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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我之人

      2017-07-28 14:48楊耀峰
      延安文學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紅衣法師娜娜

      楊耀峰,陜西岐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飛天》《西北軍事文學》等。

      崛山名剎給地藏王菩薩開光,邀我去攝像。我與這里的住持靜謐法師相熟,去年曾找過他要在這里出家??伤麤]有答應(yīng)我。這讓我很失望。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出家這件事了。我?guī)Я藬z像機,騎車去了那座建在半崖壁的崛山寺廟。住持靜謐法師告訴我,因為開光要等幾個寺院的眾僧前來,所以要花去兩天時間,第一天聚齊人,第二天開光才能錄像。但今天仍然可以錄一些鏡頭。比如錄大殿里的拜懺活動。剛好拜懺活動開始了,眾僧們敲打念唱起來,我架起攝像機就攝錄了起來。

      崛山寺院傍崖而建,一邊是深溝,一邊是懸崖,崛山寺院的許多廟宇就建在懸崖下邊的石壁邊上。有的干脆就在石壁上鑿一個窯洞。窯洞里就是殿堂,供奉著一尊尊佛像。只在一處比較寬闊的地方建了幾間大房,作為住持、和尚與居士們的住處。一排排廟宇前邊十多米遠的地方,就是懸崖深溝,一眼望不到底,只聽得溝底傳來的叮叮咚咚的水聲,聽起來十分遙遠。這就使這個寺廟平空增添了幾分神秘與詭譎。

      拜懺活動漫長而又瑣碎,在幾個僧人不斷的敲打念唱聲中,那些穿著和尚服裝的居士們要每隔幾分鐘伸展身體在腳下的蒲團和墊子上匍匐跪拜,雙手向上抵著嘴唇,口里念念有詞,做出十分虔誠的樣子。一個女居士悄悄告訴我,他們要跪拜一千多名佛。而且這些佛有姓有名。什么皈依佛,普光佛,普明佛,普凈佛,藥師佛等等。悠揚婉囀尾音拖得很長的佛樂聲中夾雜著鐘磬的敲打聲在大殿里回響。我不時地轉(zhuǎn)換拍攝的角度。不時地拉近或者推遠鏡頭里的人物。一個小時后,拜懺活動告一段落。我關(guān)了攝像機,挎在肩上走出大殿,去前面不遠處的崖畔轉(zhuǎn)悠。

      我對攝像這門營生并不感興趣,甚至有點討厭??蓻]有辦法。沒有工作,大學畢業(yè)好幾年了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工作。每每回到家里,看到父親那緊緊地蹙在一起的眉頭,我的心里就發(fā)毛。我不止一次地聽父親說,他為了供我上大學,四年時間共花了六萬多元。那都是他借下的外債,原指望我畢業(yè)參加工作后能把投資掙回來。沒有想到投資出去的資金到現(xiàn)在沒有著落。父親后悔地說,早知道事情是這樣,他就不供我上大學,出外打工都比上大學強。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現(xiàn)在必須要想辦法掙錢,養(yǎng)家糊口,替父親還債。在外邊折騰了四五年之后,我一事無成。一度時期,我想到出家。但我并不想真正遁入空門,而是從網(wǎng)上看到,現(xiàn)在的和尚有的駕著豪車,有的包養(yǎng)著情婦,比紅塵中的凡人過得還舒坦,我就覺得現(xiàn)在的和尚也與市場接軌了。我的心動了。但跑了幾個寺廟之后卻沒有一家寺廟愿意接收我。這也包括崛山寺廟。我真是傷心透了:一個人連出家的營生也搞不定,你說他有多么無能?父親的一個朋友是搞婚慶的,父親給他說了,那人就賒給我一臺舊的攝像機,讓我去干攝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這營生,能不能賺下錢替父親還債。但我別無選擇。

      在我身旁響起了掃帚刷刷的掃地聲,是一個瘦瘦的年齡五十歲左右的和尚在打掃衛(wèi)生。我覺得他有點面熟,但卻一時想不起來。而瘦和尚在看了我一眼后也怔了一下,可很快地又打掃起來。

      一個深眼窩和尚路過這里,停下腳步對掃地的和尚說:“舍身崖邊不要打掃了?!蔽液髞碇浪心苄校撬聫R里除過靜謐外第二把手。

      掃地的和尚看了一眼能行,說道;“師叔,我怕有人從這里掉下去。所以……”他們的年齡應(yīng)該不相上下,掃地的和尚這樣叫他,讓我費解。

      能行拉下了臉子:“知道因果報應(yīng)嗎?能掉下去那就說明有掉下去的因果。再說了,掉下去不掉下去,與你有啥關(guān)系?”

      能行說完走了。掃地的和尚目光呆呆地盯著能行遠去的背影。

      寺院里的香客多了起來,三三兩兩的來人在寺院里轉(zhuǎn)悠,布施,上香,許愿,磕頭。我把攝像機對準了前面的舍身崖,那里下面是絕壁,有一株松樹歪歪斜斜地從懸崖上斜逸出來在半空中抖著身子,山風吹來,發(fā)出嗚嗚的呼嘯聲,讓人心悸。

      一個穿紅上衣、黑裙子的姑娘神情落寞地走了過來。姑娘面容悲痛、憂傷、絕望,慢慢地向舍身崖走去。我大吃一驚,剛要喊什么時,卻見掃地的和尚猛地扔了掃帚,悄悄地尾隨在她的身后。我下意識地打開了攝像機的視頻按鈕,把鏡頭對準了前面的和尚與姑娘。我感覺自己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胸膛波浪般起伏。

      紅衣黑裙姑娘走到舍身崖邊,探著身子向下窺望,身子似乎搖晃著。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和尚忽然猛地向前急走幾步,說了一句什么,姑娘猛地轉(zhuǎn)過身子,看見身后的和尚,怒道:“你跟著我干什么?!”和尚向前伸出一只手,說道:“姑娘,這里危險,你不能在這里逗留?!惫媚锱溃骸斑@里不是舍身崖么?妙善公主不是從這里跳下去得道成仙的么?”和尚急道:“姑娘,那僅僅是傳說。”

      姑娘忽然伸開雙臂,叫道:“我告訴你,本姑娘在舍身崖跳下去是鐵定了的!本姑娘就是要在這里走進傳說?!?/p>

      姑娘說完這話忽然轉(zhuǎn)身向前移動了幾步。現(xiàn)在,姑娘已經(jīng)站在舍身崖的邊緣上。從溝底刮上來的山風忽然大了,嗚嗚地響。姑娘的紅上衣被風吹得卷了起來。我看不到姑娘的面孔。我想她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決絕的。姑娘的聲音忽然堅決地傳了過來:“和尚,走開,別管我的事。我就在此了卻殘生。我不是要成佛。我是要告別塵世!”

      和尚的腳步還是向前快速地移動著。就在姑娘縱身向下一躍的時候,和尚一個猴躍騰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抱住了姑娘;但為時已晚,姑娘的身子在這時候也已經(jīng)騰空,和尚隨著姑娘一同跌下了深淵。

      我的心一沉,提起攝像機跑到懸崖邊,只見在那棵松樹上,和尚與姑娘雙雙架在那里。我忘命地大喊:“救人呀!救人呀!”很快地來了一群人,有人拿來了繩索,順著懸崖壁放下去,姑娘抓住了繩索,被懸崖上面的人拉了上去。但就在人們要把松樹上的和尚拉上來時,那棵松樹忽然動了一下,刷啦刷啦地響著,向下垮去。在人們的驚叫聲中,和尚與松樹一起掉入深不見底的深溝。

      我是抱著攝像機跟著眾人繞了三四里路才下到溝底的。這時候和尚已經(jīng)躺在溝底的亂石堆里,昏死過去,身邊有一灘鮮紅的血液。與他躺在一起的還有那棵松樹,就因為有松樹的遮擋,和尚才沒有摔死。我拍攝了和尚與松樹躺在一起的視頻。

