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這個深嵌于喜馬拉雅山脈峭壁之中的高原王國,因為其鄰近內(nèi)陸貿(mào)易要道的位置以及過少的主體民族人口,在殖民主義入侵的沖擊之下終究無法自保,最終隨著南亞國界的重組而徹底消失。錫金的命運,折射出的恰是大國內(nèi)陸安全問題的復雜與嚴峻,其長期影響一路延續(xù)至100多年后的今天。
在錫金北部喜馬拉雅山脈中的村莊,一位尼泊爾裔僧侶(左)正在用竹條編織背筐
2017年6月26日,中國國防部新聞發(fā)言人任國強上校在例行記者會上透露:近日,解放軍駐藏邊防部隊和建筑工人在中國、印度、不丹三國交界處的洞朗地區(qū)(Doklam)進行亞東—洞朗公路南段的施工時,遭到非法越境的印軍士兵的阻攔。此舉違反了雙方有關(guān)協(xié)定協(xié)議和兩國領(lǐng)導人共識,嚴重危害邊境地區(qū)和平與安寧。外交部發(fā)言人耿爽在7月3日的記者會上同樣表態(tài)稱:中印邊界錫金段已由1890年《中英會議藏印條約》劃定,印度歷屆政府曾多次以書面形式做出確認,承認雙方對這段邊界走向沒有異議。但印度派遣武裝力量越過已定邊界,違背了歷史界約、《聯(lián)合國憲章》以及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性質(zhì)非常嚴重。出于安全考慮,中方將不得不暫緩安排印度官方香客團經(jīng)中印邊界錫金段乃堆拉山口(Nathu La)進入西藏自治區(qū)朝圣。
7月4日,中國駐印度大使羅照輝在接受印度報業(yè)托拉斯外事主編普里揚卡專訪時,透露了洞朗事件的更多細節(jié):此次印軍非法越境,系以“為不丹主張領(lǐng)土范圍”作為借口之一。中印邊界錫金段,素不涉及洞朗高原所在的春丕河谷;該地區(qū)100平方公里的領(lǐng)土歷來處于中國有效管轄之下,并可自1904年《拉薩條約》的對應條款獲得驗證。而位于春丕河谷地以東的不丹(迄今未與中國建交)在1949年之后,出于各種原因,一度對洞朗地區(qū)提出過領(lǐng)土要求。雙方在24輪邊界問題會談中對此曾有涉及,雖未完成正式劃界,但對洞朗歸屬中國一事已經(jīng)消除了分歧。但在今年6月,印度方面卻以“中國在洞朗修路引發(fā)不丹政府的不安”,而印度與不丹存在“特殊關(guān)系”為由,從錫金邦非法派兵進入春丕河谷地,與中國邊防部隊對峙近一個月之久。此舉不僅造成了粗暴干涉他國事務的惡劣影響,而且使歷來不存在爭議的中印邊界錫金段成為新的摩擦焦點,系1967年乃堆拉—卓拉沖突以來的最嚴重事態(tài)。中國政府要求印方立即無條件撤軍,才能實現(xiàn)和平解決。
全長約2000公里的中印邊界線,在1949年之后始終未能達成雙邊一致的劃界條約,亦無法進行相應的勘界工作。一般而言,兩國在西段的克什米爾以及東段的“麥克馬洪線”問題上分歧較大,而對中段的錫金問題以及對應的邊界走向并無太大異議。盡管在1975年印度吞并錫金王國之后,中國政府直到2003年才與印方達成正式的政治諒解,但中方對錫金邊界的觀點、立場,早在晚清時期即已固定下來。此番印方強行越境挑釁,不僅破壞了長期以來的默契,也使喜馬拉雅山周邊的歷史邊界問題,重新成為關(guān)系現(xiàn)實的草蛇灰線。
從1834年錫克帝國入侵拉達克(今印控克什米爾的一部分),到1950年錫金王國淪為印度的保護國,不丹、錫金、尼泊爾三個喜馬拉雅山脈內(nèi)陸國家的命運,以及與之直接相關(guān)的中國西藏、克什米爾、藏南地區(qū)的領(lǐng)土邊界變化,構(gòu)成近代亞洲國際關(guān)系史的重要篇章。而身處中、印、不三國交界處,人口構(gòu)成又以尼泊爾人為主的錫金王國,歷經(jīng)一個半世紀的掙扎,終究無法獨善其身,而為印度所吞并,并成為連接印度主體領(lǐng)土與東北部各邦以及向不丹輸出影響力的重要橋梁。至于在錫金歷史上屢次扮演關(guān)鍵角色的春丕河谷(Chumbi Valley),正是2017年初夏中印軍隊對峙的最前沿。又一次,歷史在不同的情境中奏出了相同的韻腳。
