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雅蘭確診的那天,媳婦美鳳說,得叫生子回來。老胡說叫他干啥,之前又報名體檢又辦護照,折騰一溜十三招才去成的俄羅斯,這也就大半年,折騰個啥,掙錢哪那么容易呢?美鳳說你可就這么一個兒子,就是遠在天邊也得回來呀。又說,我大姐二姐也得叫回來,這都什么節(jié)骨眼了!就這樣,美鳳的兩個姑子先回來了,接著是老胡的兒子生子,再接著知道消息的陸續(xù)都來了。
美鳳記得,雅蘭她大姐來的那天,雅蘭高興壞了,硬要坐起來。美鳳就讓公公幫襯著將雅蘭從炕上拖起來,雅蘭忍著身體的劇痛,將上身靠在火墻上。大姐攥著雅蘭的手,不敢用力,那雙只剩骨頭的手稍一用力就把自己硌得生疼。大姐手上摩挲著,眼角的淚就眨巴眨巴地要掉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大姐想開口,她看了看老胡,似乎感受到了屋子里的氣氛。顯然,大家都在隱瞞著一個公開的秘密,那個秘密像炸彈,誰也不碰,不碰,雅蘭就沒事似的。雅蘭盯著大姐棗紅色的棉襖,皺紋擠上眉梢,想要說什么,卻終于沒有說出口,轉而又將目光移向北窗外。美鳳說媽你咋了?雅蘭欲哭無淚。沒咋,見到老姐姐,高興咯。這都多少年沒見了,沒成想還能見到。
別說這話。沒事的,咱們都好好的。大姐說。
雅蘭不語,抽出被大姐攥著的手,反將大姐的手攥住摩挲起來,那手也是青筋暴突,老年斑早連成塊狀。雅蘭的眼神從大姐的手一路上去,越過棗紅色的襖,最終停在那滿頭銀發(fā)上,眼縫里滿是愛與留戀。十幾年沒聯(lián)絡了,久別重逢的喜悅卻是淡淡的,對于一個將死之人,還有什么是濃烈的呢?還是姐姐顯年輕。雅蘭說。
還年輕吶,眼瞅都快八十了。
可我才七十哩,恐怕要走在姐姐前面嘍。雅蘭道破天機。
你整天凈會瞎想!啥走不走的。美鳳打斷她。
再看老胡呢,蹲在南墻根,煙笸籮不離手。兩個月以來,這成了他長久的固定動作。他將煙葉一撮撮灑到折好痕的卷煙紙上,慢慢卷曲,隨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轉碾,煙卷在兩手間打著滾,最后往舌尖上一抹,一支支卷煙最終在煙笸籮里堆成山。這冥思狀,美鳳知道老胡是不相信呢。不就是風濕嘛,怎么就變成癌了?再說,骨癌?那是個什么東西?從未聽說過,好好的骨頭上怎么會長癌呢?老胡對美鳳說過。老胡年輕那會兒,最愛擺弄動物的骨頭,他說骨頭都是潔白如玉的,哪有長癌的骨頭呢??墒敲励P心里清楚,隨著兩笸籮旱煙見了底,老胡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他的媳婦雅蘭的身體每況愈下,人瘦成了一副骨架。就在大約一個月前,疼痛突然加劇,沒幾天竟下不來炕了,渾身哪都不敢碰,一碰就像要把她碰碎掉似的。生子從俄羅斯回來后,拿著林業(yè)局醫(yī)院的診斷材料去了趟哈爾濱,確診了,骨頭上長了東西,肝臟上也長了,說不準那些癌細胞是如何轉移的。
