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曾寫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參和商是星宿的名字,參星出沒于下午五點到七點,商星出沒于上午五點到七點,它們雖同處一片天空,卻永遠無法相見。這樣的倉皇和無奈,大約戰(zhàn)爭中顛沛流離的人最能理解。
所以,杜甫還寫過: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狼煙烽火中,萬骨成灰,史冊上寥寥幾筆,皆是無數家庭破碎血淚的注腳。
如今,那些勇士已經離開,唯余幾頁枯黃家書,勾連著那個離亂的時代和埋葬于心中的最深切的情、最親愛的人。
志蘭:
此間一切正常,惟生活較前艱苦多了,部隊如不生產簡直不能維持。我也種了四五十棵洋姜,還有二十棵西紅柿,長得還不壞。
想來太北長得更高了,懂的事情更多了。可惜三人分在三處。假如在一塊的話,真痛快極了。
志蘭,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何時相見?念,念,念,念。
左權 別時容易見時難
對左權將軍的印象,是鐵骨錚錚的將軍和共產黨員。他念過黃埔軍校,去過伏龍芝軍事學院,參與指揮過百團大戰(zhàn),在一次掩護指揮部突圍轉移的過程中,因被彈片擊中,壯烈殉國,年僅37歲。
他的照片,大都肅著一張面容,難以見到笑意。若不是這封家書,誰能知曉,他還有這樣溫柔的話語?
“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他將道別妻女的日子算得清楚,大約獨自在外的年歲中,桌上的日歷早被翻得殘破,而“念念念念”四個字,也早已融到地上那清冷的白月光中。
抗戰(zhàn)時期,是中華民族最為艱難的時光。左權將軍給母親寫信道:他要抱定信念,蕩除敵寇之心,矢志不移。
也只有給妻子的家書,才會流露他柔情似水的眷戀。他想和她們在一起,想聽著她們的聲音,想和女兒笑著玩鬧??上КF實殘忍,他只能空對照片,遙望千里之外。
在左權將軍留下的照片里,笑得最開心的,是抱著女兒太北的那張。而他思念女兒的書信,在他犧牲40年后,才交到女兒手上。他那年已不惑的女兒,看著信哭得撕心裂肺:“在這之前,父親于我而言是個英雄;在這之后,他是一位父親。他那么關心我,疼愛我。有這么好的父親,我感到很幸福?!?/p>
傳說,蘇武出使匈奴之前,曾給妻子留下一首詩。詩的末尾,蘇武向妻子許諾: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留居匈奴十九載,蘇武持節(jié)不屈??僧斔麧M頭銀發(fā)歸來之時,只看見妻離子散的家。
左權將軍比蘇武幸運,通過一封封家書,即使相隔千里,妻女仍能感受到他的情意,而世人也永遠銘記戰(zhàn)時一位共產黨員的信念:縱死生經年,亦心如磐石,永不回轉。
寧兒:
母親對你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母親因為堅決地做了反滿抗日的斗爭,今天已經到了犧牲的前夕了。母親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希望你,寧兒啊,趕快成人,來安慰你地下的母親。
我最親愛的孩子啊,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在你長大成人之后,希望你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
趙一曼 紅槍白馬畫巾幗
在中華民族的抗爭史上,并不缺乏巾幗紅顏的身影,趙一曼便是其中一員。這份寫于犧牲前的家書,被記錄在日軍審訊檔案中,時隔21年才回到她的兒子——寧兒的手中。
趙一曼出生富裕,是家中幼女,從小備受呵護。但是長大成人后,她在得知黃埔軍校招收女學員后,毅然考入黃埔軍校。后來,組織上委派她去東北執(zhí)行任務,她隱姓埋名孤身遠走,只給兒子留下一張合影。
新中國成立后,趙一曼的故事被拍成電影。她的寧兒坐在影院中,是萬千觀眾中的一員,卻毫不知曉銀幕上那紅槍白馬、英雄蓋世,卻為掩護戰(zhàn)友不幸被捕犧牲的人,是自己尋覓多年未果的母親。
“趙一曼”是她的化名,即使在這生命盡頭的家書中,這位共產黨員都未有一字一句泄露真實身份。
“十年生死兩茫茫……縱使相逢應不識”,直到進行烈士身份核實時,寧兒才知道自己母親的真實身份。他拒絕了烈士證和撫恤金:“這是母親用鮮血換來的,不去領,或許我還能心安一些?!?/p>
“未惜頭顱新故國,甘將熱血沃中華。白山黑水除敵寇,笑看旌旗紅似花?!?/p>
這是趙一曼留下的詩句,這位不讓須眉的壯烈紅顏,一生都是一名戰(zhàn)士,許身為國,九死不悔。雖然她為了更多的孩子,舍棄了自己的孩子。但在犧牲前的一刻,她終于回歸成一位母親,放下一身荊棘,展露出柔軟,對她放不下的孩子輕言慢語。