大吉嶺的誘惑
2016年5月4日,一名印度客商(右)在乃堆拉山口附近的樟谷湖向當?shù)厣倘速徺I牦牛。乃堆拉山口充當中印邊境貿(mào)易的主要通道已有1000多年歷史
在2005年4月之前出版的中文版世界地圖上,位于中國、印度、不丹、尼泊爾四國之間的一塊指尖形領(lǐng)土,曾被鄭重其事地標注上主權(quán)國家特有的國界和首都記號,并附有國名:錫金(Sikkim)。它的國土面積為7096平方公里,略小于廣州市;總?cè)丝?4萬,不及北京朝陽區(qū)常住人口的1/6。倘若將其領(lǐng)土的南北兩端以鐵路相連,早年中國“春運”中常見的22型客車(即俗稱的“綠皮車”),則在一個小時后就會開出國界。中國古代文獻稱這個國家為哲孟雄(Dremojong),即藏語“出產(chǎn)稻米之谷”(Drenjong)的變體;“錫金”之名則得自19世紀遷入該地區(qū)的尼泊爾移民所用的林布語(Limbu),意為“新地方”。
追根溯源,錫金地區(qū)的原住民其實是以刀耕火種和采集野果為生的絨巴人(Rongkup)。14世紀以后,從北方南下的藏族移民沿著提斯塔河進入了適宜定居的南部地區(qū),成為新的統(tǒng)治者;他們被尼泊爾人和印度人稱為菩提亞人(Bhutia),意為“稻米谷的居民”。1642年,西藏康區(qū)貴族古魯扎西的后人彭措南嘉在藏傳佛教寧瑪派僧侶和菩提亞移民的支持下,于甘托克(Gangtok)登基,自稱“法王”(Chogyal),在錫金建立了政教一體的南嘉王朝,并以西藏政權(quán)的藩屬國自居。之后100多年里,南嘉王朝的歷代法王曾在西藏的支持下,與毗鄰的不丹王國和由廓爾喀人控制的尼泊爾大打出手,一度控制了東到春丕河谷邊界、西至尼泊爾東部、南達西里古里的可觀領(lǐng)土。1788年廓爾喀人和不丹聯(lián)合入侵錫金之后,第六代法王丹增南嘉也是立即退入西藏,在藏兵和駐藏的清朝軍隊幫助下反攻復國。而他最初的避難地,正是今天中印邊防軍對峙的春丕河谷。
進入19世紀,一股新的外來勢力——控制南亞次大陸主體的英國東印度公司,開始將其觸角伸向喜馬拉雅山脈南麓。1814年,英軍入侵尼泊爾,開始了歷時三年的廓爾喀戰(zhàn)爭。為了阻止廓爾喀人從其不丹和阿薩姆盟友那里獲得支援,東印度公司與素來和尼泊爾積怨不斷的錫金法王楚布南嘉締結(jié)了盟約,由錫金負責從東面對廓爾喀人施加軍事壓力,使其無法集中兵力。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東印度公司宣布將梅奇河與提斯塔河之間的錫金故地(包括大吉嶺)歸還給楚布南嘉,另外還為錫金索回了此前丟失的另一塊領(lǐng)土莫朗地區(qū)。但作為交換,南嘉王朝必須承認東印度公司作為錫金—尼泊爾沖突唯一仲裁者的地位。這是英國滲入錫金的開始。
來者不善的“友誼”,很快就暴露了其真實面目。1826年,以南嘉王室為中心的菩提亞人貴族集團與錫金本土的絨巴人貴族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后者避入尼泊爾,在廓爾喀人的支持下發(fā)動了曠日持久的邊境襲擾,使錫金政權(quán)背上了沉重的財政負擔。1835年,楚布南嘉法王被迫向東印度公司求援。英國人乘機開出一副“良方”:將1817年剛剛重回錫金版圖之內(nèi)的大吉嶺村(Darjeeling)及其附近的默哈嫩達河西岸領(lǐng)土租借給東印度公司,作為絨巴人貴族的收容所。整項協(xié)議最終在一種充滿陰謀和欺詐的氛圍下達成了,而租期自始至終沒有寫明。
