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初三時,物理老師是一位高高瘦瘦的梁先生。他第一天到課堂,就給我們一個很滑稽的印象。他穿一件淡青褪色湖縐綢長衫,本來是應當飄飄然的,卻是太肥太短,就像高高掛在竹竿上。坐在我后排的沈琪大聲地說:“一定是借旁人的長衫,第一天上課來出出風頭?!鄙蜱鞯囊粡堊焓侨嘧羁斓?,喜歡挖苦人,我低頭裝沒聽見,可是全班都吃吃在笑。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梁”字,大聲地說:
“我姓梁?!?/p>
“我們早知道,先生姓梁,梁山伯的梁?!贝蠹艺f。沈琪又輕輕地加了一句:“祝英臺呢?”
梁先生像沒聽見,偏著頭看了半天,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顆大大的金牙。沈琪又說:“鑲金牙,好土??!”幸得梁先生還是沒聽見。他看著黑板上那個“梁”字自言自語地說:“今天這個字寫得不好,不像我爸爸寫的。”
全堂都哄笑起來,我也笑了。因為我聽他喊“爸爸”那兩個字,就像他還是個孩子,心想:這位老師一定很孝順,孝順的人,一定是很和藹的。沈琪卻又說:“這么大的人還喊‘爸爸,應該說‘父親?!蔽也唤剡^頭去對她說:“你別咬文嚼字了,爸爸就是父親,父親就是爸爸?!蔽艺f得好響,梁先生聽見了。他說:“對了,爸爸就是父親,對別人得說‘家父',可是我只能說‘先父',因為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是去年這個時候去世的?!彼諗苛诵θ?,一雙眼睛望向窗外,好像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全堂都肅靜下來。他又繞著桌子轉起圈來,新皮鞋敲著地板啪嗒啪嗒響,繞了好幾圈,他才開口說:“今天第一堂課,你們還沒有書,下次一定要帶書來,忘了帶書的不許上課?!闭Z氣斬釘截鐵,本來很和藹的眼神忽然射出兩道很嚴厲的光來。我心里就緊張起來,因為我的理科很差,又不敢問老師。如果在本校的初三畢業(yè)考都過不了關,就沒資格參加教育廳的畢業(yè)會考了。因此覺得梁先生對我前途關系重大,真得格外用功才好。我把背挺一下,做出很用心的樣子。他忽然把眼睛瞪著我問:
“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了名字。他又把頭一偏說:“叫什么,聽不清,怎么說話跟蚊蟲哼似的,上黑板來寫?!贝蠹矣侄夹ζ饋?。我心里好氣,覺得自己一直乖乖兒的,他反而盯上我,他應當盯后排的沈琪才對。沈琪卻在用鉛筆頂我的背說:“上去寫嘛,寫幾個你的碑帖字給他看看,比他那個‘梁字好多了?!蔽也焕硭?,大著膽子提高嗓門說:“希望的希,珍珠的珍?!?/p>
“噢,珍珠寶貝,那你父母親一定很寶貝你啰,要好好用功??!”
