的乙醇90%~98%在肝臟代謝,2%~10%經(jīng)泌尿系統(tǒng)和呼吸系統(tǒng)排出體外。酒精在人體內(nèi)的循環(huán)即所謂的化合和分解過程,起作用的主要有兩種物質(zhì):乙醇脫氫酶和乙醛脫氫酶。在肝臟內(nèi),乙醇被乙醇脫氫酶作用轉(zhuǎn)化為乙醛,乙醛被乙醛脫氫酶催化轉(zhuǎn)化為乙酸,乙酸被分解成二氧化碳和水,酒精便不再是酒精。于每個人而言,這兩種酶的含量是天生的,酒量自然也是天生的。當(dāng)然,凡事不可絕對,后天的鍛煉也不可忽視,我便屬于后者。不過,總體而言,酒量大小還是天生的,后天鍛煉僅是量變,不可能脫胎換骨。在酒精的轉(zhuǎn)化過程當(dāng)中,兩種酶發(fā)揮的作用也不盡相同,酒量大小的決定權(quán)主要在乙醛脫氫酶手中。如果體內(nèi)乙醛脫氫酶含量少,乙醛難以轉(zhuǎn)化,酒量便??;如果體內(nèi)乙醛脫氫酶含量多,乙醛多被轉(zhuǎn)化,酒量便大;如果體內(nèi)這兩種酶先天含量都高,這樣的人便會千杯不醉——遺憾的是,這一類人僅占人群的十萬分之一。喝酒臉紅的人體內(nèi)乙醇脫氫酶含量較高,乙醛脫氫酶含量較低,這一類人能將乙醇迅速轉(zhuǎn)化為乙醛,卻無法將乙醛轉(zhuǎn)化為乙酸。乙醛對毛細(xì)血管具有擴(kuò)張作用,累積多了,便心率加快、神經(jīng)興奮、面紅耳赤,這種現(xiàn)象實(shí)際上已是酒精中毒。喝酒臉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喝大量的酒而不臉紅的人。這一類人體內(nèi)既缺乙醇脫氫酶,又缺乙醛脫氫酶,只能靠肝臟里的氧化酶慢慢氧化酒精,靠自身的體液緩緩稀釋酒精,長此以往,不但肝臟會受到傷害,暴飲還容易患上肝癌。

      臉紅也罷,臉白也罷,不過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與性情無關(guān)。貪杯卻是一種性情,雖非好事,很多人喝酒喝的其實(shí)不是酒,而是酒外的東西,似也無可厚非。酒是通靈之物,我不懼酒,不貪酒,隨性而為,喜歡的其實(shí)就是酒的靈性。不過,我一個人是從不喝酒的,雖然在朋友眼中,我是個嗜酒的人。

      4

      肉林酒池,這該是怎樣一幅情景?

      在骨頭上寫字,這又是怎樣一幅情景?

      “殷商”二字讓我毛骨悚然,但這不是殷商之過,而是歷史記錄之過?!疤烀S,降而生湯”,這個從燕子蛋里誕生的王朝歷十七世、三十一王、五百余年,輝煌時如大鵬展翅,敗落時若一枚碎裂的蛋殼,輝煌和敗落又恰是一個王朝的開場和結(jié)局——一個叫“湯”的人“網(wǎng)開三面”奠定殷商基石,“紂”卻以肉為林困死自己,以酒為“湯”澆滅祖宗基業(yè),我僅從這肉林酒池中看到末代王朝殷紅的鱗爪,卻忘記了《湯誓》劃過長空時的雷霆萬鈞,這驚悚的印象自然也存有我的偏見。

      可這就是我看到的殷商,一座酒肉庫,一地碎骨頭。

      我一直覺得殷商王朝最不缺的就是酒,或者說,殷商王朝的符號就是酒。當(dāng)然,殷商王朝盛產(chǎn)酒是因?yàn)榧Z食豐產(chǎn),酒是糧食精,沒有糧食怎么釀酒呢?殷商王朝好酒還與祭祀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史記》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殷商時期,酒既是祭祀之物、戰(zhàn)爭之物,還是禮制載體,或者說,在殷商王朝,禮制的實(shí)質(zhì)便是酒。酒代表禮,禮以酒達(dá)成,殷商的手工業(yè)制作以酒禮器為標(biāo)志,酒、青銅禮器、青銅樂器構(gòu)成中國古代最初的禮樂制度,就連殷人發(fā)明的甲骨文,也是有酒味的。

      殷人喜用龜甲、獸骨占卜,占卜后把占卜日期、占卜者姓名、占卜之事及日后吉兇應(yīng)驗(yàn)諸事宜,一一刻在甲骨之卜兆旁,類似今人寫日記。不過,古人的“日記簿”是用甲骨做成的,倘若換作今天的熒光屏,這卜辭便是微信了。與熒光屏相比,甲骨雖也有光澤,這光澤卻是神秘的,與灰白的骨頭纏繞一起,還是撲朔迷離的。卜辭所記內(nèi)容包羅萬象,譬如祭祀、氣候、收成、田獵、征伐、疾病、生育、出行等等,只不過,這萬象與今天的生活相去甚遠(yuǎn),今人是很難揣測祖宗對天地的敬畏之心的。雖如此,我還是覺得甲骨上的卜辭便是最早的散文,古人所記事項(xiàng)原汁原味,未經(jīng)人工雕飾,起碼可算作紀(jì)實(shí)文字,最接近歷史原貌。卜辭短的數(shù)字,長的百余字,容量與一條微博相仿,后人稱之為甲骨文,這陰森森的甲骨之上呈現(xiàn)的社會風(fēng)景自然也是透著陰氣的,這陰氣與肉林酒池混合在一起,怎能不令人毛骨悚然呢?

      但它畢竟是最早的文字,是刻寫在骨頭上的,這些文字被后人視為瑰寶。卜辭雖短,甲骨上保留下來的單字卻有4500個之多,被今人釋讀的單字也有2000多個,殷商文字體系像酒器一樣完整。古文字構(gòu)成講究象形、指事、會意、假借、形聲、轉(zhuǎn)注,即所謂的“六書”,這六要素在甲骨文中初見雛形,可見老祖宗字意合一之功是別的文明難以比肩的,或者說,在古漢字面前,其他文字不過是一堆語碼而已。

      殷商時期占卜之風(fēng)盛行,王室貴族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私人生活,無不求神問卜。求神問卜離不開酒,奇怪的是,甲骨文中卻沒有“酒”字。酒的本字為“酉”,不從水?!坝稀弊殖鐾恋牡胤讲煌笮我猜杂胁煌?,大體之象形宛如一個圓口、細(xì)頸、寬肚、尖底的瓶子,即酒壇子?!扒蹰L”的“酋”字在甲骨文中也作“酒”字講,“酋”字下面的“酉”指盛酒的壇子,上面的“三豎”代表酒壇里冒出的酒香?!扒酢弊蛛m然沒有偏旁“水”,卻有撩撥人的經(jīng)久酒氣,其象形和會意倒類似人類發(fā)現(xiàn)酒的過程:沒有酒簍伸進(jìn)大缸的酒壇子“酉”,沒有自然發(fā)酵出來的襲人香氣“酋”,便不會有人工釀造出來的“酒”?!坝稀笔蔷?,“酋”是氣,“酒”是神,酒壇子頭頂三縷清香降生世上,又甘露一樣遍灑人間,酒才完成精氣神的三生輪回,活脫出今日醉生夢死的模樣。

      “酉”和“酋”最初都與水無關(guān),直到“酋”字頭頂?shù)娜|酒香飄到“酉”字一旁變成三點(diǎn)水,“酒”字身邊才掛滿水珠。“酉”字的本義酒壇子隱身,“酒”也由氣態(tài)變?yōu)橐簯B(tài),華麗轉(zhuǎn)身。如果翻看字典,人們會下意識地到“水”部去找“酒”字,這種查法貌似正確,實(shí)際上卻錯了。在舊字典里,“酒”字是放在“酉”部的,即使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酒”字也是既存在于“水”部,又存在于“酉”部的。《說文解字》曰:“酋,繹酒也。從酉,水半見于上?!本谱值难葑兣c盛酒的容器密切相關(guān),如今與“酒”有關(guān)的漢字也多帶著酒壇子“酉”,譬如造酒叫“釀”,賣酒叫“酤”,斟酒叫“酢”,進(jìn)酒叫“酬”,薄酒叫“醨”,厚酒叫“醹”,濾酒叫“釃”,美酒叫“醑”,賜酒叫“酺”,等等。

      “酋”字可做酒用,可做官銜用,演變到“酒”字時,引申義便有些功利。文言版《說文解字》釋曰:“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辉辉煲?,吉兇所造也。”白話版《說文解字》又曰:“酒,遷就滿足。用來遷就滿足人性中的善惡激情的刺激性飲料……另一種說法則認(rèn)為,‘酒是成就的意思,是導(dǎo)致或吉或兇之事的原因。”

      我不知道酒主吉兇之說是否與殷商歷史有關(guān),但記載殷人荒湎耽酒的文獻(xiàn)卻不少,諸多先秦典籍更是將亡商原因直接歸罪于酒,這其實(shí)是一樁“冤案”。殷商時期的酒充其量7度至8度,酒精度甚至不及當(dāng)今的啤酒,紂王即使每日浸泡在酒池之中,也不過是洗了個啤酒浴而已,何至于亡國呢?那么,若不是酒之過,又是什么東西作祟呢?

