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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運水的婦女

      2017-08-15 19:59:48劉誠
      延河 2016年12期
      關鍵詞:大倉龍巖女兒

      劉誠

      一定有另一世界,在此一世界之外

      除了穿過死神守護的拱門

      沒有一條路能夠真正抵達

      它們從屬于一個總的世界,這世界更大

      也更高,將兩個世界籠罩

      ——錄自塵封的舊稿

      在一段茫無頭緒的游蕩之后,我找到了那人——請你相信,我至少是看到了他的背影。不能確切地知道那個地點,可是我看到他,這個已經(jīng)足夠一一我說的是龍巖鎮(zhèn)的王大倉。半年來,我走遍了這個國家的許多城市和鄉(xiāng)村,就為了找到這個王大倉。老實說,我當時有些累,心灰意冷,長時間茫無目標的尋找,我吃了很多苦頭,很多次幾乎信心全無,其中有六次想到完全放棄——即使找到,你又能把這個人怎么樣呢?話雖如此,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仍讓我感到高興,足以把半年來的奔波勞碌一筆勾銷:我終于可以繼續(xù)追問女兒——也就是你七姐妹的下落了。艱難的年代里,我就像是交出命一樣將七個女兒交給了這個王大倉。第一個女兒被帶走是在夏天,我看見王大倉伸出雙臂將她接過,輕輕地放進了卡車——那時還沒有大巴,所謂班車也就是帶綠篷布的大卡車了。我當時追出老遠,想再看看孩子,可是高高的車幫和厚厚的篷布把一切都遮蔽了,我什么也沒有看到。第二個女兒被帶走的時候,我站在門前的山埡——也就是公路拐個彎開始下坡的地方,直到帶篷布的卡車在很遠的地方完全消失。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從心頭剜走了一坨肉!這個人現(xiàn)在被我找到了,他看樣子正在那里候?qū)?,被一只鐵籠子關著,蜷縮在那里,像一頭絕望的野獸,深重的罪孽、浩茫的往事、懸而未決的命運,使他盡顯疲態(tài)、一臉茫然。他一言不發(fā),幾個拿大刀的看守在那里走來走去,奇怪的是,我只不過將包袱輕輕一輪,這些人立馬像紙人一樣隨風仆倒,后來又一個勁地搖晃,樣子十分好笑。我的力量看來還要更大,證據(jù)之一是,我居然輕而易舉地將鐵籠打碎——事實是,當我伸出手去,那些粗硬的鐵條便紛紛解體崩落拋撒得到處都是。這時我看到他的膽怯——因為膽怯,他的眼睛更小、更暗,布滿了血絲,就像是兩小堆快要燃盡的暗火,在厚厚的云翳后面閃爍不定。當然我不會愚蠢地想到,面對一位憤怒的母親,這人一定束手就擒——事實上,就在我將鐵籠打開的一剎那間,這人就逃走了。他看起來并不是怯于一位母親的憤怒,反而像是遇到了貴人搭救。他逃跑的速度飛快,由于發(fā)福而略顯笨拙的王大倉,居然身輕如燕。他不是在一步一步地奔跑,而是在飛翔,像一只鳥一樣在一瞬間便越過廣大的天空。由于速度太大,他的身體通常被拉成帶狀,稍稍有一點渾濁,就像一支急急行進的步伐不一的軍隊,前面的部分動輒將后面的部分拉下幾百碼的距離,后面的部分唯有拼命追趕才不至于被完全甩掉。除非當他認為我的距離還遠,試圖在某個地方稍作停留,以便稍稍喘息一下的時候,后面的部分才能緊緊跟上,在那里重新聚集,形成一個完整的實心的身體,更多的時候,這人的身體就像唯恐被核心部分遺棄一樣深懷恐懼。我相信,這樣的遺棄經(jīng)常發(fā)生,因為我完全理解此種飛行的難度:它必須根據(jù)地形地物隨時做出評估,看看前面的部分將要向哪里拐彎,因為在逃避追捕的時候,通常必須最大限度地避開障礙,按照地形地物的規(guī)定,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會兒在平原上空,一會兒在群山上空,有時須得低飛,像飛得很低、很低的飛機,掠過密林的枝丫;還得準確地掌握速度和角度,以便適時地躲過高樓、鐵塔和縱橫交錯的高壓電線;有時卻又必得高過云端,箭一般穿過積雨的云層,這些云層通常雷鳴電閃、密不透風,這些王大倉居然都能做到很好。許多時候,我已經(jīng)觸到了這人的身體,不經(jīng)意間卻讓他改變了方向;有二十七次我越過這人,試圖從前面攔截,這人卻向下一沉,與我擦身而過。后來一次,卻又突然轉(zhuǎn)身攤開雙手:“我給你錢、給你錢,好嗎?我向你認錯……這世上什么事情都在變化,難道我們就不能握手言和、重歸于好嗎?”

      媽有八個女兒,其中七個被龍巖鎮(zhèn)的王大倉帶走。第一個女兒名叫彩月,這孩子來得突然,當時弄得我們措手不及。那時你爸在運輸隊拉車,我是郭鎮(zhèn)一家國營食堂的臨時工。這天午后,我到衛(wèi)生院打針,一個年輕婦女抱著孩子過來,說是方便一下,托我替他照看一會兒,我答應下來。這是一個女嬰,看樣子剛剛出生不久,臉上的皺紋還沒有完全綻開,想必吃足了奶水,睡得很香。沒有想到,自從把孩子遞到我懷里,那個婦女就再也沒有回來。從中午到傍晚,打針的走掉一撥又來一撥,之后又換上第三撥,年輕婦女還是渺無蹤影。想必餓了,孩子又哭又蹬,鬧得很兇,我心里直發(fā)毛,抱著孩子到處轉(zhuǎn),指望能找到那位年輕婦女,可是沒有?!拔铱?,就別傻等了。這孩子跟你有緣,倒不如自家養(yǎng)著?!币晃恍胀醯拇蠓蛘f。“這怎么行,”我說,“孩子媽回來,還不活活給急死?”“要回來她早回來了。”王大夫說,“我的意思是,這孩子八成給人遺棄了。從孩子父母一面看,你和老羅多年不育,這樣的好主戶打著燈籠也難找?!薄斑@怎么可能,”我說?!靶挪恍庞赡悖@樣的事我們見得多了!”你的姐姐彩月,就這樣來到咱家——這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