而同樣在東北山林間奮斗的英雄,如楊靖宇將軍,卻未能留下只言片語??伤麄?yōu)橹畩^斗泣血的家國已傲立于世。就讓我們用自己的雙眼,替他們看看這人世間,繁華煙火,盛世河山。
林穎:
十幾天以來,我們過的是晝伏夜出的生活,恢復了路西時代的游擊戰(zhàn)了,白天隱蔽封鎖消息,夜晚行動,爬山涉水,淮河已經來往渡了三次。我們主觀力量不能與敵人對比,不能不采取游擊戰(zhàn)術。這一次在戰(zhàn)略上是勝利的,打破了敵人包圍合擊聚殲的計劃,主力部隊沒有受到損失,而且在敵后盡力擾襲,使敵人顧前而又顧后,疲于奔命。
彭雪楓 我以我血薦軒轅
彭雪楓將軍作為共產黨內杰出的軍事指揮員,抗戰(zhàn)時期,他主要活動于豫皖蘇地區(qū)。
他曾壯懷激烈地說:“豫皖蘇是我們的家鄉(xiāng),那里有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妻室子女,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一定把日本鬼子和敵偽消滅。為了路西倚門東望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就是戰(zhàn)死疆場,也心甘情愿?!?/p>
只不幸,一語成讖,立下這悲壯誓言后的一個月,彭雪楓將軍被流彈擊中,以身殉國,時年不過37歲。彼時,他的妻子林穎尚懷有身孕,為了保證她情緒穩(wěn)定,全軍上下向她隱瞞了這個噩耗。
千年前,唐代詩人陳陶曾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戰(zhàn)爭經年,妻子夢里的良人,早已化作無定河邊一把枯骨。也許此生終結,她也不會知曉,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而相同的悲痛,千載之下次次重演,并不曾優(yōu)待誰。
作為并肩同行的戰(zhàn)友,陳毅將軍既要向朋友的妻子隱瞞噩耗,又要承受摯友故去的悲痛,終夜難以成眠。
“吾人事革命,生死本尋常?!薄靶律О偃f,浩蕩慰忠魂?!标愐銓④姽P下的《哭彭八首》,便是摯友短促一生的真實寫照。
所幸,英雄的生命沒有白白逝去,事業(yè)和精神亦被繼承。一代人老去,又一代人新生,他們之后,還有人在看顧這片疆土。即使時間過去千千年、萬萬年,那些閃耀的精神,仍會在這片土地上,不斷繁衍和新生。
親愛的父母親:
別了!
走之前,我是難過極了。家是我所戀的,雙親弟妹是我所愛的,但是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懷念熱愛的。所以,雖然幾次的猶疑、躊躇,到底我是懷著悲傷的情緒,含著心酸的眼淚踏上征途了。
親愛的雙親,此去雖然千山萬水,安危莫卜。但是,以有用之軀在有用之時間,消耗于安逸與無謂中,才更是令人哀惜不置的,尤其是在祖國危難的時候,正是青年人奮發(fā)效力的時機。這時候,能親眼看見祖國決死爭斗,以及新中國孕育的困難,自己能替祖國做點事,就覺得此是不曾辜負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了。
白雪樵 竭我一滴之微力
“再會吧南洋,你不見尸橫著長白山,血流著黑龍江,這是中華民族的存亡?!?/p>
1939年,三千多名華僑機工唱著《別南洋歌》回到祖國,為保住“抗戰(zhàn)輸血管”——滇緬公路,貢獻自己的力量。
白雪樵便是其中一位,她化名“施夏歸”,取“回歸華夏”之意。在那炮火連天的日子里,華僑機工隊承擔了滇緬公路上一半的物資運輸任務。面對鮮血淋漓的死亡,這位中文系出身的姑娘不曾畏懼,還數度請愿,希望到最前線去。
也是她,抗戰(zhàn)結束后回到馬來西亞,在新中國成立的當天,親手做了一面五星紅旗,升于檳城上空,這也是檳城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紅旗。
后來,英國當局將她驅逐出境,她經過七天七夜的顛簸歸國入黨,到廣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工作,終于葉落歸根。
年歲漸老,白雪樵卻很少對兒孫提起當年的傳奇。她給自己一對女兒取名為“耿平”“耿凡”,取義“平凡”,教導后輩對國對民要忠心耿耿、平平凡凡。
2014年,老人故去,后輩遵循她的愿望,將她的骨灰灑向大海,讓她在萬頃波濤之中,覓得身后自由。
家國危難時,蔡鍔將軍曾言:七尺之軀,已許國,難再許卿。
我們記住了左權、彭雪楓將軍,記住了趙一曼、白雪樵英雄,可還有更多未知姓名的共產黨人,在那個慘烈又激蕩的年代,將自己許給了國家。
千萬里山河破碎,正待從頭收拾,孰料血花飛濺,為國犧牲,滿腔悲憤,為中華民族悼英雄。
這是悼彭雪楓將軍的挽聯(lián),也是這一群人的寫照。
而我們能做的,唯有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繼承下去,護我萬里河山,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