      眾所周知,殷商青銅器制造之精、數(shù)量之大,世所罕見?!兑笾芮嚆~器通論》記載,商周的青銅器分為食器、酒器、水器和樂器四大部,共50類,其中酒器24類,幾乎占到一半。酒器按用途又分為煮酒器、盛酒器、飲酒器、儲酒器,此外還有禮器。青銅器的主要成分為銅、錫、鉛,其中銅占比77.2%,錫占比12.5%,鉛占比7.2%。人體長期攝入超標(biāo)量的銅、錫,肝臟負(fù)擔(dān)會加重,不過,人體代謝功能強(qiáng)大,可以逐步將銅、錫排出,銅、錫的危害性并不大。鉛卻是有毒的,且較易溶于酒,進(jìn)入人體后很難被排出。如果酒器中的鉛含量達(dá)到7%~20%,長期使用可導(dǎo)致頭痛、癡呆、記憶力衰退、情緒不穩(wěn)定、狂躁、妄想等,癥狀類似酒精中毒。在甲骨卜辭中保存了大量殷商大臣因“酒疾”不能處理國事的記錄,譬如“疾首”“疾目”“疾耳”“疾心”“疾口”“疾舌”“腹不安”“病軟”等。記載者通通將之歸咎于“酒疾”,其實(shí),7%的酒精與7%的鉛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誘發(fā)疾病的罪魁禍?zhǔn)缀芸赡苁巧萑A的青銅器,或者說鉛中毒,鉛中毒顯然還是一種富貴病。眾大臣如此,紂王也不能幸免?!妒酚洝ひ蟊炯o(jì)》稱紂王早年“資辯捷疾,聞見其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本是萬里挑一的青年才俊,高大上的帝王,自從染上酒癖以后,卓越的君主便變得昏庸殘暴、舉止反常起來。由杰出而暴君,紂王的基因突變絕非一日之功,也非單一因素,與其將之歸咎為酒精刺激,不如解釋為慢性鉛中毒更為合理;更何況,殷人不僅盛酒、斟酒、喝酒使用青銅器,儲藏酒也使用青銅器。酒在青銅器中長期存放會生成醋酸鉛,醋酸鉛甜酸可口,酒的味道因之而更濃郁,好酒之人豈能不歡喜?醋酸鉛于酒仿佛分泌物于性,殷人沉湎其中既久,難以自拔,中毒便越來越深。如此看來,酒精不過是催情劑,鉛才是“助紂為虐”的元兇,殷商之亡或不在酒,而在鉛,在藏著鉛的酒器。

      歷史是座大熔爐,王朝更替有政治原因,有經(jīng)濟(jì)原因,有軍事原因,更有人的原因,酒或鉛只不過是這座熔爐中的催化劑而已??v然如此,酒或鉛也是脫不了干系的,看到“殷商”二字,我想到的不是青銅的獰厲之美,而是“碧血丹心”的斷腸之憾——這“碧血”便是酒,這“丹心”便是鉛,酒鉛合謀于美味當(dāng)中,一個王朝便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無獨(dú)有偶,史上被中毒的王朝不只殷商一家,“丹藥”也扮演過隱形殺手的角色。丹者,“太陰者鉛,太陽者丹也,二物成藥,服之成仙”。煉丹的藥劑主要為汞、砷、鉛、銅等,“仙丹”內(nèi)服可促使人體紅細(xì)胞數(shù)量迅速增長,讓人的肌膚變得光鮮紅潤,服用者貌似青春永駐、返老還童,實(shí)際上,卻在一步步走向金屬中毒的窮途末路。史上因迷戀煉丹而死的皇帝有14位之多,唐朝幾乎占據(jù)一半。青銅冶煉術(shù)和煉丹術(shù)可謂祖宗的兩大娛樂至死術(shù),如果說殷商是被酒淹死的,是被鉛墜死的,那么,大唐則是被丹安樂死的。

      5

      出生之初,我應(yīng)該聞到酒味的,但沒有。

      祖父酒量大,飯量大,膽量也大。據(jù)說祖父年輕時與人打賭,居然把一地的西瓜吃了個凈光。那塊地究竟有多少畝我不清楚,地里究竟結(jié)了多少顆西瓜我也不清楚,不過,既然是打賭,定是遠(yuǎn)超常人食量的。鄉(xiāng)人說,祖父留下一地西瓜皮,拍拍肚皮揚(yáng)長而去,圍觀者吧唧著嘴巴,當(dāng)場便傻了。祖父俠肝義膽,深受鄉(xiāng)人敬重,我能想象出祖父微笑的模樣,一定比西瓜還甜,也能猜到輸家的心情,自然比苦瓜還苦——辛苦侍弄半年,就這樣被祖父白白吃了去,他該多么沮喪??!據(jù)說祖父的酒量也驚人,我從未見過祖父喝酒,祖父在家也從不喝酒,但依祖父的行事風(fēng)格推測,祖父應(yīng)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祖父是暴烈的,也是慈祥的,祖父的俠骨柔腸仿佛我兒時的避風(fēng)港,祖父辭世以后,我常夢見他趕著一駕馬車穿過茫茫雪原,他站在車轅上的姿勢威風(fēng)八面,令我黯然神傷。我不明白祖父為什么總穿行在白茫茫的雪原里,但我知道,祖父彌散在我生命中的氣息雪片般沁涼,不管歲月怎樣流逝,都轍痕一樣深陷大地,清晰如初,都鞭哨一樣回蕩空中,揮之不去。我想,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祖父一定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可我從未見過祖父獨(dú)自喝酒。我想,祖父年輕時肯定喝過酒的,我剛出生時應(yīng)該聞到酒味的,可很遺憾,我一直沒有看到祖父喝酒。不過,我能感受到祖父胸中的那團(tuán)火,能體察到祖父心中的那泓水,我在祖父如火似水的懷抱中長大,我的性情里隱伏著祖父的基因和氣息。

      在20世紀(jì)70年代,喝酒的人是很少的。不是不喜歡,而是買不起,即使婚喪嫁娶,也只是一口大鍋飯而已。不過,辦事時候小范圍的酒局還是有的,能參加這樣酒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經(jīng)常喝酒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大隊(duì)支書,一個是公社放映員。大隊(duì)支書是個鰥夫,他的所有積蓄都換了酒,他常常拎著酒瓶子?xùn)|家進(jìn),西家出,酒氣迎風(fēng)嗆十里,祖父常與他開玩笑,對他的舉止卻是不齒的。公社放映員是父親的學(xué)生,父親在家鄉(xiāng)當(dāng)老師時,他經(jīng)常叫父親陪他喝幾盅,父親調(diào)到一個很遠(yuǎn)的山莊教書,他又把放映機(jī)抬到山上去看父親。其實(shí),他并非牽掛父親,而是惦記山上的野味。尤其大雪封山時節(jié),在山上喝燒酒,吃野雞野兔,于他無疑是快意人生。

      我沒有祖父的酒量,但繼承了祖父的酒風(fēng),雖然我從未看到過祖父喝酒。我生平第一次喝酒,便被趙沛灌得酩酊大醉,或與這酒風(fēng)有關(guān)。后來每次返回小城,我都要與趙沛喝幾場大酒,最初二十年,我?guī)缀趸鼗囟紨≡谒氖窒拢罱@十幾年,趙沛已非我的對手。勝負(fù)易手固然與我多年的江湖歷練有關(guān),實(shí)事求是地講,趙沛的酒量還是在我之上的,起碼他這些年的吞吐總量遠(yuǎn)非我可比的。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小城,喝酒都是男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也是男人重要的生存方式之一,男人在酒場上爭強(qiáng)好勝,就像女人在職場上賣弄風(fēng)情。酒是性情,是消遣,也是社交。于場面上打拼的男人而言,酒既是自身的生理需求,也是人際溝通的手段,既是飲食文化,也是生存無奈。當(dāng)然,酒還可以減壓,所謂借酒澆愁,其實(shí)便是自我消解心底的壓力而已。記得1989年冬天,我去酒鄉(xiāng)汾陽采訪,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如果沒有半斤酒量,就別想在汾陽官場出頭。那時的釀酒工藝相對粗糙,酒精度數(shù)也高,酒性很烈,半斤相當(dāng)于今天的八兩,一旦喝高腸胃翻江倒海也還罷了,有時膽汁、血絲都吐了出來,三天之內(nèi)什么東西都不敢聞。我那時剛出道,幾場酒下來,身子便軟了,出一趟差回來便得將養(yǎng)好幾日。我現(xiàn)在也偶爾喝高,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難受,我想這與釀酒工藝改進(jìn)有關(guān),流水線損失掉原始的酒香,酒質(zhì)卻比那時干凈得多。2013年,我在《山西經(jīng)濟(jì)日報》開設(shè)汾酒文化專欄,曾專程走訪汾酒老作坊遺址,手工釀制的原酒從管道里汩汩涌出,糧食香味熱烈濃郁,輕啜一口,舌尖生香,這種感覺是現(xiàn)代流水線無法相比的。徘徊在古老而靜謐的清代釀酒作坊,呼吸著空氣中彌散的酒糟氣味,我竟有些感動。我知道,這厚重的氣味是從地缸里散發(fā)出來的,其間活動著一些微小生命,這些嗅得到看不見的微小生命便是文化,便是歷史傳承。汾酒人一直以“古井”甘泉為傲,聲稱泉水中的微生物獨(dú)一無二,因這獨(dú)一無二的微生物,汾酒便不可復(fù)制。第一次聽汾酒人這樣講,我相信了他們的傳奇,其實(shí)我清楚,在日新月異的科技面前,微生物的獨(dú)一性是個偽命題。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汾酒廠的技術(shù)人員,對方盯著我看了半天,笑而不答。事實(shí)上,汾酒真正不可復(fù)制的東西是釀酒人與酒之間傳承千年的氣息,酒是生命,這氣息也是生命,這生命便是文化的根,仿佛當(dāng)?shù)乇牒返木骑L(fēng)。汾陽人喝酒兇猛,杏花村人更如狼似虎,在汾酒廠,即使一個年方二八的女子,只要敢坐到酒桌上來,便都是“三碗不過崗”的。

