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黃賓虹(1865年—1955年):原籍安徽省徽州歙縣,生于浙江金華。近現(xiàn)代畫家,為山水畫一代宗師,與齊白石并稱“南黃北齊”。早年以疏淡清逸為特色,為“白賓虹”;80歲后以黑密厚重為特色,為“黑賓虹”。
他的一生融進(jìn)了“變法圖存”的恢弘歷史,90歲絕筆巨作拍出3.45億天價
1955年,黃賓虹90歲。年初,由于腸胃病復(fù)發(fā),他的身體日漸虛弱,但仍堅持伏案,孜孜作畫。
《黃山湯口》就誕生于此時。這幅黃賓虹生前的絕筆巨作,日前亮相嘉德春拍,最終以3.45億元的天價成交。自此,黃賓虹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領(lǐng)域,繼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等之后,又一位單件作品價格突破億元的畫家。
黃賓虹祖籍安徽,一生最愛黃山。創(chuàng)作《黃山湯口》時,耄耋之年的他早已寓居杭州,只能將鄉(xiāng)愁寄予畫中。錯綜的墨色里,桃花溪、百丈泉、蓮花峰都在其中,蒼莽雄偉,淡蕩空靈。黃賓虹最后的歲月,便定格在此。那團(tuán)團(tuán)黑墨之間,是他為中國畫開辟的廣闊天地,也是他九十載飽經(jīng)憂患的的滄桑歲月。
當(dāng)代著名畫家崔振寬,從焦墨入手,研習(xí)黃賓虹筆墨傳統(tǒng)已20余年。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黃賓虹一生跌宕起伏,親歷近代中國風(fēng)云變幻,他的畫卷和他的人生都有一種恢宏之氣。
耕讀潭上
被譽(yù)為“天下第一奇山”的黃山,自古就是文人墨客神往的勝地。李白、賈島賦詩贊美,文徵明、董其昌等也以黃山山水為天下大觀。而與黃山相交最深的要數(shù)“苦瓜和尚”石濤,他一生三上黃山,“搜盡奇峰打草稿”,以奇秀超逸的筆墨,描繪出黃山的峰巒煙云。
1883年春天,18歲的黃賓虹從浙江金華回到家鄉(xiāng)安徽歙縣潭渡村,參加一年一度的縣試。在相鄰的虬村汪家,他有幸見到了石濤《黃山圖》的真跡,本想借畫回家臨摹,但主人不同意,只得怏怏而歸。也許是精誠所至,夜里石濤竟入夢而來。第二天一早,黃賓虹來不及洗漱就取來筆墨,畫成一幅石濤畫像,并靠記憶默畫出《黃山圖》。
這次回鄉(xiāng),黃賓虹不但臥游了石濤筆下的黃山,也第一次親身游歷了黃山的風(fēng)景。他隨身攜帶著寫生手冊,在紙上描摹沿途的山水松石;夜半時分,當(dāng)同行者都倦極入睡,他卻起身出戶,坐在一塊大巖石上畫夜景,直至天明。
也就在這一年,應(yīng)試不第的黃賓虹決定回鄉(xiāng)居住。他每日沉醉于作畫,幾近廢寢忘食。每年春冬,他都會帶著行篋書箱,來往于歙縣、金華與南京、揚(yáng)州之間,游歷山川美景,觀摩古人書畫。
在動蕩不安的年代,年輕的黃賓虹選擇了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盡管歙縣之外的世界已開始風(fēng)云激蕩。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清政府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 1898年4月,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聯(lián)名上書光緒皇帝,要求變法強(qiáng)國。不久,隱居歙縣的黃賓虹,就得知了這一消息。這個一直追求寄情山水的書生,平生第一次興奮了。他致函康、梁,抒述政見,支持變法,認(rèn)為“政事不圖革新,國家將有滅亡之禍”。
次年夏日,黃賓虹在安徽貴池的一家旅社見到了譚嗣同,此后他們之間經(jīng)常書信往來,交流革新思想。
在譚嗣同的影響下,34歲的黃賓虹開始走出自己封閉的世界,與各處仁人志士往來,共商維新改良之策。
然而,書生們變法圖強(qiáng)的愿望卻以失敗告終。北京菜市口的刑場上,戊戌六君子慷慨就義。消息傳來,身在歙縣的黃賓虹嚎啕大哭。緊接著,官府也準(zhǔn)備對他這個維新派同黨動手了。
危急關(guān)頭,黃賓虹連夜逃亡,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僑居海上
1904年,歷經(jīng)5年漂泊的黃賓虹來到了安徽蕪湖。這時的蕪湖,匯聚著陳獨(dú)秀、柏文蔚、劉師培、蘇曼殊等豪杰志士,積聚著革命前的風(fēng)云。