      住持靜謐法師派人把和尚送進了縣醫(yī)院治療。

      第二天,我在惴惴不安中攝完了地藏王菩薩的開光儀式。之后,靜謐法師讓我去醫(yī)院看一下和尚,順便給醫(yī)院再交些住院費。靜謐問我和尚的行為是不是舍己救人,見義勇為。我說應(yīng)當是的。

      我騎車來到縣醫(yī)院。和尚還在昏迷中沒有清醒過來。我問主治大夫和尚有沒有危險。大夫說和尚幸虧有那棵松樹墊襯,才撿了一條命。但重度腦震蕩、身體骨節(jié)多處骨折還是有的,而且內(nèi)臟臟器損傷也十分嚴重。大夫問我是和尚的什么人。我說與和尚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說了我在崛山寺院攝像的事,大夫說,他跟下不能離人。而寺廟里又沒有來人。你得給寺廟住持說,讓他派人來管護生命垂危的和尚。我給靜謐法師打了電話,沒有想到靜謐法師讓我在醫(yī)院里照料一下和尚。他說:“和尚叫侯學仁,是驛馬鎮(zhèn)驛馬村人。四五年前從深圳回來在崛山寺出了家。聽說他老家驛馬村還有妻子與兒子,還有一個哥哥。當然妻子與他早離了婚,另外嫁了人。你可以找一下他的哥哥,給說一下。如果方便,也可以告訴一下他的前妻。至于住院費用,寺廟里可以預(yù)付一些。但時間長了可能就有問題?!蔽掖饝?yīng)了住持靜謐法師的請求。

      其實我就是驛馬村人?,F(xiàn)在我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見他時覺得面熟了。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曾經(jīng)說過侯學仁的事。說是二十多年前,侯學仁去深圳打工,在那里與一個富婆好上了,不顧家里父母反對和已經(jīng)懷孕的鄧娜娜離了婚。村里人罵侯學仁是白眼狼,陳世美,但又羨慕侯學仁從此告別貧困,成了富翁。侯學仁一次性給鄧娜娜補償款8萬元。而那時的8萬相當于現(xiàn)在的80萬。就是侯學仁的哥哥侯學成建房時,侯學仁從深圳一次匯了2萬元給哥哥。村里人議論說,侯學仁是全村最富的人了。但侯學仁為什么從深圳回來又在崛山寺院出了家,內(nèi)中的詳情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當然了,也怪我這些年在外面闖蕩,對村里的事所知就少了。

      我把醫(yī)院里的事安排了一下,騎車趕回家。我先向父親說了侯學仁在崛山寺舍身崖摔傷一事。我說住持讓我給他家說一下,看能不能來人照顧一下他的生活。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可能有點難。侯學仁的哥哥是一個教師,現(xiàn)在退休在家,成天一個人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不過你得給說說?!蔽艺疑祥T去,侯學仁的哥哥在自家大門前,把一些亂七八糟的石頭堆在一起形成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人像或者佛像。我向他說了侯學仁摔成重傷的事。侯學成聽了半天也沒有吭聲。

      “有單位的人,崛山寺廟是他的家,你給崛山寺廟住持說去?!焙髞硭鹕韺ξ艺f道。

      “住持知道這事。寺廟的住持讓我告訴你。”我說,“學仁叔傷得很嚴重?!?/p>

      這時候,住在侯學成對面的侯學仁的前妻雙手端著一盆臟水出來,她顛著碎步把臟水潑在西邊不遠處的公路上,轉(zhuǎn)身向回走去。侯學成對我低聲說:“你給她說一下吧?!?/p>

      我愣了一下,可還是走向侯學仁的前妻,向她說了侯學仁在崛山寺廟里從舍身崖上掉下來摔成重傷的事。我末了說:“寺廟里的住持希望你們能看望一下他。他現(xiàn)在還在縣醫(yī)院昏迷不醒?!?/p>

      鄧娜娜聽了愣住了,嘴唇哆嗦著說:“跳舍身崖?他是不是學妙善公主,要成佛成仙?”

      我說:“哪里的話。有一個姑娘輕生,他撲過去救人,沒有想到姑娘被救下了,他卻掉下深溝?!?/p>

      鄧娜娜呃了一聲?!芭挛幢匕??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姑娘,奮不顧身想追人家,沒有想到狗肉沒有吃上,連本也折了?”鄧娜娜的嘴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刀子一樣直往人的心里扎。

      我忽然火了:“我給你們說了,你們愛去不愛去!”

      鄧娜娜說:“你們應(yīng)當找那個姑娘。她現(xiàn)在是伺候侯學仁的最好人選?!?/p>

      我瞪了一眼鄧娜娜,把過去對她的那一絲同情一古腦兒扔掉了。

      我向侯學成說過之后,他倒是去醫(yī)院看望了一下弟弟。但此后就再也沒有去過。我知道他們兄弟二人關(guān)系不好。侯學仁二三十年前也是教師,而且是一個出色的教師。可他卻在教學中把一個學生打成了重傷,后來被判了五年徒刑,教師工作也丟棄了。出獄后他與鄧娜娜結(jié)了婚。再后來他走了深圳。然后是與鄧娜娜離婚,與深圳一個富婆結(jié)婚。又過了二十多年后,他回到崛山寺廟里出了家。聽村里人說,侯學成如果沒有弟弟的影響,很可能會在仕途上晉升。但因為出了這么一個弟弟,他的仕途泡湯了。他因此對弟弟在心里充滿了憎恨。現(xiàn)在侯學仁重傷住院,他看了他一次,也算是對得起這個弟弟了。但我卻覺得他有點殘忍。但與鄧娜娜一次也沒有去醫(yī)院看望前夫相比來說,他還算是仁慈的了。

      回到醫(yī)院后,我向崛山寺廟靜謐法師電話匯報了情況。靜謐法師連聲說善哉善哉,要我在醫(yī)院辛苦一下。靜謐法師說:“李一川,你要出家,我過去沒有答應(yīng)你。今天我在電話里答應(yīng)你,等你歸來,我給你剃度。就是現(xiàn)在沒有剃度,你已經(jīng)是崛山寺廟里的僧人了。現(xiàn)在對你來說,正是一個考驗的極好機會,我想你不會錯過這個考驗的機會的。阿彌陀佛!”靜謐法師說到這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說:“師父我不會看錯人。你是一個有悟性的人,崛山寺廟里我之后你將是下一個住持?!?/p>

      靜謐把話說到這份上,你說我能無動于衷嗎?我的心里顯然受到強烈的震動。那一忽兒,我真想馬上去為靜謐法師赴湯蹈火。但當我靜下心來時,卻打了一個冷顫:這么一個大活人躺在醫(yī)院里,每天要花巨額的住院費,崛山寺廟里平時香客就稀少,布施也少,能供得起侯學仁的住院費嗎?況且他又沒有農(nóng)合報銷。而且現(xiàn)在的醫(yī)院,有哪一家張開的不是虎狼之口啊?想到這里,我向靜謐法師說,我們向醫(yī)院交的住院費只夠三天的,三天后就又要交錢。靜謐法師猶豫了一下說:“這么花錢???”我說:“醫(yī)院就是吃錢呢。”靜謐法師說:“一川,我再想些辦法,你也想些辦法。爭取能把侯學仁的住院費解決了?!蔽艺f:“師父,你交際廣,認識的人多……”靜謐法師說:“我知道了?!?/p>

      在伺候侯學仁的當兒,我抽空兒把攝像機里的視頻與圖片拷在筆記本電腦里。我顧不得看地藏王菩薩開光的視頻,卻一連幾十分鐘盯著侯學仁飛身救人的那個視頻。我應(yīng)當承認,侯學仁飛撲出去的那個動作飄逸、夸張、流暢,極富美感,就像一只獵豹聳身一躍而起,渾身充滿了流線形。我承認,那是我這一二年錄的最好的視頻。我不知道一個年過五十的人如何能做出這么好的動作?我又看架在半崖松樹上的侯學仁向下墜落的視頻。侯學仁向上望人的目光一點兒也不驚悸,相反倒是鎮(zhèn)靜,平和,淡然,安祥,從容不迫。難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在一天墜入萬丈深淵?難道他真的要從舍身崖上躍下從此成佛成仙?