      不管怎么講,與省城相比,小城人喝酒的風(fēng)氣總歸更重一些,這或與小城生活相對單調(diào)有關(guān)。這些年小城生活今非昔比,小城人好酒之風(fēng)更是愈演愈烈。人活著總歸會遭遇各種壓力、各種不如意,酒無疑是最好的減壓閥、調(diào)味劑,福克納以描寫“約克納帕塔法縣”的世系生活著稱,他便認(rèn)為喝酒有益于減壓,且不影響寫作。??思{一生浸泡在酒精中,他明白“人者,無非是其不幸之總和而已”,看透了這一層,他便可以安坐在“喧嘩與騷動”中間,一邊喝酒,一邊講郵票一樣大的故鄉(xiāng)故事。我的故鄉(xiāng)比郵票還小,我喝酒就是喝酒,酒后便倒頭睡去,不用說寫作,連讀書都不可能。我不能喝混酒,白酒啤酒一混就醉;我很少借酒澆愁,酒里如果摻雜了愁緒,便是毒藥。去年春節(jié)前,我的高中班長因肝昏迷早逝,我覺得他便是中了愁酒的毒。班長內(nèi)向,隨和,吃苦,好學(xué),長治師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教書,現(xiàn)實(shí)與理想云泥之別,心情郁悶,常常泡在鄉(xiāng)下的小酒館借酒澆愁。前些年他調(diào)回城里,不久又被提拔為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生活境遇剛有好轉(zhuǎn),肝臟卻被酒精燒壞,大病一場。最近幾次回老家同學(xué)小聚,看到他坐在飯桌前滴酒不沾、悶悶不樂的樣子,我難免傷感。人這一輩子誰都有可能遭遇滑鐵盧,不管順境逆境,既沒必要把好事看作一朵花,也沒必要把挫折當(dāng)成世界末日。任何時候日子都得自己過,心情都須自己調(diào)理,怨天尤人怨恨的其實(shí)是自己。我也走過麥城,經(jīng)歷過一段被權(quán)貴“隔離”的日子,當(dāng)權(quán)者專橫跋扈囂張乖張之甚,不可理喻,在局外人看來,我即使不跳樓,也該抑郁的。然而,我該喝酒還喝酒,該讀書還讀書,該寫作還寫作,終于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心中便是歡喜的,《蟲洞》便是我從磨難中揀拾回來的一塊卵石。人生并不總是風(fēng)和日麗,刮風(fēng)也罷,下雨也罷,總歸是有緣由的,即使無來由的無妄之災(zāi),又何必掛懷呢?災(zāi)難也是身外之物,它在你心中,你便為災(zāi)難所困;你不把它放在心中,它便什么也不是。酒也如此,喝便去喝個痛快,不喝便遠(yuǎn)遠(yuǎn)離開,好酒不可怕,借酒澆愁很可怕,做一個借酒澆愁的酒鬼更可怕。酒本性情之物,你高興,它便高興;你悲傷,它便悲傷;好酒而不識酒性,就像愛一個人卻不懂對方的心,如此癡迷怎么能修成正果呢?

      我的同代人多已年過半百,好酒者也多30余年酒齡,閱歷相仿,境況相近,生活圈的朋友或因貪杯變得遲鈍,甚至癡呆起來,文化圈的朋友卻越喝越精神,越喝越思維敏捷,尤其詩人們。即使文學(xué)圈,詩人也比小說家、散文家好酒,如此差異顯然非生理原因,或者說,詩人天生就是長不大的孩子,酒于他們不過是快樂之源。在我的日常應(yīng)酬當(dāng)中,與詩人的聚會最是難忘。多是性情中人,多好酒,詩人的聚會便多了幾分曠達(dá)和豪放,每每酒至酣處,或吟誦,或放歌,詠之歌之便是生命常態(tài)。徜徉在詩或民歌當(dāng)中,這樣的生命無疑是飛揚(yáng)的,是迷狂的,是可以忘卻憂愁的。

      去年秋天的一個周末,偶遇幾位中年朋友。都是知天命之年,官場的不再思進(jìn)取,商場的不再圖發(fā)財,我非官非商,無欲無求,那場酒便喝得酣暢,喝得釋然,談笑之間,竟至凌晨。翌日醒來,我寫下《以一場大酒迎接這個秋天》:

      年正半百,往來的都是半百的人

      突然想到往來無白丁的話

      誰曾這么吹噓?誰現(xiàn)在還這么吹噓?

      感覺就像有錢人彈奏一枚銅錢

      銅臭氣頂風(fēng)十里,好好一個夜晚

      就這樣被熏黑了。其實(shí),我本來想說

      被調(diào)戲或被強(qiáng)暴了,可我年正半百

      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嘴下留情,口中積德

      都是半百的人了,沒有窮得叮當(dāng)響的

      沒有富得流油的,沒有紅得發(fā)紫的

      也沒有黑得發(fā)紫的。恰好是周末

      恰好遇見,恰好都是松松垮垮的人生

      那么,我們喝酒吧,一直喝到凌晨

      以一場大酒迎接這個秋天的到來

      半百人的放縱,或許才是真的放縱

      寫完這首詩,我想起福克納說過的一句話:“一個男人50歲之前不應(yīng)該暴飲,相反50歲之后如果不痛飲,就是愚蠢的?!备?思{的話曾讓我費(fèi)解,直到知天命之年,我才恍然明白,男人50歲之后喝的其實(shí)不是酒,而是通透的人生。

      6

      文人好酒,性情使然。

      人若只單純好酒,不論他荒唐到什么程度,都無傷大雅。酒若與鬼祟的政治攪在一起,便有幾分齷齪,甚至是毒藥。鴻門宴如此,青梅煮酒論英雄也如此,杯子一旦落地,有人便會掉腦袋的。說到酒便不得不提曹操,公道而言,曹操做文青時還是可愛的,一沾染到政治,他便是白臉一張,有幾分奸猾,還有幾分流氓。當(dāng)然,政治這張臉譜本就不靠譜,曹操到底什么德行,今人說不清楚,古人也說不清楚,單就性情而言,我倒覺得“對酒當(dāng)歌”的曹操還算得上率真。一首《短歌行》“繞樹三匝”,活脫一個酒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更令酒君子視為知己,內(nèi)心深處,曹操顯然把酒當(dāng)作了紅顏,尤其吟到“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儼然酒癡。只不過,此等酒癡曹操當(dāng)?shù)茫藙t當(dāng)不得。魏蜀吳三國爭霸,天下分崩離析,糧食作為軍需之資都不夠,豈可浪費(fèi)在釀酒上?于是,曹操、劉備同時下令禁酒,劉備禁酒不分青紅皂白,竟然罪及家有釀具之人。某日,簡雍陪劉備逛街,看見一對男女同行,便說道:“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縛?”劉備問道:“卿何以知之?”簡雍答道:“彼有其具,與欲釀?wù)咄??!眲渎勓源笮?,便放了錯抓的人。有家具便等于準(zhǔn)備干壞事,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劉備禁酒只不過是禁出一則帶葷味的冷笑話,曹操卻是看碟下菜。曹操有事命人去找徐邈,徐邈喝得沉醉,自稱“中圣人”,不來復(fù)命。曹操大怒,欲懲之,手下勸道:“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圣人,濁者為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好酒者不敢稱酒為酒,卻說清酒為圣人,濁酒為賢人,也是奇觀一道。今人應(yīng)對“八項(xiàng)規(guī)定”,把茅臺倒于水壺中,與古人以“圣”喻“清”,以“賢”喻“濁”相比,今人搗鬼也好生無趣。曹操知道徐邈喝酒只是喝酒,從不枉議政治,便放過徐邈,徐邈酒照喝,官照升,還浪得“中圣人”雅號??兹谡讨敖ò财咦印敝椎拿?,與曹操針尖對麥芒,談?wù)摰?,便沒有“中圣人”的幸運(yùn)了?!逗鬂h書·孔融傳》記載,建安年間,曹操“表制酒禁”,孔融“頻書爭之”,《與曹公表制酒禁書》更令曹操好生難堪:

      夫酒之為德久矣。故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齊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圣。樊噲解卮鴻門,非豕肩鐘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yǎng)、東迎其主,非飲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于漢。屈原不酺醩醊醨,取困于楚。由是觀之,酒何負(fù)于政哉!

