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后媽又發(fā)威了,實在抱歉。一場重遇,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動蕩,犧牲了很多,似乎弊大于利。可這世上就是有傻子,愿意用一世富貴甚至是身家性命換一時半刻的相愛相守。你問他可惜嗎,他一定會說“不”,沒有人有資格替其他人的命運說可惜的。故事里我最喜歡的是女主,經(jīng)歷了種種變故與苦難,明明內(nèi)心也是一片荒涼,卻仍舊能對世間心懷悲憫,悲憫是一種奢侈的情感,所以她從來不是一無所有。面對相同的,甚至還要好一些的境遇,男主選擇的卻是將自己與世界隔絕。這場重遇,是他活著的證明。
就當(dāng)他們的一切相交都是南柯一夢,天亮了,夢醒了,根本沒有這樁喜事。
1.
“大少爺,吃飯了?!?/p>
丫鬟叩了好幾下門,里面沒動靜,只好擅自推開了。屋子里空無一人,陸西京不見了。丫鬟嚇壞了,撂下食盤,跑去向老爺通報:“老爺,老爺,大少爺不見了!”
“不見了?”陸老爺聽聞卻不慌不忙,“派幾個人,上街找,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p>
正說著,大門口來了一個人,守門的管家趕忙來回稟:“老爺,有人帶來了二少爺?shù)南??!?/p>
陸老爺立刻去前廳拿信,不再管大少爺不見的事了。
丫鬟嘆了口氣,只得叫了幾個人出去找。如果大少爺真的就這么丟了,估計老爺也只會運個空靈柩,辦個葬禮罷了。
陸家是名門,算起來也算是皇親。現(xiàn)在的陸老爺,皇上也該叫他一聲叔叔的。只不過從上一輩開始,為了保后世平安,陸家自愿遠離朝廷,所以放棄了實權(quán),只專注于經(jīng)商。到了陸老爺這輩,陸家的基業(yè)甚穩(wěn),可以說是富可敵國。
陸老爺有二子,二兒子陸南楊被寵壞,是個紈绔公子,眼高手低,總是想著旁門左道。大兒子陸西京卻是個癡傻的,每日就呆呆地坐著,雖然吃喝如廁都能自理,但不能和人溝通。
所以即便是陸南楊再沒用,他也得繼承家業(yè)。而陸西京,不過就是個擺設(shè)罷了。
一個月前,陸南楊非鬧著跟周遭幾個公子哥一起去邊疆附近的幾個小鎮(zhèn)子瞧瞧,有什么新鮮玩意,好帶回來擴大陸家的家業(yè)。陸老爺雖然知道他就是貪玩,還是讓他去了。誰知一月過去,音信全無。好不容易有人送來書信,他哪里還顧得上管那個癡傻的大兒子,他滿心想的都是陸家要后繼有人。
“陸老爺恕罪!”
他剛走到前廳,來人就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了事,卻還是強穩(wěn)住心神問:“怎么了?”
“我們在路上遇到了山賊,搶了我們的錢財不說,還打算擄人,掙扎間,陸南楊就……就被山賊殺了……”
陸老爺踉蹌著向后倒,摔坐在了椅子上,差點一口氣沒有喘上來。他愣了很久,突然醒悟過來,朝著下人們大喊大叫:“都出去給我找!給我把西京找回來!”
事到如今,哪怕是癡傻的兒子也行,至少身體里流的是陸家的血脈。
然而此刻的陸西京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他像平常一樣在自己的榻上睡下,一睜眼卻是在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里。他試探著往洞口走,逆著光就看到洞口站著一個人,看樣子是個女子。
“你醒啦?不好意思啊,迷藥的劑量下多了?!迸幼哌M來,長發(fā)及腰,沒有梳發(fā)髻,有些散亂,穿著粗布衣裳,腳上踩著草鞋。
“這是哪兒?”
“不是都說陸西京不和人說話的嗎?”女子笑起來,“說話挺清楚的嘛?!?/p>
“這到底是哪兒?你怎么認(rèn)識我?抓我來有什么目的?”陸西京沒有理會她,只專注于自己的問題。
“我?是個小飛賊而已?!迸⒁恍τ袀z很深的酒窩,和她的自我介紹很不符。
陸西京擰了擰眉頭:“好好的女孩,干嗎要當(dāng)賊啊?!?/p>
女孩本來很燦爛的笑容突然間消失了,陸西京看著她神情黯然的模樣,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居然有些想笑。
“你抓我,是為了找我爹訛銀子嗎?”
