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無論老舍如何贊美濟南的冬天,夏天的酷熱總會讓這座城市遭逢大難。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蔫不拉幾地睡著,光膀子喝扎啤的人也在睡著,只等秋風(fēng)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悲催的境界?
不光濟南,世界同此涼熱。池莉?qū)戇^一個短篇小說《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名字很出名,寫上世紀90年代初,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武漢市一支體溫計爆了表,城市成了一個火爐。大家都搬了竹床到街上睡覺,睡覺前在街上吃飯、看電視、胡扯。
池莉?qū)懙溃骸拔錆h市城區(qū)每平方公里平均將近四千人,江漢路又是城區(qū)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行人又能稀到哪兒去?照舊是車水馬龍。不過日暮黃昏了,竹床全出來了,車馬就被擠到馬路中間去了。本市人不覺得有什么異常,與公共汽車,自行車等等一塊兒走在大街中間。外地人就驚訝得不得了。他們側(cè)身慢慢地走,長長一條街,一條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區(qū)別不大,明晃晃全是肉?!?/p>
夏天漫長而苦惱,那時候沒有空調(diào),很少有風(fēng)扇,很少有人待在屋里,吃飯在街上,睡覺在街上,火爐里有樂趣,有漫長的記憶。在大街上睡覺應(yīng)該是“前空調(diào)時代”的集體記憶,如今很少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了,除非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省人事的醉漢,只有停電才能把樓里的人們卸下來,趕到樓下去扇扇子,像過去祈雨一樣求電。
夜晚更漫長,無數(shù)故事在夏天蔓延。在鄉(xiāng)村,我們沒有大街可睡,村子南面是汶河,小時候的夏天,吃過晚飯,我就跟著父親到河邊的菜園里,睡在小屋的高粱席上。小屋悶熱,蚊蟲也多,我們在菜園里走來走去,到河邊泡進水里,直到深夜才回到小屋。第二天起床后,又是一個毒辣的白晝。有時候感覺身下有東西蠕動,第二天翻開席子,一盤彎彎曲曲的大蛇,嘴里吐著長長的信子瞪著我看。
更早的時候,河邊沙灘多,半個村的人睡在沙灘上。照例是各家拎著各家的席子和孩子,在水邊占領(lǐng)一塊沙灘,只要遠離水草,寬闊的沙灘上少有蚊蟲。如果先到水里泡一會兒,再躺到席子上,不一會就能進入夢鄉(xiāng)。夜晚掩蓋了每個人的身體,男人和女人混成了一種性別,等到天大亮?xí)r才能看清哪塊肉是哪個;夜晚涂抹了無數(shù)種可能,回到雜居時代的人們,極容易發(fā)生一些故事,比如情竇正盛的年輕人,這時候就有了公開戀愛的舞臺,天為被地為席,整條河都是他們的溫床。
天越熱,越容易下雨。暴雨倏忽而至,人們大呼小叫朝村里跑。有的人丟了席子,有的人丟了孩子。更危險的是此地不下雨上游下雨,睡夢中的人不知不覺就被泡在了洪水里。水不是一下子涌過來的,而是一點一點,敲打每個人的席子,鉆進每個人的鼻孔,這樣就給人們預(yù)留出逃跑的時間。即使不下雨,也有幾個猥瑣少年,于深夜假扮狼嚎,引得大人小孩狼奔豕突,哭嚎著竄回家中。
于是,夏天在河邊睡覺就有了不明不白的危險性,流行過一段時間后就無疾而終了。每家每戶蓋起了平房,那里成為新的溫床。
我們躺在平房頂上,聽母親講她小時候的故事。頭頂是月亮和璀璨的星空,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過那樣的星空了,有密集恐懼癥的人最好不要抬頭,密密麻麻的星星好像要砸下來,落到我們的村莊。星座清晰可辨,北斗星是大熊座,北極星最孤單,織女星是天琴座,牛郎星是天鷹座,談個戀愛還要滿世界的人圍觀……還有銀河,掛在天上供他們泡鴛鴦浴。
所有的人都在平房上,從我們的平房能看見全村的人,他們模糊的身影和我們一樣。所有的人把睡眠交給天空,把自己的身體向大地袒露。很多人睡一會兒就回房間了,只有我試圖睡到天亮。不論誰來喊我,我都不下去。直到第二天太陽把我叫醒,渾身濕漉漉滿是露水;或者一場雨把我釘在屋頂上。
避暑的方法有二,一是去海邊,一是入深山。一天晚上,我來到一座陌生的山嶺,在一個瓜地的小棚里,和一伙人聊天打牌。從腳下延伸開來的淡淡的黑暗蒙住了日間清晰可見的山坡、草地、莊稼,一叢叢暗黑色的群山在遠處涌動,汶河不見了,只能看見一條濃密的黑色絲帶從西南方向一直向東飄去。天上星辰粒??蓴?shù),月亮一出一沒,看似在云中穿梭,定睛看時卻不動,反而是云搖擺不定,四散逃逸。天快亮的時候月亮不見了,不一會兒星星也不見了,天上地下一片漆黑,滴下雨來,雨沒滴多少,東方白了,先是河上黑色的絲帶被綠色的楊樹林代替,接著群山恢復(fù)了原形,玉米地也綠了。
有一次我和一個詩人到了蒙山深處,晚上有點兒冷,兩個人坐在屋前喝啤酒。天上是我小時候的星星和月亮,身邊是我小時候吹過的風(fēng),夏天也可以如此親切,時間的流動成為一種靜態(tài)的符號。靜謐的山間,足以裝下一個夏天的流離失所。
世界越來越熱了,按照新聞報道,印度夏天可能會熱死更多的人,喜馬拉雅山的雪融化得越來越快,他們又要遭遇干旱危機。很可憐。我們也可憐,在這個夏天,體溫計肯定要爆表,馬路上煎雞蛋又省了煤氣灶。我們比印度人幸運,他們空調(diào)還未普及,大部分家庭還是只用風(fēng)扇,購買一部空調(diào),是數(shù)百萬印度人脫貧的標(biāo)志。當(dāng)我們的溫度超過40℃,印度的溫度已經(jīng)接近50℃了,看到這個消息,突然感覺到一股涼意。
濟南的熱依舊出名,力爭了多年的火爐稱號早已到手??上?,隨著名泉保護的嚴厲實施,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暢游王府池子、護城河的可能,泉水成為博物館里展覽的寶貝,“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南人,曾經(jīng)“水在人間,人在水里”,而今,面對只能看不能摸的泉水,難怪夏天過得底氣不足。
可惜我們沒法心靜,沒法追隨白居易,坐在院中修煉身心:“何以消煩暑?端坐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fēng)。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此時身自保,難更與人同?!?/p>
白居易怕熱,是避暑的大師,天一熱他就研究怎么避暑,該穿什么、吃什么。他65歲的時候,寫詩說要穿葛麻縫制的衣服,戴細紗編織的帽子:“葛衣疏且單,紗帽輕復(fù)寬。一衣與一帽,可以過炎天?!?/p>
天氣酷熱之時,白居易去拜訪恒寂禪師,卻見禪師在密閉如蒸籠的禪房內(nèi)安靜坐著,并未汗如雨下。白老頭又感動了,作詩《苦熱題恒寂師禪室》:“人人避暑走如狂,獨有禪師不出房。非是禪房無熱到,為人心靜身即涼?!?/p>
又是“心靜自然涼”,可惜白老頭沒有空調(diào),要不然他可以這樣作詩:“何以消煩暑?端坐空調(diào)前?!敝挥袃删洌院喴赓W,之后的廢話都不用落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