不久,黃賓虹就與這些革命黨人,秘密成立了一個名叫“黃社”的組織(為紀(jì)念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他長期從事反清復(fù)明的活動)。為了籌集革命經(jīng)費(fèi),黃賓虹接受指令,回到歙縣老家,在自家后院架起機(jī)器,鑄造錢幣。但是很快被人告發(fā),只好又一次連夜出逃。
1907年春,42歲的黃賓虹來到上海。從清苦的鄉(xiāng)間到摩登的都市,是黃賓虹生命中的一大轉(zhuǎn)折。他出人意料地中止了自己的革命生涯,開始投身“保存國粹”的文化事業(yè)。從筆墨紙硯到金石文字,從畫家趣事到藝壇瑣聞,黃賓虹接連發(fā)表了許多評論文章,逐漸在上海文化界嶄露頭角。
然而,歷史的腳步卻在這時變得躊躇起來。民國成立,袁世凱竊國,張勛復(fù)辟,北洋軍閥混戰(zhàn)……自由治世仍然遙不可及。
黃賓虹拒絕了回鄉(xiāng)從政的邀請,成為一家古玩店的老板。在燈紅酒綠的上海,他潛心金石書畫,將鄉(xiāng)愁化為燈下作畫的寂寥。繪于1916年的《黃山獅子林》,是他當(dāng)時的代表作,筆墨分明,設(shè)色淡雅,充滿疏淡清逸的意境。
1922年,黃賓虹家中被盜,苦心收藏多年的古印盡數(shù)傾沒。這場飛來橫禍對他打擊很大,也再次喚醒了他歸隱山野之心。不久,黃賓虹變賣了家產(chǎn),在安徽貴池買了幾畝水田,再次過起了世外隱居的生活。而這里,正是他與譚嗣同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崔振寬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從疏淡清秀的‘白賓虹到濃墨厚重的‘黑賓虹,黃賓虹的‘變法,就醞釀于這段隱居生活中。”這時,他的畫中開始出現(xiàn)黑密的積墨,仿佛以前那種明亮、淡雅的畫風(fēng),已無法表達(dá)他的心境,畫中那份沉郁黯淡,也是時代在人心投下的印記。
1924年盛夏,池陽湖連降大雨,黃賓虹苦心營造的世外桃源瞬間被淹沒,他歸墾園田的夢想,又一次破滅。這一年,他已經(jīng)59歲了。
入蜀頓悟
隱居生活破滅后,黃賓虹開始四處游歷講學(xué)。這期間,他回過上海,遠(yuǎn)走過桂粵,卻從未在一個地方定居下來。
1932年秋天,67歲的黃賓虹應(yīng)友人之邀入蜀游覽、講學(xué),歷時近一年。以古稀之年一棹(音同“照”)入蜀,黃賓虹最大的收獲,是從真山水中證悟了變法之理。證悟發(fā)生在兩次浪漫的游歷途中:一次是“青城坐雨”,一次是“瞿塘夜游”。
“青城坐雨”說的是1933年的早春,黃賓虹在青城山中遇雨,全身濕透,索性坐在雨中細(xì)賞山色變幻。第二天,他揮筆作了十多幅《青城煙雨冊》,用淋漓水墨描繪出青城山的云煙幻滅。在寫給友人的信里,黃賓虹興奮地說:“青城大雨滂沱,坐山中移時,千條飛泉令我恍悟,若雨淋墻頭,干而潤,潤而見骨。墨不礙色,色不礙墨也?!?/p>
所謂“雨淋墻頭”,原來指的是徽州民居上的馬頭墻,由于日積月累,留下很多縱橫的雨痕,遠(yuǎn)看很像水墨暈染的效果。黃賓虹在青城山上頓悟的,正是這種“雨淋墻頭”式的筆墨乾坤。
“瞿塘夜游”的故事發(fā)生在游青城后的5月。一天晚上,月光照射下的夜山吸引了黃賓虹的注意。他拿出寫生本畫了幾張素描,凡是月光照射的地方,都留有空白,不著一筆,暗處則沿峽谷巖壁的輪廓勾勒,層層加黑。第二天清晨,他一看畫稿,不禁大叫:“月移壁,實中虛,虛中實,妙,妙,妙極了!”月色下的山林,終于讓黃賓虹領(lǐng)悟了山水畫中實與虛的意境,黑與白的奧妙。
“我從何處得粉本,雨淋墻頭月移壁。”“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畫意濃?!睆狞S賓虹的蜀游詩句中,可以看出他的興奮與自得。然而,此時的黃賓虹不會想到,他所處的時代還將發(fā)生新的逆轉(zhuǎn),而中華民族也將走到最危險的關(guān)頭。
伏居燕市
1937年,黃賓虹72歲,應(yīng)邀赴北平鑒定故宮書畫,并兼任國畫研究院導(dǎo)師及北平藝專教授。不想遭遇“七七事變”,全家陷于北平,不得南歸。
“伏居燕市,謝絕應(yīng)酬,惟于故紙堆中,與蠹魚爭生活,書籍、金石、字畫,竟日不釋手。”蝸居于城西宣武門內(nèi)的一處民宅,黃賓虹開始了他在淪陷區(qū)的生活。這一住,就是11年。
在潭渡村老家,黃賓虹有一間畫室,名“竹北簃”(竹子北邊的小閣);如今,他把自己在北平的畫室起名“竹北移”,還在院中種了幾株青竹,既寓懷念故鄉(xiāng)之意,又暗示竹雖北移,其節(jié)不改。
