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和傷害

邢增儀

法律上有“傷害罪”，是指那些給人造成有形傷害的罪行，但這世上還有一種傷害遠(yuǎn)遠(yuǎn)比對胳膊、腿，甚至比對大腦的傷害更嚴(yán)重，那就是對人的心的傷害。卻從未有人提起過訟訴，“傷心”仿佛是一種永不能構(gòu)成罪名的罪行。

這世上令人心受傷害的事有很多，如兄弟相煎，骨肉相殘，恩將仇報，過河拆橋等等。但如果有人仔細(xì)作過研究和統(tǒng)計，那肯定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天下使用“傷心”這個詞頻率最高的是父母，而傷害父母最嚴(yán)重的竟然會是父母最親最愛的兒女。

不信，看看近期中央電視臺關(guān)于戒毒的專題報道。說的是一個云南靠近緬甸小縣城的工廠，那個小小的工廠里竟有一百多個孩子吸毒。那些家長聯(lián)名給國務(wù)院李鵬總理寫信要求嚴(yán)懲毒販，救救他們的孩子！電視中每位父母都向記者哭訴著他們的絕望，他們的悲傷。其中一位母親說為了讓他兒子得救，她不惜觸犯法律，日夜給他兒子戴著三十公斤重的腳鐐……

看著那些父母憔悴、衰老的面容，聽著那些父母絕望、悲憤的痛哭，天下的人沒有不為他們哀鳴，不替他們難過。但更令人觸目驚心、刺痛了我的卻是他們的精神面貌和神情。那些個年僅三、四十歲、堂堂正正的中國工人階級，清清白白的公民們一個個神色羞愧，目光躲閃，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他們的兒女不僅傷透了他們的心，而且從精神到肉體把他們?nèi)珘嚎辶恕?/p>

接著電視又播放了一位曾參加過抗美援朝并立過功的榮譽軍人。他那挺直的脊梁不曾被槍林彈雨打彎過，可現(xiàn)在為了他那無可救藥的兒子卻一次次給人下跪……

看著這些報道真是令人心肝俱裂，海洛因傷害最重的還是這些父母，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哀痛，骨子里遍烙著恥辱。

心的傷害委實是人類最大的傷害，兒女讓父母心受傷、心流血對人類是一件多無奈、多可悲的事呵！來自外族的傷害可以造就一段史詩；來自不相干人的傷害可以奮起反擊；但惟獨來自兒女的傷害，是沼澤，是華容道，是踐踏著多少父母的人格、精神、信仰都難以通過的絕路。

試想，如果那吸毒的孩子父母是廠長，他還有何勇氣去治理工廠？那種“連一個兒子都管不好……”的輿論保準(zhǔn)讓他會不戰(zhàn)自倒；如果那吸毒的孩子母親是教師，她還有何顏面站上講臺……

不知這類孩子是否明白，她們對父母的打擊有多么沉重，這種打擊和摧毀是從骨子里產(chǎn)生的。比如當(dāng)父母提倡勤奮時，她的兒女卻天天睡懶覺；她父母推動博愛時，她的兒女卻冷酷無情；當(dāng)父母討伐犯罪時，兒女卻成了囚徒……

一切一切，生命的延續(xù)成了生命的叛逆，精神的拓展成了精神的毒瘤。兒女存在仿佛只為了一種陪襯和反證，陪襯得父母嘔心瀝血，人類殫精竭慮是多么可悲可笑；反證得人類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失去了莊嚴(yán)的內(nèi)涵。