陸西京想耍耍這女孩,因為看出了她的目的不是傷害他。
女孩沒說話,他便自顧自地繼續(xù)說:“看來你是押錯寶了,想用我從我爹那里得到錢,不可能。沒了我,陸家一樣后繼有人,我本來就是無用的?!?/p>
女孩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似乎在琢磨他說的是不是真話。末了,她頹唐地坐在陸西京旁邊,嘆了口氣:“看來,你過得也不好嘛?!?/p>
陸西京沒想到她這么好騙,嘴角的笑都快藏不住了,他往女孩身邊湊了湊,小聲說:“不過多了沒有,少點總歸還是有的。你把我?guī)Щ厝ィ視f是我迷路了,遇到你,你把我送回來的。我會讓我爹多給你些盤纏?!?/p>
女孩歪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陸西京有一瞬覺得女孩看出他的詭計了,不過最后女孩還是一聲不吱,一把把他扛到肩膀上,出了山洞。一個甚是嬌小的女孩,居然能扛著個男人,還能健步如飛。
……陸西京想,這小飛賊雖然傻,但倒真是有功夫。
陸西京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又回了府,嚇了下人們一跳,陸老爺拉著他看了半天,淚眼模糊地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回家,陸西京就恢復(fù)了癡傻狀態(tài),眼皮低垂,眼神呆滯,動作遲緩。秋容正納悶他為什么要裝相,陸老爺一眼望了過來:“這位是……”
秋容剛想提賞錢的事,陸西京故作艱難地開口:“賊……”
陸老爺立刻明白過來,朝左右的下人們揮手:“快抓住這個賊人!”
秋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陸西京的當(dāng),她一躍上房,恨恨地朝陸西京喊:“你等著瞧!”
陸西京偷偷勾起了嘴角,為了防止其他人再去追她,立刻鬧起了肚子餓。
2.
陸南楊的葬禮草草辦了,陸老爺急著給陸西京安排親事。不要什么名門大戶的女兒,就要窮人家的女孩,認(rèn)字,懂賬,聰明就好。
媒人踏破門檻,多少人家?guī)е畠赫疑祥T,可陸西京對成親這件事反應(yīng)一直很大,見了再如花似玉的姑娘他都是一個勁兒地猛搖頭,再逼問就發(fā)起瘋來。
陸老爺只當(dāng)他是不懂男女之情,也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見了。一個自稱秋容的美人一個人登門來,稱是從關(guān)外來,父母雙亡,只求收留。秋容臉上是關(guān)外的妝容,略顯妖艷,戴著頭紗面紗。陸老爺問她四書五經(jīng),她什么都知道,這種沒有家世的女子,正是他想要的。
“去,把大少爺帶過來?!?/p>
陸老爺下定決心要秋容嫁給陸西京,但總要做做樣子讓他們先見一面。讓他沒想到的是,陸西京這次沒哭沒鬧,相反,臉上露出很滿意的表情。
“好,好,快,收拾出一間廂房給姑娘住。”
秋容就這樣被帶到了后院,安排在和陸西京一墻之隔的廂房里。夜半,府上人都睡了,陸西京過來敲門,秋容完全沒覺得唐突,就給他開了門。
“小飛賊,又是從哪兒偷的衣服?”
“大騙子,我說過讓你等著瞧!”
來的根本不是什么關(guān)外女,而是月前那個臟兮兮、披頭散發(fā)的小飛賊。她僅一面便看出陸老爺年歲大了,已患眼疾,看東西不是特別清楚。所以她偷了店里的衣服胭脂,給自己化了個大濃妝。
“你想嫁我?”
“誰要嫁你,”秋容翻了個白眼,“我見你家家大業(yè)大,來撈點好處。再說了,我也不甘心被你耍?!?/p>
“那天耍你,實非我本心,但我不能顯得太精明,否則會穿幫?!?/p>
見陸西京說得誠懇,秋容像是忘了她之前的氣惱,只顧著問:“你明明很正常,為什么卻要裝傻?”
“因為我不想繼承家業(yè)。”
“為什么!”秋容不懂,這樣的家業(yè)是她連做夢都想要的。
“你不懂的……”陸西京仰頭望著天上那輪將滿未滿的明月,突然眼神明亮地問她,“不過,如果我想離開,你愿意幫我嗎?我可以給你……”
“好啊!”
