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牧野
張岱是浙江紹興人,生于明末的官宦世家。他精通史學(xué),頗懂音律,深諳園林布置之法,尤擅茶藝鑒賞之道……他的人生起伏跌宕,橫越明清兩朝。朝代更迭的罅隙是他人生的分水嶺,兩端境遇迥然—一半遍覽浮華,一半極盡蒼涼。
初時的他,正是輕狂少年,一派風(fēng)流,鮮衣怒馬,笙歌華宴不休,耽溺十里繁華。那時,他像一尾豐鱗華美的魚,憑著愛熱鬧的心性,在悠閑的時光里恣意遨游。
恣意輕狂的年少歲月像一個柔軟無邪的夢,夢里有綺麗笙簫、錦繡華燈、鮮衣駿馬,還有那大段大段才情迸發(fā)的詩文,都是命運莫大的恩賜,讓他畢生難忘。以至于風(fēng)燭殘年之際,他雖窮困潦倒卻仍堅持著書,只為還原那個夢境。夢境里的他執(zhí)筆作長篙,在記憶的長河里漫溯尋夢。
時間是最鋒利的刻刀,它能改變每個人最初的模樣。明朝中葉,宦臣弄權(quán),朝堂烏煙瘴氣,世風(fēng)日下?;煦绻賵鰩Ыo他的陰影,家族對其出仕的期望,兩種壓力像是不相容的冰與火,推搡著張岱的心,于是他的人生開始蛻變。隨著年齡閱歷不斷增長,紈绔公子的目光不再停留于繁華的表象,開始有了深度。
十里長街,華燈流彩,鑼鼓喧鬧,如沸的人群徹夜不眠,張岱亦在其中。待到曉夜將歇時,人群散去,天地萬物歸于沉寂,晨光熹微處仍有他的身影。
繁華落盡后的蒼茫與空白,讓張岱勘破了人生更深處的東西—歷經(jīng)繁華的人心,最終的歸處卻是淡然與孤守。
他不再理會功名仕途,甚至“目厭綺麗,耳厭笙歌”,將一顆心寄于湖光山色中,尋覓靈魂盡頭的寧靜。
于是在《湖心亭看雪》中遇見與自己心境不謀而合的“癡人”,在《金山夜戲》中邂逅同樣沉迷曲藝、超然忘我的老僧,在《西湖七月半》中與酣睡十里荷塘的知己相逢。
張岱曾說過,詩以空靈為妙。在政治衰敗的背景下,明末文壇一度低迷,而張岱的文字始終浸潤著冰雪之氣,遺世獨立,是那個時代文壇的福音。
其后的人生一如他的筆墨,真切而空靈,帶著一種脫離世俗的儒雅,靜立于明末風(fēng)雨飄搖的土地上。世間的喧囂繁華,江南的風(fēng)花雪月,在他眼里都成了不相關(guān)的事物。他身處萬丈紅塵中,卻又與紅塵相隔,以淡漠之姿旁觀世間的林林總總。
《湖心亭看雪》是他這種心境恰如其分的寫照。隆冬大雪,天地寂靜,云水交映。遠處長堤一橫,湖心亭一點,他撐一芥舟子,向更深處漫溯。讓他驚喜的是,湖心亭上早已有兩人鋪氈對坐,酒醅正沸。張岱見此知音,自然欣喜,與之痛飲,有說不完的話。張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寫到雪,獨這一次最妙。他筆下的雪景清冽而素樸,帶著一種隱秘的清冷,似不屬于這個世界。
人生半數(shù)已過,敏感靈慧的筆墨寫不盡世事的叵測與蒼涼。明朝統(tǒng)治一夕之間分崩離析。他的人生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冰冷徹骨,將他光耀顯赫的輝煌盡數(shù)掩埋。彼時的富家公子,一夕之間成了流落山野的庶民,巨大的落差任誰都難以自處。
他不曾效仿節(jié)義之士為舊朝奮起抗爭,也不曾尾隨奸猾之徒對新朝曲意逢迎。他還是那個張岱,對世間萬物不偏不倚,不曾熱烈也不曾絕望,他選擇避居山林,委以求生。
張岱祖上三世藏書,不下萬卷。避兵入山前,他曾呆望著滿室卷籍,心痛不已。自幼年起,書就融入了他的血脈,此刻的分離之痛猶如切膚。家宅萬卷書冊俱毀,千挑萬選帶在身邊的,也在逃亡路上散佚了。望著殘破的書卷,他仿佛看到了人生的盡頭,昔日繁華落盡,只剩滿目蒼涼,苦不堪言。
他于一處難敵風(fēng)霜的舊舍中落戶,破床殘幾,廢鼎病琴,時常缺硯少墨,不能書寫,更有甚者,他常常斷炊。再無婢仆侍奉左右,他只得以垂暮之軀舂米擔糞,事事親力親為。
好在還有滿腹經(jīng)綸做伴,那是他最后的信仰與皈依。他在艱辛的暮年里筆耕不輟,歷時27年,撰成一部220卷的紀傳體明史—《石匱書》,之后又續(xù)撰成《后集》,以紀傳體補記明崇禎及南明朝史事。撰寫史冊不為名利,不為旁人,寂寞獨守的歲月是他一個人的史詩。
只是他還是忘不了那個夢境。淡妝濃抹的西子湖,鮮衣怒馬的少年—永遠是他無法擺脫的心結(jié)。
西子湖畔的別墅是他年少讀書時寓居的地方,彼時的紈绔少年還不懂得人世間真正的悲喜,空有一派閑情,一味地拋灑時光。
少年愛交游,愛繁華,愛世間所有熱鬧的事物。越中的美食,閔老子的茶,城里的廟會,湖心亭的雪……往事如潮水漫漶,一點點填充心房,讓他的記憶復(fù)蘇,重拾起年少溫潤而驚艷的時光。
于是他寫成《陶庵夢憶》來回顧曾經(jīng),一字一句都是內(nèi)心最深刻的憑訴。
就這樣吧,人生匆匆而過,雖然他也會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感嘆人生的遺憾與落敗,但終究不虛此行,歷經(jīng)繁華與蒼涼,淡漠的心便不再有多余的希冀。
晚年的張岱,在《自題小像》一文中說道:“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嘔心瀝血寫了二十年的書,到頭來卻用來蓋醬缸,自己對世人的用處又在哪里呢?
這就是晚年張岱的心境,超然卻蒼涼,憶及生平便百感交集。他承認了過往歲月中所有的功過是非,然而人生一旦選擇某條路,便再無回頭的可能。
至于那綺麗繁華的少年夢,無論如何,都是他一生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