      孔融“酒之為德”論直戳曹操“飲酒喪德”要害,曹操還是忍了。宰相肚里能撐船,曹操還是有雅量的,孔融一而再,再而三,處處與曹操過不去,便不得活了:“建安十三年八月壬子,曹操殺太中大夫孔融,夷其族?!?/p>

      孔融看似死在較真上,其實(shí)是死在“尊崇天子”的政治主張上。較真是文人風(fēng)骨,較不得真時,文人們便去酒中尋求解脫,酒若不夠勁道,便去吃藥。魏晉南北朝三百余年,大體處于國家有病、名士吃藥狀態(tài),政治若是黑暗,便是不講天理的。孔融遭滅門,正始名士轉(zhuǎn)而去清談老莊,按說夠乖了,還是躲不過,何晏只不過是帶頭吃了五石散,也人頭落地。魯迅先生說五石散是一味毒藥,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qū)⑺幏铰约痈淖儯愠蚤_頭了。魯迅先生是學(xué)醫(yī)的,他的話應(yīng)該不會錯,錯在何晏們越吃越精神,越精神越多嘴,及至竹林七賢只能清談,且一齊喝酒,嵇康還獨(dú)個兒邊喝酒、邊堅(jiān)決吃藥。魯迅先生一針見血:何晏、嵇康和夏侯玄,吃藥的三個都被殺,只喝酒的阮籍蒙混過關(guān)??磥沓运幍拇_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吃類似“搖頭丸”的藥。在大家都得病的年代,你做個病人也就罷了,何苦要吃藥呢?倘若不愿做病人,做個酒鬼也成,像阮籍一樣,司馬氏不是要與阮家談婚論嫁嗎?阮籍便連續(xù)醉他兩個月不醒,看你還談不談?

      魯迅先生把魏晉風(fēng)度歸結(jié)為藥與酒、姿容、神韻,我倒覺得魏晉風(fēng)度便是一干朋友聚在一起的氣場,吃藥如是,飲酒如是,賦詩、作畫、寫字和玄談也如是。世道惡俗,名士們或放浪形骸、任情恣性,或煙云水氣、風(fēng)流自賞,或托杯玄勝、遠(yuǎn)詠莊老,或優(yōu)游林下、種菊南山,他們一心想做一朵清峻通脫的云去,可他們忘記了,大地污染了,天空豈能干凈?

      吃藥是會死人的,于是,劉伶便去作《酒德頌》,一味贊美“大人先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眲⒘婷搨€精光,坐在家里“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人見而嗤之,劉伶反唇相譏:“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裈衣者,內(nèi)衣褲也。劉伶譏諷別人跑到他褲襠中去了,如此寬袍里的風(fēng)度只有“大人先生”做得出來。魏晉文士狂悖,說白了就是一心想從黑暗中逃出來,邊避禍,邊透口氣,“形在廟堂之上,而心懷江湖”,最好的出路便是東籬采菊或竹林飲酒。采菊是隱,飲酒是隱,吃藥其實(shí)也是隱,士人們被黑暗的政治逼到精神分裂的角落,不得不結(jié)伴去扯淡,魏晉風(fēng)度,實(shí)是藏著不得已的。魏晉文人從不相輕,同志者一起嗑藥,一起狂飲,一起捉虱子,總歸要把自己麻醉了,再去得道成仙。然而,也不是誰想隱便能隱的,嵇康一心做鐵匠,禍?zhǔn)逻€是找上門來。

      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婿,曹氏、司馬氏火并,嵇康不愿吃里扒外,只得躲在云臺山下的小院打鐵,累了便去竹林讀書。我的祖母祖籍河南修武,離云臺山不遠(yuǎn),那一帶的風(fēng)景我還是熟悉的。我想嵇康的院子應(yīng)該建于緩坡之上,院外是竹林,竹林旁有山泉,有小溪,院中則擺放石桌、石椅和琴臺。當(dāng)然,酒葫蘆是不會少的,它們便掛在屋檐下、樹杈上,不僅風(fēng)景別致,還略顯招搖。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嘯聚于此,喝酒,賦詩,清談,佯狂,倒也自在。不過,七賢的嘯聚與綠林不同,不夸張地說更像口技交流。阮籍最擅長長嘯,嘯聲遠(yuǎn)播數(shù)里。阮籍上山碰到世外高人,與人家談?wù)撐闹挝涔Γ思也焕?,他便長嘯,高人聞聲大笑,也和以長嘯,然后飄然而去。嵇康也擅長長嘯,他的嘯聲清亮如水,不夾帶任何雜質(zhì)。山濤、王戎的嘯聲則有些世故,起伏之間隱藏著狂笑與悲聲。七賢本來是以長嘯消遣時光的,竹林外的讀書人也競相仿效,見面時盯著對方半天不說話,然后長嘯一聲,扭頭便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神經(jīng)病。七賢由著性子在竹林里玩,倒也高興,突一日,鐘會來了。鐘會是草書之父鐘繇之子,曾在曹操手下為官,后投靠司馬昭,紅得發(fā)紫。鐘會乘肥馬,著綢緞,慕名來見,嵇康自管樹蔭下赤膊掄錘打鐵,眼皮抬也不抬一下。鐘會不敢打擾,一旁呆呆看了一會,轉(zhuǎn)身便走。嵇康這才冷不丁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會敬畏嵇康,之前曾撰寫一部《四本論》,求教嵇康,又怕不入嵇康法眼,在門外徘徊來徘徊去,心底惴惴,竟“于戶外遙擲,便回怠走”,頗有些做賊的意思。如今鐘會搖身一變,地位顯赫,再次登門造訪,嵇康依然不理不睬,鐘會便記恨在心。

      竹林里的七個男人雖個個好酒,酒量卻各異,喝酒方式也不同。嵇康“飄飄然有神仙之慨”,但因服用五石散,只喝冷酒不喝熱酒。阮籍有酒必醉,常爛醉如泥。山濤做人最寬容,酒量也最大,號稱能飲八斗,沒人見他醉過。劉伶流傳下來的文章只有《酒德頌》,狂飲故事卻一籮筐。母親去世,劉伶正在下棋,下完去奔喪,在母親遺體前“飲酒二斗,吐血三升”,當(dāng)場哭暈過去。向秀酒量稀松,三杯下肚便臉色通紅。王戎吝嗇,愛酒卻不買酒。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像阮籍一樣有酒必醉,且喜光天化日下裸體獨(dú)飲。一日,阮咸與親友飲酒,見幾頭豬直奔酒盆而來,情急之下竟與豬搶酒喝,“與豕同飲”一時傳為笑談。七賢酒酣耳熱,彈琴唱歌,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喝酒,吃藥,玄談,學(xué)術(shù)氛圍濃厚,嵇康寫《養(yǎng)生論》,向秀便去寫《難養(yǎng)生論》,嵇康便又寫《答難養(yǎng)生論》,口生蓮花,面紅耳赤,辯到最后還不傷和氣。七賢本已驚世駭俗,突一日,又來了個呂安。呂安效仿嵇康開了一片“灌園”種菜,閑暇時與嵇康切磋養(yǎng)生術(shù),情同手足。那時的竹林儼然世外桃源,直到山濤出仕,一直是竹影疏朗、月靜風(fēng)清的。

      山濤投靠司馬師做官,嵇康樹下打鐵,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無所謂誰對誰錯,何況山濤的官聲還不錯。山濤偏要推薦嵇康接任他的吏部郎,便有些不解風(fēng)情,好心辦了壞事,或者說在不合適的時機(jī)做了一件不合適的事。嵇康不肯同流,疾書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把山濤狠狠奚落了一番。其實(sh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嵇康并非與山濤絕交,而是與司馬家族決裂,嵇康對山濤的為人做事還是打心底認(rèn)可的,否則也不會托孤于山濤。嵇康一心“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自然也被政治調(diào)戲了,哪里還能找到安身的凈土?嵇康借山濤而打司馬昭的臉,便是在芥蒂之上種下更深的芥蒂,這筆賬司馬昭早晚要算的。不久,呂安貌美之妻被兄長呂巽迷奸,呂安欲狀告呂巽,嵇康勸呂安家丑不要外揚(yáng)。嵇康與呂氏兄弟素有交往,本想做個和事佬,息事寧人,呂巽卻惡人先告狀,反誣呂安不孝,把呂安送進(jìn)大牢。嵇康義憤填膺,又寫信與呂巽絕交:“古人絕交不出惡言,從此別矣。臨書恨恨!”君子就是君子,憎愛分明,分手雖不惡言相向,恨恨之后卻跑去為呂安做證。呂巽和鐘會勾肩搭背,過從甚密,二人便借機(jī)指責(zé)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構(gòu)陷嵇康謀反。司馬昭早對嵇康不滿,遂順?biāo)浦郏n呂安、嵇康大辟之刑。

      嵇康將刑東市,消息傳開,三千太學(xué)生集體上書“請以為師”,遭到司馬昭拒絕。行刑之日,嵇康一襲長袍,一雙木屐,偉岸之軀迎著太陽而立,仿佛長發(fā)飄飄的世外仙人。嵇康一生愛琴,平時常擇雅靜高崗之地、風(fēng)輕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撫琴一曲,以抒胸臆。行刑那日,前來為嵇康送行的人逾萬人,場面宏大。嵇康卻平常一般神氣自若,孤傲不群,當(dāng)眾撫了一曲《廣陵散》。琴聲起處,但見白虹貫日,風(fēng)停云滯,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曲罷,嵇康顧看日影,慨然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一代名士的最后風(fēng)流魂注《廣陵散》,曲終弦斷,他逍遙的背影似鶴,卻透出絕世的凄涼!

