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文,河北廊坊人。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xué)》《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秋水長天》。
1
馬蘭到草原上牧羊是因為瑪依努爾。
一九五一年四月,部隊在奇臺休整,瑪依努爾的心上人努拉·買買提參了軍。為了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瑪依努爾硬是尾隨部隊跟了三天三夜,后來終于感動了部隊上的一個大胡子首長。
大胡子首長說那你也當兵吧。瑪依努爾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用僅會的幾句漢語說,真的嗎……解放軍……我也是了嗎?
大胡子首長微笑著點點頭,說是啊,解放軍不都是來自咱們老百姓嗎。
穿上軍裝的瑪依努爾漂亮極了,兩條黑亮的辮子透著嫵媚。
努拉·買買提笑瞇瞇地拉著她的手,說瑪依努爾,等剿完匪,咱倆就結(jié)婚。
努拉·買買提的父親是個本本分分的牧民,家里本來有十幾只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家的羊肥壯,反正是被烏斯?jié)M余匪謝爾德曼的一個小部落給盯上了。土匪們像趕自己家的羊一樣趕起他家的羊群就走,努拉·買買提的父親去攔,土匪們沒有任何猶豫上去就是一槍。土槍的聲音傳得很遠,散發(fā)著濃濃的火藥味。努拉·買買提回家時,父親躺倒在地上,滿身都是鮮血,他抖動著雙手,用盡最后一口氣說,羊沒了,被烏斯?jié)M的人搶走了。
努拉·買買提抓起斧頭要去報仇,被聞訊趕過來的瑪依努爾攔了下來?,斠琅瑺柨拗f,報仇就要砍下壞人的頭,報不了仇就先不要砍掉自己的頭。
懷著找烏斯?jié)M的人報仇雪恨的目的,努拉·買買提第一個報名參了軍。由于精通兩種語言,加上作戰(zhàn)勇敢,連隊對努拉·買買提格外看重,大小戰(zhàn)斗都帶上他。當兵不到兩個月,憑著卓著的戰(zhàn)績,努拉·買買提就立了兩次戰(zhàn)功。
瑪依努爾就沒他這么幸運了。因為是特招兵,又是女兵,而且是所在部隊唯一的女兵,瑪依努爾的住宿都是一個問題。努拉·買買提在的時候,他還能和努拉·買買提擠在一起。努拉·買買提擔負剿匪任務(wù)一走,瑪依努爾就只有一個人住一個地窩子。要知道為了給瑪依努爾騰出地窩子,很多男兵只能在外面露營呢。
五一年六月,部隊上從湖南招來了一批女兵,瑪依努爾也就被分到了有女兵的連隊。分別的時候,瑪依努爾哭得像淚人似的,抓著努拉·買買提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努拉·買買提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有啥呢,等剿完匪,咱倆整天在一起。
在剿匪分隊時,瑪依努爾有自己的槍??尚逻B隊只給瑪依努爾配發(fā)了一把坎土曼。連長說我們這個連隊,平時的任務(wù)就是開荒種地搞生產(chǎn),暫時還用不上槍?,斠琅瑺柧镏∽欤掏掏峦碌卣f,種地……我嘛……不會。
連長笑了笑,說不會沒關(guān)系,慢慢學(xué)嘛。
可不知道為什么,瑪依努爾就是用不來坎土曼。不管女兵們怎么教,她就是學(xué)不會。連長就問她,那除了打土匪,你還能做什么呢。
瑪依努爾很有底氣地說,我嘛……放羊!
瑪依努爾和努拉·買買提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兩家人世世代代給千戶長烏拉孜拜家族放羊,放一年羊到冬天能勉強分上幾只,全部的家底也就是那么十幾只羊。所以放羊?qū)Μ斠琅瑺杹碚f,就像魚兒入水,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連長把情況反映給了團里,團里還真的安排瑪依努爾去放羊了,并且還給她找了個伴,那就是回族姑娘馬蘭。
2
馬俊宏是在甘肅清剿馬步芳匪軍時當上排長的。上任第一天就在剿匪戰(zhàn)斗中受了傷。他是為保護團長受的傷。匪徒的槍本來是沖著團長去的,槍伸出來時正好被馬俊宏看到了,他猛撲過去將團長推到了一邊,子彈從他的腰間穿過,幸虧未傷及脊椎,但畢竟傷了元氣,身體大不如前。一九五零年部隊入疆后,開荒種地的活他干不了,團長就讓他到邊防上牧羊。
其實牧羊不是什么輕巧活。但馬俊宏是個不服輸?shù)娜?。一年之后他就讓幾十只羊變成了上百只羊。他還評上了團里的勞動模范。
馬俊宏名義上是排長,實際上他手下只有兩個兵。兩個兵都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一個叫巴特,一個叫邢朗。
團長把瑪依努爾和馬蘭親自帶過來的時候,馬俊宏是一萬個不愿意,說團長你弄兩個丫頭片子來干啥呢,還不夠添亂的呢。
團長把他拉到一邊,說你小子福氣來了還不知道。然后指了指馬蘭,你看那姑娘怎么樣?
