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 非(上海)
葉澄衷傳奇
○弄 非(上海)
上海自開埠以來,一直都是創(chuàng)造財富奇跡的地方。在它將近180年的發(fā)展歷程中,這塊土地上究竟走出過多少超級富豪,恐怕沒有人能講得清。但像葉澄衷那樣,不僅從一貧如洗快速崛起為晚清上海灘首富,而且義領天下,成為朝廷御賜的“勇于為善”之楷模,入傳《清史稿·善舉》的人,絕無僅有。
葉澄衷初到上海那年只有14歲,按老式說法叫“舞勺之年”,還是揮著飯勺當馬騎的年紀。
幾個月前,葉家的一位世交倪老倌,從外埠返鄉(xiāng),見小小年紀的葉澄衷已經忝為油坊幫工,天天劃著小船收油菜籽,四下奔波,疲累不堪,不覺心生同情。便對寡嫂、也就是葉澄衷母親提議,與其讓孩子在鄉(xiāng)下受苦,不如跟他去上海吧,那里地方大,隨便學門手藝,將來長大了也好養(yǎng)家糊口。倪老倌常年經商,寧波、上海四處跑,眼界寬,路子廣,葉母自然是信他的。雖說百般不舍,但是兒子留在身邊能有啥出路?葉母于是一咬牙一跺腳,把田里的秋谷抵押出去,典得銅錢2000文,灑淚將尚未成年的小澄衷交給了倪老倌。
那是發(fā)生在咸豐四年(1854年)的事。
葉澄衷原名葉成忠,兄妹五人中排行老四,出生那年恰逢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這一看似跟他渾身不搭界的家國大事,卻在冥冥中為他鋪設了一條不一樣的命運之路。
葉家祖居浙江鎮(zhèn)海(現(xiàn)為寧波市下轄區(qū)),靠著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維持生計。其父葉志禹,古道熱腸,矩步規(guī)行,是個有君子遺風的人。其母洪氏心地善良,性好施與,篤信積善余慶,積惡余殃。葉澄衷6歲那年,父親不幸早逝,撇下婦孺孤寡一大家子,度日艱難。葉澄衷9歲時,母親靠幫傭和紡織,賺來一點薄資,把他送進私塾,剛念半年,就支撐不下去了,只得輟學。11歲時,母親不得已把他送到油坊做幫工,除了糊口,幾乎沒有報酬。
初到上海,葉澄衷先在一家成衣鋪干雜役,店主只提供一日三餐,沒有工錢。半年后他跳槽去了法租界,在洋涇浜(今延安東路)與黃浦江交匯處的一家雜貨鋪當學徒。久而久之,機靈的小澄衷便看出了幾分經商門道。有道是坐商不如行商。雜貨鋪老板只知道恪守成規(guī),一味坐守自家門面,靜等顧客上門,把生意做得半死不活,全然不知道利用濱江鄰水之便,把做生意的觸角伸出去。
隨著一場被中國人稱為鴉片戰(zhàn)爭、英國人稱為口岸戰(zhàn)爭的廝殺結束,當時的上海灘,已向世界敞開門戶,經過短短十來年的拉鋸磨合,濱江臨海的蕞爾小城呈現(xiàn)出亙古未見的繁盛景象。黃浦江上每天船進船出,檣桅林立,煞是鬧猛,不光有本地鄰省的,還有很多遠涉重洋的外國輪船。洋水手們初來乍到,人地兩生,煙酒斷頓、擦屁股紙用光之后,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買,常常憋得嗷嗚亂躥。小澄衷人小鬼大,一眼看出其中的商機,給老板出點子,不如弄條船,開一個水上流動雜貨鋪,哪里需要往哪里送。
老板腦瓜子木,但不傻,一聽就知道碰到聰明人了,頓時兩眼放光,連道蠻好。那以后,小澄衷每天搖著舢板,晨出晚歸,送貨到船,人很是辛苦,但生意大見起色。老板高興,他也得意。期間,他跟很多成年的船員水手交上了朋友,好多還是外輪上的洋人朋友,一點點積累起自己的人脈。他跟著洋水手們學“鳥語”,嘰里咕嚕特別敢開口,不出一年就能用一口流利的洋涇浜英語跟外國人對話了,“來是克姆(come)去叫狗(go),一塊洋鈿混淘籮($one)”。這對他日后的發(fā)跡大有裨益。