大吉嶺最使東印度公司感興趣的,當然不是其2000米的海拔高度以及稀少的定居人口,而是優(yōu)良的地理位置。早在十幾個世紀以前,位于錫金和西藏亞東交界處的乃堆拉、則里拉兩大山口就已成為南方“絲綢之路”上重要的貿(mào)易通道;由加爾各答出發(fā)的馬隊從這兩處山口穿過喜馬拉雅山脈,便能暢通無阻地抵達拉薩和中國內(nèi)地。但在尼泊爾、錫金、不丹三國頻繁交戰(zhàn)的年代,北上的東印度公司商隊尚未離開孟加拉殖民轄區(qū)(今印度西孟加拉邦),就會遭到三個交戰(zhàn)國以及不丹的附庸庫奇比哈爾土邦國的威脅,貿(mào)易成本極高。而位于錫金西南方的大吉嶺可以成為一個絕佳的中轉(zhuǎn)站:一旦英國人在這里站穩(wěn)了腳跟,便有望一舉清除抵達兩大山口之前的陸路障礙,確保加爾各答—拉薩商路在進入西藏之前的最后一段線路的絕對安全。另外,氣候涼爽的大吉嶺也可以成為東印度公司總部在夏季的避暑勝地,為加爾各答城里幾十萬飽受濕熱氣候和瘧疾、傷寒、霍亂困擾的歐洲人提供喘息空間。這樣的考慮,當然不是深居在藏式神廟中的錫金法王所能預見的。
2016年5月,錫金首府甘托克的夜景
從1839年開始,英國全面啟動了對大吉嶺的開發(fā)經(jīng)營。首任行政長官阿瑟·坎貝爾為那里引入了茶樹種植業(yè),吸引來自尼泊爾和錫金內(nèi)地的移民前去定居;接著又大張旗鼓地建立補給點和貨棧,宣布任何國家的商品經(jīng)大吉嶺運銷西藏,都可銷售最低額度的出口稅。久而久之,歷來被菩提亞人貴族和錫金寺院壟斷的對藏貿(mào)易特權(quán)幾乎為英國人所獨占,大批本地農(nóng)奴也紛紛出逃,前往待遇更優(yōu)厚的茶葉種植園為英國人效力。兩相比照,楚布南嘉法王每年獲得的區(qū)區(qū)3500盧比租金形同笑話。為了報復,錫金人在1849年拘捕了擅自前往亞東附近探訪的坎貝爾和植物學家約瑟夫·胡克爵士,將他們扣留了六個星期。作為報復,東印度公司在1850年派一支武裝探險隊入侵提斯塔河下游,將另外1700平方公里的錫金土地也并入了大吉嶺租借地。
1858年,東印度公司對全印度行政和貿(mào)易事務的管轄權(quán)改由英國政府直接接手。此時楚布南嘉法王正在提斯塔河以東廣設(shè)哨卡,企圖給從大吉嶺出發(fā)的商隊制造障礙。新官上任的英屬孟加拉省副總督阿什利·伊登遂于1861年初發(fā)兵入侵錫金,僅用一個多月時間就占領(lǐng)了該國當時的首都庭姆?。═umlong)。1861年3月28日,楚布南嘉被迫與伊登簽署《庭姆隆條約》,做出了一系列損及主權(quán)的讓步:錫金政府向英方賠償軍費7000盧比;經(jīng)大吉嶺運往乃堆拉、則里拉兩山口的英國過境貨物一律不得征稅,取道錫金銷往尼泊爾、不丹和中國西藏的其他國家貨物也只需繳納5%的過境稅;英國人可以在錫金內(nèi)地進行地理考察和測繪,外國人在當?shù)芈眯泻途恿舨皇芟拗?錫金廢除農(nóng)奴制,允許其國民前往大吉嶺和英屬印度為英國種植園主工作;允許英國修筑一條從大吉嶺西南方的西里古里(Siliguri)通往春丕河谷的公路,并由錫金軍隊在沿途提供保護。
意味深長的是,《庭姆隆條約》對錫金與西藏的關(guān)系也做出了相當嚴苛的限制。其中明文規(guī)定:若錫金政府將現(xiàn)有領(lǐng)土割讓給任何其他國家,必須首先征求英屬印度政府的意見;錫金法王不得在未經(jīng)英方批準的情況下,擅自前往西藏內(nèi)地或春丕河谷做長期居住,亦不得擅自將政府外遷;除夏季避暑外,法王每年在國內(nèi)居住的時間須不少于九個月。在這些條款生效之后,歷來只承認西藏政權(quán)宗主地位的錫金有了一位新的“太上皇”;而這些不速之客一旦站住腳跟,就沒有打算再離開。