馬俊宏看了看背著背包一臉汗水的馬蘭,一臉疑惑地說,什么怎么樣,細皮嫩肉的,一看在家就沒干過什么活,不怎么樣。
團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馬呀老馬,真不知道你是真迷糊還是裝迷糊,今年你也三十六七了吧,怎么腦子還是這么不開竅?
團長先把瑪依努爾的情況介紹了一下,然后大聲喊馬蘭的名字,馬蘭答了一聲“到”,很是正規(guī)地跑了過來。
“團長有什么指示?”十八歲的馬蘭打立正的時候,還是挺有一副兵樣子的。
團長的語氣里帶了一副官腔,說馬蘭呀,組織上讓你來這里放羊,對你是個信任。
馬蘭嫣然一笑,說我知道,謝謝團長。
路上也給你們介紹了,這個就是你們的排長,叫馬俊宏,也是個回族。你們排長不簡單呀,不但是抗戰(zhàn)英雄,也是剿匪英雄,還是勞動模范。
我知道了,以后多向排長學(xué)習(xí)。
團長接下來的話就顯得有點亂,馬蘭呀,這個……這個嘛……組織上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就是你們兩個嘛,以后多接觸接觸,是吧,馬蘭啊,你明白團長的意思吧?
馬蘭神情依舊,看樣子顯然是沒搞明白,說團長你放心吧,我以后一定向排長多學(xué)習(xí),把羊放好。
團長再沒解釋什么,說那行吧,先把羊放好吧。
馬俊宏這回好像是聽明白了,聽著聽著臉就紅了。
3
那天團長的蘇式吉普一開走,馬俊宏就開始為住的地方發(fā)愁。
過去三個人時他們住了兩眼地窩子。馬俊宏一眼,巴特和邢朗一眼。地窩子很小,就是在朝陽的斜坡上掏了個簡單的小窯洞,簡簡單單的。當天晚上,馬俊宏跟巴特和邢朗擠在一起,瑪依努爾和馬蘭住在他的小地窩子里。
馬俊宏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干勁。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馬俊宏就起來了。他在羊圈周邊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一回來就興高采烈地對巴特和邢朗說,我選了個好地方,今天就動工,我們要挖三個好一點的地窩子。
說干就干。馬俊宏大致做了個分工。挖地窩子的活,兩個小女兵當然是干不了的,只能讓她們放羊。放羊她們兩個人也不行,還得去一個。巴特光有一股子蠻勁,不如邢朗會干活,所以他決定派巴特帶著兩個女兵去放羊,讓邢朗留下來挖地窩子。
瑪依努爾對放羊一點也不陌生。她不厭其煩地給馬蘭教授方法。甩牧鞭,制服頭羊,扔石頭……瑪依努爾的招數(shù)還真不少呢。
巴特始終擺著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除了吆喝羊群,他也不多說什么。巴特心想,跟她們有什么好說的呢,不就三百多只羊嗎,我巴特一個人就足夠了。
瑪依努爾的牧鞭甩得不錯,脆生生的還帶著股輕風(fēng)呢。只是瑪依努爾的牧鞭剛甩完,巴特的鞭子就響了,示威一樣。
馬蘭感覺巴特的鞭子一響,仿佛天上打了個閃電,讓人膽顫心驚。
瑪依努爾毫不示弱,緊跟著又把自己的牧鞭甩了幾甩。
巴特又打了幾個閃電。
這幾鞭子響過之后,整個羊群都抖動了起來。
馬蘭捂著耳朵大叫,說瑪依努爾求你了,我不學(xué)了行嗎。
巴特一臉竊笑地打馬而去。
三天下來,瑪依努爾終于忍無可忍告了巴特的黑狀。
瑪依努爾說那個巴特,欺負我們。
馬俊宏一臉緊張,什么,欺負你們,快說,他……他怎么欺負你們了?