      轉(zhuǎn)眼到了這一年的年底。這一天天氣陰沉,冷得出奇。通常,年關前擁堵不堪的集鎮(zhèn),不到后晌就散場了。人們匆匆而來,再匆匆離去。趕在年關前做點小生意的人們,也只好跟著收場,越是臨近傍晚,馬路這一帶越是清冷。大風吹走了地上的塵土,將殘存在樹枝上的葉子吹落,滿樹的椿鈴在風中一個勁地擺動,不時掉下一串兩串——若是往常,會被孩子們一搶而光——在郭鎮(zhèn)這樣的地方,這些東西可是取暖做飯的上好燃料。大風就像是一個清潔工,吹得郭鎮(zhèn)直泛白,只有屋檐上的瓦吹不起來,任憑大風一個勁地吹,仍然穩(wěn)穩(wěn)地壓在各家的檐頭,就像是揭不去的心事。家家關門閉戶,路上行人稀少,僅有的幾個行人,把頭深深地勾在衣領里,在路上急急地走,就像是被什么人追趕,也沒有言語。這時候如果稍稍留心,會看見一輛運水車從郭鎮(zhèn)西邊搖搖晃晃過來——郭鎮(zhèn)沒有自來水,國營食堂的日常用水就靠這輛車拉運。拉車的是老毛在前面走,跟車的是媽媽我,在后面慢慢推,遇到一段平路輕松一點,就說點閑話。車上有一個鐵皮的大水箱,里面的水搖來晃去,發(fā)出冷澀的響聲。一些水潑灑到路面上,立馬就結(jié)成了冰,硬光光、滑溜溜的。公路上車很少,偶然遇到一兩堆新鮮的牛糞——這是牛拉車經(jīng)過時留下的痕跡,這時候也結(jié)了冰,硬硬的,像是一堆堆黑色的發(fā)出亮光的石頭,扔出去可以砸狗。國營食堂到了,我們把運水車停放在門口,接通黑皮管子,擰開閥門,開始向一個大水池慢慢放水。水慢慢流著,我聽見水流入水池的聲響和老毛在后院擺弄東西的聲響……突然,一種奇怪的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對了,這是嬰兒的啼叫。透過平素售飯的窗口,我看見六張大方桌靜靜地擺放在那里,唯有大門內(nèi)側(cè)的一張三人靠椅上,放著一個花布包裹。急忙過去看看,里面果然是一個女嬰,皮膚紅紅的,嫩得一彈就能彈破,看樣子出世也不過幾天時間?!袄厦靵?!”我大聲喊叫,“不得了啦,這孩子被人忘在這兒啦!”老毛過來看看,也覺得驚奇:“不會又是沒人要的吧?”“不會吧,就過年了,哪有這么狠心的?!蔽艺f,“看,這里還有一張紙條呢。”打開紙條,兩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蹦了出來,紙條上一筆一畫寫著一行字:“1970年臘月26生”。天哪,又是一個沒人要的女娃娃!我一驚,急忙抱起孩子走到屋外,希望我們判斷錯誤,孩子不過是被人遺忘,而粗心的父母還沒有走遠,說不定還會回來。可是四顧茫然,大馬路上冷冷清清,除了南邊的一座龍須草垛,別的什么也沒有。再往東,是高高的關埡,埡上有一座學校,被柏樹的濃蔭罩得嚴嚴實實,往日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響起圓潤的鐘聲,現(xiàn)在鐘聲不響——學生和老師都放假了,只能看見校門一帶仿古的屋檐。過一會兒一輛大卡車來,從車上跳下幾個旅客,又轟的一聲開走了,這趟車一走,天就黑了。

      “正式工都不在,可憐的娃娃可怎么交代?天又這么冷!”

      “正式工就是在,這事只怕也沒人管。”老毛說,“你撿到自然跟你有緣。倒不如再養(yǎng)一個,反正一個牛是放,兩個也是放。你知道我是粗人,又沒有成家,這樣的事,一點辦法也沒有的?!?/p>

      大家一時都不說話,只有這嬰兒拼命地哭叫著,無望地扭動著脖頸。

      “老羅啊老羅,可別怨我多事,又抱回來一個女娃娃。就要過年了,總不至于把孩子丟在這里,活活給凍死吧?”

      這樣想著,我心一橫抱起孩子,一低頭走入風中。

      第二日,風稍緩,可是依然很冷。一整天,只有零星的幾個顧客用飯。我一邊往來運水,一邊留心進出行人,注意人們的神態(tài)舉止,沒有一個人像是孩子的父母。又一日,臘月二十九,已經(jīng)是這一年的除夕了,鎮(zhèn)上來了一批趕在最后的時間里再補辦一點年貨的人,只是很快就走散了。人們就像飄一樣,在馬路上走來走去,最后慢慢散盡,還是沒有女娃父母的蹤影。到初七,就是開年第一個大集,國營食堂的生意又開張。又一個春天來到了人間,大地回暖,孩子們穿得漂漂亮亮,在大馬路上追著、鬧著,將鞭炮扔得這里一響、那里一響。有的熟練地滾著鐵環(huán),你追我趕,在大馬路上飛快地奔跑。老街一帶的大槐樹上架起了秋千,一大伙人整天圍在那里,你踩過去我踩過來,把秋千踩得老高,喝彩聲響成一片。滿街的槐樹花期還早,一棵棵老柏樹漆黑的樹冠里,卻爆出了橘紅色的碎花,一片片一簇簇,就像是在隱隱著火,很是惹眼。人們相互走動,打著招呼。勤奮的人開始往地里運送糞肥,門前的瀝青路面上,不時有運肥的架子車經(jīng)過。這個正月真是太短,一晃就過去了。到了二月,我們不能不接受這樣的事實:這個可憐的娃娃已經(jīng)被父母永遠遺棄了。

      接連兩個女娃的到來,給咱家?guī)砩鷼?,也帶來壓力。本來是窮家,無力養(yǎng)活,來歷不明又不便入戶,我和你爸都有些發(fā)愁。由于媽多年不育,我們確曾動過收養(yǎng)孩子的心思,不過我們想要的是男孩,接連兩個女孩的進入,讓人憂心忡忡。這樣過了一段,你爸忽然想到一個主意。“王大倉不是說要來嗎?”他說,“老王見識廣、路子寬,又住在大地方,或許能給孩子找個好出路呢?”

      聽到這話,我眼前一亮。王大倉家住龍巖鎮(zhèn),離郭鎮(zhèn)三四百里的路程,遠山遠水的,跟你爸卻十分相熟,既是多年的相識,又是生意上的搭檔。他在這一帶人生,可他朋友多,路子廣,什么貨物到了他手里,都不愁找不到銷路。你爸在外生疏,在本地卻是萬事通,哪里有天麻麝香,哪里出產(chǎn)棗皮木耳,都了然于心。兩個人相互幫扶,舉凡藥材皮草、山貨土產(chǎn),小打小鬧,樣樣都做——他其實是把咱家當成了生意上的落腳點。后來干脆由咱家悄悄收購,多了寄封信,再由王大倉雇車運走。每當王大倉從龍巖鎮(zhèn)來,就是來了貴客,你爸會一個勁張羅著讓我打酒,回來做菜,兩個人就著幾盤小菜,鹽煮花生之類,慢慢地喝酒。據(jù)我觀察,酒的味道想必好不到哪里,因為每當二人呷下一大口白酒,通常臉色通紅,出現(xiàn)了非常用力的表情,可他們愛喝,也只得由著他們的性情。都說生意人奸狡,王大倉卻不,他說有錢大家賺,總要留給上手足夠的利,且從不拖欠克扣。王大倉本是每年必到的,一般是在初春,要不就到冬天,來得極有規(guī)律,后來政策收緊,生意做不成了,王大倉慢慢有一些疏淡,但總歸還是要來,想給孩子找個好出路,王大倉的確是最佳人選。