三年學徒期滿,老板一再挽留,葉澄衷還是毅然離去,靠一點從牙縫里省下的碎銀兩,開始自立門戶。三年的風來雨往,使他將十六鋪碼頭所有的輪船行期強記在心,何時到岸,何時離港,蔬菜瓜果,米面油糧,何為所需,皆了然于胸。他租了一條舢板,干起了專門為輪船供應各類副食品的買賣,而不再拘海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很是招風。錯位經營、特色經營,葉澄衷早在165年前就憑早慧的腦袋瓜子悟出了其中的訣竅。
有道是,天公垂憐有準備的腦袋瓜子。對葉澄衷這樣的人,只要機會均等,老天爺沒有理由不賜他泥于日用百貨。順便,他利用送貨空當,為輪船上的客戶擺渡捎腳,有求必應,把舢板的各種潛能用足。幾年之后,葉澄衷攢夠了一筆資金,就在臨江的百老匯路(今大名路)開設了一家自己的雜貨鋪,真正當起了小老板。所售貨物,也不是滿大街千篇一律的針頭線腦、煙紙雜碎,而是他從外國輪船上收購來的洋酒、罐頭和五金雜件等等。全上以恩遇。
一天,葉澄衷給外輪送貨,貨剛卸完,就遇到一位要求擺渡上岸的洋人。葉澄衷于是按要求把他送上了洋涇浜北岸。洋人行色匆匆,只顧登岸而去,把一只公文包遺忘在了船上。待葉澄衷發(fā)現(xiàn),此人已絕塵而去。按計劃,葉澄衷還有兩船貨要送,但生怕失主返回時見不著他而心焦,只好暫且擱置自己的生意,老老實實地把船停在顯眼處,一步不離地等候失主歸來。
果然,沒過多久失主就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神色倉惶。葉澄衷老遠見其身影,不等近身,就非常體恤地快步迎上,把包遞了過去。洋人猝然愣神,將信將疑地接過皮包,打開,只見里面貨單、合同、支票、美鈔原封未動,一件不少。洋人頓時眉眼舒展,笑成一朵花,當即取出一疊美鈔,塞給葉澄衷,以示酬謝。葉澄衷急忙擺手,口中連稱“NO,NO”,堅決拒絕了洋人的美意。洋人見狀,感動地蹺起拇指,一疊聲地“Thank you,Thank you”。他收回鈔票,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張名片,鄭重地交給葉澄衷,言辭懇切地表示,以后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隨時找他。
這位洋人,原來是一家美商洋行的大班,名叫哈瑞。哈瑞在上海主要經營五金進口貿易,一來二去之后,與葉澄衷熟了,建議葉放棄水上買賣,改做五金生意。近代中國工業(yè)落后,別說大件器物,就連一根小小的鐵釘都要靠進口,而五金制品又為各行各業(yè)所必需,社會依賴度極高,市場前景絕對沒話說。已經在上海灘混了四五年的葉澄衷
當然也明白這些,可惜身單力薄,這種進口買賣,資金、貨源、人脈,門檻高得勿得了,哪里是誰想做就能做的,根本不敢做那夢!哈瑞看出了他的心思,有意報恩,再者開拓在華市場也符合他的自身利益,于是主動表示他可以為葉提供貨源,還愿意提供資金便利。就這樣,葉澄衷的小雜貨鋪開始向五金業(yè)轉行。
第一次找哈瑞進貨,葉澄衷心里沒底,只能根據自己平時的觀察,毛估估開出一張貨單。哈瑞接過貨單,掃了一眼,頓時呵呵大笑,笑得葉澄衷心里發(fā)毛,不知道哪里弄錯了。哈瑞笑罷,拿起蘸水筆,在進貨單的每筆進貨數字后面都加了一個“0”,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哈瑞說:“密司脫葉,我誠實的朋友,你對市場的估計太保守了。也許你擔心拿不出太多的錢進貨,所以才變得保守。但沒關系,我可以幫你。這并不意味著我會把貨送給你,這不符合公平交易的規(guī)則,我只是不需要你現(xiàn)在馬上付錢,你可以在把貨賣掉之后再付錢,一分不少,該付多少付多少。然后你可以繼續(xù)從我這里進貨,繼續(xù)我們的公平交易。”
聞聽此言,葉澄衷感動得差點淚奔,趕緊扭過臉去,生怕被哈瑞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淚花。