1941年冬,黃賓虹被日軍拘捕。至于被捕的原因,則眾說紛紜?!饵S賓虹年譜》中沒有詳細(xì)記載審訊的細(xì)節(jié),只是說:幸未拘押過夜,審問時間則甚長。僅得面包兩枚充饑,旋即釋放回家。
據(jù)黃賓虹夫人宋若嬰回憶,那天晚上,當(dāng)她憂心忡忡地問黃賓虹以后作何打算時,他沒有回答,只是揮筆畫了一幅梅花,并且題詩:“煙云富貴,鐵石心腸。耐此歲寒,以揚(yáng)國光。”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華民族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終于取得了勝利。在淪陷區(qū)生活了8年的黃賓虹,興奮異常。他開始迫不及待地向人們表述他對中國繪畫的理解,如何通過積墨、焦墨、宿墨等各種墨法的運(yùn)用,達(dá)到華滋渾厚的效果。然而北平畫壇的沉悶保守卻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變法,識者寥寥無幾,淺薄之輩甚至譏笑他的畫是“黑墨一團(tuán)的窮山水”。
而在崔振寬看來,這種黑乎乎的筆墨,正是黃賓虹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霸诠糯L畫里,積墨是最難的。一般人積三遍,墨就死掉了;但黃賓虹積十遍,還能看見紙的紋路。然而,當(dāng)時的畫壇或追求柔弱萎靡,或追求濃郁艷麗,黃賓虹的這種審美趣味,顯得十分另類,不被時人理解?!?/p>
藝術(shù)上的隔閡,使晚年的黃賓虹備感孤獨(dú)。此時的他,只想有一個清凈之地,安度余生。
長歸湖山
1948年初夏,83歲的黃賓虹收到了來自杭州的一封信。國立杭州藝專聘請他為國畫系教授。看完信后,黃賓虹毫不猶豫地決定盡快動身。
剛到杭州,黃賓虹住在西湖景區(qū)內(nèi)岳王墳旁的藝專宿舍,四壁都是畫,有的釘在墻頭上,有的用繩子晾著。后來,他搬到了棲霞嶺32號的一座新式小樓,窗外遙對的孤山,是友人蘇曼殊的埋骨處,1918年黃賓虹在此埋葬了這位傳奇詩人。而在走過大江南北后,黃賓虹也選擇長歸湖山,“愿作西湖老畫人”,終老于斯。
其時,同時代的不少老畫家已經(jīng)擱筆,但黃賓虹依然不廢丹青。晚年的他,作畫時喜歡用禿筆、舊紙和徽墨中的古墨,這一切給他的畫帶來了特殊的渾厚效果。
就在他的探索之路向前延伸之時,一個致命的打擊又向他襲來:他的白內(nèi)障日趨嚴(yán)重,右眼幾乎失明,左眼看東西也是影影綽綽。盡管如此,他仍然借助放大鏡,每日作畫不停。此時,他對筆觸是否到位,構(gòu)圖是否合乎章法,已經(jīng)全然不知了。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種近似“亂畫”的狀態(tài)下,他進(jìn)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畫中渾厚的墨團(tuán)和無拘無束的線條,記錄的是黃賓虹心底對中國繪畫一生的感悟。
一年后,黃賓虹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他配了一副1000多度的眼鏡,依舊讀畫看山,日日揮毫。他的作品,純用粗線,不見物象,筆墨竟有了油畫的質(zhì)感,與西歐的“立體派”“野獸派”幾可相通。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變法”,盡管仍是知音寥寥。
1955年2月,黃賓虹突然感到胃部不適,飲食顯著減少。著名畫家胡一川前來看望,老人還畫了畫題贈給他。在老人畫畫時,胡一川拍下了他一生最后的留影:高瘦清癯,銀須飄灑,盡管已經(jīng)十分消瘦,全神貫注的神情卻一如往昔。
一個月后,黃賓虹因胃癌病逝,享年90歲。在彌留之際,他向弟子們口述畫理,其間突然提起了譚嗣同,并激動地念起了57年前他為這位好友寫下的挽詩:“千年蒿里頌,不愧道中人?!?/p>
“從寫實到寫意,從具體到抽象,黃賓虹接續(xù)了中國山水畫的筆墨傳統(tǒng),也開啟了現(xiàn)代藝術(shù)的萌芽。他走出了一條獨(dú)一無二的藝術(shù)之路,盡管這條路上充滿了孤獨(dú)和悲涼?!?崔振寬談及黃賓虹的藝術(shù)成就,充滿了感情。
據(jù)說,黃賓虹在病倒前的某一天,曾對家人談起自己的繪畫。他伸出5個手指,緩緩說道:“我的作品要過50年才有人能看懂,你們,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