瑪依努爾撅著小嘴不說話。
馬俊宏大聲吼叫,巴特,過來!
巴特剛到跟前,馬俊宏的耳光子就摑了過去。
巴特本能地閃了一下,但還是打到了巴特的鼻子尖。鼻血汩汩冒了出來。巴特一臉茫然地說,我……我怎么了我……
馬俊宏的另一個巴掌又掄了起來?,斠琅瑺柺芰梭@嚇一般擋在了巴特前面,哭叫著說,排長,你……不要……打他。
馬俊宏氣呼呼地說,你不是說他欺負你們了嗎?
馬蘭和邢朗聞聲也跑過來了。
馬蘭趕忙給巴特遞過去自己的手帕。巴特拽過手帕把鼻血抹了抹,然后把帶血的手帕甩給了馬蘭。
馬俊宏問馬蘭,巴特欺負你們了嗎?
馬蘭說沒有啊。當她把巴特放羊時的一些表現(xiàn)簡單講述完,除了巴特和瑪依努爾,其他幾個人都有點哭笑不得。
第二天,馬俊宏就安排邢朗和兩個女兵一起去牧羊了。
4
幾座隆起的綠色小山,成片的金蓮花在山坡上隨風(fēng)搖曳。
山間一汪寧靜的泉水映著低垂的云天。
蒼穹,白云,碧水,青山,草地,野花,羊群,構(gòu)成了一幅優(yōu)美的草原風(fēng)景畫。
看不出來,高高大大的邢朗也是個與女孩子說話臉就紅的男人。開始時邢朗和巴特一樣,也不怎么講話,一上午就是騎著馬跑單飛。只是在中午吃飯時,邢朗才顯出了與巴特的不同。
邢朗帶著幾分羞澀說,我們野餐吧。
馬蘭顯出幾分無奈,說我們拿什么野餐呢。
邢朗說跟我來吧。
三個人走到了不遠處的一眼泉水旁。泉水不深,清澈透明,倒映著樹影。神奇的是,泉里有不少小魚游來游去。
邢朗把馬拴在一棵老榆樹上,然后從馬背上取下喂馬的鐵桶,又從搭袋里拿出了細鐵釬子、魚網(wǎng)和早晨帶的干糧,并隨手扔過來一盒火柴。
馬蘭歡快地吩咐著瑪依努爾,你去拾些柴禾,我去挖些野菜,然后抬頭看了看邢朗,你嘛……你只有去網(wǎng)魚了。
邢朗說,好啊,那我只有服從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
草地里的野菜不少,有薺薺菜、蒲公英、苦麻子、灰灰菜、野芹菜。這些野菜,馬蘭可是早就看在眼里的。沒有小鐵鏟,馬蘭找了一塊尖利的片石,一會工夫,兩個衣兜就挖得滿滿的。
馬蘭,過來一下!是邢朗在喊。
馬蘭跑過去時,邢朗的手上已經(jīng)提了兩只肥胖的呱呱雞。
呱呱雞在行走時,會把爪子伸入半傾斜的套子中,爪子只要一動,套子就會拉緊,它就飛不動了。昨晚上邢朗編了幾十個圈形馬尾套,然后把它們系在線繩上做成了網(wǎng)繩。上午他騎馬觀察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這處撲撲啦啦飛呱呱雞的地方。他把網(wǎng)繩固定在草地上,沒想到離開沒多久就把呱呱雞給套上了。
野餐既豐盛又愜意。
青煙裊裊。烤呱呱雞,野菜燉魚湯。香味撲鼻而來。
一株野榆樹下,三個年輕人席地而坐,玉米餅子有一股濃濃的馬汗味,但幾個人吃得都挺香。
吃過飯,馬蘭對邢朗說,你教我騎馬吧。
邢朗說好呀,在草原上,馬可是人的腿。
瑪依努爾和馬蘭來的晚,他們五個人只有三匹馬。排長馬俊宏曾跟她們提過,過些天再向團里申請上兩匹。這幾天兩個女兵放羊都是徒步,馬蘭想騎馬都想瘋了。
他目光充滿信任地把韁繩交給她,說上馬吧。
她有些遲疑。
他說那好吧,我給你做個示范。
只見邢朗腳尖一踩馬蹬,縱身一躍就上了馬,動作干練灑脫。他邊示范邊講解,反復(fù)上馬下馬,不厭其煩。
最后馬蘭硬著頭皮說那讓我來試試吧。上馬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后仰,但總算還是上去了。
邢朗目光里,始終閃爍著一種信任。
雖然顛簸得有些痛苦,但馬蘭卻始終是滿臉的快樂。
風(fēng)清云淡,碧草連天,一片潔凈深邃。
騎在馬上的馬蘭秀發(fā)飛揚,青春洋溢。
人在得意的時候,往往會喪失警惕。馬蘭用力夾馬,身體前傾,右手猛地甩了一鞭子。不知是不是因為用勁太大,反正馬是“嗖”地一下就竄了起來,隨后便撒開蹄子狂奔而去。
馬蘭還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摔了下來。
邢朗將她攙起來時,她竟靠在他的胸前哭了起來。
邢朗關(guān)切地說,很疼嗎?