19世紀60年代,英、美、法各國租界都已在上海灘相繼開辟,并迅速進入建設高峰,起樓、筑路、建港、造橋,諸業(yè)興盛,五金商品需求健旺。葉澄衷入手的第一批貨很快賣到脫銷,他趕緊付掉貨款,再進第二、第三、第四批貨,如此循環(huán),葉澄衷咸魚翻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但有一樣,葉澄衷沒有聽哈瑞的,在經營五金的同時,他并沒把已經熟門熟路的水上買賣停掉,而是做了一些調整,繼續(xù)操辦。他開始對船上要貨實行“總包”,不光蔬果油糧、日用雜貨,還包括其他五金器具,一塌刮子統(tǒng)統(tǒng)由他承辦。自家店里有的自家辦,自家店里沒有的則代辦,并且承諾,不另外收取任何代辦費。這對船方來說簡直太夠意思了。大凡輪船特別是外輪到港,停靠碼頭都是要計時付費的,沒有誰會讓你白停白靠,所以補充采買的時間非常有限。葉澄衷這樣一來,省去了船方的許多麻煩,而且不另外收費,自然大受歡迎。有的船家即使中途??坑袡C會采買也懶得動了,干脆都集中到上海來辦。葉澄衷的名聲一時水漲船高,越傳越響。久而久之,這種一塌刮子“總包”的銷售模式,被他做成了行業(yè)規(guī)矩,業(yè)內統(tǒng)稱為“做船頭”,洋話叫“司多兒”(STORE),黃浦江上的貨輪無不采用。
1862年,葉澄衷在虹口百老匯路外虹橋西堍,另外租了兩開間門面,創(chuàng)辦了他的第一家五金商鋪:“順記五金洋雜貨號”。這也是上海灘第一家中字頭的五金店。
不久,尚處于初創(chuàng)期的美孚石油公司循著葉澄衷的名頭找上門來,邀請“順記”做它在上海的代銷商。別看今天的美孚早已譽滿全球,可在當時,賓夕法尼亞州的德雷克在泰斯維爾小鎮(zhèn)打出第一口工業(yè)性油井還沒幾年,洛克菲勒的美孚公司也才剛剛掛牌成立,石油大潮席卷全球的勢頭還有待孕育,因而主動來找葉澄衷也屬正常。對于急欲打開龐大的中國市場的他們來說,能不能找到一個既靠譜又懂行的中國人來做代理,非常關鍵。葉澄衷的好口碑幫了他大忙。美孚開出的“條斧”(滬語:條件)相當誘人。葉澄衷可獲取25%的傭金,而且可在進貨三個月之后再付貨款。
天賜良機呀,葉澄衷不假思索,馬上跟美孚簽訂了十年的長期經銷合同。當時,上海別說電燈了,連煤油燈也才剛剛開始露臉,而煤油,正是洛克菲勒的煉油廠剛剛從原油中提煉成功并進入工業(yè)化生產的大宗商品。人算不如天算,這幾個“剛剛”湊到一起,極其巧合地落在了葉澄衷這一個點上,成就了他千載難逢的寶貴機遇。
自代銷美孚煤油以來,“順記”不僅能在一個月內將進貨出空,而且還額外得到兩個月的資金周轉使用期。一筆可觀的流動資金得來全不費功夫。葉澄衷借雞孵蛋,仍將目光投向自己熟悉的五金業(yè)。先是投資開辦了 “南順記”五金新號,繼而將原來的“順記”號改稱為“老順記”。其埋下的伏筆是,既有老,必有新;既有南,何愁北,擺出一副振翅欲飛的鴻鵠之姿。
1876年,葉澄衷果然又在百老匯路武昌路口開出“新順記”,專門經營從英美進口的罐頭水果、罐頭魚肉。對五金業(yè)的概念外延,葉澄衷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賦予它們一個非常獵奇的新概念:吃食五金。奇巧的名稱很是吸引有錢人的眼球,開張后門庭若市。此后,葉澄衷又在上海相繼創(chuàng)辦了義昌順記、順記等多個商號,并且從上海走向全國,在漢口、九江、蕪湖、鎮(zhèn)江、天津、寧波、煙臺、溫州等商埠,陸續(xù)推出多家“老順記”分號。
利用五金商號附設的工場,他四處收購廢舊鋼鐵,加工裁剪成農村急需的條鐵、筷條和板塊,投入市場后非常旺銷。隨著資本增加,葉澄衷又開始廉價收購廢棄的小型外輪,整修翻新后出售。他在上?!渡陥蟆房卿N售廣告:“小火輪為外國制造,規(guī)格:輪長七十至一百二十英尺,引擎馬力十二至五十匹,時速三十里。可行駛蘇、杭內河?!?875年至1878年間,葉澄衷僅以“老順記”名義出售的進口小火輪,就達十幾艘,獲得暴利。
一個偉大商人的野心,必然和他的眼光成正比。快速發(fā)達的葉澄衷,并未見好就收,而是繼續(xù)窺視,四下尋找擴張的機會。
