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洋
與父母一起,同一張桌上吃飯、同一間屋里睡覺,這些本屬于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對于全國義務教育階段2000多萬農村留守兒童而言,卻是少有的美好時光。
每年暑假,總有一些“小候鳥”千里迢迢從老家奔向城市。耿紫涵就是其中一位。
一個孩子的八小時車程
今年暑假,15歲的耿紫涵再次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十年來,每年暑假,她都會千里迢迢從老家定陶奔向首都,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卻是一年中她與父母最長的相聚時光。
耿紫涵今年中考發(fā)揮不錯,考了538分。這個成績在她所在的菏澤市定陶縣清華園私立中學大概能排到90名。據(jù)了解,這所學校是當?shù)匚ㄒ灰凰忾]寄宿式學校。盡管一年的學費高達一萬多塊錢,很多留守兒童的家長還是選擇把孩子送到那里。耿紫涵所在的年級一共350人,至少有60人是留守兒童。
“最好的寄宿學校也不能代替母親。”前蘇聯(lián)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曾說。耿紫涵的父母未必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有時候也“真是沒有辦法”。
1999年,考取了從醫(yī)資格證的盧衍華跟丈夫耿雪生到北京打工,兩人身上就揣了幾千塊錢。兩人租了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白天做診所,晚上簾子一拉就成了臥室。
耿紫涵四歲的時候,盧衍華生了第二個孩子,弟弟的出生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耿紫涵的童年軌跡。十幾平米的空間容不下兩個孩子,再加上彼時北京對外來務工人員子女就學政策還沒有放開。盧衍華和丈夫無奈之下把耿紫涵送回了老家。
四歲多的耿紫涵從此跟著大姨生活。大姨家有個姐姐,還有兩個同齡的弟弟妹妹。耿紫涵想爸爸媽媽的時候就在大姨家里的地上打滾。大姨和姨夫礙于不是自己親生的,不舍得打罵,任她哭鬧,直到筋疲力盡。
對于耿紫涵,盧衍華一直有愧疚。每到寒暑假,她就抽空把耿紫涵接回北京。有幾次,盧衍華實在沒空,就跟耿紫涵的大姨打好招呼,把她送到回北京的火車上,七八歲的耿紫涵就一個人坐八小時的火車到北京,盧衍華從站臺上等著接,“看到孩子的一瞬間,心里才踏實下來”?,F(xiàn)在,盧衍華經(jīng)??匆娛й檭和男侣劸秃笈?,“當初怎么心這么大敢把孩子一個人放在火車上那么長時間?”
能和父母在一起,她已經(jīng)很滿足
近日,《2017中國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發(fā)布,調查顯示,一半以上的農村完全留守兒童與父母一年見面次數(shù)少于2次;近三分之一的農村缺父留守兒童與父親一年見面次數(shù)少于2次。與父母之間真實可感的親情維系,可能也就放假那么幾天。
盧衍華的診所開在北京朝陽區(qū),與朝陽公園就隔了一條馬路。每次回北京,朝陽公園就成了耿紫涵的天堂,去南湖劃船,去噴泉廣場騎單車,還可以去沙灘主題樂園游泳。有的時候,耿紫涵在沙灘上玩的時間久了,背部皮膚都曬暴皮了,她自己絲毫不覺得,依舊樂在其中。晚上吃過飯,盧衍華喜歡拉著女兒去朝陽公園散步,盡力想從女兒嘴里“多套一些話”,了解一下她沒能參與女兒生活的那部分。
有一次,耿紫涵和弟弟打架,父親一生氣打了耿紫涵兩下。耿紫涵哭了,盧衍華也哭了,質問丈夫“你為什么不打弟弟,紫涵本來在我們身邊就少,來一次你還要打她。”從那以后,耿紫涵的父親沒再動過她一個手指。
耿紫涵在北京的暑假生活,或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豐富多彩。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窩在家里寫作業(yè)、看看書或者去診所里幫幫忙。
看得出,耿紫涵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能和父母在一起,她已經(jīng)很滿足,至于逛遍北京,她并不奢望?!氨本┠敲炊嗝麆俟袍E,肯定是想去的,但是爸媽很忙。不過沒關系,反正以后還有很多機會?!?/p>
最熟悉的“陌生人”
耿紫涵的叛逆期曾經(jīng)維持了相當一段時間。
“除了寒暑假之外,再想父母也沒有辦法與他們相聚?!背掷m(xù)的思念使耿紫涵心底逐漸生出怨恨。有段時間,她變成了一個極其敏感、易怒的孩子,總覺得大姨家里只有她一個外人。
那段時間,大姨送孩子們上學的時候,她總要第一個上車,否則就哭鬧不止;吃東西的時候,她總要一人獨占所有的食物,從不與人分享;稍有不合心意的時候,她就在地上哭著鬧著要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很忙很累??墒俏叶嗝聪胱屇銈兣闩阄已剑“职謰寢?,我多么希望你們能夠回來啊。哪怕一個月,十天,一天也好!作為留守兒童,我又能怎樣,還不是只有傷心和痛苦,我是絕望的人。這樣的活著,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边@段話出自耿紫涵六年級時寫的一篇作文。與同齡人相比,耿紫涵顯然經(jīng)歷了與年齡不符的痛苦與憂傷。
當然,在那段灰色歲月中也有她難得開心的日子,就是每次假期到北京與父母相聚?!盎氐桨职謰寢屔磉?,不管房子多么小,都是開心的?!泵看闻R近開學,要準備回老家那幾天,她總是沉默寡言。對耿紫涵來說,和爸爸媽媽聚少離多,他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耿紫涵的候鳥生活就要結束了。
2010年前后,盧衍華和丈夫的舊診所拆遷,他們開了一個大的診所,收入日漸豐厚。在北京奮斗的十幾年,他們存錢在天津買了房。又大費周折把女兒的學籍轉到天津的城關中學。丈夫負責在家里全心投入陪伴耿紫涵上高中,而盧衍華也能在兩小時車程內任意往返陪伴孩子。
盡管父母的陪伴來得有些晚,他們錯過了女兒的童年,不過,耿紫涵說自己已經(jīng)過了叛逆期,“有些理解父母當時的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