漸進式蠶食
1904年,由錫金方向越境犯邊的英國軍隊攻陷拉薩,逼迫西藏代理攝政簽署《拉薩條約》
不丹、錫金等喜馬拉雅山脈國家與西藏之間的宗藩關(guān)系,在18世紀初清政府建立駐藏大臣衙門后,一直受到中國中央政府的默認。1828年,駐藏大臣顯惠在呈遞朝廷的奏折中曾記錄:在西藏周邊各土邦國中,“如布魯克巴(不丹)、哲孟雄(錫金)之類雖非唐古特(西藏)所屬”,但長期都向達賴喇嘛“呈送布施”,互通消息。1788年丹增南嘉法王被廓爾喀軍隊驅(qū)逐后,達賴喇嘛一度將春丕河谷地賜給南嘉王室,作為其湯沐地(采邑)。故而英國對錫金的入侵,事實上也構(gòu)成窺探西藏的先聲。當時英俄兩國正在從近東到阿富汗的廣袤亞洲內(nèi)陸腹地展開“大博弈”,西藏被視為最后一塊尚未有人染指的凈土,自然獲得了英方的高度重視。
《庭姆隆條約》生效之后,英國在錫金的經(jīng)濟影響力獲得了井噴式增長。總面積已經(jīng)增加到3200平方公里的大吉嶺轄區(qū),在1873年西藏地方政府關(guān)閉與尼泊爾的邊貿(mào)山口后,幾乎成為英屬印度通往西藏的唯一可靠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英屬孟加拉省政府在當?shù)匦拗舜笈苁顒e墅、醫(yī)院和貿(mào)易援助中心;在1912年之前,大吉嶺是英屬印度總督夏季固定的兩處辦公地之一。在錫金南部的提斯塔河兩岸,擁有經(jīng)商特權(quán)的英國人開辟了林場和水稻梯田,雇用來自尼泊爾的移民負責耕種。來自尼泊爾的外來人口的數(shù)量很快超過了當?shù)卦械钠刑醽喨撕徒q巴人,最終達到了錫金總?cè)丝诘牧梢陨?他們的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完全取決于英印當局的政策,因此與錫金王室貌合神離。將近一個世紀以后,正是這些尼泊爾裔移民的政治傾向?qū)е铝隋a金最終被吞并。
1879年,阿什利·伊登主導的英屬孟加拉省立法會通過了修筑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的決議。這條穿行于崇山峻嶺之中的傳奇線路以西里古里作為起點,大吉嶺為終點,全長88公里,沿途設(shè)17個車站,軌距只有玩具一般的610毫米。歷時兩年的工期內(nèi),英國工程人員在峭壁中開鑿出了五個360度立體爬坡回旋和五處180度折返線,在當時屬于史無前例的奇跡。這條鐵路通車之后,由加爾各答起運的英國貨物可以在西里古里裝車運至大吉嶺,隨后以人力和畜力轉(zhuǎn)送至春丕河谷的邊境口岸亞東,歷時只需一周。但反過來,這也意味著英國從孟加拉省向錫金發(fā)兵的速度有了決定性提升。以新建成的鐵路為憑靠,1885年,英屬孟加拉省當局向錫金法王圖多南嘉(楚布南嘉)之子提出了修筑錫(金)藏口岸公路和任命尼泊爾裔官員的要求。
時年25歲的圖多南嘉法王,自幼目睹父親和兄長在英印當局脅迫之下慘淡經(jīng)營的處境,對英國人越來越大的胃口自是滿懷怨懟。而在中國西藏,第十二世達賴喇嘛于1875年圓寂之后,擔任攝政的第九世德木活佛和清廷駐藏大臣文碩面對英國節(jié)節(jié)進逼的壓力,同樣采取了抵抗姿態(tài)。1886年夏天,圖多南嘉在春丕谷與清政府官員秘密會面,懇請西藏政府和駐藏清軍幫助他驅(qū)逐英國人、恢復獨立地位。當年底,西藏政府派出300名藏軍穿越春丕河谷,經(jīng)則里拉山口抵達錫金邊境的隆吐山(Lingtu),建立了邊防哨卡。按照1788年達賴喇嘛向南嘉王室封賜湯沐地時制作的文書,春丕河谷雖然被暫時賜給錫金法王作為避暑之用,但其主權(quán)依然屬于西藏當局,中方有在當?shù)伛v軍和征稅的權(quán)利(這也是今天印度政府無權(quán)以“邊界未定”為名入侵春丕河谷的法理依據(jù))。而藏軍經(jīng)春丕河谷進入隆吐山,則經(jīng)過了錫金法王的批準。但英屬孟加拉省當局依然以“藏軍入侵”為借口,要求圖多南嘉將政府遷移到大吉嶺,遭到拒絕之后,索性發(fā)動了新的直接入侵。