陸西京的“好處”倆字還沒說出來,秋容先一步興高采烈地答應(yīng)了。陸西京愣了一下,他只當(dāng)是秋容猜到了他要說什么。他只想確定這女孩只是為了錢財而上門,不是為了什么更大的目的,卻不知他離開后,秋容輾轉(zhuǎn)反側(cè),開心得睡不著。
他要她幫忙,無論是什么忙,她都愿意。
白天的時候,陸西京就是個流著口水的傻瓜,下人不離身,基本就不出屋子。她呢,作為要過門的少夫人,要學(xué)的東西很多。她雖然識字,書本上的東西知道得不少,可對規(guī)矩方面一竅不通,光是吃飯,就每天都被罵。
可是秋容從前沒見過那么多好吃的菜啊,每次菜一端上桌她就忍不住先動筷子,每次都被訓(xùn)斥沒規(guī)矩。
“算了。”陸老爺身體不適,在房里吃了,秋容聽說了,立刻就要夾菜,教她規(guī)矩的老用人眼看著就要打她的手,陸西京一把抓住用人的手腕:“讓她吃。”
秋容得意揚揚,狼吞虎咽了起來,可沒吃兩口,就嗆住了。她捂著嘴瞪著陸西京,周圍的氛圍也怪了起來。
下人們從來都沒見到陸西京這么利落地說話,全都愣住了。陸西京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彌補。秋容突然夾起一筷子菜,遞到他嘴邊,另一只手掐了掐他的臉,竊笑著說:“相公真乖,我教你的話都能記住?!?/p>
陸西京偷著瞪了她一眼,卻還是乖乖把菜吃了。
老用人信以為真,以為是她為了受袒護,亂教大少爺說話,鬧著要去告訴老爺。秋容笑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陸西京看著她這副又聰明又無所謂的樣子,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大婚就在十天后,府上抓緊布置起來??商靺s突如其來地下起了暴雨,一連五天,什么事情都耽誤了。而且井水上漲,河水蔓延,鎮(zhèn)上發(fā)了洪災(zāi)。很多莊稼被淹,沿河房屋都被沖毀,街上窮人很多,都擠在陸府門前討飯。
“走走走,等在這兒也沒用!”
管家急著要關(guān)門,一個孩子的手就伸在門里,秋容一把拉住門,防止它關(guān)上。“你這樣要夾到她的手了!”秋容拿了個饅頭塞到孩子手里,“我也只有這么多了……”
她剛剛?cè)N房,連些剩菜剩飯都沒有,只有個干巴巴的饅頭,似乎是要丟掉的。外面窮人這么多,他們居然還在浪費糧食。
“陸西京!陸西京!”大半夜的秋容去砸門,陸西京一把把她拉進了屋里。
“這么大聲干什么!”
“你能不能和你爹說,我們出去給災(zāi)民發(fā)點吃的?”
陸西京沒想到她還這么好心,明明是個擄人勒索錢財,又偷東西的小賊?!拔以趺慈ズ臀业f,他會懷疑的。”
“我們在你爹面前演場戲,你求著我出去玩,然后由我提出來。你爹要是說不行,你就撒潑打滾。”
“不要?!标懳骶┕麛嗑芙^了她。
秋容半天都沒說話,陸西京本來背對著她站著,身后太安靜,以至于他不得不回頭。屋內(nèi)只有一盞燭臺,幽暗的火光搖曳,陸西京看到秋容的眼睛里濕漉漉地閃著光,仿佛是兩潭落月的池水。
陸西京的喉嚨突然緊了一下。
“我曾經(jīng)就像他們,這樣乞討,卻沒人理睬……”說著,一大滴眼淚從秋容的眼睛里掉了出來。
陸西京的雙手在身側(cè)默默握緊,他把頭扭到了一邊,聲音低啞地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3.
“豈有此理!”
陸老爺拍桌震怒,哪里有這樣大膽的女子。大半夜的一個人在廚房熬了粥、蒸了饅頭,摸黑搬到了街上。
陸西京也沒想到秋容會這么莽撞,他不答應(yīng)是因為他知道以他爹的秉性,不可能答應(yīng)去做這種救濟。另外一個原因是,他不愿上街。
爹已經(jīng)派人上街去拖秋容回來了,外面仍舊大雨如注,陸西京在房中看著順著屋檐落下來的雨,簾幕一樣。
蠢貨。他還是拿起傘,出了屋。
“大少爺您……”
下人們想攔他,他默不作聲,一路往大門口闖。下人們當(dāng)他是心血來潮,怕他出事,只得在后面緊跟。陸西京遠遠看到秋容在兩個石墩上放著粥鍋和饅頭,雨傘用來擋雨,整個人已經(jīng)濕透了。
災(zāi)民排著長長的隊,很多的一家?guī)卓趤淼?,有點人家還有生病的老人和小孩。陸西京停在遠處,對后面跟著的下人說:“回去,煮粥蒸饅頭,送過來?!?/p>
下人們面面相覷,陸西京不給他們發(fā)呆的時間,又厲聲重復(fù)了一遍:“快去!”