馬蘭抽泣著點了點頭。
邢朗感到了她突突的心跳。他知道她是被嚇壞了。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說,別怕,第一次騎馬,不摔幾次,那才叫不正常呢。
他扶著她走了幾步,果然并無大礙。
幾個回合之后,她終于征服了這匹駿馬。
遠處傳來瑪依努爾的呼喊聲。
兩個人這才意識到。是啊,該收牧了。
5
月亮還沒落下去,東方已漸漸泛出了魚肚白,草原的清晨就這樣靜悄悄地來了。
馬蘭睜開惺忪的雙眼搖搖晃晃地從地窩子里走了出來。天空布滿一層厚厚的鉛灰色的云,空氣中彌漫著草原特有的青草香和淡淡的露水氣息。
這是馬蘭到草原上牧羊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個晚上。她甚至做了一個甜美的夢。想到這個夢,馬蘭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紅暈。
在夢里,她還在騎馬。不過坐在馬背上的不只是她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另一個人是邢朗。她夢見自己小鳥依人般地偎依著他,他一手抓著韁繩,一手環(huán)繞著她。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上午出牧的時候,邢朗牽馬過來,對馬蘭說,你來騎吧。
此刻她望著他的眼神已經(jīng)有了變化。她目光水水地望著他,沒說話臉先紅了。邢朗看到馬蘭這樣,心里也是一跳一跳的,但他很快避開了她的目光。
馬蘭輕聲說,你騎,我還是走路吧。
邢朗沖瑪依努爾喊,瑪依努爾,你來騎馬吧。
瑪依努爾飛身上馬,嘴中發(fā)出一聲“駕”的噓聲,那匹馬隨著噓聲揚起四蹄,狂奔而去。
他和她默默地走著,都不說話。
過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說,馬蘭,我昨天做夢了。
馬蘭的心猛地顫了一下,仿佛被人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秘密,她有些慌亂地說,做夢,夢見什么了?
邢朗立刻漲紅了臉,很是難為情地說,夢見……夢見和你在一起騎馬。
馬蘭聽了,明顯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好久,才一臉愕然地追問,你再說一遍,夢見什么了?
邢朗臉上閃現(xiàn)出一點點尷尬,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支唔著說,夢……夢見你了。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也夢見你了。她的聲音很小,但邢朗還是聽見了。
你說什么?他語速快得像子彈打著連發(fā)。
我也做夢了。她害羞地說。
真的?他大叫,夢見……我了?
夢見了。她低垂著頭說。
他上前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隨后緊緊地把她攬在懷里。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蘭花一樣的味道。她也感受到了他激烈的心跳。
半晌之后,她默默地將他推開了。
他看見有兩滴淚順著她的臉頰爬了下來。
邢朗這才感到了自己的唐突,以為是自己的行為惹了禍。他萬分歉疚地說,對不起,你生氣了?