1887年,英國從孟加拉省和尼泊爾同時出兵進入錫金,將圖多南嘉法王軟禁并流放到了大吉嶺。錫金的實際統(tǒng)治權(quán)隨后被轉(zhuǎn)移到了英籍政治專員約翰·克勞德·懷特手中,并由親英貴族和僧侶組成了新的政務會議。緊接著,1888年3月,駐印英軍3個團攜帶4門大炮,突然對藏軍設(shè)在隆吐山的陣地發(fā)動了全面進攻。德木活佛調(diào)動藏軍數(shù)千人前往春丕河谷增援,在半年內(nèi)與英軍進行了三次激戰(zhàn),史稱第一次英藏戰(zhàn)爭,但都被擁有火力優(yōu)勢的英軍擊退,死傷數(shù)百人。至1888年底,英軍已經(jīng)攻入春丕河谷,隨時可能向拉薩進軍。
鑒于抵抗政策未能取得理想效果,清廷新任駐藏大臣升泰決定轉(zhuǎn)向綏靖,接受英方在錫金問題上的一切要求。1890年3月17日,升泰在加爾各答與英屬印度副王蘭斯多恩侯爵簽署了《中英會議藏印條約》,承諾放棄西藏對錫金的一切宗教和世俗宗主權(quán),并劃定新的錫(金)藏邊界;清廷承認錫金為英屬印度的保護國(Protectorate),其內(nèi)政外交概由英屬孟加拉省總督負責,中方不再過問。1893年簽訂的《中英藏印續(xù)約》又規(guī)定中方向英印當局開放春丕河谷的亞東作為通商口岸,且西藏牧民不得越界進入錫金游牧。在那之后一年,被軟禁在大吉嶺的圖多南嘉法王獲得釋放,但其行政權(quán)力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政務會議手中,以英國派出的政治專員作為最高仲裁者;英印當局還強迫法王把錫金首都由庭姆隆遷移到甘托克,方便進一步控制。
1967年10月3日,乃堆拉—卓拉山口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解放軍駐藏邊防部隊在春丕河谷一帶觀察地形
1903年初,英國強迫錫金動用全國人力物力,修筑了一條由甘托克通往春丕河谷的新公路,隨后從那里出發(fā),開始了入侵日喀則的第二次英藏戰(zhàn)爭。1904年8月,英軍進占拉薩,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外蒙古,留守的三大寺寺長和代理攝政被迫與英方簽訂10款《拉薩條約》,再度確認了1890年條約劃定的錫(金)藏邊界,并同意豎立界石。兩年后,清政府承認了該條約的大部分內(nèi)容。但即使是帶有不平等色彩的《拉薩條約》,也依然承認春丕河谷的主權(quán)屬于中國。此后錫金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徹底淪為了英屬印度的附庸,當?shù)爻霎a(chǎn)的茶葉、橘子、小豆蔻(用于制作咖喱)和稻米大部分運往印度做再加工,經(jīng)營權(quán)則被尼泊爾裔移民把持。