      從那時起,我們就巴望著王大倉來,可是王大倉不來;正月過后很久,王大倉還是不來。雖則不來,總有一天要來,心里也就留著一個念想,日子就在這念想中慢慢度過。好在你爸爸出車,我在國營食堂做工,咱家又在運水的路上,往來運水,還可以不時照看,日子大抵還能對付。你爸爸嘴里嘟噥,可心地軟,買來了奶粉和奶瓶,親自上醫(yī)院給孩子打了預防針,還弄來一個木制的老式兒童車,兩個孩子面對面坐在里面,前面撒尿,后面屙屎,底下安著四個輪子,可以推來推去,也不必天天抱著到處走動了。又習慣了喝牛奶,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撒要拉,慢慢地,兩個孩子硬朗起來。到第四年的夏天,王大倉終于來到了郭鎮(zhèn)。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來,還是一身中山裝,紐扣扣得整整齊齊,梳著偏分的頭型,身體稍稍發(fā)福,說話慢條斯理,舉止文雅,從不粗魯。他下了車,徑直朝咱家走來,老遠就打招呼?!袄匣镉嫞纯凑l來啦?哈哈,想不到吧?”王大倉說著,把一個帆布包往靠墻的桌子上一摜?!肮?,是老王,真是老王!難得你還記得郭鎮(zhèn)?!蹦惆掷⊥醮髠}的手搖了又搖。“哪能忘了郭鎮(zhèn),說來那是一定!”王大倉笑著,“話說回來,我也是忙里偷閑。到處不讓做事,卻又不讓走動。你們呢,這幾年可好?”你爸呵呵笑著,遞上一根紙煙,劃一根火柴點燃。“還好,還好。郭鎮(zhèn)倒也活便,我又打制了牛拉車,跑起了運輸。”你爸說,“不過讓我說,這日子還是過去的好。那時候你我兄弟一聯(lián)手,生意做得要多野有多野?!碑斚伦隽四瞎厦罪?,到馬家鋪子里打了白酒,兩個老伙計就著一盤泡菜炒洋芋絲慢慢喝酒。喝到一半,兩個孩子醒了,從床上爬了起來。“好啊老羅,添丁進口啦,還是雙胞胎呢!”王大倉驚訝地拉過兩個孩子的小手。“還雙胞胎呢,你嫂子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蹦惆终f著,湊到王大倉耳邊:“信不信?馬路上撿的?!薄笆菃?,我他娘的咋就撿不到呢?”王大倉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伴L得蠻好看呢。家有千金,福氣多多;你們要不稀罕,我可帶走了。”說話間,兩個孩子忽然手一抽逃走了。大家說笑一場。接下來,王大倉和你爸到山里走了一趟。臨回龍巖鎮(zhèn),你爸高興,特意到副食站提半只豬頭回來,弄出一桌好菜。王大倉上座,你爸爸作陪,我也不時入座,給王大倉敬酒?!袄贤跄?,你也快走了,我有幾句話正想和你商量。”“盡管說,”王大倉說?!岸际亲约胰?,你說實話,兩個女娃娃,你是真稀罕假稀罕?”你爸說?!肮瓉硎沁@個?!蓖醮髠}大笑,“這么說。兩個女娃,二位喜歡呢,就留著;若是為難,老王帶走,也未嘗不可?!薄按嗽挳斦??”“那還有假?!薄坝羞@句話,我們就放心了?!蹦惆终f完,邀王大倉滿飲一杯。“說句心里話,我也不是不疼娃娃,只是養(yǎng)著吃力?。≡僬f,一直想養(yǎng)個男娃,這方面,老王有無好辦法?”說著看看我。“你也是,客人沒醉,自己倒先醉了?!蔽铱戳四惆忠谎邸!拔覀冃值芎f八道,嫂子可別插嘴。”王大倉大笑,又像是想起什么:“跟嫂子處得如何?我是說,還牽掛那個前房嗎?”你爸大笑:“哪有這事?!蓖醮髠}的話雖屬玩笑,也并非空穴來風:你爸和我本是恩愛夫妻,只是多年不育,為此曾到處求神拜佛,城里鄉(xiāng)下遍訪名醫(yī),都沒有效果。時間一長,你爸也無心營生,整天借酒澆愁,喝醉了就和我打架。有一次,我們到山上摘南瓜,你爸忽然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死死盯著山下看。我吃了一驚,順著你爸的目光向山下看去,山洼里一大片包谷地,有一個摘綠豆的女人好像也在向山上看,后來一閃身就不見了,那個腰身,活脫就是一個狐貍精。你爸原本有淚不輕彈,這一次我卻看見了他眼里的淚花,分明是動了感情。這一次我可是不依不饒,一定要他說清這女人是誰?你爸自知理虧,只好交代:“我那前房,你知道的?!薄昂冒?,前房這么好,咋不跟前房過,前房好為什么不讓前房給你生?”“這什么話,”你爸說,“不是早就分手了嘛?!蹦且欢螘r間,我和你爸就是這樣,有用不完的力氣,用不完就吵架,在屋里你推過來、我推過去,東西摔得山響,有時候受了委屈,媽干脆回了娘家,這邊豬啊牛啊、每天的飯食啊,一大堆家務,實在招架不住,你爸只好提上重禮、腆著臉,好言好語把媽再接回來。老王提起這些本無惡意,不過我不想談論這事。“老王,咱還是言歸正傳?!蔽艺f,“我和老羅合計過,孩子在我們手里能有啥前程,不過吃苦受窮。你若能帶走就帶走一個,權當積德行善?!薄耙谎詾槎?,就帶走一個?!蓖醮髠}說,“我們那里,反倒是女娃看得重,就是有多少女娃,也不愁找不到人家收留?!薄澳歉星楹?。若是日后反悔,再送回來也不遲,什么時候我們都認?!蔽艺f,“也沒別的要求,孩子可憐,只求能把孩子當親生?!薄澳鞘且欢ā!蓖醮髠}說,“我也想過,萬一有一天,孩子的生身父母找上門來,見個信,我再把孩子送回來?!彪p方談得投機,因為彩月稍長,商定帶走彩月。臨走,王大倉一定要留下幾百塊錢,我們堅辭不收,推來讓去打架一樣,王大倉只好帶著孩子上車。我當時心里忽然有點空,彩月上車時叫“媽媽”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喊得我失魂落魄。聽見汽車走出老遠,彩月還在車里直喊“媽媽”,我一時淚下如雨,心想:你真的窮到了這樣的地步,非得讓人把彩月抱走不可嗎?你肯定今生今世就心安理得、不會后悔嗎?……過兩月,王大倉寄二百元錢來,還寄來一封信。信上說:“孩子就留在身邊了,名字不動,還叫彩月。老伴一直希罕女孩,倒遂了心。前者執(zhí)意不肯收錢,現(xiàn)從郵政寄來兩百元,拉扯孩子不易,算是這幾年買了奶粉的?!?