她不說話,流著淚跑開了。
她嘗到了幸福的滋味。但是這個幸福充滿了虛幻與苦澀。入伍前她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到部隊后自己竟然成了一個羊倌,這與她長沙女中優(yōu)秀生夢想中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苦楚。那天團長的話其實她聽懂了,從團長的口氣和眼神里她就感受到了。但她對排長馬俊宏沒有一點感覺。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真實地喜歡上了邢朗,她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涼。
幾乎是一整天,邢朗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草原上,默默地望著遠方。
邢朗是甘肅蘭州人,一九四八年入伍。他家中條件不錯,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師。因為崇拜一野的部隊,當時正讀高中的他主動找到部隊當了兵。當兵不久他便隨大部隊奔赴新疆,后來被分配到生產(chǎn)一線。邢朗性格穩(wěn)重,但骨子里有一股浪漫氣質(zhì),有時還有那么一點桀驁不馴。連隊選人牧羊時,他強烈要求報名。他向往大草原,向往大草原的遼闊和壯美。日復(fù)一日與草原相伴,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歷練。
昨日與馬蘭在一起,青年男子對少女愛慕的情懷再一次被觸動。
夜里他夢見了她,真真切切的。那是一個甜蜜的夢,比蜜還要甜。在夢里,他感受到了青春生命強有力的躍動。
6
傍晚時分,地窩子終于挖好了。
這三個地窩子算得上是高級地窩子。地窩子里面有借助土墩砌成的床和沙發(fā),有擺放各種小物件的土臺子,想得很是周全,構(gòu)造極為精細。
看著又大又舒坦的地窩子,瑪依努爾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瑪依努爾問排長,我們什么時候可以住進新地窩子呢。
不急,再晾晾,再晾晾。馬俊宏回答的時候,表情里竟然多了幾分羞赧。
馬俊宏把瑪依努爾單獨叫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含含糊糊地問,瑪依努爾,最近怎么樣,生活還習(xí)慣吧?
瑪依努爾答,還行。
他又問,馬蘭怎么樣,她私下里跟你提過我沒有。
瑪依努爾想了想說,沒有啊。
他沒提過我和她的事?
什么事,你和她什么事?
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截了當?shù)卣f,她沒提結(jié)婚的事?
瑪依努爾很是驚訝,什么,結(jié)婚,喲,對了,我發(fā)現(xiàn),馬蘭喜歡邢朗。
馬俊宏像被蜜蜂螫了一下,語無倫次地說,什么,你說什么?
瑪依努爾一字一句地說,馬蘭……喜歡……邢朗!
幾天之后,團長送過來兩匹馬。團長問,老馬,你和馬蘭談得怎么樣了,還在等什么呢?
馬俊宏抽搐了一下,有點遮掩地說,不急,不急。
微微頓了頓,馬俊宏垂了頭很是難為情地說,團長,我想請你幫個忙?
團長呵呵一笑,說老馬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客氣了,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馬俊宏說,團長,我們這幾個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挺不容易的,你能不能給弄個提干指標?
團長爽快地說,行啊,你想提誰啊。
馬俊宏說,邢朗。他的語氣有一點不容置疑。
團長說,行吧,不過我可給你講清楚,要是提巴特,肯定能過關(guān)。邢朗嗎,那可有點難。行吧,你既然都說了,政委那里我來做工作吧。
馬俊宏說,那謝謝團長了。馬俊宏說謝謝的時候,表情里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感激的成分,也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和喜悅。
團長也不介意,說就這點事吧,那我可走了。
馬俊宏好像正在想著一個別的什么事情,老半天才緩過神來,他帶著些許歉意說,團長,你答應(yīng)我的事,可別忘了啊。
團長笑著說,你小子,魂不守舍的,整天想啥呢。你放心吧,這點事,我這個團長還能辦。
7
七月,到了剪羊毛的季節(jié)。
這一天邢朗也被留下來剪羊毛。兩個女兵已經(jīng)開始獨自放牧了,她們是拿了套馬桿騎著馬放牧。
就那么幾條固定的線路,羊群由幾只頭羊帶隊。她們只要控制了頭羊,也就控制了整個羊群。