      山濤贊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dú)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p>

      站姿如此之美,人靈也;醉態(tài)如此之美,酒魂也。

      7

      “不用去理會那些教堂、建筑或城市廣場,如果你想了解一種文化,就去當(dāng)?shù)氐木瓢衫镒粋€晚上”。第一次讀到這段文字,我便相信了海明威的洞察力,就像很多人把斗牛、拳擊、釣魚,還有酗酒,當(dāng)作海明威的硬漢標(biāo)簽。誰都有鮮明之處,但以標(biāo)簽來界定個性無異于肢解。當(dāng)然,肢解也是一種無奈,因?yàn)槿嗽缫蚜?xí)慣了以偏概全。1952年,在古巴海岸,海明威把一只酒杯舉到海風(fēng)中,陽光從杯中穿過,他凝視著冰塊下清澈的液體,聯(lián)想到海洋:“冰塊的凝聚處如船之航跡,其通透處恰如駛過沙質(zhì)海床的淺水中的船首切開的海水顏色……”翻譯文字仿佛加了冰塊的酒,整杯液體看上去不再流暢,但這并不妨礙海明威把他的酒世界想象成藍(lán)色海洋。我如果也舉著一杯透明液體站在陽光下,我會想到什么?

      在海明威的時代,酒吧或許還溫文爾雅,否則,海明威不可能獨(dú)坐一個晚上。海明威的硬漢形象符合正統(tǒng)的牛仔標(biāo)配,布考斯基與其相比更像一個街頭無賴。是的,布考斯基就是一個無賴,一個口不離酒、煙不離手的老光棍。布考斯基像一只鼴鼠,隨時出沒在洛杉磯的流浪漢、妓女中間,口無遮攔,酒至上,性至上,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堪與海明威比肩,卻并未傳承海明威騎士精神中最高貴的部分。騎士和光棍,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精神符號,即使二者具有同等強(qiáng)烈的生命力和同樣敏銳的生活洞察力。美國搖滾音樂人湯姆·維茨無疑是布考斯基的同情者:他“看到了角落里誰也沒有去過那么遠(yuǎn)的黑暗……他為那些沒有自己的聲音的人吶喊”。我卻覺得“吶喊”這個詞于布考斯基有些夸張,布考斯基只不過是喜歡在深夜醉醺醺地嘲笑或號叫而已。如果說,海明威有資格躺在陽光明媚的古巴海岸,優(yōu)雅地想念《老人與?!罚敲?,布考斯基只配跌跌撞撞在無窮盡的黑暗中,痛飲他的“苦水音樂”。是的,布考斯基一生都在嘲笑或號叫,他被黑暗撞得鼻青臉腫,即使走投無路,他也只會演出一次自殺未遂——煤氣令其昏睡又醒來,仿佛又一場宿醉。在布考斯基的街巷深處,酒吧就是酒吧,是他喝酒和搭訕女人的地方,布考斯基在此沉溺,陷落,掙扎,他不可能是海明威,即使“地獄的海明威”也不是。不過,布考斯基是有野心的,他“唯一的野心就是根本不成為任何什么人”,布考斯基擁著死亡冰冷的身體心安理得地睡去,他的文字缺少正常人的溫度:“我父親的葬禮像是一個冷漢堡。”在短篇小說《父親之死Ⅰ》中,布考斯基開篇便把父親冷藏了,一個把父親的葬禮與酒、性和亂倫一鍋燴的人,怎么會真的自殺呢?

      自殺于海明威是一種榮譽(yù),布考斯基卻覺得“死亡真是非常無聊?!劳稣娴暮苡薮馈!辈伎妓够矚g侃侃而談,喜歡不合時宜地侃侃而談,他在接受好萊塢演員、詩人西恩·潘采訪時赤裸裸地說道:

      別再談什么酒吧。它已完全不屬于我?,F(xiàn)在,當(dāng)我走進(jìn)酒吧,簡直讓我作嘔。我見過那么多東西,真他媽的多啊——這些東西你知道,當(dāng)你年輕時,你喜歡和某個家伙掰手腕兒,你知道你在裝他媽的男子漢——想把娘們兒搞到手——現(xiàn)在我這把年紀(jì),這些都不需要了。

      走進(jìn)酒吧只是去撒尿。在酒吧太多年了。進(jìn)去只會讓人受不了,我會走出門,一陣嘔吐。

      《時代周刊》送給布考斯基一頂高帽,稱他是美國底層社會的桂冠詩人,我不知道這算褒獎,還是貶低——詩人就是詩人,為什么是美國底層社會的呢?美國高層社會又在哪里?誰又是高層社會的桂冠詩人?所謂人權(quán)或平等,看來也是一頂高帽,布考斯基從愛上酒的那一天開始,就不曾掌握過任何高級的生活技能,除了寫作,與他有關(guān)的職業(yè)都毫無體面可言:洗碗工、卡車司機(jī)、裝卸工、郵遞員、門衛(wèi)、加油站服務(wù)員、庫房跟班、倉庫管理員、船務(wù)文員、停車場服務(wù)員、紅十字會勤務(wù)員和電梯操作員……即使混進(jìn)文化圈,他也只能靠撰寫《一個老淫棍的手記》一類的專欄換酒,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做一個真詩人。職業(yè)于布考斯基而言從來說明不了什么,他只不過是在討生活,只不過是在想方設(shè)法活下去,就像他詩歌或小說里的社會邊緣人——落魄作家、人渣詩人、無賴畫家、無業(yè)游民、酒鬼、色狼、妓女,這一大堆符號一樣的人物在他的作品中浪聲浪語,他們只不過是替他把生活偽裝撕成一條條尿布,然后毫無遮攔地掛在陽臺上,就像他在《人渣的悲傷》結(jié)尾處所宣稱的:“所有的褻瀆,一覽無余?!?/p>

      布考斯基擁有酒鬼所必需的一切基因,酒于他是懲罰,也是獎賞。13歲那年,他遭到酒鬼父親的虐待和打罵,開始去喝酒。后來,他拼命寫詩和小說,又不斷被《大西洋周刊》和《哈巴雜志》退回,對此,他的回應(yīng)直截了當(dāng):“給他們地獄,我成酒鬼?!庇趾髞恚迳即壭蟆恫辉O(shè)防的城市》邀請他寫專欄,吹捧他是“洛杉磯最棒的作家”,他卻以詩人自居,毫不領(lǐng)情:“那是他媽的侮辱!”對方卻不以為意:“不管如何,我們要你寫一個專欄。”酒鬼的要求也很簡單:“給我一杯酒,你就有了?!辈伎妓够鶑牟浑[瞞自己對酒精的狂熱,他在《一家地下報紙的生與死》的文章中揚(yáng)揚(yáng)自得地回憶道:“我在我的住處找到了一瓶酒,喝了,又喝了四罐啤酒,寫出第一個專欄。那是關(guān)于我在費(fèi)城上過的一個三百磅的妓女。寫得很不錯。”

      布考斯基最喜歡四樣?xùn)|西:酒,女人,賭馬,古典音樂,酒無疑居于首位。不管蝸居家中,還是接受采訪,或者參加詩歌朗誦會,布考斯基都在不停地喝酒。布考斯基宣稱寫詩“必須像暢飲啤酒后第二天早上拉屎那樣噴涌而出”,詩的圣潔在他的文字中瞬間墮落成一次排泄,一張公開發(fā)表的照片還為他的言行做了生動注解——他坐在馬桶上,一邊看雜志,一邊吹酒瓶子。布考斯基的語言極具畫面感,如果配上他的自言自語,無疑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詩人酒鬼形象:“我始終一手拿著酒瓶,一面注視著人生的曲折、打擊與黑暗。對我而言,生存,就是一無所有地活著?!币粺o所有地活著,這是多么顛覆世俗的偉大理想?。≡敢饨蛹{他的人,又該擁有怎樣的胸襟呢?1971年,雷蒙德·卡佛邀請布考斯基出席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圣克魯斯分校的詩歌朗誦活動,卡佛趕到機(jī)場時,發(fā)現(xiàn)布考斯基已經(jīng)在飛機(jī)上喝高了。歡迎晚宴上,布考斯基的手不停地在卡佛老婆身上摸來摸去。朗誦會上,布考斯基一邊狂飲杜松子酒,一邊不停地羞辱聽眾,他的表演被人斥責(zé)為“向所有中產(chǎn)階級學(xué)生的頭上撒尿”。朗誦會結(jié)束,卡佛為布考斯基舉辦了小型派對,布考斯基一進(jìn)房間便問:“酒在哪里?”布考斯基后來回憶,只記得“我們喝了一整夜酒”。第二天早晨,卡佛帶他去吃早餐,他卻拉上卡佛直奔酒吧,最后怎樣去的機(jī)場,卡佛也記不起來了。