      大大的疑竇塞滿了我的腦子。

      還有紅衣姑娘的身影。她美麗、年輕、面如滿月、身材苗條、烏發(fā)飄逸,在被人抓著繩子向上救時眼神里充滿了求生的渴望。

      我忽然想知道紅衣姑娘現(xiàn)在何處。我向靜謐法師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被侯學仁救下的紅衣姑娘現(xiàn)在何處。靜謐法師沉吟地說:“寺廟里現(xiàn)在沒有這個人,你找她有事?”我說:“按照人之常情,她應(yīng)當出來表示一下自己的謝意。可她到現(xiàn)在不見人影。這不符合常情?!膘o謐法師說:“我佛慈悲為懷,寬宏大量。”

      我與紅衣姑娘素昧平生。我怎么找紅衣姑娘呢?去哪兒找紅衣姑娘呢?

      大概是靜謐法師作了工作的緣故,有一些在家修行的居士來醫(yī)院看望侯學仁,走時掏出多少不一的鈔票交在我手里。我在本子上一一記下了他們的名字與金額。我多么希望鄧娜娜能來看望侯學仁。我又多么希望侯學成在醫(yī)院里照顧一下自己的弟弟。但侯學成只來了一次就再也沒有閃面。而鄧娜娜一次也沒有來。我一天向在省城打工的鄧寶寶打電話說了他父親住院一事,希望他能看一下他的父親,沒有想到鄧寶寶卻說:“李一川,我沒有父親。我與孫猴子一樣,是石頭縫里迸出來的?!蔽艺f:“你胡說,你不看以后會后悔的,畢竟他是你的親生父親。這是誰也否認不了改變不了的,你不來只能說明你無情?!编噷殞氄f:“你有情你給他當兒子去行了吧?我攔你了嗎?不是說和尚無兒孝子多嗎?你操的哪門子心?。俊?/p>

      我以前與鄧寶寶在一個企業(yè)打過幾個月時間的工。鄧寶寶有一個壞毛病,走到哪里偷到哪里。如果在一個單位還沒有被辭退,那只能說明他的盜竊行為還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我在下面多次勸他痛改前非。可他卻說:“我管不住這雙手,不偷點東西它就發(fā)癢。沒有辦法?!蔽遗率艿綘窟B,就及早地從那個單位辭了職。

      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幫侯學仁翻翻身,擦擦澡,喂喂飯,看著輸液。一周后,侯學仁醒了過來,但全身不能動,一動就疼得叫喚。我問醫(yī)生他的傷情,醫(yī)生說,侯學仁的內(nèi)臟多處受傷,大腦受傷,雖然現(xiàn)在無生命危險,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果器管衰竭,那就不好說了。我問醫(yī)生現(xiàn)在能不能轉(zhuǎn)到省城的醫(yī)院去看。醫(yī)生說不必了,我們與省城的專家進行遠程會診,專家建議不要轉(zhuǎn)院。在侯學仁傷情穩(wěn)定的時候,我與他拉話。侯學仁有氣無力地說:“一川,沒有想到把你拖累了?!蔽艺f:“快別這樣說了,你用生命救人。我現(xiàn)在伺候一下你,也是應(yīng)該的?!?/p>

      我告訴他,在他昏睡的時候,他的哥哥來看望過他。

      侯學仁說:“你還給誰說過我的傷病?”

      我說:“我回家給你哥說時,碰上鄧娜娜,我也給她說了?!?/p>

      侯學仁眼睛一亮:“她來了嗎?”

      我說:“她沒有來?!?/p>

      侯學仁眼里的那點可憐的光焰一下子熄滅了。他嘆了一口氣。

      “你給鄧寶寶說了嗎?”侯學仁又說。

      我說:“說了,他說他沒有爸爸。他是從石頭縫里迸出來的?!?/p>

      侯學仁說道:“我能想到他會這樣說。我不怪他?!?/p>

      我說:“你覺得還需要給什么人說說你的傷情嗎?”

      侯學仁想了想,說道:“給深圳的錢愛愛說說?!?/p>

      我說:“就是你后來的妻子嗎?”

      侯學仁說:“是的?!?/p>

      我說:“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

      侯學仁說:“是離婚了??晌覀儺吘狗蚱抟粓??!焙顚W仁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算了吧,以后再說吧?!?/p>

      我說:“我聽你的。”

      三天后,侯學仁的住院費花光了。我趕緊給靜謐法師打電話。我說如果再不交錢,醫(yī)院就要停藥了。靜謐法師卻說侯學仁與崛山寺廟沒有關(guān)系,他的住院費用寺廟里不會再支付的。我急了:“靜謐法師,你這話說得沒有道理。明明……”靜謐法師打斷了我的話:“對于侯學仁這類六根不凈的人,崛山寺廟再也不會管的?!蔽艺f:“可他明明在你們這里出了家的呀!你不是答應(yīng)也讓我出家嗎?”靜謐法師說:“自從侯學仁跳下舍身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崛山寺廟里的人了?!蔽覑佬叱膳骸叭绻銈冞@樣對待侯學仁,我也不會在你們那里出家的。太傷人心了?!膘o謐法師說:“請便?!?/p>

      我一下子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了。崛山寺廟里不管,他的兒子不管,他的哥哥不管,他的前妻也不管,那么現(xiàn)在只有我管他了。我沒有想到錄了一次像竟然錄下了麻煩事。我想到了逃離,可我又覺得這時候如果逃離,那無異于禽獸。醫(yī)院里又催款了,沒有辦法,我只得拿出自己平時省吃儉用存下的五千元交了住院費。我向侯學仁說了靜謐法師不承認他是崛山寺廟的和尚,把他推出門外,再不管他了。侯學仁苦笑了一下,眼角有淚水滾落下來。我說,要不向深圳他的前妻打一個電話,說說他住院的事情。侯學仁想了想,告訴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打了過去,問清了對方就是錢愛愛后,我說了侯學仁的情況。錢愛愛在電話里說:“別跟我說這事,我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說:“但你們曾經(jīng)是夫妻這對吧?他現(xiàn)在生命垂危,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惻隱之心?”錢愛愛兇巴巴地說:“就是他現(xiàn)在死了,與老娘也沒有關(guān)系?!?/p>

      我犯愁了。我大學業(yè)畢業(yè)后沒有掙下多少錢,僅有的五千元我現(xiàn)在替他支付了住院費,后續(xù)我上哪里弄錢給他治傷呢?侯學仁大概看出了我的難處,忽然說:“李一川,要不我不治了吧,再治也治不好。我能感覺得到我的內(nèi)臟成了碎片兒,我的全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疼痛,也許我可能很快就解脫了。活著真累呀!”

      我勸他放寬心。說只要有我在,就會給他把傷病治療下去。但背過他,我的淚水卻在汩汩地流淌。我一個手無寸權(quán)、身無分文的年輕人,有什么辦法幫助一個身陷絕境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但我明白,我的處境堪憂。

      病房里住進了一個患尿毒癥的病人,病人的家屬一進來護士就向他們催款?;颊叩募覍僬f他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求救信息,很快就會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的。我心里一動。打開電腦,把侯學仁飛身一躍舍身救人、與松樹同時從懸崖絕壁墜落的視頻剪輯了,又從中截了幾幅圖片,現(xiàn)拍了幾張住院的照片,配發(fā)了一段文字,發(fā)在網(wǎng)上。我在圖片旁邊這樣寫道:出家人舍身崖飛身營救輕生者命懸一線,被救者紅衣姑娘你現(xiàn)在何處?我們懇請社會各界有識之士伸出援助之手,幫助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戰(zhàn)勝傷病。同時我們也呼吁紅衣姑娘站出來向救人者表示一下感謝,不要讓英雄流血再流淚。最后,我留了受捐的咨詢電話號碼、銀行卡號、微信等。

