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宋玉生的房子低、矮,逢雨必漏。他對自己的房子特別不滿意,一心盼望著拆遷。那年,宋玉生30歲。
門前的楓樹上,是宋村安裝的一個高音喇叭。有天早上,宋玉生從高音喇叭里聽到了一個讓他振奮的消息。那消息說,在離宋村三十里開外的地方要建一個大型變電站,那地方有十多戶人家要搬遷,并且,那十多戶人家的房子由政府統(tǒng)一修建后,再分給他們。也就是那天早上,宋玉生就萌生了一個希望,將來哪一天,自己的房子也能名正言順地拆遷。
不到一年,變電站建好。宋玉生去看變電站。除了變電站,宋玉生最關(guān)心的是那些拆遷戶。然后他跑到統(tǒng)一安置的住房一看,一棟棟房屋果真整齊漂亮。回來的路上,他就想,自己的房子有那么漂亮就好了。
很不容易到來一次的拆遷機會白白地錯失了。宋玉生那年40歲。
那一年,從葛洲壩輸往廣州的高壓線路經(jīng)過宋村。測量線路時,宋玉生拉著一位測量員問,路線經(jīng)過不經(jīng)過他的房屋?他那破屋礙事不礙事?測量員說,還說不準,要等整個線路的測量數(shù)據(jù)都計算好再定。
等吧。宋玉生不再猶豫。
后來,宋村有3戶人家的房屋需要拆遷。那3戶人家的房子由政府出錢修建,3幢房子建好,在麗日藍天下格外漂亮。
宋玉生開始埋怨:那條線路怎么就不經(jīng)過自己的房屋?
50歲那年,宋玉生的身體再沒有以前健康,時??人裕€伴隨頭暈。可是一聽到要拆遷的消息,他就會強打精神。
那一年,縣里做出決策,要在宋村修建一個農(nóng)藥廠。整個村里,再沒有比宋玉生更興奮的。宋玉生逢人便說,只要項目一開工,自己就可以拆遷,就可以享受到政府修建的好房子。他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人堆里,開口閉口的,就是拆遷的事。
這個項目讓宋玉生興奮了一年。那一年,宋玉生的咳嗽和頭暈仿佛減輕了很多。
一年后,農(nóng)藥廠的建設(shè)停留在紙上,沒有一點兒動靜。
宋玉生后來才明白,建農(nóng)藥廠是縣長的意思,沒有經(jīng)過科學論證。后來有專家提出,在宋村堅決不能修建農(nóng)藥廠,專家還列出了不能建廠的8條理由。
宋玉生的病情慢慢加重。
宋玉生房子越來越破敗。
村主任宋家寶每次見到宋玉生就說,玉生老爹,村里愿意出錢翻修你的房子。
不翻修,我就等拆遷。宋玉生不依。
村里還沒有項目,房子拆遷,說不定等上好多年。宋家寶給他一句話。
宋玉生說,愿意等。
60歲那年,宋玉生大病了一場。宋家寶領(lǐng)著村醫(yī)去看宋玉生。村醫(yī)拿出聽診器擱在宋玉生的胸口。村醫(yī)還摸著宋玉生的手,辨別著宋玉生的脈象。
聽完看完,村醫(yī)給了宋玉生一些藥,叮囑他怎么怎么吃。
臨走,宋家寶說了一件事。
宋家寶說,今年,宋村將引來市里的公墓建設(shè)項目,需要宋村幾座山,說不定,你的房屋將被拆遷。
宋玉生拉著宋家寶的手說,宋主任,是不是真的?我就等著拆遷。
真的!宋家寶肯定。
宋玉生用顫抖的手在房屋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字。
簽完字的那天晚上,宋玉生一陣猛地咳嗽,一口氣沒接上來,就走了。那年他61歲。
宋玉生走的時候,手里緊緊抓著那份拆遷協(xié)議。宋家寶說。
宋家寶在村委會上提議,宋玉生用不著分房子了。他的錢,放在宋村的賬戶上,往后,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拿出一部分作為學費。
宋家寶的建議很好,村干部都答應,村民也答應。
2011年春,宋家寶講了同族人宋玉生的故事。我一直沒有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
按輩分,宋玉生,我應該叫他叔叔。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命運跟宋玉生緊緊地連在一起。我還知道,村里其他孩子的命運還將與他連在一起。
我就是拿著宋村,也就是宋玉生出的學費念完大學的。這是一個老人等了半輩子卻沒有享用的房屋拆遷費用。
大學畢業(yè),我留在宋村小學。每次上課,我對孩子們說,只要你們用心學習,考上大學,村里就會有一個人為你們提供學費。那個人是誰,我沒有告訴孩子們,孩子們也沒有問。
每年清明,我都領(lǐng)著宋村小學的孩子們在宋玉生的墳頭放上一掛長長的鞭炮,撒上紙錢。
空曠的天空下,寧靜山野中,那一掛鞭炮清脆激越的聲音,傳播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