      看到彩月那里有了確信,安排得又妥帖周到,懸著的心這才稍稍踏實了一點。

      有人把女嬰遺棄,卻被有心人收留,后來又被一個大地方來的有錢人帶走,去了遙遠的龍巖鎮(zhèn),盡管我們并沒有聲張,事情還是傳出老遠,那一段時間,到處有人談論。仔細想來,一個棄嬰能有這樣的去向,也不失為一條出路。王大倉來自平川,那里大地方大世面,人口稠密,物產(chǎn)豐饒,盡人皆知。雖說也是在鄉(xiāng)下,畢竟距離新漢城不遠,也算找到了一條吃飯的路。人們知道還是有人心疼女兒,從此有那不愿養(yǎng)的女嬰,就悄悄找上門來,央求我們把女兒留下。有人一不小心撿到了女嬰,也急急忙忙送來,有時甚至不由分說,把孩子往媽懷里一塞就走,媽這里慢慢成了一個棄嬰的中轉(zhuǎn)站,有了一條固定的線路。這些孩子在咱家里,長則三年五年,短則一年半載,再經(jīng)王大倉的手抱走。春秋往復,暑去冬來,算算十多年間,一共有八個女娃來到咱家,王大倉帶走七個,她們?nèi)匀话床首峙?,依次取名彩月、彩霞、彩虹、彩云、彩芹、彩信、彩娥。王大倉是爽快的人,每帶走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二到三百元錢,要不就從郵政上寄來,已成慣例。自最后一個孩子彩娥走后,國營食堂不再國營,先是內(nèi)部承包,后來一分為三,一家分成了三家;再后來,鎮(zhèn)上有了自來水,食堂也不再運水,大家各散五方:老毛給一戶山里人家做了倒插門的女婿;我呢也離開食堂,卻在鎮(zhèn)上擺起一個攤位,做起了布匹生意。做布匹生意的有一大批,大家結(jié)伴到關中大平原進貨,在郭鎮(zhèn)售出,雖則辛苦,每年也總有一些進賬,還樂得無收無管,逍遙自在。女兒們一去再不回頭,可是到后來,每隔一段就會有一封王大倉的信來,信寫得都不長,大抵有事才寫,每一封信都報告一點消息。根據(jù)這些信件,我們確切地知道,彩月、彩霞,王大倉留在自己家里;彩虹呢,給了鄉(xiāng)下的妹妹,他妹妹的家也在龍巖鎮(zhèn);彩云給了李家,那里有一座龍巖寺,離龍巖寺不遠,是一處古人類勝跡,據(jù)說那里還挖出過不少寶貝;彩芹給了一對鋼廠職工,愛若掌上明珠;彩信被一家大工廠的工會主席收養(yǎng),娃娃們各有各的下落。只有最小的彩娥,由于一時沒有合適的人家,暫時也留在家里。時間過一年又一年,王大倉那里慢慢有一些疏淡,估計隨著年事漸高,東奔西走的精神也就慢慢減退。過一段又有信來,信上說,他的兩個兒子也已長大成人,年齡一大,凡事懶得再跑;七個孩子,有兩個嫁為人婦,還有一個已定好了婆家,男方已經(jīng)三番五次催著成親了;其余的還在上學,凡事盡管放心,有王大倉在,決不會讓這些孩子吃虧。信上還說,雖然不做生意,可他忘不了郭鎮(zhèn)。晚年最大的愿望是到郭鎮(zhèn)看看,這些年,山川在變,人事在變,變化可真不少,到處都在搞建設,面目全非,不知道郭鎮(zhèn)現(xiàn)時成了啥樣?希望我們也能抽空到龍巖鎮(zhèn)走動走動,其他不想,就想和老朋友痛痛快快喝一頓老酒。王大倉還說,他們那一帶發(fā)現(xiàn)了金礦,后面的整座山都成了寶山,很多人在那里開礦。還辦起了水泥廠,他的兩個兒子就在水泥廠工作,其中一個還當上了廠長。他現(xiàn)在什么事也不用做,每日守著電視機看戲,要不就泡泡茶館、打打麻將,如此等等。

      看樣子還算不錯,我和你爸打心里感到高興。說到這里,想必你已經(jīng)有了一些記憶。因為那時你年齒漸長,已經(jīng)成了一名師范學校的中專生,而且學習甚好。記得那一年夏天,你在家里度假,每到晚上,我們就搬一只凳子坐在門前說話,有時也會談到你七個姐妹的情況,猜測她們生活的細節(jié),不說話的時候就看天,數(shù)天上的星星。郭鎮(zhèn)的夜晚很亮,月光像水一樣打在地上,遠處的山峁和槐樹的濃蔭,黑黢黢的,更襯托出月光的純凈和清涼。往往坐著坐著,就聽見牛鈴鐺響,細碎圓潤的鈴聲,還夾雜著吆牛的短促有力的聲音,越來越近。接著,一輛輛牛拉車從遠處過來,這是區(qū)上的牛拉車隊——他們長年累月,往返于郭鎮(zhèn)與縣城之間,從鎮(zhèn)上把山貨土產(chǎn)運到城里,再從城里拉回日用百貨,供應遠遠近近的市場。數(shù)一數(shù),一共十八輛——倒數(shù)第二輛是你爸,他從門前過,向這里看看,沒有說話。然后去運輸隊的倉庫卸貨,你跟了過去……此情此景,我真是有些感動。老羅啊,王大倉又來信了,我在心里說。你不是在為孩子們揪心嗎?可是王大倉又來信了??粗麄兊能嚀u著馬燈,緩緩移動,消失在老榆樹那邊,我被一種淡淡的幸福感充滿。有這樣一個老朋友,我為女兒們感到慶幸——這不也是一份福嗎?她們被生活拋棄,卻得到一份平川人的命。要真說起來,世上最看不透的可就是這個命,命真是復雜極了,看不見摸不著,可它的確存在;命是反抗不了的,不過也正因為有命在,生活才有奇跡,對命運才不會真正絕望。我這樣想著,被自己漫無邊際、互不連貫的想法感動。當然從來信的語氣,我們不大相信王大倉真的會再來郭鎮(zhèn)??删驮谶@封信收到之后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你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那年秋天,王大倉又來到郭鎮(zhèn)——那時,你和李軍已經(jīng)定親,與王大倉還有過簡短的碰面,只是沒有多說話,似乎不大熱情。王大倉也不介意,由于已經(jīng)沒有生意上的事務,本是故地重游,王大倉這里走走,那里看看,要不就待在咱家,和你爸的一班狐朋狗友,吹吹牛、打打麻將。臨走的前兩天,與王大倉喝酒,大家只顧了談論天南海北的奇人怪事,我卻不時把話題引向女兒,向王大倉問這問那,包括女兒們眼下長什么樣啦,誰長得最俊啦,誰的對象最出色啦,男方愛不愛啦,最后一次見到是什么時候啦,諸如此類,真是無窮無盡,問得王大倉難以應對。“依我說呢,這鄉(xiāng)下就是不比城里?!蓖醮髠}像是有點煩,飲干一杯酒將話題岔開:“改革開放有年頭了,郭鎮(zhèn)還是老樣兒。唯一的變化,除了原來的舊馬路,又多出一條二級路,又有高速公路從郭鎮(zhèn)過,劈山架橋,橫沖直撞,硬是把郭鎮(zhèn)生生大卸八塊,看起來真是讓人難過?!庇终f:“若論生活水平,郭鎮(zhèn)變化也不是很大。我們那里,連賣菜的都修起了小樓房,而老羅——說來你們也不要多心,原以為你們住新房了,沒想到還住在老房子里?!贝蠹艺f著,知道王大倉沒有惡意,不免感嘆一回。這時,我將一些布料拿了出來,是我們拿出五百元錢,提前為女兒們準備的禮物,七個女兒每人一份。我看見王大倉有些吃驚,臉色通紅,很長時間沒有說話,而我們原以為見到這么周到和體面的安排,王大倉一定會十分贊賞、連連夸獎的?!罢媸菦]有想到,真是不可思議呀。經(jīng)過了這么些年,你們居然還念叨著那些馬路上撿到的娃娃,總不至于要去龍巖鎮(zhèn)認親吧?老羅和嫂子這又何苦?這什么年代,大家都爭著發(fā)家致富,你們——這又是何苦呢?我可是實在想不通啊。不打算認親,就當老王沒說。真有這樣的打算,我勸你們還是趁早回心的好。老實說,你念記她們,她們還不念記你們呢。況且這些娃娃并不知道有你們這一層關系,她們的家庭成員,也不知道有你們這一層關系,因為壓根就沒對她們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她們不知道這層關系反而更好,是不是?這些布料,我看就不必帶了,反正你們也用得著?!爆F(xiàn)在看來,這些話十分可疑,可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氣氛里說出來,反而讓人覺得王大倉處事周詳、深明事理。只是經(jīng)過了這個小小的摩擦,原定五天的行程,到第四天就宣告結(jié)束。走的時候,帶走一包上等木耳和一大包筍干,都是我們特意準備的。而那些精心挑選的布料,卻再沒有人提起。過兩月又有一封信來,信上說:

      親愛的老羅,盛情款待,我先在這里謝過。我來郭鎮(zhèn)次數(shù)多了,每一次你們都把我當親人待,真是感動得很。老朋友就是老朋友,人心不古,現(xiàn)在像這樣的情分并不多見了。自從上次從你們那里回來,一直害腰疼,故而回信較晚,請不要介意。走的時候,你們執(zhí)意要讓我?guī)ё咭恍┎剂?,我?zhí)意不肯。一來,你們并不寬裕,這個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二來,幾十年時間,說過可就一晃而過,正應了一句古話,叫作光陰似箭;幾個女娃娃呢現(xiàn)在年齒漸長,有了自己的世事,我認為,還是不要讓她們知道真情的好。什么也不要跟她們說,我不說,你們也不說,這樣最好。好事做到底;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真做好事。娃娃們的事就不要再念記了,最好把她們忘了,就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原來我還想請你們來龍巖鎮(zhèn)看看,現(xiàn)在看來還是暫時不來的好。沒有人會歡迎你們?nèi)フJ親,女兒們不歡迎,我也不歡迎。過去的事,胸口一捶割斷,自己清靜,別人清靜。若真要論起這些年的生活,她們眼下那可是要什么有什么,無論哪一個,過得都比你們要好。你們只管自己奔生活,求個長壽,有好戲就聽,有好牌就打,過一個散淡自在日月,倘若她們內(nèi)心有知,也正可遂了心愿。不過我會時常念記你們,我忘得了年齡,忘不了老朋友。忘得了自己的聲音,忘不了在郭鎮(zhèn)的好時光??爝^年了,過一段時間我再來郭鎮(zhèn),給你帶幾瓶幾十年的老酒,咱老哥倆喝個夠。

      信末署名“龍巖鎮(zhèn)王大倉、一九九四年元月三日上”。這封信我一共念了不下三十遍。應當說,信寫得實在,也很有道理,只是我總覺得有一點不對:看王大倉信里的意思,有一點不情愿我們到龍巖鎮(zhèn),可是我們并沒有說過要到龍巖鎮(zhèn),更沒有說過一定要去認親呀。王大倉為什么這么不情愿我們?nèi)垘r鎮(zhèn),這一點我和你爸一直在想,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又過半年,大家熱熱鬧鬧為你們成親,你們學校的老師都來為你們賀喜,當晚鬧了半夜,不久你懷孕生子。一九九七年二月,你爸爸急病去世,家里就剩下我一個。閑來無事,又翻出王大倉的信,一念就念出了問題,有些事情反而讓我無論如何放心不下——我放放心心地把七個女兒交給了這個王大倉,可是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這些女兒的下落,里面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呢?真的像王大倉說的那樣,女兒們個個生活無虞,什么困難也沒有嗎?這個王大倉,為什么這樣不情愿我們到龍巖鎮(zhèn)?……不到龍巖鎮(zhèn),老王你可想錯了。親可以不認,女兒我可是一定要親眼看到,收留養(yǎng)活她們到三、五歲,她們就是我的親女兒,這看一眼總還是要看的,哪怕只是躲在墻角,或是一棵大樹的樹干后面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死也可以暝目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產(chǎn)生了到龍巖鎮(zhèn)走一趟的想法。