全堂都在笑,我把頭低下去,對于梁先生馬上失去了好感。他打開點名冊,挨個兒地認人,仿佛看一遍就認得每個人似的。嘴巴一開一合,露著微齙的金牙,閃閃發(fā)光,威嚴中的確透著一股土氣。下課以后,沈琪就跳著對大家說:“你們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牙齒是最土的,就像梁先生的牙,所以我給他起個外號叫‘土牙?!贝蠹叶夹χ氖滞饬恕I蜱魇瞧鹜馓枌<?。有個代課的圖畫老師姓蔡,名觀亭,她就叫他“菜罐頭”。他代了短短一段日子課就被她氣跑了,告訴校長說永生永世不教女生了。一位教外國史的老師,一講話就習慣性地把右手握成一個圈,圈在嘴邊,像吹號一般,沈琪就叫他“號兵”。他非常和氣,當面喊他“號兵”,他也不生氣,還說當“號兵”要有準確的時間觀念和責任感,是很重要的人物。但是“土牙”這個外號,就不能當著梁先生叫了,有點刻薄。國文老師說過,一個人要厚道,不可以刻薄,不可以取笑別人的缺點,叫人難堪。我們?nèi)喽己芎竦?,就是沈琪比較調(diào)皮,但她心眼并不壞,有時幫起人忙來,非常熱心,只是有點嬌慣,一陣風一陣雨地喜怒無常。
第二次上物理課時,我們每個人都把課本平平整整放在課桌上。梁先生踩著踢踏步進來,但這次響聲不大,原來他的四方頭新皮鞋已換成布鞋,湖縐綢長衫已經(jīng)換成了深藍布長衫。鞋子一看就知道太短,后跟倒下去,前面翹起像條龍船。他一點不在乎,往桌上一坐,兩腳交叉,懸空蕩著。我才仔細看到有一只鞋子前面,黑布已破了個小洞。沈琪低聲地說:“你看,他的鞋子要吃飯了?!蔽艺f:“他一定是舍不得穿皮鞋吧?!蹦赣H說過,節(jié)儉的人,一定是苦讀出身,非常用功?,F(xiàn)在當了老師,一定不喜歡懶惰的學生,可是我又實在不喜歡物理化學算術這些功課。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空心玻璃人,一張橡皮膜,就把小人兒丟入桌上有白開水的玻璃杯中,蒙上橡皮膜,用手指輕輕一按,玻璃人就沉了下去,一放手又浮上來。他問:“你們覺得很好玩是不是?哪個懂得這道理的舉手?!奔夐L張瑞文舉手了。她站起來說明是因為空氣被壓,跑進了玻璃人身體里面,所以沉下去,證明空氣是有重量的。梁先生點點頭,卻指著我說:“記在筆記本上。”我坐在進門的一個位子,他就專盯我。我記下了,他把筆記本拿去看了下說:“哦,文字還算清通?!贝蠹矣中α恕R粋€同學說:“先生點對了,她是我們班上的國文大將?!绷合壬次艺f:“國文大將?”又搖搖頭,“只有國文好不夠,要樣樣事理都明白。你們知道物理是什么嗎?物理就是宇宙間一切事物的道理。道理本來就存在,不是人所能創(chuàng)造的,聰明的科學家就是把這道理找出來,順著道理一步步追蹤它的奧妙,發(fā)明了許多東西。我們平常人就是不肯用腦筋思考,只會享現(xiàn)成福?,F(xiàn)在物理課就是把科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道理講給我們聽,訓練我們思考的能力和興趣。天地間還有許多道理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所以你們每個人將來都有機會做發(fā)明家,只要肯用腦筋?!?/p>
講完了這段話,他似笑非笑地閃著亮晶晶的金牙。我一想起“土牙”的外號,覺得很滑稽,卻又有點抱歉。其實又不是我給起的,只是感到梁先生實在熱心教我們,不應當給起外號的。他的話說得很快又有點模糊不清,起初聽來很費力,但因為他總是一邊做些有趣的實驗,一邊講,所以很快就懂了。他又說:“日常生活中,無時無刻不接觸到萬物的道理。比如用鉛筆寫字,用筷子夾菜,用剪刀剪東西,就是杠桿定律,支點力點重點的距離放得對就省力,否則就徒勞無功,可這也就是中山先生所說的‘知難行易??墒俏覀儾粦斨蛔鋈菀椎氖拢ピ囋囯y的,人類才會有進步?!?/p>
我們聽了都很感動,他雖然是教物理,但時常連帶講到做人的道理。我們初三是全校的模范班,本來就一個個很哲學的樣子,對于國文老師的一言一行,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現(xiàn)在物理老師也使我們佩服起來了。
有一次,他解釋“功”與“能”的分別時,把一本書捧在手中站著不動說:“這是能,表示你有能力拿起這本書,但一往前走產(chǎn)生了運送的效果,就是功。平常都說功能、功能,其實是兩個步驟。要產(chǎn)生功,必須先有能,但只有能而不利用就沒有功。”他又點著我們說:“你們一個個都有能,所以要用功。當然,這只是比喻啦。”說著他又閃著金牙,笑得好慈祥。
他怕我們筆記記不清,自己再將教過的實驗畫了圖畫,寫了說明,編成一套講義,要我們仔細再看,懂得道理就不必背。但在考試的時候,大部分背功好的同學都一字不漏地背上了,發(fā)還考卷的時候,他笑得合不攏嘴說:“你們只要懂,我并不要你們背,但能夠背也好,會考時候,全部題目都包含在這里面了?!彼挚粗艺f,“你為什么改我的句子?”