      文章與視頻、圖片一上網(wǎng),一石激起千層浪,點擊率直線上升。跟帖的絡(luò)繹不絕。網(wǎng)民們紛紛向侯學仁表示敬意,而對紅衣姑娘則是罵聲譏諷聲一片。而我的手機也一下子成了熱線,問侯學仁現(xiàn)在狀況的,問住院費需要多少錢的,問侯學仁在什么地方住院的。還有好心人建議盡快給英雄轉(zhuǎn)院治療,更有人問紅衣姑娘看望沒看望英雄。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捐助者的資金如同山澗之水滔滔不絕地流進了我留在網(wǎng)上的銀行卡號。而前來醫(yī)院看望侯學仁的人員日漸多起來,醫(yī)院住院部趕集一樣熱鬧。幾乎每一個看望者來了都要捐款。于是我一邊收款,一邊把捐助者的名字與金額一一寫在本子上。但是捐助者越來越多。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醫(yī)院院長見狀給我派了一個財務(wù)科的會計人員處理捐款事宜。

      就在侯學仁救人事跡上網(wǎng)的第二天,紅衣姑娘與一個矮胖子年輕人一起來了。矮胖子一臉橫肉,一進來就兇巴巴地對我說:“你把我媳婦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去的?”我打開了攝像機,對著進門的紅衣姑娘說:“你終于來了?!蔽抑钢稍诖采系暮顚W仁說,“他一連昏睡了一個禮拜時間,他在昏睡中還不時地念叨你的安危。”紅衣姑娘臉紅了,嘴唇哆嗦著,慢慢地走向了侯學仁,忽然就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抬起頭時滿臉淚水縱橫,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矮胖子厭煩地瞪了一眼紅衣姑娘,轉(zhuǎn)過臉去不看她。

      我掏出面巾紙遞給紅衣姑娘,紅衣姑娘接過揩了揩了眼淚,對我說:“他不要緊吧?”我說:“醫(yī)生還正在檢查?!蔽也幌氘斨顚W仁的面說出他的傷病非常危險。紅衣姑娘又哭了,說:“都怪我。是我不好。”我看到侯學仁的眼角邊涌出一絲笑意,看著紅衣姑娘。我對紅衣姑娘說:“他看到你好好的,心里非常高興?!卑肿硬迳险f:“我們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但我們也想請你把網(wǎng)上的她的視頻與照片撤了,作為報答,我們可以捐出一部分錢。”

      我說:“網(wǎng)上的東西撤不了,因為網(wǎng)民不答應(yīng)。因為一旦撤了,后續(xù)的捐助工作可能會半途而廢,而侯學仁需要海量的資金治療傷病。你能保證他的后續(xù)治療費用嗎?你如果保證不了,就不要干涉我們的工作?!?/p>

      矮胖子的眼睛瞪了一下,想發(fā)作,可看了一眼紅衣姑娘,又打住了?!叭绻怀芬曨l,她的名譽會受到侵害?!?/p>

      “我們可以把你們前來探望英雄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讓人們知道被救者并非良知泯滅,而是主動前來感恩,捐款。行不行?”

      矮胖子與紅衣姑娘咬了一下耳朵,紅衣姑娘說:“好吧。但你得在網(wǎng)上替我多說幾句好話。要不,我非被人們罵死不可?!?/p>

      矮胖子掏出500元捐了,我在本子上記下了他的名字與金額。

      我把姑娘叫到一邊,對她說:“姑娘,你現(xiàn)在心情該好了吧?不會再走極端了吧?”

      姑娘抬起目光看著我,臉紅了,沉吟了一下說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么要輕生了?對吧?”

      我說:“我不但想知道,就是那個救你的英雄也想知道。”

      姑娘偷看了一眼矮胖子,說道:“好吧,我告訴你。我大學業(yè)畢業(yè)后回家創(chuàng)業(yè)建養(yǎng)雞場,沒有資金,就向那個矮胖子貸了10萬元高利貸,結(jié)果雞發(fā)生瘟疫全死了,我虧損了,沒法還錢,矮胖子逼我還款,說在一周之內(nèi)還不上就要我嫁給他抵債,否則就把我告上法庭。我求告無門,絕望了,就來到這舍身崖輕生,結(jié)果……”

      我說:“那你現(xiàn)在如何了?錢還了嗎?”

      姑娘流淚說:“我被人救起后想通了:嫁給誰不是嫁?也可能我就是這樣的命,我決定嫁給這個我根本就不愛的人?!?/p>

      我想說什么,卻一時說不出來,只是覺得胸口那里堵得慌。而醫(yī)院的氣息越發(fā)讓我感到窒息。

      他們走后,我把這段捐款的視頻傳到前面那個視頻的后面。我在后面附言道:被英雄搭救下的紅衣姑娘前來醫(yī)院感恩并捐款,這是一個善良的姑娘,她已經(jīng)走出人生的陰影,她祈禱英雄早日康復(fù)。

      紅衣姑娘與矮胖子走后,縣委宣傳部來了一名干事采訪侯學仁。我向他詳細講了侯學仁是如何營救輕生的紅衣姑娘的。之后,縣電視臺、市報社的記者也趕來采訪。我知道這是網(wǎng)上信息發(fā)酵的緣故。

      幾天后,電視上報導(dǎo)了侯學仁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同時,報紙上也登出了英雄侯學仁舍己救人的文章。

      當然,由于我一直守侯在侯學仁身邊伺候他,記者在報道他時,也順便介紹了我,正是由于我拍攝的視頻,才讓社會知道了這位英雄的感人事跡。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也是一名時代英雄。云云。還有記者為我發(fā)牢騷說,可就是這樣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好青年,在大學畢業(yè)四五年后,竟然沒有找不下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招聘單位看中的都是什么。

      我有點汗顏。

      這天晚上,我在忙碌了一整天后靜下心來算賬。我吃了一驚:光這本子上記載的捐款數(shù)字就達21萬元。這些錢我存在臨時開辦的一張銀行卡里,侯學仁的住院費就由這張卡支付。我又打開了網(wǎng)銀,也就是我留在網(wǎng)上的那張卡,我呆住了,485萬元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今年28歲,什么時候接觸過么多的錢?500萬。不,506萬。我當然明白這不是我的錢,這是網(wǎng)民為侯學仁捐下治傷病的錢。但我同樣也是萬分激動,因為這些錢握在我手里。

      我忽然感到害怕,會不會有人說我利用英雄的名義騙取錢財?會不會有人說我把錢存在自己名下是為了達到鯨吞的罪惡目的?

      我趕忙把會計叫來,向她匯報了侯學仁收到的捐款數(shù)量。女會計聽了臉色白了,青了,黃了,嘴唇哆嗦地說:“這該不是天方夜譚么?”

      我說:“這是真實的事實?!?/p>

      女會計說:“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我之所以告訴你,是想請你作證。我只是負責籌集款子,負責給侯學仁看病?!?/p>

      女會計說:“要不把錢交到醫(yī)院如何?”

      我說:“這不妥吧。這錢的所有者應(yīng)當是侯學仁,不是我,也不是你,更不是醫(yī)院。”

      女會計說:“其實侯學仁現(xiàn)在朝不保夕,這錢還不是你的。你要是害怕受牽連,我們二人分了如何?你拿60%。我拿40%。只要我們誰也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我沉吟著說:“這不失是一條妙計,但我做不出來?!?/p>

      女會計說:“要是讓慈善協(xié)會知道了,會沒收了的。到時我們一分錢也得不到?!?/p>

      我說:“我倒覺得現(xiàn)在要做的事是在網(wǎng)上公開收到的捐款數(shù)量,告訴網(wǎng)民們,不要再捐了,現(xiàn)在侯學仁療病的錢已經(jīng)夠了?!?/p>

      女會計默默地看著我?!澳隳X子沒毛病吧?”