壯志未酬的圖多南嘉法王在1914年2月病逝于甘托克。其子錫東祖古南嘉(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彭布羅克學院)繼位后,試圖推行獨立性更強的對內(nèi)政策,并對土地制度進行改革,結(jié)果遭到英國政治專員和親英派貴族的聯(lián)合抵制。1914年12月,親政還不到10個月的錫東祖古在治療心臟病時神秘死去,由同父異母的弟弟扎西南嘉繼位。由于新法王在追隨英印當局方面表現(xiàn)“良好”,1918年,倫敦決定取消在錫金的政治專員制,由扎西南嘉在政務會議的襄助下進行準立憲統(tǒng)治。而同樣與中國中央政府貌合神離的西藏當局,此時也幾乎成為英印當局在內(nèi)亞腹地扶植的政治代理人。
消失的錫金
徹底淪為英屬印度的保護國之后,錫金的前途和命運,便也隨著英國對印政策的變化而搖擺不定。從法律地位上說,錫金并不屬于英屬印度的17個具有一定自治權(quán)限的拉吉(Raj)行省,而是印度中央政府下轄的土邦國,其地位不僅遠不如獨立性獲得國際承認的尼泊爾和不丹,甚至也不及具有特殊民族和宗教構(gòu)成的西北五?。ê髞沓蔀榘突固沟囊徊糠郑?。因此,在1947年英國決定迅速實現(xiàn)對印度的非殖民地化運作時,錫金政府的意愿變得完全不受重視。扎西南嘉在1946年底專誠致函末代英屬倫敦副王路易斯·蒙巴頓勛爵,表示錫金無意加入即將成立的印度斯坦自治領(lǐng)(印度共和國的前身),希望能成為和不丹類似的完全獨立國家,并要求收回已被割占一個多世紀的大吉嶺地區(qū)。但急于擺脫繁重帝國義務的英國對此根本無動于衷。
1947年8月15日,按照蒙巴頓制訂的分治方案,英屬印度正式被劃分為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個獨立的自治領(lǐng)。盡管各土邦國加入哪一個新國家理論上可由其自行決定,但領(lǐng)土與印度直接毗鄰的錫金實際上根本沒有選擇的自由。英國官員剛剛從甘托克撤出,印度國大黨在當?shù)氐姆种F體錫金國民大會黨(SSC)就發(fā)起了以尼泊爾人為主體的示威游行,要求并入印度;新德里的印度政府乘機以“防止流血沖突”為名,派兵進入錫金境內(nèi)。但時任印度總理尼赫魯認為,在已經(jīng)與巴基斯坦爆發(fā)克什米爾戰(zhàn)爭的情況下,對弱小的錫金可以暫緩合并,以觀察中國政局特別是西藏問題的最終走向。因此在1950年12月5日,印度最終與錫金簽署了和平條約,規(guī)定錫金成為印度的保護國,由后者掌管其國家財政、外交、軍事和通訊大權(quán)。印度派政治專員進駐甘托克,負責錫金的一切外交事務,特別是與中國駐藏機構(gòu)的聯(lián)絡。錫金日常的行政事務由一個20人政務會議(類似內(nèi)閣)負責,會議的6名成員由國王委任,一人為僧侶,一人為軍人,其余12席由尼泊爾人和菩提亞—絨巴人均分。首席部長(首相)名義上由國王任命,但自1947年起始終由印度公民擔任。
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西藏之后,地處中國、印度、不丹和尼泊爾之間的錫金實際上成為新德里試探北京對藏、對印政策的觸角。盡管錫金長期使用印度貨幣、護照和郵票,在外交和邊防事務上完全不能自主,但畢竟在形式上還是一個獨立國家。出于交通便捷性考慮,新中國駐藏機構(gòu)代表和西藏地方政府官員在前往印度進行訪問或者參加國際會議時,往往取道錫金,因此給了雙方較多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曾任西藏自治區(qū)籌備委員會外事處處長、外交部第一亞洲司副司長的楊公素在其回憶錄《滄桑九十年》中曾提及:“錫金老王(扎西南嘉)我曾拜見過兩次,但都是在印度駐錫金政治專員的陪同下,除了寒暄問候外別無他言。王儲羅桑澤仁(后來的末代法王佩登東杜南嘉)是拉薩貴族宇妥家的女婿,他常來拉薩探親,我們有機會總是與他交往,他也表示同我們友好。但是他的行動不大自主,同我們來往時從未談及西藏與錫金關(guān)系問題?!?956年11月,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和第十世班禪額爾德尼一行應邀前往印度參加釋迦牟尼涅槃2500周年紀念活動,第二年回程途中,他們在甘托克受到錫金法王的歡迎。楊公素注意到:“雖然錫金按例是接待主人,但一切都由印度安排。錫金老王坐在主人位上,除舉杯問好外,幾乎不說什么話,連歡迎詞也是印度方面寫的?!?/p>