秋容正在發(fā)愁食物很快就要發(fā)完了,頭頂?shù)挠陞s突然停了,本來冷得發(fā)抖的她突然暖了一下。她抬起頭,驚訝地看見陸西京站在她身旁,幫她撐著傘。
“你怎么……”
說真的,秋容本也不想那么冒失,可是被陸西京拒絕以后,她真的很傷心。
“我讓他們?nèi)プ鲂碌牧耍晕⒌葧??!标懳骶]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自己又往前走了半步,兩個人擠在一把傘下,貼得很近。
秋容聽到自己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樣,她不自覺地抬起一只腳往后退了一小步,卻被陸西京一把抓住手臂扯了回來,兇巴巴地說:“別動。”
秋容一張臉燒得滾燙,感覺都快要把雨水烤干了。
“是陸府大少爺吧!”一個窮人喊了起來,“大少爺、大少奶奶真般配??!菩薩心腸!”
“是啊,是啊,大少爺大少奶奶真般配!”
“謝謝大少爺、大少奶奶!”
窮人們整齊劃一地自發(fā)給他們跪了下來。秋容沖進雨里攙扶他們起來,陸西京站在她的背后看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輸了。他一直逃避,不愿意露面,不愿意接手陸家的生意,他以為即使弟弟死了,只要他繼續(xù)偽裝著,爹就拿他無法。可是秋容的出現(xiàn)是一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和他的心。
他幾乎不出府,這鎮(zhèn)上的人都不知道陸府大少爺長什么樣。可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并且所有人都清楚,他并不似傳說中那般癡傻。他就是未來陸府的主子。
陸西京和秋容一起在雨里給災(zāi)民發(fā)吃的,一直到傍晚,他們必須得回府了,雨居然像是有感知一般,漸漸停了。天邊有似火的晚霞以及一道七色長虹,秋容蹦跳著拍手:“我是第一次見哎!”
“喜歡?”
“嗯!”秋容用力點頭。
“并不難啊,”陸西京微笑,“我有辦法讓你經(jīng)??吹??!?/p>
秋容不可置信地盯了他一會兒,卻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對他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陸西京朝她伸出手:“回府吧?!?/p>
秋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不該把手放上去,怎么放上去。陸西京也意識到自己太突然,他清了清喉嚨,又拿出往常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說:“總得回去給我爹做個樣子。”
秋容的手很冰,可陸西京的掌心卻是熱的,交握的一瞬間,兩個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你還沒有過門就如此肆意妄為,我不給你點教訓(xùn),你不懂什么叫規(guī)矩!”
回到府上,陸老爺堂前正襟危坐,已經(jīng)備好了家法。
“是我讓她這么做的?!标懳骶┕蛳抡堊铩?/p>
“不關(guān)他的事,是我偷偷摸摸做的。家法就家法,我不怕?!?/p>
“好,我倒看看打不打得服你,打不服就趕出門去,愿意嫁到我陸家來的姑娘有的是!”
下人拿了兩根一寸厚的木板,要足足打夠五十下才行。第一下打下去,秋容就是一聲慘叫。打第二下的時候,陸西京把她拽到了自己懷里,死死摟住。
秋容聽到陸西京的心跳得那么快卻那么篤定,她流下了眼淚,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高興。
4.
因為陸西京一定要護著她,陸老爺只得作罷??申懳骶┑膫窝b卻因此暴露了。雖然他還是極力隱瞞,想要讓大家覺得,是因為秋容他才有所好轉(zhuǎn)。
可他知道,以爹的才智,早就猜到他是裝的了。
秋容淋雨染了風(fēng)寒,雖然練武的身體不差,但又被打了一下,好長一段時間都渾身酸痛。大婚只能延后,陸西京每日盯著郎中煎藥,看郎中開的藥方下了溫補的重劑。他暗暗想,秋容之前應(yīng)該吃過很多的苦吧。
他動搖了。他原以為他可以借著大婚逃出這里,然后留秋容在這兒。他想著也許陸老爺就留下秋容管家,但也有可能會趕她出去或者遷怒于她。陸西京一開始確實是想誆騙秋容來著,完全沒考慮她的死活??扇缃瘛稽c也不敢冒險,要離開,他倆得一起離開。
“你怎么還自己來送藥了?”