      我沒有再理女會計。在網(wǎng)上公開了捐款數(shù)量,告訴網(wǎng)民們,從即日起不再接收捐款,英雄侯學仁治療傷病的錢已經(jīng)夠了。我向廣大網(wǎng)友和捐款者表示感謝。我又告訴大家,我會把侯學仁治療的每一筆費用和捐款的每一筆支出向社會公布,做到透明、公正,接受社會的監(jiān)督。那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境界最高尚、思想最偉大的人物。

      我向侯學仁說了收到捐款的數(shù)量。侯學仁聽了眼角有淚水滾落下來。“一川,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好的人。這些款子可能用不完,我也不要其中一分錢。我知道自己的傷病是啥樣子,余下的錢你不要給任何人,你全部拿了去。我知道你沒有工作,你可以用它做點生意,也算作我對你的一點報答?!焙顚W仁喘著氣說,“一川,我可能不久于人世,我死后你把我火化了,骨灰埋在舍身崖上?!?/p>

      眼淚在我眼里流淌。“學仁叔,不要悲觀,你會好的。但這錢我一分也不能拿,你再考慮一下看該怎么花。你是這筆款子的主人?!?/p>

      侯學仁沉吟了一下,眼珠子轉(zhuǎn)動著尋找什么。

      我問道:“你要什么?”

      侯學仁說:“你找一張紙?!?/p>

      我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放在他枕巾旁邊。

      第二天天未明,我的手機就響了。是靜謐法師打來的電話。我說:“師父有事嗎?”靜謐法師在電話里說:“一川,是這樣的。”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能想像出他窘迫、尷尬的樣子,“上次我說侯學仁不是崛山寺廟里和尚一事,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我一時的激憤之言。我其實是覺得侯學仁有點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他是崛山寺修行最好的出家人,怎么能那樣草菅自己的身體呢?我不否認他營救別人,但你總不能把自己不當一回事吧。一川,你說要是侯學仁出了事,我怎么向崛山寺里的眾僧交待?”

      靜謐法師這樣說讓我一下子十分感動,這就是高僧,這就是度化人的高僧。世界上這些人如果多了,那普通大眾會是多么的榮幸??!但我又奇怪靜謐法師為什么會在這時候一下子改變態(tài)度呢?莫不是我在網(wǎng)上公布的消息他已經(jīng)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接下來會干什么呢?他會不會是看中了侯學仁的捐款呢?

      這樣想的時候,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靜謐法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一川,我一會兒準備來醫(yī)院看看侯學仁。有些事我要當面與你說一下,你在醫(yī)院等著我?!?/p>

      我剛放下電話,鄧娜娜與鄧寶寶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鄧娜娜忽然拉住鄧寶寶,厲聲喝道:“跪下,給你爸磕頭,不孝之子,你爸病了這么長時間了竟然到現(xiàn)在才來看望他。太不象話了,一川你說是不是?”

      鄧寶寶跪下給侯學仁磕頭,咚咚地響。

      侯學仁緊緊地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我扶起了鄧寶寶。

      “你們能看學仁大叔,我很高興。”我說,心里卻一陣難過。

      鄧娜娜看著我,說道:“一川,從今天起,醫(yī)院里照看病人的事我與寶寶包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她忽然臉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如果學仁同意,我準備與學仁復(fù)婚。寶寶不能沒有爸爸?!?/p>

      “那你現(xiàn)在的男人怎么辦?”我說。

      “讓他滾蛋就行了,我們之間也沒有感情?!编嚹饶日f。

      我望著鄧娜娜,竟一時找不話說。我的樣子一定很傻。

      鄧娜娜忽然靠近我悄聲說:“網(wǎng)民捐的款子現(xiàn)在在誰手里?”

      我的腦子嘩一下亮堂了,原來他們是奔著捐款來的。

      “在我的卡上存著?!蔽艺f,“你有啥想法?”

      鄧娜娜眼睜睜地盯著我說:“我的意思是把這款子轉(zhuǎn)到寶寶名下,畢竟他是學仁的親生兒子。他把這錢拿上最合適,免得對你影響不好?!?/p>

      我說:“這事你得給學仁說。我只是保管,沒有權(quán)力處理這款子?!?/p>

      鄧娜娜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著?!拔医o他說,你也給他說說,這事這么辦最好?!?/p>

      但鄧娜娜卻沒有給侯學仁說,而是讓鄧寶寶給老子說。鄧寶寶囁嚅地對侯學仁說:“爸,給你捐的款子是不是可以由我保管?”

      但侯學仁卻雙目緊閉,一聲不吭。

      鄧娜娜厲聲說:“寶寶,跪下!給你爸好好說,求他!”

      鄧寶寶委屈地看著母親,“媽……”

      鄧娜娜猛一把把鄧寶寶拉跪下:“好好給你爸說。他可是你的親爸?!?/p>

      鄧寶寶撲通一聲跪下,放聲大哭:“爸!你就高抬貴手把捐款交給我保管,兒子向你保證,一定要好好地給你看病,絕不亂花一分錢,兒子說到做到?!?/p>

      侯學仁不表態(tài),鄧娜娜無計可施,神情焦燥地在病房里走動。

      這時候,靜謐法師來了。

      與靜謐法師一同來的還有廟里的二師叔能行。能行是靜謐法師的左臂右膀,如果靜謐法師外出,能行師叔就在廟里主持工作,迎來送往。能行師叔有一個好嗓子,能念一口悅耳動聽、聲音渾厚的佛經(jīng),常常被山外的居士請下山誦經(jīng)念佛做法事,很受青睞。靜謐法師一進病房就快步走近病榻,站在侯學仁跟前,雙手合十,微啟嘴唇,口里念念有詞,如果細聽,會聽到是六字大明咒。侯學仁這時候睜開了眼睛,看著靜謐法師,說道:“師父,你來了。我坐不起,失禮了?!膘o謐法師臉一紅,用一只手按在侯學仁的肩頭上,說道:“不要動,你現(xiàn)在要靜養(yǎng)。你是人民的英雄,你為我們寺廟爭了光,為佛教爭了光。你的救人是大善?!焙顚W仁淡然地說:“佛家講沒有分別心,不分善惡。我做的僅僅是一件小小的事情,無所謂光不光善不善的?!膘o謐法師說:“說得好!說得好!佛家不講是非曲直,佛家講究無我頓悟。你真正做到了無我?!?

      靜謐法師說了后退到一邊去了,能行師叔走過來緊緊地抓住侯學仁的手,說道:“學仁,師父今天來是要告訴你,社會上網(wǎng)民對你的捐款,不僅僅是給你的捐款,也是給崛山寺廟的捐款,我的話你明白了嗎?”

      侯學仁看著能行,說:“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那筆受捐的款子也是寺廟的,對嗎?”

      能行點了點頭:“就這意思。你是明白人,一點就透?!?/p>

      侯學仁說:“你這話說得晚了。昨天晚上李一川在網(wǎng)上公布了受捐情況,全天下人都知道這款子是給我看傷病的,不是寺廟的。而且這錢我也根本花不完,但我也不能拿去。”

      能行不解地說:“你不能拿誰拿?”

      侯學仁用手指了指我:“你問他,他知道。”

      能行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澳阒肋@款子最后誰可以拿?”

      我說:“這款子最后能拿的人是捐款者。也就是說,如果治療傷病沒有花完,最后我會把款子退還捐助者的。”

      能行黑著臉說:“你把事辦反了。捐助者一旦捐了款子,是不會收回的?!?/p>

      我說:“現(xiàn)在說這事還是有點太早,侯學仁的傷病現(xiàn)在還沒有好,等好了以后再說吧?!?/p>

      能行說:“可你覺得款子放在你這里合適嗎?”

      我說:“合適。我每天在網(wǎng)上公布支出情況,接受群眾監(jiān)督。如果一旦不公布了,網(wǎng)民會不答應(yīng)的?!?/p>

      靜謐法師插上說:“一川,廟里現(xiàn)在想打水泥地坪,想把引水管道修復(fù)一下,再者把上山的臺階找石頭鋪一下??赡阒涝蹅儚R里香客少,布施少,缺錢搞建設(shè)。你現(xiàn)在手里有一筆資金,可否給廟里先墊付一些,讓把眼前的幾項工程搞了,最后我們再給你把錢還了。”

      我正想回答時,有一個黑黑胖胖的女人從外面風塵仆仆地沖了進來。她一進來就大喊大叫:“侯學仁!侯學仁,你在哪里?”