1950年與錫金簽訂雙邊條約之前,印度總理尼赫魯曾經(jīng)評論稱,吞并這樣一個彈丸小國好比“步槍打蒼蠅”,雖然難度不大,但實無迫切的必要。然而歸根結(jié)底,印度和錫金關(guān)系的走向是由中印關(guān)系這個更大的命題決定的,而一切在1962年之后都發(fā)生了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化:當年10~11月,中國邊防軍在兩國邊界的東、西兩段連續(xù)擊退越境挑釁的印軍,隨后主動后撤20公里脫離接觸。這樣一來,駐扎有兩個印度山地旅的錫金段邊界(中線)就成了兩國軍隊直接接觸的唯一前沿,而印度正計劃在當?shù)貙χ袊鴮嵤┸娛聢髲汀?966年尼赫魯之女英迪拉·甘地上臺執(zhí)政后,印度軍隊開始頻繁從錫金邊界越境挑釁,多次在國境要道乃堆拉山口附近挪動界碑、修筑工事、架設(shè)電話,印軍飛機也多次從錫金方向侵入中國領(lǐng)空,對亞東等地進行偵察。
末代錫金法王佩登東杜南嘉(左)與其美國籍妻子霍普·庫克
1967年9月11日清晨,印軍山地步兵第112旅的一個連在一名中校營長的指揮下再度越界,逼近乃堆拉山口另一側(cè)的中國哨所。中國邊防軍嚴守“不打第一槍”的紀律,保持克制態(tài)度,對印方發(fā)出警告。但印軍士兵卻對喊話的中國軍人首先開槍并投擲手榴彈,導致中方1名連長犧牲,6名戰(zhàn)士負傷。中國邊防軍隨后發(fā)起反攻,在短短7分鐘內(nèi)擊斃印軍官兵67人,并用火箭筒摧毀了印方非法設(shè)在中國境內(nèi)的七處工事。不甘受挫的印軍調(diào)動炮兵第17旅,從乃堆拉山口一帶向中國境內(nèi)發(fā)動大規(guī)模炮擊。經(jīng)中央軍委批準,中國邊防軍炮兵第308團組織了30多門82毫米迫擊炮和120毫米迫擊炮向?qū)Ψ桨l(fā)動還擊,歷時四天三夜,打啞了印軍8個炮兵陣地、2個指揮所、2個觀察所、23處工事及2輛汽車,斃傷印軍官兵540多人。
9月30日,中印兩支邊防巡邏隊在錫金卓拉山口的冰川地區(qū)再度相遇。當?shù)氐谋蠜]有豎立界碑,而是根據(jù)確定邊界時的山脊線原則,以一道高約30厘米的天然隆起冰脊作為雙方巡邏的邊界。印軍第10錫克步兵團的3名士兵越過了這道冰脊,中方巡邏戰(zhàn)士示意其退回,遭到印軍士兵的推搡。第二天上午11時20分,印軍第7廓爾喀步兵團第11營的營長喬希少校率7名士兵前往卓拉山口,再度越界向中國士兵挑釁。中方巡邏兵提出警告,但對方反而一擁而上,試圖將中國巡邏兵綁架出境,制造“中國越界入侵”的證據(jù)。打斗中,一名中國戰(zhàn)士被印軍的廓爾喀彎刀砍傷。在最終被逐回錫金一側(cè)領(lǐng)土后,印度軍人再度開槍挑釁,打死打傷中方軍人各一名,并呼叫迫擊炮向中國境內(nèi)射擊。中方被迫當場還擊,將8名入侵的印度軍人全部擊斃。當天中午12時左右,中國炮兵用猛烈的火力覆蓋了印軍第11營的陣地,將越境挑釁的兩個連的官兵斃傷大半(195人),摧毀工事29處。印軍抵擋不支,遂于當晚19時55分停止炮擊,結(jié)束了這場邊境沖突。