現(xiàn)在,美鳳內心五味雜陳。生子長年在外打工,東奔西走,老胡呢,作為家里唯一的一個男人,大男人,對雅蘭不管不問。早兩年,雅蘭說腰疼,他問也不問就給她買回來一堆治療風濕止痛的藥。依老胡的想法,他覺得雅蘭是什么病,雅蘭就該是什么病,這就是男人啊。等以后自己老了,生子會不會也得這樣對自己呢?想完自己,美鳳又開始后悔,倘若自己再細致些,現(xiàn)如今雅蘭或許不至如此呢?現(xiàn)如今,雅蘭對大多數(shù)藥都產(chǎn)生了抗藥性,那些藥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病情時好時壞,發(fā)作起來疼得滿炕打滾,大汗淋漓,她強壓著喊叫聲,身體卻把墻壁撞得咚咚響。不消幾日,人也吃不下什么東西。剛開始確診時,美鳳常常覺得是自己虧待了婆婆,沒伺候好婆婆,就抱著亡羊補牢之心輪番給雅蘭做好吃的,生怕她再享受不到了,可沒過幾天,就只能挑她能吃的做,再后來,每頓飯做什么成了讓美鳳夜不能寐的一道難題。眼瞅著這道難題還沒破解,雅蘭早已瘦成了一片羽毛,炕燒熱點,整個人都能因熱脹冷縮飄起來似的。美鳳清楚地記得,就在生子拿著病例材料從哈爾濱回來那晚,雅蘭的右屁股竟突起一個硬球,連做一個規(guī)則的平面幾何圖形都做不成了,每日只得趴著睡。
老胡的性子,說急就急,急起來就生氣,不治了!治什么治!土埋半截的人了,早死晚死都是個死。
可咱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媽疼死??!美鳳理性地分析,現(xiàn)在這個狀況壓根也治不了,可總得想辦法減輕她的痛苦不是嘛?從那時起,每當雅蘭疼得受不住時,美鳳就讓生子跑去林業(yè)局辦一次住院,憑住院證明開出兩支杜冷丁,然后再出院,等嚴重了,再辦住院。如此反復,反倒能省些錢。
一度,在那些生子不在家的歲月,這個家多半是美鳳在操持著,守著兩個老人和一個孩子,她是屋里屋外的主要勞力。經(jīng)過十幾年的潛移默化,美鳳順理成章從雅蘭手中接過了交接棒,角色也從給雅蘭打下手的配角順利轉正,婆媳倆相互扶持,把這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而今,一想到倘若真的那一天發(fā)生了,生子照例還得去外面打工吶,公公和孩子全落她一個人身上,她能應付得了嗎?更要緊的是,一想到生活中即將少了這一同樣也是媳婦的人的陪伴,美鳳心里就空落落的,嗓子就像被什么堵著,總得偷偷抹幾把淚。
是我這個媳婦沒把媽伺候好哩!美鳳對生子說。
不能這么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怎么能怪你!生子寬慰道。兩人一邊掃著院里的積雪,一邊說道。他們將院子里的雪往院中間靠攏,不一會,院子中間就形成一個小雪包,二人一人占一側。
今年的雪下得出奇大,一場接一場,真是掃不過來。生子說。
比俄羅斯還大?
快趕上俄羅斯了。
美鳳低下頭,想到了什么。過了一會,終于沒忍住說,真不該把爸媽這么趕來趕去的。
生子知道美鳳的心事。原本,老胡和雅蘭一直都是跟他們住在一起的,生子趕著馬車在附近林場上套子、打零工,后來,活越干越少,聽說黑龍江北邊錢好掙,這才拋家舍業(yè)遠赴他鄉(xiāng)。生子一走,家里的擔子全由美鳳一人來挑,就拿孩子讀書這件事來說,林場沒有小學,每天接送孩子去外場上學就占去了她太多時間。夏天她騎摩托車接送,冬天天冷路滑,摩托車不敢騎,就改用馬拉爬犁。婆婆患病后,重活累活都干不動,屋里的事公公又都不會,況且公公腿腳也不靈便。這可怎么辦?思來想去,美鳳跟生子通了氣,跟兩個姑子商量著,兩位老人還是三家輪流伺候吧,一家一個月。不成想才輪上幾輪,雅蘭徹底病倒了。