      侯學仁只看了她一眼,就趕緊轉(zhuǎn)過了目光,閉上了眼睛。

      靜謐法師看見一時達不到目的,與能行交流了一下目光,氣哼哼地走了。

      鄧娜娜與鄧寶寶也氣哼哼地走了

      黑黑胖胖的女人看見了躺在病榻上的侯學仁,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他,聲淚俱下地喊道:“學仁!學仁!是你嗎?你該不會有危險吧?”

      侯學仁忽然喊起疼來,黑黑胖胖的女人這才抬起身子,掏出面巾紙給侯學仁在臉上輕輕擦著,十分疼惜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侯學仁說過他在深圳的妻子,說她是他平生見到的最難看的女人。說他在她的企業(yè)打工時,她孀居,一天半夜她叫他去的臥室。他去了,她裸體躺在床上,忽然大喊他要強奸她,他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她則說,現(xiàn)在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與她結(jié)婚,婚后給他10%的股份;一條是進監(jiān)獄。他已經(jīng)進過一次監(jiān)獄,不想再二進宮,就流淚答應(yīng)了。后來他回家與鄧娜娜辦了離婚手續(xù),與她過在一起?;楹笏胖?,她娶他純粹是把他當性工具使喚,開初她答應(yīng)給他企業(yè)10%的股權(quán),但等到十七八年后,企業(yè)的掌舵人成了她的兒子,而這時候他也老了。她對他厭倦了,提出要與他離婚。他同意了,要自己的股權(quán),卻被她的兒子痛打了一頓。從此他有家不能回,在社會上四處流浪。幾年后,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回到老家,進崛山寺廟里出了家。我看見侯學仁的眼窩里有渾濁的淚珠滾落下來。

      黑黑胖胖的女人要掏紙巾擦拭時,侯學仁卻轉(zhuǎn)過了腦袋。

      我說:“你是從深圳來的吧?”

      黑黑胖胖的女人的粗黑的眉毛豎了起來,“你認識我?”她說,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

      “你叫錢愛愛?!?/p>

      “你連我的名字也知道!”

      “侯學仁在我跟前說起過你?!?/p>

      “哦,他說我的壞話了?”

      “他夸你,夸你漂亮,善良,待人心底好,讓他一年四處旅游,以天為床,以地為被,還給他許多股份分紅,對不對?”

      黑黑胖胖的女人臉紅了,可很快她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拔乙沧龅煤懿粔?,哎,你是學仁的朋友嗎?這次學仁患病了,多虧你出手相救,你真是觀世音菩薩在世啊!”

      這個女人的臉皮真厚。

      “你來有事嗎?”我問。

      “學仁病了,也成了英雄,我當然得來看望他一下,畢竟我們是夫妻嘛。”黑黑胖胖的女人說,看著我的臉色。

      “你們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嗎?”

      “沒有。我怎么能做出那樣豬狗不如的事來?!”

      我看著侯學仁。

      侯學仁忽然指指天,又指指地。

      我說:“錢愛愛,你如果沒有事,請你離開,病人需要休息。”

      錢愛愛說:“好吧,我把此行的目的說說。侯學仁,聽說你因禍得福,現(xiàn)在有500萬資金了。咱們的企業(yè)今年虧損了,我想借你300萬元,幫助企業(yè)起死回生。你該不會回絕吧?”

      侯學仁看著我,搖搖頭。

      我說:“別說300萬元,就是3分錢,也不能從這里拿走。這錢是網(wǎng)民捐的,所有權(quán)歸全體網(wǎng)民。你如果能說服5436名捐款者同意,所有的錢你可以全部拿走,我連半個屁也不放?!?/p>

      錢愛愛說:“這錢現(xiàn)在是侯學仁的,不是網(wǎng)民的,所有權(quán)是侯學仁的,我也有份。”

      錢愛愛看到在這里撈不到油水,坐車走了,臨走留下話說,如果我把侯學仁的捐助款子吞了,她絕不會坐視不管的。她一定要讓我進監(jiān)獄。

      這幾撥子人走后,縣委宣傳部與縣文化局的幾位負責人也來了,他們打問了一下捐款的情況,告訴我說,對那筆款子的使用要慎之又慎,千萬不能隨便亂花,更不能裝進自己的腰包。宣傳部那個黃眼仁官員問我在侯學仁治病結(jié)束之后如何處理這筆余款?我說現(xiàn)在尚沒有考慮這么多。黃眼仁官員說:“捐款如果使用不當,或者超范圍了,這就會給英雄臉上抹黑。所以對這件事的把握一定要嚴格,一定要出以公心?!?/p>

      我說:“要不你們縣委宣傳部管上如何?”

      黃眼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這是真心話?”

      我說:“當然是真心,我今天不到半天已經(jīng)接待了不下四五撥打這筆款子主意的人。”

      我看到黃眼仁的臉子紅了,便又趕忙說:“當然你們掌管意識形態(tài)的不在此列?!?/p>

      黃眼仁看了我一眼,說:“我把你的意見給部里說說。”

      翌日,能行帶著一把刀子來到醫(yī)院,說是代表靜謐法師給我剃度,同意我出家當和尚。我猶豫不決。能行不管三七二十一,端了盆子接了熱水就給我弄濕頭發(fā),看到頭發(fā)濕了軟了,就把我的腦袋壓在他腿上,不管不顧地剃起頭來。護士進來叫了起來:“這里是醫(yī)院,不是寺廟。你們怎么能這樣呢?”但護士說時能行已經(jīng)剃完了,能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我的腦袋光禿禿的如同一個巨大的電燈泡。

      我神色木然,就像一個被人施了定身法的人,完全是身不由己。

      能行說:“知道阿彌陀佛是什么意思嗎?”

      我說:“不知道。請你明示?!?/p>

      能行說:“阿彌陀佛就是一無所有的意思?!?/p>

      我恍然。

      能行說:“把銀行卡拿出來吧,這是師父的意思。剃度了,你的一切就交給寺廟了,無我之境才是最高境界。你想啊,一個人無我了,什么都沒有了,他還要錢財干什么?”

      原來如此。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我想罵人,但我卻只能長長地嘆一口氣。

      就在我絞盡腦汁想著如何答復(fù)能行時,縣公安局刑警隊兩個刑警來了,在問清了李一川是我后,把我?guī)У皆洪L的辦公室問話。院長走了出去,站在外面偷聽。

      那個四方臉刑警說:“聽說你手頭有一筆給侯學仁看病治傷的巨款?”

      我說:“不是巨款,巨款是千萬以上,我手里只有500萬?!?/p>

      另一個細眼睛刑警說:“聽說你把此款據(jù)為己有了?”

      我說:“可以這樣說,因為此款在我的名下?!?/p>

      四方臉刑警說:“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這你要問侯學仁,他才是這款的主人,因為他是受捐者,我只不過是組織實施者,這款與我無關(guān)?!?/p>

      細眼睛說:“你剛剛明明說把此款據(jù)為己有了,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認賬了?”

      我說:“據(jù)為己有是你說的,我沒有說?!?/p>

      四方臉說:“有人控告你貪污受捐款?!?/p>

      我說:“控告我的人想獨吞此款,目的沒有達到,就亂咬我?!?/p>

      細眼睛說:“根據(jù)群眾舉報,我們公安機關(guān)有權(quán)凍結(jié)此款?!?/p>

      我說:“那是你們的權(quán)力。不過我要告訴你們,如果此款凍結(jié)了,英雄侯學仁的治療受到影響,你們是要負責任的?!?/p>

      一定是我的不卑不亢與鎮(zhèn)靜沉著讓他們看到了什么,他們又問了幾個問題后就走了,走時叮囑我要好好地照顧英雄和尚。

      我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回到病房,能行已經(jīng)走了。侯學仁說:“以前你想出家當和尚,當不了,自從你兜里有錢后,一路綠燈?!?/p>

      我撫摸我的光頭,悵然若失地說:“我真的成了和尚?”