      二00一年十一月。這一天天黑的時候,我來到了龍巖鎮(zhèn)。離開郭鎮(zhèn)的時候,我沒有告訴鄰居,只是給你和李軍打了一個招呼,說我要到龍巖鎮(zhèn)走走。你們當時曾深感擔憂,主要擔心路途安全,提出陪媽走一趟,這個想法被我一口否決。我的想法很簡單,你們都是老師,又在同一個學校工作,教學任務繁重,又要照顧孩子,我不過是在家里住著心慌,到龍巖鎮(zhèn)閑走一趟,論年齡不過六十多歲,也不算很老,早年做布匹生意,也曾在關中大平原到處走動,況且有王大倉在龍巖鎮(zhèn),無論如何,老王他還不至于不認,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就這樣,我從多年的積蓄中取出一筆錢,一個人踏上了到新漢的汽車,再從新漢中轉(zhuǎn),天黑的時候到達龍巖鎮(zhèn)。這是一座久負盛名的漢西重鎮(zhèn),坐落在平原和山巒交接的地帶,規(guī)模宏大,人戶密集,因背靠龍巖得名。龍巖是巴山的支脈,因出土石燕而聲名遠揚。據(jù)說很早的時候,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后來歷經(jīng)不知幾世幾劫,地面隆起,海水退去,造成了今天的地形。有人在土里挖啊挖,挖出一些魚的化石,因為像飛翔的燕子,故而得名石燕。附近有一座龍巖寺,香火旺盛,每年都有廟會,吸引著遠遠近近的游人。此地又是有名的水泥產(chǎn)地,出產(chǎn)的水泥,源源不斷地運往平原的各個角落。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時有外地客商駐留,鎮(zhèn)上修起了大酒店,發(fā)廊、洗腳屋一類的店面一家挨著一家,每到夜晚,歌舞飲宴,處處燈紅酒綠,就好比大城市一樣。只是,當?shù)厝嗽趶钠渲猩钌钍芤娴臅r候也深受其害,多年下來,這一帶地上房上到處落滿了粉塵,幾十座大煙囪一刻也不停地向天空噴吐著濃煙,像是一些受禁閉的魔鬼,一旦脫離控制,就急忙向天空逃跑,看上去有些怕人。一輛輛大卡車拉著礦石呼嘯來去,從身旁經(jīng)過,一條丁字形的大道上塵土飛揚。遠處的山坡,由于常年放炮取石,炸得千瘡百孔。天黑了下來,路燈的光暈乎乎的。我隨意在街上走,后來在一家名叫“靜安”的小客棧住了下來??蜅5睦习迥飳⑽野差D在二樓靠東的一個房間。本來該找個地方用飯的,可是我完全沒有胃口,簡單洗一洗走到窗前。女兒們此刻會在哪里呢?我想。如果不能在龍巖鎮(zhèn)見到,她們會有怎樣的命運,真是不敢多想。推開窗子,黑乎乎的一片,昏黃的天空中顯出一彎新月,附近的一座房子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聲,讓人難以成眠。第二天,按照老板娘的指點,我在鎮(zhèn)西頭找到了王大倉的家。院門大開著,院內(nèi)有一小塊菜地,有一個老人握著一只大煙袋,在院子里曬太陽取暖,是王大倉。老實說,他當時給我的印象,活脫一個地主,只是坐在一把藤編的圈椅上閉目養(yǎng)神。這人當時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想必忽然睜開眼睛,看見有一個婦女站在門口,急忙過來,不由分說關上了大門。正在打盹的狗被驚醒,在里面一個勁地叫,還往門的位置猛撲。我堅信我沒有看錯,重新拍響了王家的大鐵門環(huán)。門開了,王大倉出來,先是將狗喝住,接著湊近我看了又看,忽然大吃一驚:“呀,不得了,是老嫂子呢。我還以為老眼昏花,看走了神呢。怎么不提前給個信?老羅呢,咋就你一個?”我被王大倉讓進屋里?!袄狭_不在了,這世上再沒有老羅了,他扔下我先走了。是九七年二月的事?!薄笆裁?,老哥走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不透個信兒呢?老嫂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當時也想過,只是路途遙遠,你呢年事已高,沒敢驚動。”當日在王大倉家里用過午飯,交談切入正題。“老王你也知道,我是專為女兒到這里來。我實在是想念她們,越到晚年越想,不親眼見到,我可是吃不香、睡不好、死不暝目啊?!薄跋葎e說死不死的,這話難聽。想見到女兒,心情我能夠領會,都是為人父母,古今一理。不過我早說過,這些孩子都已有家有己,確實不便與你們相認。依我,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在我這里住一段,有你吃有你住有你玩,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薄澳强刹恍小N业谋疽庖膊辉谡J親,不過暗中看看,你只要指指門,讓我看她們一眼就行?!蓖醮髠}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翱纯吹挂膊浑y,彩月家就在附近?!蔽矣谑歉醮髠}走,經(jīng)過一座又一座院落,走過一片又一片菜地,站在菜地邊,看見遠處兩條大河匯流,蘆葦茫茫一片,近水的地方還泊著一條大木船。最后來到一座院落,一個孩子在院子里玩跳繩?!靶∷模瑡寢屇??”“媽媽在。外公外公,這誰呀?”“外公的老朋友,你沒有見過的。”“媽——”“別喊,我們路過,馬上就走的?!蓖醮髠}說,話未完,有一個年輕婦女出來?!鞍?,你們怎么在外面站著?”我努力鎮(zhèn)靜自己,想從年輕婦女臉上找到彩月的影子,可是沒有:我沒有辦法相信這個女人就是彩月,也不能斷言她就不是——彩月被帶走時不到五歲,二十五年的時間,一個人會有多少變化,我心中無數(shù)。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客棧。

      這一夜,我在客棧的院子走來走去,不時抬頭看天,開始意識到此行的困難。

      我實際上是給困在龍巖鎮(zhèn)了。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早出晚歸,尋訪一些本地的老人,沒有任何結(jié)果。王大倉指給的那一家,后來知道,那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一對雙生女,另一個嫁給附近的一戶人家,我還特意去看過,兩姊妹長得一模一樣。事實上,即便是用更多的時間也不可能找到那些失散的女兒——從王大倉嘴里摳出來的地址,都是假的。倒不是有意哄騙,王大倉實在說不出確切地址,后來只說年代已久,頭昏眼花,記不清了。我十分驚恐地想到,對于七個大活人的下落,不可能說忘就忘,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些可憐的女娃娃都被他轉(zhuǎn)手了。至于最終的確切下落,很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王大倉真會這么做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感到困惑。老實說,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我可以相信白的就是黑的,黑的就是白的,卻不能相信王大倉會如此行事。更令人后怕的是,如果真是這樣,意味著就在當初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的時候,這些被人拋棄的苦命娃娃,正在度過一生當中又一個最危險的時刻。為了不使你和李軍過分焦心,媽只好請人給你們寫信,無非是說媽在龍巖鎮(zhèn)一切安好,尋訪女兒的工作進展順利,不久就能回來。同時繼續(xù)奔走交涉。有時柳暗花明,似乎有了希望,有時又到處碰壁、萬念俱灰、精神恍惚、心情焦躁,但對于精神失常的說法,我至今堅決否認——事實上,我一直頭腦清醒,沒有患了精神病的任何真憑實據(jù)。又過了一段,王大倉突然失蹤,我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更嚴重的是,即使媽媽省吃儉用,多日開銷下來,所帶現(xiàn)金也已是越來越少,幸而早先預付了租金,才沒有被老板娘掃地出門。就在我窮困潦倒、幾乎要完全放棄的時候,一位自稱是王大倉兒媳的年輕婦女送來一封信,說是王大倉臨走留給我的。信上說:“老嫂嫂,是老朋友,才這樣對你說,換了別人我還不說。你呢,年事已高,我呢,來日無多,況且馬上就要出遠門,好賴也無所謂了。實話對你說,幾個女子其實早就不在龍巖鎮(zhèn)了。當初確實在我這里養(yǎng)過一段,只是入戶困難,又分不上地,生活越來越成了問題。后來一個四川人稀罕,執(zhí)意要把她們帶走,想想到哪里都是吃飯,就吐口讓那人隔三岔五地帶走了。至于到底落腳在什么地方,四川伙計沒有說,我也無心追問,大不了是在云南、貴州、甘肅一帶吧。只是無論落腳在哪里,還不是在我們國家,無非條件差一些,地方落后一些罷了。但不管怎么說,也是跟男人過,也有自家的一份命、一份福,對不對?我尋思,你一定要追問是誰帶走了女兒,可這人已多年沒有來往,確實沒法聯(lián)系。是,我是收了幾筆錢款,但是我并不認為那就是拐賣——我怎么會拐賣人口呢?我拐賣了嗎?其實我對幾個孩子并無惡意,當初只想為你們分憂,并沒有想到用她們生利。后來覺得這樣不好,雖然已不擔心生身父母找上門來,可又怕你們問起,故而每隔一段,就給你們寫幾句話寄走,萬沒有想到你們這樣當真……”讀罷這封信,我真是氣昏了頭。