爸媽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哪家老人不是跟著兒子過的,都怪我。攏完一堆雪,美鳳蹲了下來,眼淚將地上的雪砸出一個個小孔,像顆顆珍珠。
蹲了一會,美鳳自己起來了,她心里清楚,再軟弱下去,生子肯定發(fā)火的,他一定會沖她吼,這個家里的眼淚還少嘛?別整天哭哭啼啼的了。生子跟老胡太像了,他們就像黑土地冬天的勁風,而不是溫柔的雪花。女人的溫柔或許在他們看來頂不了啥用,只會給生活添亂。美鳳可不能給生活添亂,她想即便她老了的那天,她也決不給他們添亂。可雅蘭就想添亂嗎?美鳳覺得,一家一戶大醬缸,家家都有,老胡家的這個醬缸早將她和雅蘭熏染成了一樣的人,她就是年輕的雅蘭,雅蘭也一樣。
他們繼續(xù)著掃雪的步驟,間或美鳳會問上一句他在俄羅斯的情況。生子回來雖有些天,可兩個人連私人聊天空間都很少,每晚累得倒頭就睡。不僅如此,由于擔心雅蘭夜里有什么情況,兩個人都不敢睡得太死。隔三岔五的,還輪流到老胡和雅蘭這屋來陪夜,三個人睡一鋪炕,好在空間足夠大。
生子將院里的雪山搬到房東頭的大坑后,又鬼使神差地將那些雪鏟出一個雪人的形狀來。
虧你還有閑心弄這。美鳳嬌嗔地罵他。
生子也不吭聲,只是用手里的雪推子反復修理坑里巨大的雪人。美鳳看著看著,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一幕好眼熟!美鳳想到了她剛嫁到胡家那會兒,公公喜歡擺弄骨頭,他將骨頭一塊塊打磨,然后往骨頭上刻字,公公面對一個個骨頭作品,就像呵護自己的孩子?,F(xiàn)在,生子也在雕刻著一件作品。
認真的人就是美麗哩!
這文縐縐的一句一出口,生子愣了一下。二人對視兩秒鐘,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活中的這段小插曲,它是那么美妙。
咱們趕緊回去吧?美鳳說。
急什么?家里那么多人呢。
再多人,不也是咱的家嘛!
你就是個操心的命!
二人往回走時,生子給美鳳拍打著肩上的雪,邊又重復起剛才的話題來,咱虧欠爸媽的,那咱就伺候好他們,好好伺候媽,讓媽好好走。
美鳳點了點頭。
答應得好好的。一進屋,美鳳又開始頭疼了。雅蘭大姐家的外甥把雅蘭的大姐送來后就回去了,大姐卻非要留下來住一段,非要陪陪妹妹。這樣一來,本來就擁擠的家變得更加擁擠了。連老胡私下都說,咱們倒成外人了。
生活的軌跡總是偏離人們的想象,美鳳無法想象,雅蘭生命的最后歲月會是在這樣的擁擠中度過的,擁擠得他們每個人都沒有跟雅蘭獨處的機會,擁擠得遠非他們以前那個家的樣子,雅蘭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過上一段不大正常、完全不常態(tài)的甚至亂糟糟的生活。
美鳳知道,其實雅蘭最愛肅靜。
大姨留下的第三天,美鳳像往常一樣,照例給雅蘭翻身,伺候著給她擦身子。自從她攤在炕上之后,哪都是臟的,大小便常常不知覺在炕上解決,她身上自然也是臟的。擦洗身子的事自然就無法固定在晚上,隨時都得進行。為便于處理,雅蘭穿得不能太多,人窩在炕里,灶坑里就不能斷了火,得隨時保持炕和火墻都是滾燙的,人每天被這熱氣騰騰的屋子給蒸得頭暈眼花。美鳳在熱騰騰的炕上,聞到一股刺鼻的臭,熏得她直作嘔。
我的媽呀,你怎么又拉了呀?美鳳說著就去扒雅蘭的褲子,不料雅蘭竟捂著不肯動。