秋容見陸西京進來,趕忙從床上坐起來。陸西京看她反應(yīng)這么快,笑她:“看來是沒事了?!?/p>
“本來我身體就好好的,你忘了我能把你扛起來?!?/p>
“在府上不許說那次的事了,”陸西京提醒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承諾,外面是雨過天晴之后的艷陽天,“來,跟我出來?!?/p>
秋容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出去。陸西京拿了屋里的茶杯,斟滿水,全部喝進嘴里,然后一鼓作氣地朝陽光照射的方向噴了出去。
細小的水珠灑在光線里,隱約透著七色的光??墒恰肮么馈鼻锶菪Φ猛2幌聛?,最后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陸西京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竟然慢慢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多久沒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過了,應(yīng)該是,自他記事之后。
“藥是不是都涼了,我叫他們再去熱熱?!?/p>
“不用,我哪有這么金貴?!?/p>
秋容伸手去搶陸西京手里的藥碗,碗一歪,就灑了陸西京一袖子。
“沒事吧!”秋容嚇了一跳,趕緊拿帕子去擦,“幸好不燙了。”
“沒事?!标懳骶┙z毫不在意地挽起了袖口。
秋容盯著陸西京露出的手腕,目光呆滯,半晌都沒出聲。陸西京被盯得有點發(fā)毛,輕聲問:“怎么了?”
秋容緩緩抬起了頭,陸西京被她的眼神嚇到,剛剛盈滿笑意的眼睛,現(xiàn)在竟?jié)M滿的都是失落,以及不可置信。
陸西京還來不及多說一句,秋容突然把他推出了房門。
自那之后,秋容就再沒和他說過話,鬧別扭一樣見了他就轉(zhuǎn)身回房。他原本都打算屈服了——和秋容一起留在陸府,料理他不愿經(jīng)手的那些事。可是秋容這般變化,讓他無措。
大婚前一晚,陸西京睡不著,他必須要去找秋容說清楚,否則他倆糊里糊涂地成了婚,亦是有心結(jié)。
他在秋容門前站了許久,終于抬手叩門。一下,兩下……很輕,間隔有些久。秋容沒有開門,而是推開了窗。
他們隔窗對望,月亮在陸西京的頭頂正上方,把他倆圈在了一方朦朧的天地里。陸西京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卻被秋容搶了先,她淡淡地說:“我不能嫁給你。”
陸西京深深吸了一口氣。月光是冷的,冷進身體里。
“我有不能言說的原因。我以為……”秋容突然住了嘴,“可是我好像搞錯了?!?/p>
陸西京原本想說的話,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他竭盡所能地保持冷靜,轉(zhuǎn)過了身。他背對著秋容,終于不用掩飾臉上的哀傷。
“你想走,自然可以走,就趁現(xiàn)在,離開吧。”
就當(dāng)他們的一切相交都是南柯一夢,天亮了,夢醒了,根本沒有這樁喜事。秋容的出現(xiàn),或許就是逼他面對,無論如何他都是陸家的長子,無法抗拒他的宿命。
5.
一夜未眠,陸西京卻也沒聽到什么大的響動,想來以秋容的功夫,離開易如反掌。天蒙蒙亮了,按理說府上該熱鬧起來,卻一片死寂,冷清得讓他心慌。
“大少爺,您要去哪兒?”
他剛一拉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左右站著兩個下人,似乎是在等著他,正看著他。他皺了皺眉,問:“今天不是應(yīng)該……”
“老爺說,婚事取消了。”
“取消了?”
陸西京心想,秋容應(yīng)該是真的走了吧??扇绻翘恿耍鶠楹螘绱死潇o。他越想越不對,加快了步子往前廳去。下人在后面追他,叫著:“大少爺,老爺有客人在!”
他不管不顧地闖到前廳,倒是真的有客人,是個穿著官服、類似公公的人?!拔骶?,貴客面前,怎么如此沒有規(guī)矩!”陸老爺勃然大怒,“還不給李公公賠罪!”
陸西京不情不愿地行了個禮??墒撬叶嗄瓴慌c朝廷來往,為何宮里的人會來他家,偏偏又是今天?!案覇柟F步臨賤地,所為何事?”
“陸大少爺,您的好事來了!”公公一臉諂媚的笑,“皇上特來派我來傳一道旨意,皇上要將金琦公主許配給您!”