吳淞江(今蘇州河)邊,有一家德國人開辦的可熾煤鐵號,專門經營西洋煤礦和鋼鐵的進口生意,德國佬因不諳中國國情而連年虧本,只好亮牌出售。葉澄衷眼看機會來了,心癢難熬,恨不能一口吞下,可嘆手頭資金一時不足,不免悵然。然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獨資不成,何不湊股?他立刻出馬找朋友游說。良好的信譽、超前的眼光和突出的經營能力,使他的游說極具說服力,朋友當即慷慨允諾出資,與葉澄衷合股盤下可熾號,由葉負責經營,紅利按四六分成,朋友得四,葉得六。葉澄衷順利接手可熾號后,將其改名“可熾順記”。當時的葉澄衷可能未必意識到,在近代中國工業(yè)史上,“可熾順記”是最早經營進口煤鐵的民族資本企業(yè),具有非同一般的劃時代意義。
三年后,合股者因故退股,“可熾順記”成為葉澄衷的獨資商號。此時的葉澄衷,既是進口煤油的獨家華商字號,又兼進口煤鐵的獨家華商字號,同時還是眾所周知的上海灘五金大王,經營項目擴展到鋼鐵五金、機械五金、制造五金、化工五金、軍需五金?!版?zhèn)海葉家”在上海、鎮(zhèn)海、杭州、蕪湖、湖州等地還開辦有票號和錢莊,鼎盛時多達一百零八家,是上海灘聲名顯赫的九大錢莊家族之一。1890年,葉澄衷在上海創(chuàng)辦最大的華商火柴廠——燮昌火柴公司,并在蘇州設立分廠。在與洋商的激烈競爭中,燮昌不僅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產量占上?;鸩窨偭?/3以上。1897年,他又在漢口創(chuàng)辦漢口燮昌火柴公司,長期壟斷整個湖北的火柴市場。葉澄衷是中國民族資本中最大的火柴制造商。此外,他還創(chuàng)辦了綸華繅絲廠、樹德地產公司,以及往來于沿海和長江航線的鴻安輪船公司,廣涉多種業(yè)態(tài)。1896年,葉澄衷出任第一家純粹由華人參股創(chuàng)建的中國通商銀行總董。
幾十年彈指一揮,一個黃浦江上搖舢板的小伙計,已經從不名分文的窮小子,一躍而為江南巨賈,赫然雄踞上海灘首富之榜。到他59歲因病去世時,其資產累計達800余萬兩白銀。
人有了錢該怎么辦?答案百媚千姿、百怪千奇。葉澄衷自有葉澄衷的選擇。
晚清災害頻仍,晉陜旱魃猖獗,“饑民倒斃甚多”;蘇浙連遭大風雨,“拔木壞屋,田禾淹沒殆盡”,此類記載不絕于書。而當政者貪腐成風、顢頇低能,國帑拮據,救荒乏力,不得不借重社會之力。這種情況下,“民捐民辦”開始興起,滬浙一帶紳商成為賑災中堅,葉澄衷亦踴躍加入其中。光緒戊子年(1888年),奉天(遼寧)大災,葉澄衷慷慨捐助大洋逾萬。緊接著晉豫兩省發(fā)生大饑荒,餓殍遍野,朝廷急命疆臣籌賑,葉澄衷聞訊二話不說,當即掏出銀票,輸財勸賑。此后山東、河北、安徽、浙江多地,相繼遭遇水旱災害,葉澄衷無不視災情輕重,解囊賑濟。時人稱之為“積財而能散財之首善”。
上海開埠后,來滬淘金的寧波人不絕如縷,但像葉澄衷這樣發(fā)家致富的,畢竟少之又少,大多數人不過混口飯吃而已,還有不少底層民眾生活拮據、衣食艱難。葉澄衷憫懷同類,尤重鄉(xiāng)誼,于是自掏腰包,捐白銀2萬兩,在上海江灣設立懷德堂,贍養(yǎng)故友及同業(yè)中無所依靠的家眷。他又建義莊、忠孝堂,投資入股四明公所,廣施善緣,周濟族內貧困者,同時設義塾培育同族子弟,創(chuàng)牛痘局舍藥抗疫。至今,矗立于江灣的上海肺科醫(yī)院,其前身便是最初的葉家花園和后來的澄衷醫(yī)院。
因為葉澄衷的這份熱肚俠腸,清廷曾先后兩次,御賜其“樂善好施”“勇于為善”匾額,以示嘉勉。同時薦升其為候選道,賞加二品花翎頂戴,晉封榮祿大夫。
不幸的是,1899年深秋,正當壯年的葉澄衷突然被重病擊倒,且病情迅速惡化,雖經多方搶救,仍然回天乏術。11月5日凌晨,病榻上的葉澄衷突然從彌留中蘇醒,睜開雙眼,口齒特別清晰地招呼守候在旁的家人:“過、過來,我有話說?!?/p>
悲切中的家人急忙趨近圍攏。只見葉澄衷吃力地抬起右手,朝著大兒子葉松卿緩緩搖動,似乎在索要什么。兒子心領神會,立即拿出一卷圖紙,遞上,說:“爹爹,儂是要看造學堂的圖紙吧?”