對夾縫中的錫金來說,發(fā)生在乃堆拉—卓拉山口的這場沖突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說在中印關(guān)系相對緩和的年代,新德里還需要在中印邊界的中段保留一個形式上的半獨立國家作為緩沖,那么當錫金成為中印軍隊直接對抗的戰(zhàn)場時,當務之急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徹底地控制這個小國。這在操作上并無難度:脫胎于錫金國大黨、以尼泊爾裔居民為基本盤的錫金國大黨已經(jīng)控制了絕大部分政府機關(guān),其領(lǐng)袖卡茲倫珠多結(jié)獲得了印度派出的首席部長克里希納·普拉德漢的全力支持。而1963年繼位的佩登東杜南嘉法王,只能獲得他那小小的王家衛(wèi)隊和少數(shù)菩提亞貴族的幫助。從一開始起,這就是一場力量對比極為懸殊的斗爭。
1973年4月初,錫金國大黨和國民黨領(lǐng)袖以“政務會議選舉舞弊”為借口,在全國發(fā)動了示威游行。駐大吉嶺的印度警察部隊乘機開進甘托克,以“保護法王安全”為名,將佩登東杜南嘉軟禁起來,逼迫他簽署了通過普選產(chǎn)生代議制政府的命令。在5月中旬的選舉中,獲得人口占絕對多數(shù)的尼泊爾裔移民支持的國大黨不出意料地勝出,組成了以卡茲倫珠多結(jié)為首席部長的新政府。勢單力薄的佩登東杜法王一度還想做最后抵抗:他把王后和王儲送到美國,在英文報紙上發(fā)起了呼吁聯(lián)合國關(guān)注錫金問題的輿論戰(zhàn);自己則利用1975年2月出席尼泊爾新國王比蘭德拉加冕典禮的機會,與巴基斯坦和中國外交人員做私下會晤,希望爭取外部援助。但對窺出端倪的印度人來說,這恰恰堅定了他們加快吞并錫金、避免夜長夢多的最后決心。
1975年4月5日,錫金國大黨政府向印度議會發(fā)出呼吁,“請求”將錫金并入印度。次日清晨,滿載5000名印軍士兵的卡車開入甘托克街頭,強行解除了僅有不到250人的錫金王家衛(wèi)隊的武裝。中午12點45分,白色的王宮小樓二層升起了一面印度國旗。9天后,錫金舉行全民公決,在占全國總?cè)丝?9%的投票者中,有97.5%的人贊成廢止法王制度、作為一個邦加入印度,其中絕大部分是尼泊爾裔人。聯(lián)合國對此反應沉默,只有中國和其他少數(shù)幾個國家提出了抗議。5月16日,印度國會聯(lián)邦院通過決議,批準錫金成為印度的第22個邦。存在了333年、歷經(jīng)12位君主的錫金王國,至此從法律意義上消失。末代法王佩登東杜南嘉在1977年流亡美國,5年后因癌癥病逝。王儲旺秋丹增南嘉在紐約自行宣布繼位,但地位已得不到國際社會的承認。
2003年6月,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溫家寶在會見來訪的印度總理瓦杰帕伊時,就錫金問題達成政治諒解。外交部發(fā)言人孔泉在隨后的記者會上表示:“錫金問題是歷史形成的問題,它拖延的時間也比較長了。我們的基本考慮是,既要尊重歷史,同時也要尊重現(xiàn)實的因素?!痹阱a金被徹底吞并之后28年,中國政府正式承認其為印度的一個邦。2005年4月18日,國家測繪局行業(yè)管理司發(fā)布通知,規(guī)定今后出版的地圖不再將錫金作為主權(quán)國家標示。2006年7月,關(guān)閉已有44年之久的乃堆拉山口邊貿(mào)口岸重新開放。喜馬拉雅山脈之間的博弈,開始以中印兩個大國為直接主體重新啟動。
(參考資料:《山頂王國錫金》,〔美〕夏洛特·索爾茲伯里著;《印度對華戰(zhàn)爭》,〔英〕內(nèi)維爾·馬克斯韋爾著;《錫金政治史概述》,王在田著;《塊肉余生記:地圖上的袖珍小國與戰(zhàn)爭》,閻京生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