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志林
·01·
小時候在鄉(xiāng)村,我最尊敬的人是灶爺。他和藹可親,是有名的神槍手,曾經(jīng)用鳥銃打一群飛著的麻雀,一次擊落了十三只!
那一次,他進山狩獵,舅舅請他為唱戲的帽子上弄兩根漂亮的山雞尾羽。灶爺拍著胸脯答應了,他背著背簍,唱起山歌,提著鳥銃繞村走了一圈。小孩子們聽到他粗獷的歌嗓,就知道又有好東西來了,跟著嘻嘻歡笑。
以前的大山物產(chǎn)豐富,灶爺進了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總會有些收獲,他每次都唱著山歌凱旋,整個村子的大人都搶著查看他的收獲,買下自己想要的美味——有的想為家人滋補身子,有的想帶山珍到城里走親戚。
但這次灶爺卻沒有唱著山歌回來。我正忙著在家做一支木頭手槍,聽到灶爺在籬笆外喊:“林子,過來陪爺爺說說話!”
我走出院子到了他家,灶爺坐在八仙桌前喝著小酒,他摸了摸我的腦袋,問:“喜歡養(yǎng)雞不?”
我點頭說:“喜歡呀?!?/p>
“好吧,送你一只雞寶寶?!彼f著,指了指門檻邊用草蓋著的竹簍,讓我自己去拿。
嗬,我掏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東西,黃白相間的絨毛還帶著黑色的花紋,但它不像剛從蛋殼里出來的小雞,舅舅家剛孵出雞崽,我看得很熟——這小東西腳高,有力,而且敏捷。
灶爺哈哈笑著說,這是山雞呀,而且是一只公的!
他又告訴我,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
這時,舅舅來了。灶爺有點不好意思。
他向舅舅保證,下次進山一定幫他把戲帽上的山雞尾羽弄到,把行頭裝飾得漂漂亮亮的。
舅舅說:“怪了,小時候這村前村后山雞到處飛,嗬嗬的叫聲此起彼伏,比我在戲臺唱戲還熱鬧,怎么現(xiàn)在難得一見了?”
灶爺是個樂天派,豪爽地說:“山雞嘛,管它躲到哪兒,我都會將它逮來,不會耽擱你唱大戲的。放心吧!”
·02·
灶爺還是難堪了。
作為出色的獵手,后來他進山也時不時有收獲,山雞卻始終沒能如意弄到手。他還是讓我過去陪他,一塊兒吃野味,聊閑話。
有一天,我聽一個伙伴說,鄰村一個小孩運氣好,捉了一只漂亮的山雞,還把山雞的尾羽拿來當鞭子,跟伙伴玩游戲呢!
我急忙把這事告訴了舅舅。他立即趕去鄰村,一打聽,原來那山雞是十幾年前一個獵人用竹籃罩回來的,漂亮的尾羽一直插在那戶人家堂屋的神龕上。不知什么時候被小孩偷了出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玩殘了,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羽梗了。
那戶人家知道舅舅是為唱戲來要的,提醒他說,你們村不是有赫赫大名的灶爺嗎?他怎么沒能力替你辦這事呢?