這是干嘛呀媽,拉了就得換啊。美鳳強行褪去雅蘭的褲子,什么都沒有,棉褲干松、柔軟如常,還是剛換上去的樣子。這時坐在炕梢的大姨突然發(fā)出哼哼聲,像犯了錯的孩子,一副捉襟見肘的樣子。
大姨大便失禁了。
不光大便失禁,在大便失禁的同一天,大姨竟然暈倒了兩次。美鳳記得大姨才看到婆婆雅蘭時也曾激動得暈過去一次,那時她只以為大姨是悲傷過度,現(xiàn)在想來,事情實在有些蹊蹺。
婆婆雅蘭已經(jīng)快要了美鳳的命,不成想現(xiàn)在又倒下一個。美鳳幫大姨把襯褲換下來,心里咒罵不停,嘴上卻沒出一點聲音??瓷先ゴ笠淌浅詨亩亲恿?,屎尿蹭得屁股上和褲腿上到處都是。美鳳拎著大姨沾滿屎尿的褲子走出屋子,將襯褲翻過來,拿根柴火棍在雪地里七蹭八蹭蹭了好一會,又去下屋找褲子給大姨換。家里七零八落的東西太多,一些公公婆婆不穿的舊衣服就被她專門收拾出一個柜子搬到了下屋。在下屋找完衣服,美鳳背靠著衣柜,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出來,只覺得過日子真是累,累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也不急著出來,一個人在暗淡的下屋待了好一會,也終于有機會發(fā)出聲音來,她埋怨了一會大姨家的表哥,又埋怨起兩個大姑子。她以這種方式進行了短暫的休憩后,突然注意到下屋東墻屋梁上掛著的一只木盒子,他便找來板凳站上去,將木盒取下來,拂去盒子上的灰,小心翼翼將它打開。
嚇了一跳!竟是一些舊骨頭,大小不一,骨型各異,都是公公早年刻著玩的一些成品或半成品。有一些美鳳見過,比如那顆精美的狼牙,兩頭尖尖的部分套上金屬鱗片做成了鑰匙扣;有羊膝蓋骨做成的嘎拉哈(方言,源自滿語,一種舊時代東北女孩玩的用羊膝蓋骨做成的玩具),跟一般嘎拉哈不同的是上面刻滿了圖案;還有一把骨頭匕首。不過有一些美鳳確是頭一次見,比如那些用小骨頭做成的精美的小勺子和小叉子,還有一個整體上看應該是兔子或幼羊的頭蓋骨,只是顯然是經(jīng)過細致打磨的,已經(jīng)成了一件完整的藝術品,一件頗有特色的擺飾。剩下的就是一些刻有文字的殘片了。說不準這里面有美鳳刻過的呢!她記得她才嫁到胡家時出于對公公這一愛好的好奇,也假模假式地跟著學了幾天呢。她還記得有一回刻刀劃壞了她的手,生子那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呦,真是美好又簡單。而今時光荏苒,眼前的這些骨頭早在年復一年的空氣作用下變得污痕斑斑,有的黑灰,有的暗黃,有的上面還顯現(xiàn)出深色的紋路,像血管重新長在了上面。和那些骨頭混在一起的是工具,有刀,有鑿……美鳳盯著看了一會,復又將箱子恢復原狀,小心翼翼地掛了回去。
生活如同一根難刻的骨頭,自己也像公公一樣雕刻著它,刻得艱難。
廚房里的水燒開了,美鳳將干凈的衣服往里屋炕上的大姨跟前一扔,將臟褲子往洗衣盆里一丟,瞄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兩位姑子,她們正圍著灶坑嗑著瓜子。美鳳一邊從鍋里舀水出來一邊小聲埋怨,大姐你也是,十幾年都不聯(lián)系的親戚,你說你給人家去信兒干啥?你來也行,畢竟是個妹妹,來看看也對勁兒,可看完你倒是跟兒子回去呀,兒子都回去了,她留在這不走什么意思?媽現(xiàn)在都這樣了,這不是添亂嘛!誰有工夫整她?