葉澄衷微微頷首,示意兒子展開圖紙。隨后用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摩挲,久久不肯停下,雙眼泛起一層微茫的光亮。
大兒子強忍悲慟,輕聲安慰:“爹爹放心,學堂的設計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等儂身體好一點,馬上可以開工建造?!?/p>
葉澄衷的手掌突然抬起,無力地擺了擺,旋即猝然落下,口中絮語道:“不要,不……要……等,設計好了,就開工,馬上開工。”
大兒子忙不迭地點頭:“好的好的,馬上開工,爹爹放心?!?/p>
葉澄衷使勁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吐出六個字:“吾——死——必——竟——吾——志”,隨后閉上雙目,仿佛把全身氣力都用盡了似的,不再張嘴。
由于出身貧窮,葉澄衷自幼失學,深以為憾?!坝啄晡丛R字,作業(yè)艱苦”,是為終身之痛。為使后人免蹈其覆轍,創(chuàng)辦學堂,成為他未竟的最終心愿。
就在這次患病住院之前,葉澄衷剛剛捐銀10萬兩,在虹口張家灣(今唐山路)他早先倡建的懷德堂以東,購地24畝,作為創(chuàng)辦蒙學堂的基地,以實踐他“興天下之利,莫大于興學”的理念。遺憾的是,未待學堂開工,他即一病不起,無力親躬了。
兩個多小時后,陷入深度昏迷的一代工商巨擘葉澄衷,終于在他年僅59歲的壯年期撒手人寰,不幸辭世,把一個宏大的商業(yè)帝國,也把他未竟的心愿,留給了后人和這個世界。上天給了他過人的智慧和財富,卻收走了本當屬于他的人壽。
秉承葉澄衷的遺愿,葉氏后裔未敢怠慢,蒙學堂的設計在長子葉松卿的主持下,加緊完成,幾個月后正式開工建造。葉松卿并承兌父訓,續(xù)捐白銀10萬兩,作為遠期建學之資。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二月,也就是葉澄衷辭世15個月后,校舍落成開學,被正式命名為澄衷蒙學堂(今澄衷高級中學)。學校禮堂掛有葉澄衷生前撰寫、劉葆良(安徽大學堂總辦)代書的長聯(lián):“余以幼孤旅寓申江,自傷老大無成,有類夜行思秉燭;今為童蒙特開講舍,所望髫年志學,一般努力惜分陰。”
受葉澄衷在天之靈關照,澄衷學堂迅速成長,名冠上海灘。它一改舊式塾師一對一(或幾人)的單點講授傳統(tǒng),首開班級制現(xiàn)代教育模式,教學效率大幅提升。著名教育家蔡元培曾任該校代理校長,從該校走出來的近現(xiàn)代名人多如星漢,有李四光、胡適、錢君匋、竺可楨等,還有盧于道、陳虞孫、豐子愷、王玉潤、袁牧之、楊蔭杭,以及革命烈士殷夫、史霄雯等,也曾在這里工作或學習過。
老家鎮(zhèn)海,葉澄衷亦在莊市葉家村留下了他擘畫的杰作——從早期葉氏義莊改建而來的中興學堂。香港船王包玉剛、東南亞影視大亨邵逸夫、香港建筑業(yè)巨子葉庚年、西班牙僑界領袖林連水,還有趙安中、包從興、包玉書、包玉星、葉謀昇、樓志章、朱之信、朱之康等商界名流,都曾是該校門生,人們因此而將此稱為“中興現(xiàn)象”。
“像勿像,看葉澄衷樣”“學人要學葉澄衷”。這是葉澄衷去世后流行于滬甬兩地的民間格言,年復一年,口口相傳……
(責編/鄧亦敏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