      侯學仁說:“一點兒不假。”

      我說:“我像在做夢?!?/p>

      侯學仁說:“我們都在夢中。”

      我說:“我希望這個夢不要醒?!?/p>

      侯學仁哲人似地說:“夢再長也有醒的時候。天下沒有不醒的夢?!?/p>

      我喜歡與侯學仁聊天。我發(fā)現(xiàn),侯學仁自從住進醫(yī)院后,整個人好像全部大變了。他變得深奧了,有味道了,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

      “錢現(xiàn)在成了你的禍害與累贅。”侯學仁又說。

      “等治好你的傷與病,我會把余下的款子捐給慈善協(xié)會的,當然這要征得網(wǎng)民的同意?!?/p>

      “我不同意你捐出?!?/p>

      “為什么?”

      “你能保證舍身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人掉下去?”

      “可這與捐款有何相干?”

      “你再想想,看有無關(guān)系?”

      我搖了搖頭。我想起了當初能行在舍身崖邊要學仁不要打掃的話,就說:“我不明白,能行為什么不讓你在舍身崖邊打掃衛(wèi)生?為什么說有人掉下去與你沒有關(guān)系?”

      侯學仁說:“一川,這事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也許我看到的只是片面的現(xiàn)象,與全部的事實不相符。但我心里就是弄不明白,在那個紅衣姑娘掉下去之前,那里就已經(jīng)跳下兩個女人。當然了,她們?nèi)妓烙诜敲5齻兯篮?,死者的家屬向寺廟里布施了重金做道場超度她們。靜謐法師十分賣力地誦經(jīng)念佛,超度亡靈,說從舍身崖跳下去的與妙善公主一樣都成了仙與佛……”

      一股極寒的冷氣陡然襲擊了我,我渾身打戰(zhàn),“難道他們盼望著每天從那里能跳下去更多的人成仙成佛?這樣寺廟就可以財源滾滾?”

      侯學仁雙眼緊閉,不吭一聲。

      我歇斯底里地叫道:“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寺廟會變成這樣?為什么人們對這種現(xiàn)象熟視無睹?”

      侯學仁又說:“我來崛山寺廟后有人向我透露了一個信息,說是近半個世紀來,從舍身崖跳下去的男人與女人有幾百名之多。這里已經(jīng)成為自殺者的理想歸宿之地,而對外的名義卻又是那樣的冠冕堂皇:成仙成佛?!?/p>

      十一

      紅衣姑娘又來了,與她一起來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紅衣姑娘一進來就趴在侯學仁身上痛哭失聲,好久才抬起淚眼看著我們。她旁邊的帥小伙子說,他是紅衣姑娘的哥哥,他聽到妹妹被英雄救下,心情非常感動,當下就從尼日利亞乘飛機飛了回來。他說他在中國駐尼日利亞大使館當廚子,燒得一手好菜。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來了就請他過去燒菜,他與中央領(lǐng)導(dǎo)某某某還照過相。云云。我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前來有何貴干?青年男子看了一眼正抹眼淚的紅衣姑娘,低聲地說:“我妹子看上侯學仁英雄了,如果英雄愿意,她可以嫁給他做媳婦。她一分錢也不向英雄要,只要他的人?!?/p>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了后,病房里一時靜得如同墳?zāi)梗梢月牭靡娙藗兗贝俚暮粑暋?/p>

      帥氣的青年男子轉(zhuǎn)身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就是不同意,她也要嫁給他,她說她現(xiàn)在一分鐘也離不開他了?!?

      我說:“侯學仁是出家人,出家人不結(jié)婚的?!?/p>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這條規(guī)定不是問題,咱們國家現(xiàn)在向國外學習,與國際接軌,比如說日本的出家人就可以討老婆,所以我們也要向日本看齊?!?/p>

      我說:“那你們最好去日本吧?!?/p>

      紅衣姑娘看了我一眼,說:“我要聽侯學仁親口說他愿意娶我?!?/p>

      我說:“姑娘上次來時可是與丈夫一起來的,就是那個矮胖子。今天怎么就成了未婚了呢?難道你已經(jīng)離婚了?”

      紅衣姑娘臉紅了,帥氣的青年男子接上說:“上次來的那個男的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他想逼我妹子嫁給他,我不同意,我把我妹子欠他的款子還清了。我妹子現(xiàn)在與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現(xiàn)在是自由身?!?/p>

      我對侯學仁說:“師叔,等你身體恢復(fù)了去日本與這個姑娘喜結(jié)連理吧?”

      侯學仁忽然從口里吐出一口濃痰,濃痰呈流線形飛向病房的墻角處。

      帥氣的青年男子轉(zhuǎn)動著眼珠子說:“其實不結(jié)婚也可以,但你們得分一部分捐款給我們?!?/p>

      我說:“為什么?”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你想想啊,捐款一事起因是什么?是不是我妹子的跳崖?正是由于有了我妹子的跳崖,才引出了英雄的相救,才有了后來的社會上有識之士的捐款,才有了你銀行卡里的500萬元。所以我妹妹功不可沒,你能說不給她分錢是公正的?”

      我說:“照你這樣說,還要給你妹妹樹碑立傳了?”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我們不想要榮譽,我們務(wù)實,不務(wù)虛。我們只要一部分資金。”

      我說:“你們想要多少?”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不多,300萬?!?/p>

      我說:“要不你們把500萬元全拿去,如何?”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這個,我們有原則,多一分也不拿?!?/p>

      我說:“你們也算有自知之明,不過,我們找醫(yī)生算了一下侯學仁的住院費,現(xiàn)在尚差500萬元,你們?nèi)绻軠惣O碌目钭?,打到賬上后,我可以把全部資金交給你們。行不?”

      帥氣的青年男子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把款子轉(zhuǎn)給我們后,我們再湊余下的資金。”

      我說:“也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們得先把侯學仁接到你們家里成了親,等到半年后,我們再給你們付款。如何?”

      帥氣的青年男子說:“其實我已經(jīng)問過醫(yī)生了,侯學仁的生命頂大也就是一兩個月了,所以現(xiàn)在成親一事可能辦不到?!?/p>

      我猛地沖過去狠勁地抽了他一個巴掌:“你狗日的就不是人,你甚至連牲畜也不如?!?/p>

      “你們要是不付款,我們會投訴的。你們等著?!睅洑獾那嗄昴凶诱f。

      他們走了。

      我對侯學仁說:“師叔,你現(xiàn)在后悔救她嗎?”

      侯學仁說:“不后悔?!?/p>

      十二

      社會上開始流傳這樣的消息:李一川利用一個和尚救姑娘大作文章,招搖撞騙,詐騙錢財,竟騙得500萬元。過上了奢華的生活,買了寶馬車,在省城買了別墅,跟前還有一個貼身女秘書。云云。

      我對這些議論不屑一顧,我在醫(yī)院病房悉心照料侯學仁。我知道他的生命在倒計時,但我不能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對他的照顧。他一定聽到了社會上人們對我的非議了,有幾次竟勸我放寬心,說人們都是胡說,在我的問題上只有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在這中間,鄧娜娜母子、錢愛愛、靜謐法師、能行師叔多次找我要拿走一部分捐助款子,都被我回絕了。醫(yī)院也想要那筆資金,但他們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我多次征求侯學仁對那筆款子將來剩余部分的處理意見,侯學仁都說不急不急。按說我現(xiàn)在急需要錢,我沒有工作,我沒有房子,我甚至連女朋友也沒有。我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但我能拿走那些捐助者的錢嗎?不能。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忽然對這些錢財產(chǎn)生了深深的仇恨。

      我把侯學仁懸崖飛身的那幅圖片在Photoshop里進行了美化,使虛實更加分明,看上去有一種虛幻的成份。然后我把這幅圖片投寄給南方某省舉辦的全國攝影大賽組委會,一個月后,這幅被我命名為《懸崖飛身》的攝影作品獲得大賽特等獎,獎金高達5萬元。當然這是后話。