大姑子低著頭,二姑子也低著頭,圍著灶坑嗑著瓜子。
一開始,在得知婆婆雅蘭的病情后,大家都悲傷過,大姐二姐悲傷,美鳳也悲傷。開始的幾天,美鳳總是忍不住躲在角落簌簌落淚,她燒水時落淚,劈柴時落淚,總之,但凡想到婆婆,總是情難自控??蓾u漸地,一天天伺候,一天天磨,那份脆弱的感情早被堅固的生活填滿,她甚至沒有工夫去想這想那,每天像個機器一樣運轉。如果有所想,她想的就是怎么能讓婆婆少點痛苦,雅蘭疼起來的樣子,誰看了都不忍心。
看望的人一撥接一撥,每一波都有重疊的,也有固定留下來的。到最后固定留下來的也越來越多,兩個姑子留下了,雅蘭的姐姐也留下了,本就不大的屋子一下擠滿了人,原本屬于老兩口和美鳳的領地突然被占領,弄得他們心里很是異樣。更重要的是,當開頭歇斯底里式的悲傷過后,擁擠的屋子里,人們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末日前的狂歡,幾乎都忘了留下的初衷,他們白天擠在廚房嗑瓜子,晚上擠在另一間屋子的火炕上嘮嗑,一副隨時待命的模樣,不論人多人少,伺候雅蘭的主力始終還是美鳳一人。
有時雅蘭也看不下去了。忍著疼痛說,老頭子,又下雪了吧?她看看窗外。
美鳳知道,她這是催老胡去掃雪呢。她這是嫌人多不干活呢。
她說,老頭子,北窗的柴火——不等她說完,老胡便知她是擔心柴火不夠燒了,或者擔心他們把柴火抱亂了。
美鳳想,雅蘭真不容易,一輩子,心里裝著全家,唯獨沒裝自己。這么個齊整的、愛干凈的、勤勞的人,倘若不是這病,家里定是被她收拾得井然有序。美鳳知道,此刻的雅蘭定是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的身子不爭氣,要不是這病,家里哪會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F(xiàn)在,不論炕上還是地上,不論屋里還是屋外,沒有一塊齊整的地方,雅蘭看不慣。可看不慣又無法遂心如愿,美鳳整天伺候她,兒子家里醫(yī)院兩頭跑,還時不時出去找找江湖郎中、尋點偏方什么的,美鳳光顧著伺候婆婆,哪還有心思去管屋子干凈不干凈的。而老胡畢竟是個男人,掃雪、劈柴不成問題,收拾屋子可就差遠了。
美鳳將里屋門關緊,在廚房里給兩個姑子下了最后通牒:誰叫來的誰負責送回去,我沒工夫伺候她。
大姑子嘟囔著,我不知道她家在哪。
二姑子也說,我沒坐過火車,我可送不了。
美鳳氣急敗壞,將泡在熱水盆里的臟衣服用手抖了抖。她做著這些事,也發(fā)著牢騷,真夠嗆,這做兒子的,她說想留下來住一段就讓她留下啊?做兒子的不趕緊給她弄回去?八十歲的人了留在這算怎么回事?農(nóng)村人就是差勁。
生子進來了。他摘了帽子,撣了撣身上的雪——農(nóng)村人怎么差勁了?
美鳳本已意識到自己口誤,她們林場還不是跟農(nóng)村一個級別。偏偏生子不識趣又重復了一次,美鳳趕緊起身將里屋門關緊了些。
生子覺出哪里不對勁,就住了嘴。
外面又下雪了?大姐問。
生子“嗯”了一聲,看美鳳在洗衣盆前生著悶氣,又拉了?
你大姨的!美鳳說。想不到吧?
生子湊到美鳳身邊蹲了下來,手在灶坑面前烤著火,胳膊肘碰了碰美鳳。
美鳳還沒消氣,氣呼呼地嘟囔著,我現(xiàn)在真懷疑她兒子為啥把她留在這。
生子搓了會手,想了一會,開口說,理解一下吧,誰叫大姨就一個兒子,連姑娘也沒有。美鳳想說有沒有姑娘還不一個樣,終于還是忍住了。其實她明白生子的意思,或許也是伺候累了,又沒人輪流幫襯,可再怎么說也輪不到她這里來吧?
現(xiàn)在怎么辦?送大姨回去這件事又得落到生子頭上了。可婆婆現(xiàn)在這樣,生子怎么走得開呢?
關鍵時刻,老胡發(fā)話了。老胡推開門說,生子,你今晚就給你表哥打電話,明天就給你大姨送回去,你送到哈爾濱,讓他們去哈爾濱接。一把年紀了,在咱這萬一有個好歹,誰負責?