我嚇一跳,原來我只是把他的白話改成文言,所有的“的”字都改“之”字,句末還加上“也”“矣”“耳”等語助詞,自以為文理暢順,沒想到梁先生會問,可是他并沒不高興,還說:“文言文確是比較簡潔,我父親也教我背了好多《古文觀止》。”
“《古文觀止》只是一本書,怎么說好多《古文觀止》?!鄙蜱饔粥止玖恕?/p>
“對,你說得對,沈琪?!绷合壬鷽_她笑,一副從善如流的神情。
梁先生終年都穿藍布長衫,冬天藍布罩袍,夏天藍布單衫,華氏九十度的大熱天都不出一滴汗。人那么痩,長衫掛在身上蕩來蕩去。聽說他曾得過肺病,已經(jīng)好了,但講課時偶然會咳嗽幾聲。他說粉筆灰吃得太多了,嗓子癢。我每一聽他咳嗽,心里就會難過,因為我父親也時??人?,醫(yī)生說是支氣管炎,梁先生會不會也是支氣管炎呢?有一次,我把父親吃的藥丸瓶子拿給他看,問他是不是也可以吃這種藥。他忽然把眉頭皺了一下說:“你父親常吃這藥嗎?”我回答“是的”。他停了一下說:“謝謝你,我大概不用吃這種藥,而且也太貴了。不過你要提醒你母親,要特別當心你父親的身體,時??人钥偛淮蠛??!笨此f話的神情,那份對我父親的關切像是異乎尋常的,我心里很感動。
沈琪雖然對梁先生也很佩服,但她生性喜歡捉弄人,尤其是對男老師。她看梁先生喜歡坐桌子,就把桌子腳抹了蠟燭油,梁先生一坐就往后滑,差點摔一大跤,全班都笑了。沈琪笑得最響。先生瞪著她說:“你笑什么?站起來?!?/p>
沈琪筆直地站起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嘴里卻不服氣地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笑!”
“你最調(diào)皮,給我站好?!蔽覀儚膩頉]見他這么兇過。
沈琪又咕嚕咕嚕輕聲念著:“土牙、土牙,你這個大土牙?!绷合壬蠛穑骸澳阏f什么?”沈琪說:“我沒說什么,我在背物理講義。”
“好,你背吧!”那一堂課,她一直站到下課。我們這才看到梁先生兇的一面,也覺得他罰女生站一堂課有點過分了。下一次上課,他又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忘了。想坐桌子時,用手推一把,搖搖頭說:“太滑了,不能坐。”
我們在畢業(yè)考的前夕,每個人心情都很緊張沉重,對于課堂的清潔和安靜都沒有以前那么注意,但為了希望保持三年來一直的冠軍,和學期結束時領取銀盾的記錄,級長總是隨時提醒大家注意,可是這個希望,卻因物理課的最后一次月考而破滅的。
那天梁先生把卷子發(fā)下來以后,就在課堂里踩著踢踏步兜圈子。大家正在專心地寫,忽然聽見梁先生一聲怒吼:“大家不許寫,統(tǒng)統(tǒng)把鉛筆舉起來?!蔽覀儑樢淮筇?,不知是為什么,回頭看梁先生站在墻邊貼的一張紙的前面,指著紙,聲色俱厲地問:“是誰寫的這幾個字!快站起來,否則全班零分?!蔽耶敃r只知道那張紙是級長貼的,上面寫著:“各位同學如愿在暑假中去梁先生家補習數(shù)學或理化的請簽名于后?!币驗樗牢覀儼嗌嫌性S多數(shù)理比較差的,會考以后,考高中以前,仍需補習,他愿義務幫忙,確確實實不要繳一塊錢,頭一年就有同學去補習過,說梁先生教得好清楚易懂,好熱心。所以我第一個就簽上名,也有好多同學簽了名。那么梁先生為什么那樣生氣呢?我實在不明白。冷場了好半天,沒人回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心里又急又糊涂。我悄悄地問鄰座同學究竟寫的是什么呀?她不回答我,只是瞪了沈琪一眼,恨恨地說:“誰寫的?快勇敢點出來承認,不要害別人?!笨墒巧蜱饕宦暡豁?,跟大家一齊舉著鉛筆。梁先生再一次厲聲問:“究竟誰寫的?有勇氣寫,為什么沒勇氣承認?”忽然最后一排的許佩玲霍地站起來說:“梁先生,罰我好了!是我寫的,請允許同學們繼續(xù)考試吧!”