打一個荒誕的比方，如果觀音娘娘生了個其丑無比的兒子，而且處處和她對著干，試想天下還有人去跪拜觀音？觀音菩薩還能那樣優(yōu)雅無比、至高無上地微笑嗎？

可見，兒女們對父母的傷害有時會從根本上動搖人的信念，會從根本上搖撼人生的意義。人，辛勞、奮斗、拼搏原本都是有個支撐點的，這個支撐點多半是為了自己的后代?？蓛簩O的反叛和傷害像一把看不見的刀戳在父母的心上，從而將那父母為了兒女鼓起來的精、氣、神一點點漏光，并一天天將父母變成頹廢、沮喪、絕望的木乃伊，再強大、偉大的父母都會因此變得渺小、無能。哀莫大于心死，人，還有什么傷害大過此？人，還有什么哀痛大過此？

可是現(xiàn)在可怕的是還不僅是毒品困擾著父母和孩子，還有金錢、富裕，由金錢、富足帶來的責(zé)任和憂患的喪失，由開放市場和開放文化、觀念帶來的文化、觀念的沖擊。

我開始理解人們?yōu)槭裁磿鷣碛鷳涯钜郧澳切]有電視、冰箱，沒有錄像、卡拉OK，沒有皮爾·卡丹，沒有XO，沒有四大天王，沒有警匪片，沒有肯德基、漢堡包的日子了。雖然同時沒有那么多的自由，那么多的金錢，甚至連肚子都填不滿，但那時也沒有毒品，沒有三級片，沒有教唆——沒有“紅燈”、黃書……

在那個時代我們都還只是父母的兒女。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可是用我們?nèi)跣〉募绨颍w細(xì)的雙手，用我們從滾燙的爐渣里搶回的煤渣；用從赤熱的田地里揀回來的谷穗；用從深山老林扛木頭掙來的錢；用從河邊釣來的魚；用冒著傾盆大雨清洗干凈的壇壇罐罐，用我們的愛心、孝心、責(zé)任、歡笑，用我們掛滿墻的獎狀來和父母共同支撐起了那一個個因政治和經(jīng)濟雙重原因而風(fēng)雨飄搖的家。

對比現(xiàn)在的孩子，我愈來愈讀懂了我父親臨終前對我說的那句話和那令人永生難忘的表情，他說的那句話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蔽蚁嘈拍菦Q不是一個身患絕癥的父親感謝女兒在他臨行前為他做的一切，更有在漫長的人生中，當(dāng)他孤獨時他女兒緊緊依偎他；在他寒冷時他女兒用心溫暖他；在他受歧視時他女兒用自己的行為來證明他的驕傲；當(dāng)他被狂風(fēng)吹襲時，他女兒幫助他撐起了一個永不倒塌的脊梁。

時光流逝，現(xiàn)我已早為人母，我是多么希望擁有像我父親一樣曾擁有過的心貼心的兒女，多么希望讓我在臨終時也能衷心對兒女說一聲：“謝謝你們?yōu)槲易龅囊磺小！蔽抑捞煜碌母改付及汛艘暈槿松畲蟮脑竿?/p>

其實我們做父母的要求并不高，我們明智地知道時代不同了造就的人也完全不可等同。我們其實并不要求兒女們走多么遠(yuǎn)，只要求他們走在那應(yīng)該走的路上；并不曾要求他們走得多么快，只希望他們摔倒時別泄氣；只希望他們在父母寬容過他們無數(shù)次后也給父母偶爾的過失行為寬容一回；更希望他們在向父母索要更多的愛、溫暖、歡樂時，別忘了這個家庭的和諧歡樂更多地在自己身上；希望他們要像永不背叛自己的生命一樣永不要怨恨、背叛自己的父母——父母給了他們生命，生命中哪怕感受到一天的歡樂和幸福那也足夠了。更希望他們努力向父母走去，哪怕心途茫茫，哪怕步履蹣跚，如果真是這樣，我相信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會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從古至今都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女誰見了”。看著電視專題片里的父母，你會感到父母何止是癡心，苦難、殉難仿佛成了父母的代名詞。

為了天下父母的眼淚，為了天下父母那傷痛流血的心，我認(rèn)為不光是要呼吁社會“救救孩子！”更要呼吁天下的兒女珍愛自己的父母，呼吁整個社會：救救天下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