      這封信后來被我作為重要的證據(jù),交給了龍巖鎮(zhèn)礦山公安分局。

      本不想談到這些,說出來你未必能夠理解。你和李軍雖已結(jié)婚幾年,畢竟都還年輕,未必能體會出一位母親的心腸。如果你有七個女兒,而你又很愛她們,將她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好幾歲,幾十年來,一直相信她們在一個好地方嫁為人婦幸福地生活,后來突然知道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甚至恰恰相反,這時候你會怎么樣?李軍又會怎么樣?你們會同意我、答應我,把尋找女兒作為一生活動的一部分,作為一位母親平凡生活中的一個壯舉,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尤其越到晚年,這樣的情感越是強烈,無緣無故,突然就想到了那些被王大倉帶走的女兒——她們被人帶走了,可是我并沒有親眼看到過她們的下落,盡管不時有王大倉的信來,可是從來沒有得到確證。想到這些,你們一定會理解我在龍巖鎮(zhèn)的堅持是多么的必要。只是王大倉一失蹤,就斷了線索,四川人又遲遲不肯露面,畢竟陳年舊案,時過境遷,公安部門對此也是一籌莫展,我一度失去了信心,繼續(xù)留在龍巖鎮(zhèn),看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就在這個時候,我產(chǎn)生了回家的想法。我只是一個凡人,對于七個可憐的女兒,也算盡到了一份應盡的心,就算罪孽深重,差不多也能夠被饒恕了。我甚至已經(jīng)踏上歸程,可是這時候發(fā)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我指的是死亡。我建議人們用新的眼光重新看待死亡——我認為人,也包括你們,完全不必害怕死亡。首先死亡比較公平,人在世上的種種差異和不公平,在死亡面前都大體扯平了。如果沒有死亡,情況或許只能更糟?,F(xiàn)在好了,神說:你們?nèi)巳硕妓?。一個人在世上的演出,角色的分派,以一生為單位,你只是在這一出戲里是這樣,換了另一出則又未必,這樣平白里就多出了許多變化。死亡的第二個好處,是對身體的解脫——靈魂住在身體里,好則是好,只是也被它牢牢地限定,其實與坐牢無異,而死亡卻給我力量,我的能量成倍增加,我意識到,有必要開始新一輪的尋訪,我相信,我不僅能夠找到王大倉,而且一定能通過王大倉找到失散多年的七個女兒,她們一定還活在人世。在這個過程中,還極可能與老羅——也就是你們苦命的爸爸重逢。你們的爸爸,那么忠厚、體面,身材不很高大,卻十分結(jié)實,拉著車,和我活過一生。我希望他現(xiàn)在不用拉車,終身與一頭聽話的牛為伍,奔走在漫漫長途;也不要再起勁地抽煙,抽煙是一個很壞的習慣,使他到老年不時有一點痰,喉嚨里老有一種嘶嘶啦啦的響聲;也不要再打麻將,而是成為一個體面的上等人。我將找到他,為他報恩,因為在一起活過一生,我沒有為他生育。我將告訴他,你和李軍成親以后生活很好,學生喜歡你們,校長對你們也很器重,孩子也已經(jīng)長到六歲,就要入學;隨著家庭收入的增長,你們還產(chǎn)生了要將老房子翻修成小洋樓的計劃。更主要的是我將告訴他,七個女兒已經(jīng)被王大倉——那個被認為是老朋友的人轉(zhuǎn)手倒賣,下落不明。如果可能,我將不排除和他一起,踏上追尋王大倉的長途。但我保證,無論如何,我們決不對公平和正義絕望,也決不對生命絕望,事實上只要是生命,哪怕是在最困難的境地,也會將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它本身就是最好,再朝向最好。我希望這些可憐的孩子在被人層層倒賣轉(zhuǎn)手以后,能夠很快地鎮(zhèn)定下來,準確地評估形勢,不要過多地流淚,最好能有一個短暫的童養(yǎng)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能受到最低限度的教育,不要碰到一個過分苛刻的公婆,也不要碰到一個粗暴和冷酷的男人,僅僅把她們當作生育的機器。但我希望她們必須能夠生育,不但能夠生男,也能夠生女,并且知道如何真心去愛,就像她們自己在降臨人世之后絕對地需要母愛一樣。