      布考斯基一次可以喝三十瓶啤酒,在睜眼之前、閉眼之后,他的世界里只有酒。布考斯基告訴好友西恩·潘:

      酒精可能是你來到這世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反正和我匹配。對……這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兩個東西。所以……我們形影不離。對于大多數(shù)人,這絕對是毀滅,而我完全不同。我喝醉時可以寫出所有更棒的東西。即使和女人談情說愛,你知道,我也總是沉默寡言。所以酒精讓我過性生活,讓我更自由。這是一種釋放,因?yàn)槲也畈欢嗍且粋€羞澀的人,孤僻的人,酒精讓我成為這樣的英雄,穿越時空,做所有膽大妄為的事……所以我喜歡它……真的。

      布考斯基說他是羞澀的,我笑了。我說酒是布考斯基的膽,你信嗎?事實(shí)上,一旦離開酒瓶,布考斯基就會失魂落魄。1954年,布考斯基因酗酒過度而導(dǎo)致出血性潰瘍,差點(diǎn)丟了老命。即便如此,布考斯基仍不考慮將酒戒掉,他說:“沒有酒,我就是個無趣的人?!本剖遣伎妓够闹紕瑢懽鞯拇呋瘎?,沒有酒,他的身體和思維都是僵硬的,寫作就更困難了。在他的眼里,酒和一面墻壁、一架打字機(jī)、一張白紙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清醒讓布考斯基變得平庸,他只有在“討厭的宿醉的打擊下”,在“再喝一杯或者再刮一刀”的誘惑下,才能把詩食物一樣“嘔吐”出來。布考斯基仿佛阮籍的西方版,但阮籍之狂是佯狂,布考斯基之狂是真狂,二人顯然并非徹底的同類。布考斯基還把李白引為同道,感慨“他也喝酒,他把詩扔進(jìn)火里,順?biāo)拢⑶液染啤?,但李白是酒仙,布考斯基是酒鬼,仙和鬼顯然也非同道。不過,布考斯基與李白還是惺惺相惜的,他從李白身上看到了自己:“我常常在小巷醉倒,我可能會再次醉倒”,至于明天,“似乎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guān)。你明白吧?”直到與文學(xué)經(jīng)紀(jì)人約翰·馬丁交往并簽約,布考斯基才不用為買一瓶酒發(fā)愁,這個時候,他的身體已被酒精徹底摧垮。多次手術(shù)之后,1989年,布考斯基因肺結(jié)核不得不接受戒酒治療,但這也是暫時的。布考斯基說:“戒酒的酒鬼與重生的基督徒是最糟糕的……”

      “我是個靠孤獨(dú)過活的人,孤獨(dú)之于我就像食物跟水。一天不獨(dú)處,我就會變得虛弱”。這是一個酒鬼的獨(dú)白,酒是他孤獨(dú)時的朋友,是他虛弱時的食糧。1994年3月9日,布考斯基因白血病在南加州去世,享年73歲。死后,他的墓碑上刻著這樣一句話:“不要嘗試”——

      醉倒在某個城市黑暗的街道。

      是夜晚。你迷路了,你的家

      在哪兒?

      你進(jìn)了一家酒吧去找自己,

      點(diǎn)了蘇格蘭威士忌和水。

      該死的酒吧,這么潮濕,你的

      袖子被弄濕了

      一大片。

      這是一家黑店——蘇格蘭威士忌沒味兒。

      你點(diǎn)了一瓶啤酒。

      穿著裙子的死神夫人

      向你走過來。

      她坐下來,你替她買了瓶

      啤酒。她身上發(fā)出沼澤的臭味。她把一條腿

      壓在你的身上。

      酒保咯咯地笑了。

      你讓他有些擔(dān)心,他不知道

      你是警察、殺手、瘋子

      還是

      白癡。

      你要了一瓶伏特加。

      你把伏特加倒進(jìn)啤酒瓶

      直到倒?jié)M。

      凌晨一點(diǎn)。死牛的世界。

      你問她,腦袋值多少錢。

      你把酒一飲而盡。有股

      機(jī)器潤滑油的味道。

      你把死神夫人撇在那兒,

      你把那個咯咯發(fā)笑的酒保

      撇在那兒。

      你已經(jīng)記起你的家

      在哪兒了。

      你家里的餐具柜上

      有整瓶的酒。

      你家里滿是亂七八糟的

      煙頭。

      “糞堆星球”上的杰作。

      愛在那里大笑著

      死去。

      8

      “不要嘗試”,布考斯基說。

      柴然卻在不斷嘗試。

      20世紀(jì)90年代初,作協(xié)十大酒徒聚會震動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山西省作協(xié)所在地),張石山還以此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晉陽酒徒》,發(fā)表在《黃河》雜志上。記得那天是正月十六,張石山、張銳鋒、趙瑜、李克仁、雪野、病夫、郭克、劉淳、豐昌隆、柴然十人決定比拼一場大酒,這十人當(dāng)中,張石山是小說家,張銳鋒是散文家,趙瑜是報告文學(xué)作家,李克仁是劇作家,劉淳是畫家,其余都是詩人。我那時不勝酒力,無緣躋身十大酒徒之列,卻有幸與陳建組共同擔(dān)綱監(jiān)酒官,親歷了那場盛會。寒風(fēng)瑟瑟中,十人陸續(xù)到達(dá)酒店,進(jìn)門之始,還個個落下墨寶,簽下大名。豐昌隆專程從大同趕來,拉達(dá)車的后備廂裝了一箱玻璃瓶汾酒、一箱太原高粱白,病夫?qū)iT安排手下全程攝像,儀式之正規(guī)不亞于一場外交酒會。落座之后,每人自選一瓶白酒,擺在自己面前。之前議定,喝酒期間不得離席,不得罵娘,不得撒酒瘋,視每人的酒量酒風(fēng)酒姿,最后選出酒仙、酒圣、酒鬼、酒徒,并成立酒徒協(xié)會等。當(dāng)然了,誰第一個喝干瓶中酒而不醉而不胡言亂語,誰便是贏家。哪知眾人剛落座,來時已滿身酒氣的柴然不到十分鐘,面前的酒瓶便空了,再一轉(zhuǎn)身,人已不知去向。比賽還未分出高下,十大酒徒已然少了一人,大家少不了到處去找柴然,酒興便有些闌珊。直到酒席散去,柴然依然蹤跡全無,次日大家才知道,柴然幾口干掉一瓶高粱白,去酒店后面小解,走到鍋爐旁邊,一頭栽到煤灰堆里酣然睡去。

      在柴然早年的詩酒歲月里,十大酒徒聚會僅是個小插曲,柴然的酒量不敢說喝遍三晉無對手,詩酒情懷卻是罕逢敵手的。在我認(rèn)識柴然不久,柴然突然決定去流浪,他哼著《橄欖樹》,只身北上忻州、朔州、大同,每日與彭圖、呂新、豐昌隆等文友喝酒論詩唱歌,樂不思蜀,三個月后才想起家中妻兒,醺醺然返回太原。那是1989年,柴然還在迎澤賓館上班,遇到這樣的天才員工,賓館老總也是徒喚奈何。那個年代,酒還是奢侈之物,在柴然年輕的生命里,酒卻是不可或缺之物,甚至是他思考和感悟生活的方式。1986年早春,柴然陪同豐昌隆去汾陽縣的冀村討債,村長把七八位村干部找來,在村委會大院設(shè)宴招待。酒剛上來,柴然和豐昌隆便把小酒盅換成茶水杯子,村長拿小酒盅與他倆碰杯,他倆脖子一仰便三兩下肚。那天中午,豐昌隆喝了九大杯,大概二斤七兩。柴然喝了十二大杯,差不多三斤六兩。村委會的窗臺上擺了整整十個空酒瓶子,酒鬼詩人的豪放讓酒鄉(xiāng)人大開眼界,村長當(dāng)場表態(tài)馬上還錢。大酒之后,柴然和豐昌隆無法入睡,便從村委會轉(zhuǎn)悠出來去看村長,卻見村長躺在炕上打點(diǎn)滴。離開村長家,二人又在村中繞了一圈,三點(diǎn)半左右回到村委會,雙雙倒頭睡去。柴然被尿憋醒,睜眼發(fā)現(xiàn)豐昌隆不在,他四處尋找,一不留神跌倒在廢棄的倉庫里,整張臉濺滿地上堆放的火堿,生澀難受。柴然隱約看見灶臺上有口大鍋,鍋里好像盛著水,他踉蹌過去用鍋里發(fā)亮的東西洗臉,臉頰頓時火燒火燎。柴然大喊一聲,從庫房跑出來,村民聞訊趕緊端來涼水,他洗過之后,面部爆裂般疼痛,好端端一張臉便桃花似的一朵朵綻放開來。鍋里的東西本是廢硫酸,廢硫酸遇到火堿,發(fā)生酸堿中和反應(yīng),散發(fā)的熱量并不大,他的臉僅是做了一回化學(xué)反應(yīng)池。后來他又用水去洗,火堿遇見水,立馬沸騰,那張臉便變成一座石灰爐。好在柴然的生命力極強(qiáng),臉上的膿包被他一塊一塊撕掉以后,皮膚竟愈發(fā)白凈細(xì)嫩。