陸西京傻傻愣住,一時間沒掩飾住臉上的錯愕。
金琦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兒、當(dāng)今皇上的妹妹,但是最不受待見,是位份很低的一個妃子所生,又奇丑,所以不受重視,即便是和親都輪不到她。
皇上突然要把金琦公主許配給他,這不是福,是禍。是打著公主下嫁之名,用一位無用的公主控制住陸家,陸家的勢力,讓皇上有了忌憚與貪圖之心了。
“西京,還不快些謝恩!”陸老爺生怕他的反應(yīng)讓公公不滿。
“陸西京謝皇上隆恩,但……”陸西京雙膝跪地,“我已許諾其他女子要娶她過門,怕是委屈了公主?!?/p>
“陸老爺,這……”公公全然是一副看戲的模樣。
“公公您稍等片刻,容老夫和犬子說兩句話。”陸老爺把陸西京拉起來,轉(zhuǎn)到屏風(fēng)后面,小聲說,“不要再惦記那女子了,我昨晚已經(jīng)連夜讓人把她送進宮了。那是她的福分!”
“不、不可能!”
陸西京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既然秋容已經(jīng)說了不要嫁給他,那么立刻就會離開陸府才對。以秋容的功夫,豈是會乖乖就范的。他發(fā)瘋一樣往秋容房間跑去,榻上也沒有人睡過的痕跡。秋容來時便什么物件都沒帶,此時也是什么都沒帶走。直到他在窗戶上看到一個小小的破洞,有一點點的香灰落在窗沿上。
是有人用了迷煙迷倒了秋容,然后才將她運走。是他爹,是他爹一早就算計好了的,所以要窮人家的女兒,所以才要無父無母的秋容,所以才教她規(guī)矩,就是為了送進宮,巴結(jié)皇上。
是他害了秋容,如果不是他,那么本性活潑頑劣的丫頭,根本不會闖進陸府。如果不是他,秋容或許玩夠了就離開了。
“公公,我愿意娶金琦公主,我想隨您入宮,親自將公主接回府上?!?/p>
陸西京變化如此之快,讓陸老爺和李公公都有些意外。公公提議即刻啟程,臨上路之前,陸老爺悄悄對他說:“你休要為那女子出頭,你要想想,你當(dāng)真要為了一個女子葬送了這個家嗎?”
坐在馬車上,陸西京把臉埋在手掌里。他厭惡這些,自小他與弟弟南楊便沒有孩童之樂,他們僅僅被當(dāng)作家業(yè)的繼承者來教導(dǎo)。他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也不想繼承家業(yè)。但偏偏他是大少爺,首當(dāng)其沖應(yīng)該是他。
是八歲那年的一次意外,給了他機會。那次陸老爺帶著他和六歲的南楊去異地查賬,路上馬車軋到石頭側(cè)翻進河里,他和南楊都落了水。他不通水性,又被拋得遠,被朝下游沖了去。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所幸的是,他八歲,已經(jīng)懂事識字,知道家在哪兒??伤麤]錢,只能徒步。餓得不行的時候,是窩在墻根的一家乞丐收留了他,分了一塊沒有變質(zhì)的饅頭給他。那年洪災(zāi),滿街都是流離失所的人,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每天以討飯為生,過得辛苦。小女孩有五六歲的樣子,總是依仗自己個子小,靈活,去街上偷饅頭包子。結(jié)果有次被人捉個正著,拿起爐灶內(nèi)的一根鐵棍就要打她。是陸西京替她擋了一下,因此手臂上留下來長長的一條燙傷的疤。
后來,他才知道,小女孩偷來的糧食都是為了攢起來給他上路吃,他因為這樣才沒有在路上餓死,找回了家。
可是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的爹并沒有多么悲痛欲絕,而是在著力培養(yǎng)陸南楊。
心寒的他,在那一刻,站在自己家富貴的府邸里,感受到的溫暖還不若和那個乞丐一家在一起時多。所以他從那時起便裝作在外受了刺激,一直笨笨呆呆的。
他期盼著不繼承家業(yè),有天能離開陸府,過簡單的生活。
沒想到陸南楊死了,沒想到秋容出現(xiàn)了。
陸西京第一次踏入皇宮,皇上召見了他。他跪在下面,開門見山地說:“陸西京求陛下收回成命,在下福薄,不能讓公主下嫁。不瞞陛下,在下與今日送入宮的女子已有婚約,還望陛下成全?!?/p>
殿內(nèi)一片寂靜,送他來的李公公嚇壞了,站在一邊發(fā)抖?;噬贤?,臉上沒有怒氣,反而隱隱有絲笑意:“朕后宮佳麗三千,不缺她一個,我可以放她出宮,但是……你要給朕一個放她的理由。”
“想必陛下心里應(yīng)該早就想好了。”
“近兩年,國庫虛空,邊疆戰(zhàn)亂,朕需要陸府的幫助?!被噬献叩剿媲?,卻沒有看他,直直地望向遠處,“用陸家一半的家業(yè)來換這個女人,你可愿意?”