      侯學仁的身體每況愈下,昏迷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主治大夫悄悄地對我說,要我給寺廟里住持說說,從現(xiàn)在起要給侯學仁安排后事。我說:“難道就再沒有辦法了?”主治大夫攤開雙手說:“沒有辦法了,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了?!?/p>

      我把侯學仁的情況電話告訴了靜謐法師,靜謐法師呃了一聲,說他知道了,讓我給侯學仁的哥哥侯學成說說,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看侯學仁最后安葬在哪里?我向侯學成說了,侯學成不耐煩地說:“我弟弟早已出家,他要安葬在哪里你給寺廟里說,我不管。”

      在侯學仁清醒的時候我問他身后如何安排,侯學仁衰弱地說:“一川,我死后,你把我火化了,然后把骨灰埋在舍身崖邊上。在旁邊立一塊碑子,上面寫上:你要讓生命之花凋謝嗎?請遠離此地,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成仙成佛嗎?請遠離此地,因為仙佛就在你心中;你要走進傳說嗎?請遠離此地,因為你就是傳說?!?/p>

      我驚訝地看著侯學仁。

      我掏出筆在本子上詳細地記下了他剛才說的每一字,然后我又向他復(fù)述了一遍,他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天侯學仁清醒的時候,拿出早先我給他的那張紙,掙扎著在上面寫什么。

      “你寫什么?我可以代你寫嗎?”

      “不用了,我寫遺囑?!?/p>

      一個遺囑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三四天時間。

      遺囑寫后好他拿給我看。

      我看到上面寫著:

      遺 囑

      我死后,骨灰埋在崛山寺廟舍身崖邊。我看病時好心人捐的款子共有伍百萬,現(xiàn)以這筆款子設(shè)立“懸崖飛身”獎,專門獎勵那些挺身而出、舍身救人的人,獎項每年頒發(fā)一次一人。獎金用專項資金五百萬存款的利息支付。全盤工作委托李一川負責。

      此囑

      立囑人:侯學仁

      2016年5月25日

      眼淚在我的眼窩里打轉(zhuǎn)。

      我懸著的心放下了。我不會再擔心社會上的人找我的麻煩了。

      我把侯學會的決定在網(wǎng)上告訴了網(wǎng)民,他們?nèi)贾С炙?/p>

      十三

      一周后,侯學仁在醫(yī)院里離世。鄧娜娜與她的兒子沒有來,侯學成也沒有來,錢愛愛也沒有來。但紅衣姑娘來了,哀哀地哭了一頓。崛山寺廟里的幾個和尚在這里幫忙料理他的后事,火化后,我把侯學仁的骨灰抱回了崛山寺廟,但靜謐法師卻提出,如果侯學仁的的骨灰要在舍身崖安放,必須把他的500萬交給寺廟,只有這樣才能安放,否則免談。我答應(yīng)了,把銀行卡交給靜謐法師。我在舍身崖埋葬了侯學仁,在旁邊立了一塊碑子,上面寫下了侯學仁口述的那幾句話。我并且在舍身崖旁邊建了一座小屋子,自己住在里邊,每天守候著。

      辦完這些事后,我去了一趟銀行,憑身份證掛失了那張銀行卡。一周后,我把原卡上的資金轉(zhuǎn)移到另一張新卡上。我拿著這張銀行卡與侯學仁的遺囑,去了縣公證處,對遺囑進行了公證。

      靜謐法師事后知道自己上當受騙,大為惱怒,帶著一幫子和尚來到舍身崖邊,要把侯學仁的墳?zāi)古c石碑鏟除。我說:“靜謐法師,你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過后你如果還想鏟除,我二話不說?!蔽夷贸鰟倓偸盏降臄z影大賽發(fā)給我的5萬元交給他,說:“這是我的保證金。事后不管我走與不走,這筆錢都是寺廟的,我不要求你退我?!?/p>

      我把“懸崖飛身”的照片放大了,又做了鏡框子鑲在里邊,豎在舍身崖邊。老遠望去,侯學仁矯健的身影如同一只展翅高飛的大鵬,又酷似一只飛身而去的豹子,前來與照片合影的人絡(luò)繹不絕,舍身崖邊人聲鼎沸。我動員靜謐法師也前來與香客合影,靜謐法師聽從了我的意見,打扮一新與香客合影,香客看到住持這么平易近人,布施起來十分大方??吹侥切┴敶髿獯值那嗄昴信统龃蟀汛蟀训拟n票丟在功德箱里,靜謐法師心里笑得不亦樂乎,但表面卻波瀾不起,鎮(zhèn)靜如初。我不能不佩服靜謐法師的定力。

      我暗地里與靜謐法師達成一項協(xié)議。舍身崖邊的功德箱我承包了,每天不管有無收入,我都給寺廟300元,一月下來就是9000元。靜謐法師同意了。

      游人與香客越來越多,崛山寺廟人滿為患,香煙繚繞,蠟燭熊熊。僧人們敲打鐘磬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居士們大方地掏出金錢塞在靜謐法師手里。

      山下有四五個攝影師前來找我,要在舍身崖邊給香客拍照掙錢。我說:“你們可以照,但每人我要從中提成30%。”他們答應(yīng)了,我又增加了一筆收入。

      靜謐法師此后再沒有提起過鏟除侯學仁墳?zāi)古c石碑的事。

      我也漸漸成了名人,開始有人要求與我合影了。更有不少大膽的姑娘要與我談戀愛,說她們看上我了。我趕忙伸出自己的光頭示意道:“我出家了呀!”姑娘笑說:“出家可以還俗啊,現(xiàn)在的和尚都開放得很?!?/p>

      父親有一天找上山來,訕笑地說:“你現(xiàn)在的小日子過得滋潤的很么!”他一定從報紙上看到記者寫我的文章了。

      我說:“老爸,我把你供我上大學的費用掙回來了,我今天就連利息一并給你還了?!蔽覐囊麓锾统鲆粡堛y行卡交給父親,“這里邊是20萬元?!?/p>

      父親驚愕地接過銀行卡,半天也不動彈。

      十四

      我記得,在我住到懸崖邊上第二十天,我成功地救下了一個想在這里輕生的年輕姑娘,就在她縱身出跳的時候,我像一只豹子一樣撲出去緊緊地抱住了她。后面趕來的姑娘的父親拿出一萬元謝我,我拒絕了。姑娘的父親把這一萬元捐給了崛山寺廟。

      有小報記者把此事寫文章發(fā)到報上,崛山寺越發(fā)客滿為患,人們紛紛前來一睹我的風彩。

      有人要我介紹一下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救人?我指著侯學仁石碑上的那段話朗誦起來:

      “你要讓生命之花雕謝嗎?請遠離此地,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成仙成佛嗎?請遠離此地,因為仙佛就在你心中;你要走進傳說嗎?請遠離此地,因為你就是傳說?!?/p>

      在時間過了三個月之后,來舍身崖的游客日漸少了起來。我心里禁不住一陣陣高興,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情。但靜謐法師卻不高興了,他在舍身崖邊轉(zhuǎn)了幾天后,終于對我說:“必須把石碑上的這段話鏟了去。”靜謐法師振振有詞,“正是這幾句話,讓游客少了起來?!?/p>

      我不同意鏟除。

      “我們寺廟得發(fā)展??!”靜謐法師說。

      “你如果要鏟除,我就離開這里,再不回來?!?/p>

      靜謐法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現(xiàn)在,我仍然住在舍身崖上。我仍然每天透過小屋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風景。從幽深的谷底刮上來的山風吹打著懸崖峭壁,發(fā)出一陣嗚嗚的叫聲,好像在提醒人們什么。游人越來越少了,但我不敢保證再沒有第二個第三個輕生的姑娘或者男人。在堅守的同時,我也在考慮,明年我們的第一屆“懸崖飛身”獎該獎給誰呢?

      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一點一點變小了,變沒了,但又越來越大,頂天立地,因為我正與山川大地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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