這話傳到灶爺耳朵里,他感覺很沒面子。為了神槍手的榮譽,灶爺又進山了,一次,兩次,三次……他唱著山歌出村,卻總是悄悄回來。
因為,狩獵越來越不容易,他常常是兩手空空,更別說想要漂亮公山雞了。
·03·
中秋這天晚上,皓月當空,舅舅要在村中央的戲臺唱一次大戲。他想了一個法子,用家養(yǎng)公雞的尾毛穿好加長,然后插在古裝戲帽上。
可能是舅舅疏忽大意,雞羽并沒有粘牢接好。他唱著戲,照戲路把腦袋晃動,讓兩根粘接的長翎搖晃,以示劇情效果,這時卻出了意外——左邊那根長翎突然掉了!這么一來,舞臺上表演著的威嚴大官人,頓時變成了滑稽小丑。
戲臺下的觀眾爆發(fā)出了一陣哄笑聲。舅舅愣了愣,一時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場。無奈之下,他只好把另一根長翎拔掉,繼續(xù)唱下去。
觀眾里唯一沒爆笑起哄的是灶爺。我跟他坐同一條長凳。他顯得很內(nèi)疚,低聲喃喃地說:“林子,沒辦法呀,山里好像被掏空了,公山雞的影子都沒見到?!?/p>
這段日子,灶爺送我的小山雞卻日漸長大。山雞雖然吃得很粗,谷物、草籽、漿果都可以為食,我對這個寶寶卻十分優(yōu)待,每天總是喂它從田野逮回來的蟲子。它喜歡得沒法形容,一見到我就蹦蹦跳跳,過來張著嘴討要美味。
山雞出落得一天比一天健壯、漂亮,它頭頂綠色,兩頰有鮮紅色肉冠,尾羽長長的,美麗地站在大院的雞群里,搶眼得要命。
舅舅看著這越長越美的山雞兩眼發(fā)直。他做夢都想著自己戲帽上的裝飾。
我提防著他會有壞想法,讓外婆也經(jīng)常警告他,千萬別打我寶貝心肝的主意。他呵呵笑著,反說我和外婆都想岔了。
·04·
那天,灶爺又在自家門前擺好八仙桌,面對著田野慢慢喝酒。他嫌孤寂,揚起粗獷的山歌嗓喊我過去說說話。
灶爺比舅舅更愛提起往日的時光,老想著當年山雞在村莊周圍飛舞的情景。那些田地呀、樹林呀、果園呀,都是山雞喜愛筑窩的地方。它們一群一群來,即便用竹笠,甚至空手,都能將它們捉到。因為山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被驚擾后會慌慌張張地鉆入草叢,好笑的是,它們往往只顧把頭隱藏好,屁股露在外面也不管,傻傻的。
灶爺醉眼迷離地問我:“林子,這樣的日子怎么就沒了呢?”
我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日子,答不上來。
想著要喂山雞,我坐了一會兒,又跑回了自家庭院。
這時,出了一點意外,我的寶貝山雞躍到籬笆上不下來了,一直向綠野張望,神情興奮。我舉起手,亮出手里的蟲子,它也無動于衷。
我急了,踮起腳跟過去,想要捉住它。山雞異常興奮,嗬嗬兩聲,突然振翅,一個蹦跶,飛躍到了籬笆邊的桂花樹上。
我更急了,跑到墻角邊,拿起一根竹竿,高高舉起,想把它趕下來。山雞嗬嗬嗬地鳴叫著,一個有力的振翅飛升起來,飛得高高的,像一團火焰,然后身子一踅,向著田野而去……
我急得鉆出籬笆,順著它的身影追趕。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空中的山雞慘叫一聲,像斷線的風箏,打著旋轉(zhuǎn),跌落向地面!
槍是灶爺打的!
他喝得有幾分醉意,聽到了令他敏感的山雞叫聲,又看到山雞飛翔的麗影——以為當年的情景歸來,而且太想兌現(xiàn)自己對舅舅的承諾——在如夢似幻之際,本能地拿起不離身的鳥銃,射擊了。
山雞掉落在村邊的綠色田埂上,死了,面對著一堆冷卻的紅艷,我哭成了淚人。
灶爺聽到哭聲,驚醒了酒意,趕過來,知道犯錯,低了腦袋,像根木樁似的站著。
山雞是被埋葬的,舅舅怕我傷心,沒有吃它,也沒有拔掉它美麗的尾羽裝飾戲帽。
灶爺為這次過失恨自己,把伴隨他幾十年的鳥銃砸了,以后不再進山狩獵。
人們悄悄問,這是為什么呢?
(摘自《故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