一面是父親,是祖上基業(yè)。另一面是愛人。哪邊他都無法舍,可他還是說——“我愿意?!?/p>
6.
秋容此時卻根本不在后宮。她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充滿香氣的,好漂亮卻陌生的房內(nèi)。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她被算計了,所以她一聲不吭,硬往外闖。
可是這皇宮太大了,她連外墻在哪兒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守衛(wèi),她橫沖直撞了一會兒,就引了一群侍衛(wèi)追她。
她站在高墻之上,問下面:“這是哪兒?”
“皇宮禁地,豈容你放肆!”
“皇宮?!”
沒想到,有生之年,她居然還進了皇宮。秋容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直到她站在高墻上,遠遠看到侍衛(wèi)要把陸西京押著去哪兒。
“陸西京!”她大喊了很多聲,“陸西京!”
陸西京隱隱聽到秋容的聲音,起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那聲音伴著風(fēng)一個勁兒往他耳朵里鉆,引得他心慌。他還是停下,四下張望,遠遠看見秋容竟然站在一堵墻上。
可這皇宮那么空曠,明明不遠的距離,看上去怎么像隔著千重山。當(dāng)他說完“愿意”,皇上即刻下令將他打入監(jiān)牢,說是要等陸家交了出半數(shù)的家業(yè),才放了他。
他根本不信皇上能依承諾放他,皇上早已對陸府有猜疑,祖上一直控制著不讓家業(yè)發(fā)展得太大,就是免得讓皇上疑心??伤赣H野心實在太大,竟還想巴結(jié)權(quán)貴,還暗中和邊疆部落勾結(jié)。
他父親將秋容送進宮,更證實了陸府的野心。秋容是根引線,點燃了皇上想除去陸家的心。
“能否讓我與她說句話?”陸西京和身后押解他的侍衛(wèi)說。
“說什么說!”
侍衛(wèi)推搡著他快走,秋容突然跳下高墻,踢開底下圍著的侍衛(wèi),拼命朝他跑過來。他親眼見到,秋容和侍衛(wèi)們交起手來,最后寡不敵眾,被用數(shù)支長矛壓得單膝跪地。
他倆之間只隔了兩步,卻無法走向彼此。
“她畢竟是皇上喜歡的女人,如果你們貿(mào)然弄傷她,皇上也會怪罪的?!标懳骶褐锶莸氖绦l(wèi)說。
趁著侍衛(wèi)們有些猶豫,他突然甩開身后的人,上前一步,將秋容拉進了懷里。眾目睽睽之下,就在帝王的殿前,他倆緊緊擁抱,直到被拉開。
陸西京離開的時候,最后一次回頭,看到秋容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秋容沒有離開皇宮,相反,她托公公去給皇上捎話,說她愿意侍寢。當(dāng)夜,她被教授侍寢的規(guī)矩,被許多人服侍著沐浴。屋子里都是丫鬟和嬤嬤,等在外面的是太監(jiān),秋容打暈了他們,逃了出去。
夜里的皇宮很寂靜,雖然還是有來往的守衛(wèi),不過總是比白天好隱藏。她偷偷摸摸地往一扇宮門口遛,無論如何,今夜她要出去。
白天那個擁抱的間隙,陸西京在她耳邊說:“盡力逃出去給我爹報信,讓他不要過于在意錢財,先保全自身?!?/p>
“要是我逃不出呢?”
“我們來世再成親?!?/p>
她知道,陸西京是為了她才會落得這般境地。若是她那天早一點離開陸府,就不會落入陷阱。她明明想走的,可不知為何,卻下不了決心。
陸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可是……她卻動了心。
宮門口守衛(wèi)森嚴(yán),她在墻根貓了很久,終于等到了兩個要出宮的太醫(yī)。她打暈了其中一個,換了太醫(yī)的官服,威脅著另一個不準(zhǔn)出聲,一起走到了宮門口。
守衛(wèi)眼神有些狐疑,但有熟悉的太醫(yī)作保,還是放了她出去。
等丫鬟醒了,通報皇上,必然會大亂,可能立刻就會遷怒陸西京。她必須要快!
秋容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地往陸府趕,可是深夜,陸府的門大開,里面一片狼藉。她拽住一個正收拾了東西要逃的下人,慌忙問:“怎么了!”
