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1930年深秋,一個多雨的午后,她來到宋慶齡在巴黎的臨時寓所參加華人聚會。屋內(nèi),高朋滿座,談笑風生,窗外雨珠敲打著快樂的音符。她捧著莫奈的畫冊,坐在遠離人群的角落,就著雨聲,慢慢翻閱。
她就是“民國奇人”張靜江的掌上明珠、巴黎畫壇如日中天的新起之秀張荔英。
張靜江早年留學法國,酷愛藝術,注重書畫功夫,喜仿八大山人,愛練行書。他不但學問淵博,才識過人,在商界也長袖善舞,曾在經(jīng)濟上資助孫中山及同盟會,深得孫中山器重,稱他為“革命圣人”。
張靜江有五個女兒,個個貌美如花,聰明可愛。張荔英排行老四,對繪畫有天生的好感覺,頗受父親鐘愛,父親特意聘請了一位蘇聯(lián)油畫家到家中教她繪畫,讓她接受美術啟蒙教育。張荔英的童年和少年,伴隨著鋼琴和色彩。
高中畢業(yè)后,張荔英進入美國紐約藝術學生聯(lián)盟進修一年,后赴巴黎美術??茖W校接受私人美術訓練,她如饑似渴地學習塞尚和凡高的畫法。她以獨特的美術天賦,深刻體悟西方美術技法與審美精髓,西為中用,開創(chuàng)出清雅宜人、華而不艷的畫風。
24歲的張荔英首次參加巴黎秋季沙龍,便受到藝評家贊賞。其作品,多次入選獨立沙龍及杜勒利沙龍。20世紀30年代,亞洲女性畫家的作品能夠登上巴黎雄奇瑰麗的美術殿堂,極難能可貴,而這對張荔英來說,是莫大的肯定與驕傲,她要終生與藝術結(jié)緣,抱定獨身主義。
那天,當宋慶齡把他領到這個才女面前時,她微微抬起頭,掃視了一下眼前人。
陳友仁,民國傳奇人物,被譽為“鐵腕外交家”,在他擔任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長期間,一舉收復了武漢和九江英租界,這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是石破天驚的大事情。
她用畫家的目光,捕捉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的線條:適中身材透著凜然氣勢,筆挺西服彰顯出沉穩(wěn)氣度,金絲眼鏡緩和了面部線條的冷峻,上顎濃密的胡須讓整張臉生動、親切起來。她感覺自己實實在在地捕捉到了瞬間的美好,她的臉緋紅了,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陳友仁。當真愛來臨時,再偉大杰出的女性,也是“尋常巷陌”的小女子,張荔英也不例外。
陳友仁說不清,在見到張荔英的那一瞬,心底升騰起的那種憐愛疼惜的感覺來自何處。一身巴黎新款大氅的她,微卷短發(fā)時髦又俏皮,眼神清澈而迷離,帶著幾分孤傲清冷,卻掩藏不住純真的氣息。愛情,讓他堅硬的心柔軟熱乎起來。
這一年,她24歲,而他已55歲,原配妻子病逝4年。人生后半程,他政治生涯的巔峰期已過,過著艱難的流亡生活。
“相逢何用早,契合有忘年”。他們攜手在塞納河邊漫步,并肩去盧浮宮看畫展,他陪她參加法國畫家沙龍,他們的瞳孔里只有對方的影子。
愛情的魔力,是無窮的。他們共同穿越了輿論和親情織成的驚濤駭浪,在巴黎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楹?,陳友仁仍被通緝,居無定所,過著流亡生活。張荔英給了他極大的安慰,不管多難,她始終跟站在一起。凄風苦雨,讓兩顆心靠得更近。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第二年,他不顧被逮捕的風險,回到祖國。他一面陪妻子游歷祖國各地景致,尤其是她祖籍浙江的美景,鼓勵她堅持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他繼續(xù)從事抗日救亡活動,為水深火熱的祖國不遺余力地奔走。
在香港淪陷后的第二天,他們被日本人逮捕了,被軟禁于上海愚園路1136弄14號。失去自由的歲月里,他們以彼此的愛取暖,以她鐘愛的藝術取暖。他給她當模特,她用一幅又一幅肖像畫,記錄生命里的苦痛悲歡。
抗戰(zhàn)勝利前夕,陳友仁病逝。痛不欲生中,她按他的作息時間度過晨昏,聽他聽的音樂,看他看的書籍,恍惚中與他對話,不經(jīng)意間會在一個尋常的細節(jié)里流下淚。少了生命的另一半,日子不是剩下一半,而是零。
幸好,還有她鐘愛的繪畫。在繪畫里,她找到他的身影,他的聲音,他的溫暖。她離開了曾無比鐘愛的巴黎,前往新加坡定居。她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了40年,漫長的歲月里,她一遍遍回憶著他們灰暗亂世中熾熱鮮亮的愛情。
愛到忘年,不只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