      柴然不僅把酒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喝得顛三倒四,還在高等學(xué)府北京大學(xué)喝出一個五湖四海來。1991年春夏之交,柴然和朋友跑到北大勺園的地下室酒吧撒酒瘋,喝到最后,桌子拼桌子,沙發(fā)對沙發(fā),竟將酒吧里所有的黑人兄弟和白人女性聚在一起狂飲,仿佛盛大的中國啤酒節(jié)?!叭澜绲呐笥丫评飯F(tuán)結(jié)起來。喝酒,喝酒!干杯,干杯!”柴然高喊著,酒吧的保安被他搞得十分緊張。第二天上午,柴然走出勺園,看見門前坐了一溜黑人兄弟,他們對柴然訴苦道:朋友,我頭疼。還有一次,柴然囊中羞澀,去找郭克借錢,錢剛到手,他又邀郭克一起去喝酒,郭克哭笑不得。酒店坐下,點(diǎn)菜上酒,酒至半酣,柴然旁若無人地高歌起來。鄰桌先是好奇,繼而鼓掌、喝彩、敲桌子,最后干脆把自己的酒菜一并端將過來,兩桌合一桌,仿佛多年不見的老友邂逅。酒足飯飽歌罷,鄰桌替柴然買了單,大家戀戀不舍地握手告別,卻誰也不知對方姓甚名誰。

      早些年,不管詩友聚會,還是朋友喜宴,柴然酒后總愛高歌一曲《我的太陽》,聲若洪鐘,儼然帕瓦羅蒂,引得圈外人側(cè)目,眾詩友大呼小叫。我第一次聽柴然在大庭廣眾唱歌,是在雪野的婚禮上,那些年,雪野的家就是酒徒的根據(jù)地。有一次,柴然從雪野家喝酒出來,騎車逆行上了新建南路,恰在這時,一輛公交車迎面駛來,柴然來不及躲避,自行車徑直向公交車撞去。只聽“砰”的一聲,柴然和自行車安然無恙,公交車頭部卻被撞出一個大洞。公交車司機(jī)嚇得臉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柴然卻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責(zé)問人家怎么開車的。同樣是20世紀(jì)90年代,同樣是雪野家喝酒出來,唐晉酒后的故事則儒雅得多。凌晨酒散,唐晉騎車走在新建南路上,走著走著便倒在馬路邊,自行車蓋在身上,兀自呼呼睡去,夢中還在喃喃自語好酒。晨曦中,掃馬路的大媽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躺在馬路邊擁車而眠,不禁大駭。她以為出了什么事,趕緊去推唐晉,唐晉卻揉揉惺忪的眼睛,微笑著道聲“謝謝”,起身騎車悠然回到家中。

      在20世紀(jì)90年代末,我和柴然迷上小說寫作,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思{,討論零度敘述,柴然是零度敘述的執(zhí)迷不悟者,我是癡迷者??尚Φ氖牵疫€自以為是地提出了所謂的臨界敘述概念,認(rèn)為“真正的藝術(shù)只呈現(xiàn)一種臨界的生命、臨界的情感和臨界的思想”。初涉小說,我寫得辛苦,內(nèi)容也單一,譬如打麻將便寫了《麻點(diǎn)》短篇系列,炒股票便寫了小長篇《浮動籌碼》。我與柴然、唐晉都是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寫詩的,我那時的詩歌大多沒有發(fā)表,客串的幾個小說差不多全部見諸報章,命運(yùn)就是如此弄人。本世紀(jì)初,我被臨界語言、臨界人物、臨界故事搞崩潰了,對文字心生厭惡,便去幫朋友打理一個叫“特產(chǎn)網(wǎng)”的網(wǎng)站。網(wǎng)站沒有文字編輯,我請柴然到公司整理“特產(chǎn)”詞條,雖是商業(yè)行為,他對文字的苛刻也幾乎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我對文字也很苛刻,柴然顯然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做網(wǎng)站那些年,恰是互聯(lián)網(wǎng)由高潮轉(zhuǎn)入低谷時期,燒掉投資方的50萬,網(wǎng)站關(guān)門大吉,之后,我很少到文學(xué)圈走動,與柴然的往來也少了。2008年初,我因好奇而開博客,因博客又回歸文學(xué),飯桌上再遇到柴然,發(fā)現(xiàn)他戒了酒,戒了煙,人也比從前安靜許多。安靜下來的柴然這期間卻寫了許多不安靜的文字,詩歌觸角也轉(zhuǎn)向底層生活,歌廳、桑拿、小姐、嫖客似乎是他熱衷的題材?!吧顨埧岫植?,更需要/一顆砥礪之心,抗壓,磨蝕,消耗時堅(jiān)”,柴然在這里使用了一個艱澀的古詞“時堅(jiān)”,意味比“時艱”還堅(jiān)硬的磨難。柴然有這樣的感悟我并不驚訝,他把目光投向猥瑣的“雞奸者”,我還是有些意外的:

      再就是本館一雞奸者喪心病狂

      他是全館內(nèi)最臭名昭著

      也最堅(jiān)忍不拔的顯赫人物

      他有過三年近郊插隊(duì)的青蔥履歷

      初來當(dāng)樓層服務(wù)員,便能把

      一文不值的冒牌字畫兜售給日本人

      狂擦馬桶半年后升任樓層小組長

      樓上小會議室遂改涉外酒吧

      上下三層樓外賓送洗衣服

      統(tǒng)統(tǒng)截留,私自洗熨

      凡事經(jīng)他手,似都可中飽私囊

      我沒有猜錯的話,“本館”指的就是柴然曾經(jīng)服務(wù)過的賓館,“雞奸者”是有生活原型的。其實(shí),有沒有原型并不重要,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鮮見。我奇怪的是,柴然居然對艱澀難懂的《萬有引力之虹》十分迷戀,還把托馬斯·品欽筆下的另一類眾生相一一摘錄在他的詩中:“戀童癖(眾多報道表明,僅僅這種狂熱/就能令人返老還童);女同性戀/(是的,兩個影子女人就像風(fēng)吹過/日趨空蕩的艙室,最終從垂死的/軀殼里爬出閨房,在最后的灰色海岸線上/相會相擁……);嗜糞癖和尿色情/(終極驚顫……);戀物癖(死亡的/神物非常之多,不言而喻的……)”。柴然本有文字潔癖,卻對異癖人物興趣盎然,這本身就是一道奇異的景觀。柴然寫這個系列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布考斯基是何方神圣,在精神上,柴然顯然與布考斯基異國同歸。

      那是小紅和小童。夜間11點(diǎn)半

      被你帶進(jìn)共青城上島咖啡

      接受首都來的性學(xué)者的社會訪問調(diào)查

      條件是每人一小時一百元外加啤酒小吃

      脂粉。口紅。粗頭發(fā)。高跟鞋

      啞嗓子。粗膚。大喉結(jié)。筋手背

      蓮花指。軟腰肢。婊子做派

      男臀。小奶頭。雌激素弄尖的舌頭

      文字高度節(jié)儉,意象異常紛呈,仿佛一壺老酒。這就是柴然,一個越來越安靜,又越來越?jīng)坝康娜恕?/p>

      柴然戒酒標(biāo)志著一個生命階段的結(jié)束,如果再喝下去,無疑等同于自殺。柴然被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的酒鬼所震懾,他說電影《遠(yuǎn)離賭城》就是他當(dāng)年的精神寫照,詩,酒,絕望的心,還有死亡,就像他很小便看到自己的一生,在某個特定時期,這就是他命定的生存方式,還是他探測痛苦深度的緣由。不過,詩可以給他生命,酒卻什么也不能拯救,柴然戒酒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原因,或者說,某一天,當(dāng)他意識到酒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酒便離他而去。我相信守恒,覺得一個人無論酒量多么大,身體多么強(qiáng)壯,一生所飲酒的總量大體是恒定的,前半生消受得多,后半生便消受得少,甚至無法消受。這個定數(shù)因人而異,不管它是多少,身體都難以抵擋酒精的終年侵蝕?,F(xiàn)在回想,在我與柴然談?wù)摳?思{的時候,柴然便患了酒后胃疼的毛病,我時??匆娝咽治嬖诿律希碱^擰成一個疙瘩。第二年,柴然想把那件毛衣洗過再穿,卻發(fā)現(xiàn)毛衣靠近胃部的地方留下一個清楚的大手印,那件毛衣穿了一個冬天便“胃穿孔”了。戒酒之后,柴然仿佛換了個人,他一邊泡在大眾澡堂觀察各色人等馬燈一樣從眼前走過,一邊“躲在小樓成一統(tǒng)”苦行僧般苦練書法。柴然是左撇子,鋼筆字本來就見功底,專研碑帖后書法造詣更是精進(jìn)。偶有飯局,常見柴然夾著一疊宣紙笑瞇瞇走進(jìn)來,一一打過招呼后,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大家喝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等眾人慫恿,柴然便會欣然獻(xiàn)上一段《空城計(jì)》,余音繞梁,頗有方家風(fēng)范?;蛟S戒酒戒煙的緣故,或許沉靜淡泊的緣故,與之前的美聲唱法相比,柴然如今的京劇唱腔更飽滿,韻味也更厚道。我喜歡柴然的詩歌、小說,喜歡柴然的書法,尤其喜歡柴然的京劇,柴然的京劇不但有與生俱來的先天稟賦在,有苦練寒暑的后天修為在,還有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閱歷在。