梁先生盯著她看了半天說:“是你?”
“我一時好玩寫的,太對不起梁先生了。”說著,她就哭了起來。許佩玲是我們班上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她這次究竟在那張紙上寫些什么,惹得梁先生那么冒火呢?
“好,有人承認了就好?,F(xiàn)在大家繼續(xù)寫答案。”他說。
我一面寫,一面心亂如麻,句子也寫得七顛八倒的。下課鈴一響,卷子都一齊交上去。
梁先生收齊了卷子,向許佩玲定定地看了一眼就走了。下一節(jié)是自修課,大家一齊擁到墻邊去看那張紙,原來在同學簽名下的空白處,歪歪斜斜地用很淡的鉛筆寫著:“土牙,哪個高興來補習?”大家都好驚奇,許佩玲怎么會寫這樣的字句?也都有點不相信,又都怪梁先生未免太兇了,許佩玲的試卷變成零分怎么辦?許佩玲幽幽地說:“梁先生總會給我一個補考的機會吧。”平時最喜歡大聲嚷嚷的沈琪,這時卻木雞似的在位子上發(fā)愣。我本來就滿心懷疑,忍不住走過去問:“沈琪,你怎么一聲不響,我覺得許佩玲不會寫的?!鄙蜱骱鋈徽酒饋恚嫉皆S佩玲身邊,蹲下去,哽咽地說:“你為什么要代我承認,你明明知道是我寫的。我太對不起你,太對不起大家了。”
“我想總要有一個人快快承認,才能讓同學們來得及寫考卷。也是我不好,我看見了本想擦,一下子又忘了,不然就不會有這場風波了。沈琪,不要哭,沒有關系的,我一二次月考成績都還好,平得過來的?!痹S佩玲拍著沈琪的肩,像個大姐姐。她是我們班上比較年長的同學,是熱心的總務股長,也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很佩服她。
我們對她代人受過的犧牲精神都好感動,但對沈琪的懺悔痛哭,又感到很同情。級長說:“沈琪,你只要快快向梁先生承認就好了,可以免去許佩玲受冤枉?!闭f著,梁先生已經(jīng)走過來了,他臉上一點沒有生氣的樣子,只和氣地說:“同學們,我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那幾個字究竟是誰寫的?因為不像是許佩玲的筆跡?!鄙蜱髁⒖陶酒饋碚f:“是我,請梁先生重重罰我好了,和許佩玲全不相干。”
梁先生的金牙笑得全都露了出來,他說:“沈琪,我就知道是你搗蛋。你為什么寫‘土牙兩個字?你為什么不愿意補習,你的數(shù)理科并不好,我明明是免費的?。 彼謱ξ覀冋f:“大家放心,你們的考試不會得零分。許佩玲的卷子我已經(jīng)看過了,她是一百分?!?/p>
全班都拍起手來,連眼淚還掛在臉上的沈琪都笑了。我一直都不大喜歡沈琪,但由這次的事情看來,她也是非常誠實的,我對她的印象也好了。
梁先生走后,我們還在興奮中,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忽然隔壁初二的級任導師走來,在我們的安靜記錄表上,咬牙切齒地打了個大叉叉,說我們吵得她沒法上課。這一打大叉叉使我們這一學期的努力前功盡棄,再也領不到安靜獎的銀盾,而且破壞了三年來的冠軍紀錄。我們都好傷心,甚至怪那位初二導師,故意讓我們失去這個機會。沈琪尤其難過,說都是因為她闖的禍,實在對不起全班。大家的激動使聲浪無法壓制下來,而且反正已經(jīng)被打了叉叉,都有點自暴自棄的灰心了。此時,梁先生又來了,他是給我們送講義來的,他時常自己給我們送來。看我們一個個失魂落魄的樣子,還以為仍為沈琪的事,他說:“你們安心自修吧!事情過去就算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蔽覀儏s告訴他安靜紀錄表被打叉叉的事,他偏著頭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這有什么不得了,旁人給你做記錄算得什么?你們都這么大了,都會自己管理自己。獎牌、銀盾都是形式,校長給的獎也是被動的,應當自己給自己獎才有意思?!?/p>
“可是我們五個學期都有獎,就差了畢業(yè)的一個學期,好可惜??!”