      在這個略嫌沉悶的故事里,你和李軍是在很久以后才加入進來。你們加入進來也在情理之中,因為在所有的親人當中,只有你們最有文化,也只有你們了解事件的復雜性,而又具有處理復雜事態(tài)必不可少的應變能力,當然除了你和李軍,我事實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能夠倚靠了。我知道,你們對我的失蹤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確信我卷入了一宗驚天大案,成了這個陳年舊案的最新的一個犧牲品,而這是你們絕對不能接受的結(jié)果。在幾個月的時間里,你們幾次暫停了在學校的工作,為這一案件東奔西走,搜集相關的證據(jù),希望找到媽媽被人暗害的蛛絲馬跡,同時試圖通過各種努力,喚起公安機關的注意。你們確實是一對好人,講事實擺道理,不依不饒,只是公安部門對這事似乎一直缺乏興趣。不過我必須告訴你們,我沒有被人暗害,盡管在我追問女兒下落越來越強硬的那一段時間,王大倉的兩個兒子,也許確實動過暗害我的心思。當時王大倉藏了起來,找不到王大倉,我就去找王大倉在水泥廠當廠長的大兒子。這人肥頭大耳,滿臉疙瘩,頭發(fā)梳得油光,先是不肯見我,派他的副手對我說,廠長到遠方的城市考察,行期不定。后來干脆派保安驅(qū)趕,趕不走就關我的禁閉,我就在禁閉室里絕食,但求一死。這人一看不行,只好讓他的人把我請進辦公室。辦公室真大,辦公的桌子真大,這人埋在桌子后面的皮轉(zhuǎn)椅里,只是拿眼睛冷冷看我,很長時間不說話。最后說:“你到底想怎樣?”“我必須找到女兒,快讓王大倉出來?!蔽艺f?!澳闶钦f馬路上撿到的幾個窮娃娃嗎?牠聲音很低,“我父親曾經(jīng)跟我談到,她們?nèi)缃穸家殉杉伊I(yè),一個個都生活得很好。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大家都活得很好,這個你一定要信?!薄昂觅囄叶嫉糜H眼看到,我是母親,有權知道她們的下落?!蔽艺f,“王大倉要是再躲著,我只有去找公安局報案了?!鞭k公室好一陣沉默,墻角的一只大落地鐘忽然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響。這人點一支煙,向后面的大皮椅重重地一靠,吐出一大口淡藍色的煙霧。“實話告訴你,家父確實出遠門了,什么時候回來,連我也不知道?!鞭k公桌后面的人說,“看你也不易,在龍巖好幾個月,女兒也沒有找到,我替家父從經(jīng)濟上作一點補償。這是兩萬塊錢,帶上回家吧,別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陳年舊事提也沒用?!边@人說著打開抽屜,欠欠身,將厚厚的兩疊人民幣推了過來??纯茨切╁X,我搖了搖頭?!澳泔L塵仆仆百里尋親,不就為這個嗎?…看來,跟你們真是沒什么可說了。”我氣憤地說道,說完把兩疊錢推開,走出了那間辦公室。如果要暗害我,應當就是在這個時候,可是沒有,反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拿到了王大倉留給我的那封親筆信。眼見孩子們已經(jīng)被人轉(zhuǎn)手倒賣,我當時的確氣昏了頭,一氣之下就到公安礦山分局報了案,相信公安的介入,或許能為尋找女兒帶來希望。只是在郭鎮(zhèn)的人看來,我確實是失蹤了,尤其是你和李軍第一次到郭鎮(zhèn)找我空手而歸以后。人們相信好人好報,相信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凡事忍讓,從不與人為難,一定是出門在外走錯了方向,或誤乘了車輛,而這時恰好又身無盤纏,不得已流落在外,總有一天會突然回到郭鎮(zhèn),讓人們大吃一驚。有的人則預測,說我很可能已不在人世,要不就是在外受了大刺激,精神失常,最后不知所終。正是在這個時候,你和李軍再次介入進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是在深秋的一個星期三的下午,走進了公安礦山分局的大門。接待你們的是一位老警察。我聽見這位老警察說,你們推理得蠻好,先是拐賣人口,接著殺人滅口,看起來相當曲折和驚險,小說里學來的吧?只是推理歸推理,不能作為定罪的依據(jù)。你們一定要打掉幻想,并不是所有的罪都能得到清算。要行完所有的善不可能,要清算所有的罪同樣遙遙無期。有什么辦法呢?罪是這樣多,整個社會也就是一個大的作案現(xiàn)場,你能把很多的人都作為犯罪嫌疑人抓起來嗎?抓起來,有那么大的監(jiān)獄嗎?公安也只能抓犯了案的罪,這些罪,因為偶然的原因得到呈現(xiàn),比如發(fā)現(xiàn)了殺人現(xiàn)場,有尸體在那兒;再比如受害人的報案,案件與案件相互牽扯,一些犯罪嫌疑人被莫名其妙地拋甩出來;還有一些較小的罪,因為可以掩蓋較大的罪,而被拋甩出來,成了某些更大的罪的犧牲品。而對于尚未呈現(xiàn)的罪,法律一樣無能為力。不要幻想完全沒有罪的生活,罪其實是生活的某種固有的性質(zhì)……老警察說了很多,他說得很好,想想地獄,又何嘗不是如此:那里案件堆積如山,世世代代的恩怨,在人世不能了斷的,都等著在那里了斷。在天堂里酒宴重開的時候,地獄里卻是黑煙滾滾,一片忙亂,書吏小鬼、勾魂使者、黑面判官,各有各的差遣,苦于無窮無盡的勞役,一個個牢騷滿腹、面帶倦容,有的到處敲詐勒索、招搖撞騙,有的消極怠工,就在書案上呼呼大睡。由于案件太多,即使有八十萬個閻王爺,每一個都有千頭萬臂,且十分敬業(yè),也審不完那么多的案件。斷案再公平、再鐵面無私,也難以將累世萬代的愛恨情仇、是是非非清理干凈,許多事也只能得過且過、馬馬虎虎、將將就就。人們寄希望于最后的審判,而最后的審判未必能還以公道,最終地獄不過假象,地獄里的恐怖景象,各種各樣的酷刑,受刑者的鬼哭狼嚎,永世不能轉(zhuǎn)生的判詞,并不能有效地震懾人世,該作惡依然作惡,該犯罪依然犯罪,這也就是那里像媽這樣單槍匹馬的個人行動層出無窮的根本原因。只是老警察的說法,似乎并不為你們所認同,我看見你和李軍焦急起來,在公安分局的大門外竊竊私語。我當時很想阻止你們,你們也許可以說服公安,使案件進入偵查程序,卻未必能夠找得出兇手,因為我事實上并不是被人暗害。龍巖鎮(zhèn)的人最后一次見到我,是在去年臘月的十五日。此前半個多月,我一直在龍巖鎮(zhèn)流浪,精神恍惚,不停地念叨著幾個女兒的名字,但我頭腦清醒,絕對沒有患了所謂精神疾患的任何真憑實據(jù)。當日與王大倉的兒子有過激烈的爭吵,后來——也就是臘月十五以后,有人見到我走向平原,又有人看見我走進了長途車站……此后是舊歷的新年,家家忙于年事,慢慢把我這個整天念叨女兒的婦女遺忘,人們以為這個婦女已經(jīng)回家,及至聽到你們說我并未回家,這才又議論紛紛。接著是王大倉的死——據(jù)說王大倉就躲在水泥廠的招待所,后來死于一次哮喘癥的急性發(fā)作。人們深信這人的死與我有關,據(jù)說那一段時間,王大倉經(jīng)由許多風水先生選中的福地旺宅不時刮起陰風,有時在那里盤旋不去,有時又悠然消逝,出門探看,卻又什么也沒有。時隔不久又有人說,他們親耳聽到媽和王大倉在龍巖鎮(zhèn)一帶的天空說話,有時甚至激烈的爭吵,有時在龍巖鎮(zhèn)上空飛快地追逐打斗,間或還聽到王大倉的苦苦求告。人們說的有對有錯:媽和王大倉一先一后辭世屬實,不過王大倉的死與媽無關,而媽的死則完全出于偶然——春天的一天媽在河邊趕路,忽然在水里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兒——就在泊船的那個地方,她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一個個面帶笑容,穿著鮮艷的衣裳,就在這時,發(fā)生了致命的墜水事故。當時我曾用力拍打水面,只是于事無補,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耙晃豢蓱z的老人?!庇腥苏f?!安幻魇w,是不是報個案?”另一個說。“報案領賞?我們不過窮莊稼漢,又不指望升官發(fā)財。老人我見過,無收無管,不死也死了,倒不如安埋一下,也好積一點陰德?!毕惹暗囊粋€說:“好是好,只是不知道老人的死因,日后若有啥問題,會不會賴到咱們頭上?”另一個說:“我們又沒做虧心事,怕個球!”先前的一個一想也是。“說得是。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三更鬼叫門。只是,埋在哪里好呢?”兩人向四周看看,都說那邊后有山、前有水,風水好,于是在附近人家找到一領竹席,小心翼翼地把媽的身體卷了起來,安葬在附近的一座山上。

      至此你們已經(jīng)知道一切。不過媽還必須告訴你們:郭鎮(zhèn)國營食堂撿到的那個女兒就是彩蘭,也就是你——八個女兒中只有你留了下來。對此你們也許感到吃驚,但媽知道你們一定能夠理解母親,而且并不對前途失去信心。媽看見在登上一輛班車前,你們曾在一個十字路口短暫停留,從你們站立的位置到媽的墓地,只有很短的距離,只是陰陽相隔,我們不可能交談,也不可能告訴你們有關父親的任何消息,因為在追蹤王大倉的途中,還沒有遇到老羅——至今沒有。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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