      9

      貴州茅臺、宜賓五糧液、瀘州老窖、陜西西鳳、江蘇洋河大曲、北京紅星二鍋頭、浙江古越龍山、青海青稞特釀,當(dāng)然,還有山西青花瓷汾酒和國寶竹葉青,以及寫著洋文的法國紅酒和西班牙紅酒。這些花花綠綠的瓶子自從擺上餐廳的木質(zhì)酒架,我?guī)缀鯖]有動過,每每看到它們,我都覺得它們在與我說話。2013年秋,我陪李杜去晉城一家山楂干紅酒廠采風(fēng),站在橡木桶中間聆聽酒窖里低回的《大悲咒》,我相信了酒廠主人的話:酒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情感的。不僅如此,我還相信這生命不只酒中的微生物,這情感也不只空氣中的氣息。音樂最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它可以與微生物對話,身旁的橡木桶不過是神秘生命的棲身之所,它讓我想起汾酒老作坊埋在地下的地缸。紅酒與白酒、清香型與醬香型的區(qū)別固然與原料、酒曲、水質(zhì)和工藝有關(guān),最根本的差異還是窖藏方式。清香型白酒采用地缸儲藏,地缸每年清洗一次,清香型酒最講究干凈。醬香型白酒采用地窖儲藏,地窖無法清洗,醬香型白酒只得追求微生物含量,所謂老窖實(shí)質(zhì)上便是越臟越好。與白酒相比,儲藏紅酒的酒窖無疑是宮殿,紅酒的貴族氣息便是這宮殿滋養(yǎng)出來的。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與物總歸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活法,在某個特定環(huán)境里,你很難說清楚到底是干凈最好,還是臟點(diǎn)更好,或者高貴便好。好比此刻,站在酒架前,我仿佛聽到瓶子里的液體在低語,就像汾河從古晉陽遺址旁邊流過,可它們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也無須清楚。

      “此日長昏飲,非關(guān)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dú)為醒?!卑贌o聊賴的時候,我常常站在酒架前發(fā)呆。發(fā)呆的時候,我便想起王績。唐武德年間,高祖李淵征歸隱在家的王績?nèi)氤?,以原官待詔門下省。按照門下省慣例,每人每日可供良酒三升。弟弟王靜問王績曰:“待詔可樂否?”王績答曰:“待詔俸薄,況蕭瑟,但良醞三升,差可戀耳?!笔讨嘘愂暹_(dá)聞之嘆道:“三升良醞,未足以絆王先生?!庇谑?,他命人每日特供王績好酒一斗,時人從此呼王績?yōu)椤岸肪茖W(xué)士”。雖如此,依然養(yǎng)不住王績肚子里的酒蟲,王績聽聞主管音樂的太樂署史焦革善釀酒,便主動請求去當(dāng)了太樂丞。王績做官只為日日有酒喝,辭高就低只為討酒方便,當(dāng)真是酒甕中人,儼然阮籍再世。阮籍獲悉步兵校尉府廚房藏有美酒數(shù)百壇,便主動降職擔(dān)任了步兵校尉,校尉府的美酒被他一掃而光后,他又掛印而去,自是灑脫得緊。遺憾焦革夫婦不能長命,王績聽到他們辭世的消息,不禁仰天長嘆:“天不使我酣美酒邪?”嘆罷,王績也棄官還鄉(xiāng),重回日日醉臥田園的酒鬼生活。

      王績不只是“大人先生”阮籍的鐵桿擁躉,還是“五柳先生”陶淵明的骨灰級粉絲,他效仿陶淵明自稱“五斗先生”,也作了一篇《五斗先生傳》。文人最忌諱模仿,王績卻甘愿步陶淵明的后塵,也算癡迷到了“無我”的地步。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自況:“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次必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蓖蹩冊凇段宥废壬鷤鳌分忻髦荆骸耙跃频掠斡谌碎g,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而寢矣,醒則復(fù)起飲也?!庇姓埍厝?,地不擇遠(yuǎn)近;有酒必醉,人不擇貴賤;夜以繼日,通宵達(dá)旦,好酒如斯,夫復(fù)何言?

      還有一位山西老鄉(xiāng),也是我的本家,想到他的酒故事,我不禁莞爾?!缎滦颉ご躺荨酚浽唬?/p>

      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不廢酒,謂侍者曰:“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病?!眱?yōu)莫曰:“君勉之!不及紂二日耳。紂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毕遄討?,謂優(yōu)莫曰:“然則吾亡乎?”優(yōu)莫曰:“不亡?!毕遄釉唬骸安患凹q二日耳,不亡何待?”優(yōu)莫曰:“桀、紂之亡也,遇湯武。今天下盡桀也,而君紂也。桀紂并世,焉能相亡?然亦殆矣?!?/p>

      桀紂并世,五十步便無須笑百步。趙襄子與優(yōu)莫的對答詼諧至極,機(jī)智至極,晉陽城在趙氏手中逐步走向輝煌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晉陽城成于趙氏,也毀于趙氏。趙光義火燒水淹晉陽之后,身為趙家人,我這個“趙”姓雖與趙襄子八竿子打不著邊,我的山西老家與趙匡胤的河北老家更是隔著一座太行山,我內(nèi)心的糾結(jié)卻并不亞于“杯酒釋兵權(quán)”中那些與趙匡胤結(jié)拜過的生死兄弟。趙匡胤兵不血刃黃袍加身,無疑是朝代更迭中的一個奇跡,然而,離奇的“燭光斧影”還是改變了大宋王朝的走勢。晉陽被毀,中原北大門洞開,“靖康之恥”讓趙官家悔斷腸子,但恥辱是皇家的事,極目宮墻外的民間,依然一幅好端端的《清明上河圖》。在汴梁城獨(dú)一無二的中軸線兩旁,“諸酒肆瓦市,不以風(fēng)雨寒暑,白晝通夜”營業(yè),宋人即便二人對飲,也是那么安逸,那么奢侈:酒壺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花費(fèi)“銀近百兩”。臨安偏是偏了,酒肆卻勝似汴京,燙酒的注碗依然“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秹袅讳洝酚浽唬骸爸型咦忧拔淞謭@……店門首彩畫歡門,設(shè)紅綠杈子,緋綠簾幕,貼金紅紗梔子燈,裝飾廳院廊廡,花木森茂,酒座瀟灑。但此店入其門,一直主廊,約一二十步,分南北兩廊,皆濟(jì)楚閣兒,穩(wěn)便座席,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弊跁狼皯涯钕У臅x陽,我便在想,汴梁也罷,臨安也罷,都無非文弱而闊綽的大宋王朝醉倒的酒肆,即使它醉人的春風(fēng)像女子的扶柳細(xì)腰,最終也會像晉陽古城一樣安安靜靜地睡在地下的。不過,生在富敵全球的宋朝,只流放不砍頭的文人畢竟是幸福的,蘇東坡不勝酒而好酒,歐陽修不戀太守而戀醉翁,醉后還可以吟詩作賦,胡說八道,不管風(fēng)雨不管晴,也算生逢其時吧——“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p>

      那么,酒是什么?詩是什么?詩酒又是什么?李杜曾借高粱做過這樣的比喻:小說是高粱做成了米飯,散文是高粱做成了窩窩頭,詩歌是高粱做成了酒。米飯不過是生米煮成了熟飯,高粱的形貌和味道并未改變;窩窩頭雖失去了高粱的形貌,依然可以嘗出高粱的味道;酒雖是高粱釀的,卻無高粱的形貌,也無高粱的味道,酒出于高粱,高于高粱,酒之高妙與詩歌如此神似,詩人豈有不愛酒、不贊美酒的道理?

      酒似乎是男人的朋友,有時候,懂酒的卻可能是女人?!拔铱倳韧瓯械木疲@是一種美妙的渴求”。詩人埃德娜·文森特·米萊是美國人,女權(quán)主義者,性開放者,在她的眼中,喝酒就像做愛一樣理所當(dāng)然。不過,這是西方女性對待酒的姿態(tài),換作南宋的李清照,便要婉約得多。于“千古第一才女”而言,“沉醉不知?dú)w路”“夜來沉醉卸妝遲”“濃睡不消殘酒”“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都不過是杯中風(fēng)景,既然“東籬把酒黃昏后”,即便“三杯兩盞淡酒”,也是要醉出萬種風(fēng)情的: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2016年4月 一稿于太原

      2017年3月 二稿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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