偌大的鞏乃斯草原,遠山一座疊著一座,如大海的浪頭連綿不斷。
碧藍的天空上是朵朵白云,草地上云彩不時飄來片片陰涼。
下午的時候,馬蘭和瑪依努爾趕著羊群往回走。
剛才還好好的天氣,突然就刮起了大風(fēng)。羊群臥倒在地,任憑兩個女兵大聲喊使勁趕,但是羊群還是行動遲緩。
陰云密布,緊接著暴雨就來了。
羊群四處亂竄。
兩個女兵頂著暴雨,精心地看護著每一只羊。
暴雨終于停了,絢麗的彩虹掛在了河的那一邊。
鞏乃斯河一個支流的河水突然暴漲。這個不知名的小河平時不起眼,此次卻發(fā)起了巨大的洪水。河水流速極快,原本只是半米深的河現(xiàn)在一下子變得不可預(yù)知。
這條河截斷了馬蘭她們回營地的路,她們只能望河興嘆。
忽然,有幾只羊不知道什么原因跑到了河沿上。羊的前蹄子剛踏進水里,一個浪頭就打了過來,那幾只羊轉(zhuǎn)瞬間就被沖走了。
瑪依努爾哭喊著去救,不想還沒接近那幾只羊,自己卻被洪水沖倒了。
瑪依努爾沖過去時,馬蘭是要拽住她的,但沒有拽住。沒辦法馬蘭只能跟在瑪依努爾后面跑。眼見著瑪依努爾倒在水里,馬蘭遲疑了一下,還是沖進了洪流。但人還沒拉到,馬蘭也倒在了水里。
這個過程,剛好被馬俊宏他們看在眼里。
原來,馬俊宏見天氣突變,大呼不好,帶著巴特和邢朗騎著馬火速往草原趕。快到河岸時,騎在馬上的他們朦朦朧朧看見了瑪依努爾和馬蘭往河里跑。三個人高聲呼喊,但洪水的聲音淹沒了他們的喊聲。騎在馬上的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女兵被洪水卷走了。
三個人順著洪流向下狂奔。在超越了裹挾著兩個女兵的洪濤之后,收韁下馬,直奔馬蘭和瑪依努爾而去。
邢朗跑在最前面,他第一個攔住了馬蘭。
隨后而來的馬俊宏和巴特奔向了瑪依努爾。
巴特先抓住了瑪依努爾的手,在他抱起她往岸上走的時候,一個浪頭打了過來。
排長馬俊宏用整個身體頂住了巴特,聲音急促地大喊,快走!
巴特踉踉蹌蹌艱難上岸,回頭轉(zhuǎn)身,卻不見了排長的影子。
瑪依努爾和馬蘭都得救了。
排長馬俊宏卻被洪水卷走,他的遺體第三天才被下游的牧民找到。
馬俊宏的遺物是一個小木箱。
小木箱孤零零地靠在地窩子的墻腳。
戰(zhàn)士們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
馬蘭的熱淚盈滿了眼眶,隨后便嘩嘩地流了下來。
小木箱最上層竟然放著幾張紅色的“喜”字剪紙。那幾張紅紅的“喜”字,放在一些破舊的棉衣棉褲上面,顯得格外扎眼。
8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團長再一次來到了草原上。
團長親自帶來了邢朗提干的命令。邢朗被任命為生產(chǎn)排排長。
團長把四個兵叫到跟前,宣布了這個任命。
邢朗悲愴地對團長說,團長,你就讓我留下來吧,讓我陪著老排長,我不想離開草原。
團長淡淡地說,好吧。
與提干命令一起帶過來的,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
努拉·買買提犧牲了。剿匪分隊進入山區(qū)深處時,已是斷水缺糧。由于敵眾我寡,官兵們被土匪包圍,戰(zhàn)斗異常激烈。已是機槍手的努拉·買買提作戰(zhàn)異常勇敢,由于長時間用力扣板機,他的右手食指竟皮肉綻開。為了便于戰(zhàn)友們突圍,努拉·買買提端起機槍邊射擊邊向被土匪所占的山頭沖去,在擊斃幾名土匪后,他不幸中彈倒地。
當后援部隊將他搶救下來時,已經(jīng)面無血色的努拉·買買提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他艱難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兩枚軍功章,虛弱地說,給……給我的……我的瑪依努爾……
團長拿出那兩枚軍功章,沉痛地說,這是努拉·買買提留給你的。
努拉……我的努拉……他怎么了?瑪依努爾接過了那兩枚還帶著血跡的軍功章,聲音顫抖地說。
他犧牲了,在剿匪戰(zhàn)場上……團長的聲音充滿了悲痛。
瑪依努爾一下子就暈倒了。
蘇醒過來的瑪依努爾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兩枚軍功章。她堅強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的努拉,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團長說,作為烈士,他已經(jīng)被隆重地安葬了。
瑪依努爾說我要去看他。團長說那好吧。馬蘭說我和瑪依努爾一起去吧。團長點了點頭。
瑪依努爾回絕了上級讓她到軍區(qū)醫(yī)院學(xué)醫(yī)的特殊照顧。她堅定地說,我要回草原,在草原上,我的努拉從來就沒離開過我。
三天后,瑪依努爾和馬蘭又回到了草原。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