“唔!可惜是有點可惜,知道可惜就好了,全體升了高中再從頭來過?!?/p>
我們果然每人總平均都在甲等,這不能不說是由于梁先生的熱心教導。升上高一的開學典禮上,梁先生又穿起那件褪色淡青湖縐綢長衫,坐在禮堂的高臺上。校長特別介紹他是大功臣,專教初三和高三的數(shù)理的。
在高一,我們沒有梁先生的課,但時常可以在教師休息室里看到他,踩著踢踏步滿屋子轉圈圈。十分鐘休息的時候,我們常常請他跟我們一起打排球,他總是搖搖頭說不行,沒有力氣。我們覺得他氣色沒有以前好,而且時常咳嗽得很厲害。有一天,校長忽然告訴我們,梁先生肺病復發(fā),吐血了。在當時醫(yī)學還不發(fā)達,肺病沒有特效藥,一聽說吐血,我們馬上想到死亡,心里又驚怕又難過,恨不得馬上去醫(yī)院看他。可是我們不能全體去,只有我們一班和高三、初三的級長,三個人買了花和水果代表全體同學去看他。她們回來時,告訴我們梁先生人好瘦,臉色好蒼白。他還沒有結婚,所以也沒有師母在旁陪伴他,孤零零一個人和別的肺病病人躺在普通病房。醫(yī)生護士都不許她們多留,只和他說了幾句話就告別出來了。她們說梁先生雖然說話有氣無力,還是勉勵大家好好用功,任何老師代課都是一樣的。叫我們不要再去看他,因為肺病會傳染,他的父親就是肺病死的。我們聽了都不禁哭了起來。沈琪哭得尤其傷心,因為她覺得自己最最對不起梁先生。
不到兩個月,就傳來噩耗,梁先生竟然去世了。自從他病倒以后,雖然死的陰影一直籠罩著我們?nèi)嗤瑢W的心,但一聽說他真的死了,沒有一個同學愿意接受這殘酷的事實。我們一個個號啕痛哭。想起他第一天來上課時的神情,他的那件飄飄蕩蕩又肥又短的褪色淡青湖縐綢長衫,卷得太高的袖口,一年四季的藍布長衫,那雙前頭翹起像龍船的黑布鞋,坐在四腳打蠟的桌子上差點摔倒的滑稽相,一張笑咧開的嘴中露出的閃閃金牙。這一切,如今都只令我們傷心,我們再也笑不出來了。
在追思禮拜會上,訓導主任以低沉的音調(diào)報告他的生平事跡。說他母親早喪,事父至孝。父親去世后,為了節(jié)省金錢給父母親做墳,一直沒有娶親,一直是孑然一身。他臨終時還念念不忘雙親墳墓的事。他沒有新衣服,臨終時只要求把那件褪色淡青湖縐綢長衫給他穿上,因為那是他父親的遺物。聽到這里,我們?nèi)猛瑢W都已哽咽不能成聲。訓導主任又沉痛地說:“在殯儀館里,看他被穿上那件綢衫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兩只袖口已磨破,因沒人為他補,所以他每次穿時都把袖口折上去,他并不是要學時髦?!?/p>
全體同學都在嚶嚶啜泣。殯儀館里,我們雖然全班同學都曾去祭吊過,但也只能看見他微微帶笑的照片,似在親切地注視我們。我們沒有被允許走進靈堂后面,沒有機會再看見他穿著那件褪色淡青湖縐綢長衫,我們也永遠不能再看見了。
(選自《琦君散文:粽子里的鄉(xiāng)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