這一晚,雅蘭身上疼得厲害,生子去林業(yè)局醫(yī)院拿藥要第二天才回來,美鳳干脆搬到公公婆婆的屋子來值班。老胡睡炕頭,美鳳睡炕梢,雅蘭夾中間。開始時,美鳳佯裝睡著,偷偷地觀察著婆婆和公公。老胡面向炕琴。雪將月光反射進來,激活了炕琴上的那對鴛鴦圖案,連同公公的背影一齊在美鳳面前開始晃動起來,晃啊晃啊,由清晰變?yōu)槟:?,水波一樣,美鳳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幾乎同時,她聽到了公公微弱的抽泣聲。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老頭身上緊繃的每一條神經(jīng)也終于松垮下來,得以短暫地放松。隨后,美鳳發(fā)覺,婆婆雅蘭也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只是明顯她在故意壓低聲音,擔心吵醒她和公公。雅蘭甚至開始打起滾來,只是她練就了即便打滾聲音也仍舊輕微的本事,美鳳幾乎能聽到雅蘭骨骼撞擊的聲響。美鳳也不戳穿她,美鳳屏氣凝神地聽,好像那樣就能分掉她的痛苦,聽了一會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于是美鳳又雙目緊閉,似乎那樣雅蘭就能不痛了。
自打婆婆雅蘭病情惡化以來,日子像一鍋稀粥一樣,熬啊熬,每一夜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這一晚,美鳳在半夢半醒中看到公公老胡手里攥著一塊精美的骨頭,那是一塊漂亮的牛肩胛骨,他攥在手里,像一支倒過來的琵琶,他拿出刻刀,開始在骨頭上刻字,美鳳覺得那應該是一首情詩,或者是歌曲,八成是送給雅蘭的話罷!老胡不念出來,旁人也就無法看清那是些什么字,或者那究竟是不是字。老胡艱難地刻著,刻呀刻,隨著手腕用力,額頭的汗液滴在了手中的肩胛骨上,然后隨著那滴汗竟氤氳出一塊塊黑綠,像石頭上長了苔,麻麻點點的,越積越厚,丑陋無比。美鳳突然就醒了,“骨癌”,她聽到公公竟然大半夜脫口而出。然后她又清楚地聽到他嘟囔道,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她看到公公翻身過來了,他一定在為剛才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而擔憂,雅蘭會不會聽到呢?雅蘭卻一動不動。在熬過剛才的那一陣劇痛后,她似乎是睡著了。
次日一早,雅蘭的臉變了,那些皺紋被撐開了,整張臉同時也大了許多,跟她皮包骨的軀干配在一起極不協(xié)調,稍顯浮腫。美鳳盯著炕上的雅蘭,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沒心沒肺地說,咦,你看我媽的臉,怎么好像年輕了?
老胡瞪了她一眼,哪有的事,別瞎說。
我媽今天看上去還行。美鳳補充道。
老胡回身看了雅蘭一眼。不可否認,雅蘭今天的氣色確實是最好的,這一點大家都不置可否。老胡對生子說,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美鳳問啥意思,老胡又閉口不說了。美鳳記得破曉時,她分明聽到雅蘭嘴里嘟囔著什么,等靠近仔細聽時,她發(fā)現(xiàn)雅蘭嘴里吐出的是一連串的名字,都是些她不熟悉的名字,她不知道的人。美鳳隱約記得有“胡玉順” “胡玉喜”這兩個人名,就問生子這兩人是誰呢?生子說這是兩個太爺爺,怎么了?美鳳也閉口不談了。她心里清楚,婆婆雅蘭的日子不多了。大家或許都知道。
早飯時,老胡說,一會吃完飯,你們都去送送你大姨。
大家伙狐疑地看著老胡,這……
老胡拋下個肯定的眼神,有啥不行?今天你媽好得很!你好得很呢老太婆!他說。
美鳳想到這一天大姨要回去了,心里輕松了許多。收拾完碗筷,她就按老胡的意思去送大姨了,走到半路,她又留了個心眼,借口返了回來。幾個月來,院子里這是頭一遭安靜,安靜得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生子還在俄羅斯打工呢,兩個姑子以及雅蘭的姐姐還都在各自的家過著各自的日子,家里還是只她和公婆三人,時間倒流了。她這樣騙著自己,屏氣凝神地向屋門口走去,試圖盡可能多地留住這份生活的寧靜。美鳳走到門口,聽到屋子里傳來老胡和雅蘭的對話。
老頭子,咱們出去,轉轉吧。
可天冷著嘞!