“抄……抄家……”
他們終究還是晚了。在將陸西京關(guān)進牢房之后,皇上便以抗旨不遵對陸府抄家,查抄所有家產(chǎn),陸老爺急火攻心,暴斃而亡。
秋容望著陸老爺?shù)氖?,望著前一日還富貴華麗,如今卻寥落至此的陸府,想起了她娘奄奄一息之際,將她托付給寺廟的住持。先是弟弟得病而死,再是娘,只有她活了下來。
那時她便覺得,這世上愛她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可后來,她又想起了一個人,她覺得,只要找到那個人,她就能找到愛。
7.
秋容安葬了陸老爺,便趕回去救陸西京,可是監(jiān)牢外守衛(wèi)森嚴(yán),她真的進不去。她便在牢獄外找地方住了下來,她不知道陸西京知不知道家里的情況,知道之后受不受得了。
過了兩日,出了布告,陸西京抗旨不遵,覬覦后宮嬪妃,當(dāng)眾斬首。秋容知道,機會來了。
她的功夫是她幼年總是偷溜出寺廟,偶遇一個云游的俠士教予她的。俠士說她有天資,可她無心學(xué)武,只學(xué)了些皮毛。她以為,在這人世間,懂這點皮毛,能保護自己,就夠了。
可如今,她多恨自己沒有多學(xué)一些。只有足夠強,才能保護愛的人。
她想通了,即使陸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但時移世易,如今,她愛的是陸西京沒錯。
秋容換了一身粗布男裝,束了發(fā),貼了胡子,在鐵匠鋪買了一把刀,潛伏在一旁的房檐上,等著囚車經(jīng)過。囚車經(jīng)過她的正下方時,她出其不意地跳到了囚車上,一刀劈開了牢籠。
“你……”
“我是飛賊?!鼻锶菡A讼卵?。
她把陸西京扛到肩上,飛上屋檐。想起他們的相識,陸西京笑了起來。就在他笑得停不下來時,余光卻瞥見底下押解囚車的人,突然整齊劃一地舉起了弓箭。
皇上猜到秋容會來劫囚車,要的就是將他倆一網(wǎng)打盡。陸西京拼命掙扎,秋容剛一停下,他便跳下來,一把將秋容推倒在瓦片上。
秋容抬起頭,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可是下一秒陸西京擋住了一部分陽光,變成了一個“大”字的黑洞。她聽見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她看到陸西京一抖一抖的,卻沒有倒下去。
“走……”渾身插滿箭的陸西京轉(zhuǎn)回了一點點頭,綻開了一個太陽一樣的笑容,“最后能見你一面,真好。”
——“因為我是男孩子啊?!?/p>
——“好好的女孩,干嗎要當(dāng)賊啊?!?/p>
——“等你長大,來找我吧?!?/p>
就在陸西京倒下的一刻,弓箭停了,趁著那個間隙,秋容背起他,逃走了。“你別死啊,我還有好多話沒和你說。我不叫秋容,我沒有那么好聽的名字。我叫小玲?!鼻锶菀宦凤w奔,她耳畔的氣息越來越弱,越來越弱,“一場洪災(zāi),我娘和弟弟都餓死了,只有我活下來。我好不容易遇到你,我好不容易在這世上又有了親人,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啊!”
“小玲……”
陸西京呢喃著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在她背后靜靜睡著了,一點一點滑了下去。秋容跪下去抱住他,望著雙手的鮮血,泣不成聲。
淚光里,她看到陸西京的右手手腕上露出了一點點疤,她慌忙挽起了陸西京右手的袖子,上面有一條長長的燙傷痕跡。
那是她熟悉的痕跡。
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愛。秋容望著那道疤痕,又哭又笑,整個人像是一片在寒風(fēng)中飄零的枯葉。
如果早一點,如果再早一點讓她知道,會不會結(jié)局不一樣。可偏偏,在那么久的時間里,她記錯了細節(jié),她記得那道疤在左手,才會在打翻藥碗的那天,以為自己找錯了人。
“別打小玲!”
八歲的男孩撲到她身上,揚起手臂替她扛住了那根鐵棍。她聞見了燒焦的味道,嚇壞了,可男孩對她笑,說:“因為我是男孩子啊?!?/p>
臨走時,他們約定,若是有機會,長大再見。她只知男孩是很有錢的人家的大少爺,姓陸。
她終于在十六歲這一年找到他,將他擄走,她說她是小飛賊,可陸西京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她并不知道,陸西京并不是不記得,只是,沒來得及說。
陸西京最后想說的話是——小玲,我終于,見到你了。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