冷就多穿點,你把那件棗紅色的羽絨服給我找出來。
老胡大概是在立柜里翻找起來,美鳳聽到了響聲。
外頭可冷。老胡說,要不還是算了,今兒是小寒呢,“冬雪雪冬小大寒”,“小寒大寒又一年”吶!
我怕是過不去這個年吧。她打斷他。
別瞎說,哪會。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我還是在家陪陪你吧。
可我想看雪,我想看鵝毛大雪。
終于,老胡拗不過雅蘭,只好給她穿上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們要出門來了。美鳳也不知為啥,突然就躲到了下屋里,在木板墻的縫隙里,她注視著老胡和雅蘭。老胡將雪爬犁從馬背上卸下來,我拉你去吧。他說。接著老胡扶著雅蘭艱難地將她移到雪爬犁上。他則在頭里將繩子套在肩膀上,就這么哼哧哼哧地出發(fā)了。
天地潔白,寒風凜冽,北風怒號。美鳳在后頭望著他們,每一步他都走得艱難。
美鳳一路跟著,一會兒躲在人家的柴火垛后,一會躲在誰家的大門里。她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雅蘭問去哪,但她沒聽到老胡的回復。她只見老胡拉著雅蘭,走走停停,一路向北。有一瞬間,美鳳差一點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等老胡一回頭,美鳳就背過身蹲下去佯裝系鞋帶。好在老胡眼花,美鳳呢又捂得嚴嚴實實的。美鳳遠遠地看著老胡拉著雅蘭,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走到北山路口的那棵松樹時,他們停了下來。美鳳聽見雅蘭竟然喊了起來,下雪了,她叫到。那聲音像是使出了她全身的力氣。
是的,雪花正一片片飄落下來。
雅蘭試圖從棗紅色的羽絨服兜里掏出什么,經(jīng)過一番努力,她終于掏了出來。那是一塊藍格花紋的手帕,她看到雅蘭一層層小心翼翼地將手帕打開,打到最后一層時,老胡看上去很激動,他竟一把抱住了雅蘭。
接著,老胡將手帕里的那根東西插在了雅蘭的頭發(fā)上。
那應該是一根牛骨發(fā)簪。
美鳳曾聽生子說過,是有這么一根牛骨發(fā)簪。美鳳記得她也見過一次,是一根煙黃色的發(fā)簪,像金屬上淡淡的銹,卻無比光滑,無比鮮亮。他們在那棵樹下停了很久,美鳳猜想,這棵樹大概對老兩口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吧!美鳳想象著老胡和雅蘭年輕時的畫面,忍不住掉下淚來。她能想象得到,此刻,公公和婆婆也定是老淚縱橫了。
再給我刻個東西吧?雅蘭逗老胡。
一語成讖,老胡不由緊張起來,他鐘愛刻骨,到頭來,把她的骨頭刻壞了。
我刻,我刻,我明天就刻??扇缃竦侥娜フ覂?yōu)質的動物骨頭呢?他們這山里多少年不打獵,多少年沒可用的材料了。他后悔地說道,早知兒子回來時,真該叫他從俄羅斯帶回點好骨頭來。
我逗你的。雅蘭說得吃力。
我知道,我知道。
不由分說,他背過身,又將繩子套在肩上,韁繩一樣的,要往回走。
不。她說,往前走。去河里,去冰上走走。
是的,多年以前,想必也是一個飄雪的冬天,或者金色的秋天,老胡將發(fā)簪插在雅蘭頭發(fā)上之后,他們一定也是去了河邊。
他聽從了她的指揮,他必須聽從她的指揮,他顯然意識到這樣的指揮或許聽不了幾次了。他喘了幾口氣,空氣在他棉帽子帽檐周圍和胡子上結了厚厚的冰碴。他吭哧吭哧地朝沒有人和車光顧過的荒雪里走去,雪花越落越大,越來越猛,慢慢地變成鵝毛大雪,將剛碾過的深深的轍印以及他們的腳印瞬間覆蓋,就像壓根沒人來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