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1
這是發(fā)生在20世紀(jì)20年代黃浦江碼頭的一個故事。
阿陸是從寧波舟山來上海投奔他的阿舅趙黑皮的。趙黑皮在碼頭上做搬運工,也沒有什么大的花頭,阿陸來了十多天,還是沒找到一份工作,趙黑皮說要不和他一起做搬運工。阿陸身材矮小,這么重的活他哪吃得住,只得搖頭。趙黑皮瞧著阿陸,一拍大腿說有了,你去撐舢板。阿陸問什么叫撐舢板?那個時候浦西來往浦東沒有什么像樣的交通工具,只是靠幾艘小舢板載人送來迎往。阿陸水性好,舟山的打漁人個個船都搖得如行平地。趙黑皮說,這兒管舢板的老大叫“長腳螺絲”,這一片碼頭都?xì)w他管,去求求他,他會答應(yīng)的。
第二天,趙黑皮陪著阿陸,提著舟山的土特產(chǎn)來到南市的“長腳螺絲”家里?!伴L腳螺絲”瞧著阿陸說,你要撐舢板倒是可以的,就是你的份子錢得多交一點。阿陸問要交多少?“長腳螺絲”說一半得給我。阿陸暗暗算了一下,除去租船和舢板的損耗加上維修費,那他到手也只有三成,自己辛苦一個月掙來的錢,大頭到了這個“長腳螺絲”口袋里,阿陸心里有些不快?!伴L腳螺絲”看出阿陸不愿,說你不干就沒什么好談下去了。出乎“長腳螺絲”意外的是,阿陸說他愿意干。阿陸想的是先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今后的事情以后再說。“長腳螺絲”拍了拍阿陸的肩膀,說這事就這么定了。只要你肯好好干,將來我會提攜你。
就這樣,阿陸在黃浦江上撐起了舢板。阿陸吃得起苦,別人每天五六個來回,他只要有擺渡客就走。黃浦江上撐舢板其實是很危險的,風(fēng)大浪高不說,如果江中有一艘大輪船開過,激起的浪濤往往會掀起小舢板,有的時候還會掀翻小舢板,落入江中出人命是時時發(fā)生的事情。阿陸再有本事,最最怕的也是這個。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這天,午后過江的人不多,阿陸正愁沒有生意,不想一個穿西裝的先生要了他的船。舢板到江心的時候下起了雨,到了浦西先生匆忙上岸,阿陸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一只鼓鼓的公文包落在了舢板上。阿陸想招呼那先生,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這時又有人招呼阿陸過江,阿陸斷然回絕了客人。他淋著雨等在舢板邊上,他想這位先生丟了公文包一定很著急,一定會回來找的。雨越下越大,時間也一分一秒過去了,阿陸渾身上下都淋濕了,就是不見那西裝先生回來找公文包。
天黑了,阿陸沒辦法撐,只得抱著公文包回去了?;氐郊依?,趙黑皮正在喝酒,見阿陸撿到一個公文包,他興奮地奪過一看,鼓鼓的公文包里除了好多文件,還有一疊美元和現(xiàn)金。趙黑皮叫著:“我們發(fā)財了?!?/p>
阿陸嘟噥道:“這可是人家的東西,我得還人家。”
“你傻啊,送上門的東西你不要,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壁w黑皮邊說邊用手摸了摸阿陸的額頭,嘿嘿發(fā)笑。阿陸牛脾氣上來,直直站起,說:“人家的東西就是人家的東西,我不能拿?!?/p>
阿陸從趙黑皮手里奪回公文包,兩人吵了起來。
“你有出息了是不是?你骨氣硬是不是?行,你有本事就滾出我家?!卑㈥憗砩虾]有住處,一直借宿在趙黑皮家。趙黑皮趁著酒勁對阿陸說:“兩條路任你選,要么留下公文包,要么你走人?!?/p>
“走就走!”阿陸脾氣上來也是很犟的,真的抱起公文包拿起他的包裹,一頭撲進夜色中。到了外面,阿陸才擔(dān)憂起來,他在上海舉目無親,這么晚了上哪兒找落腳的地方。來到漆黑一片的江邊,他跳到了小舢板上,對天長嘆一聲:偌大個上海,我阿陸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啊!這晚,阿陸只得蜷縮在舢板上過夜。
天剛蒙蒙亮,阿陸就把舢板又撐到昨天西裝先生上船的地方,他想西裝先生昨天沒來,今天一定會找來??斓缴挝缌?,還是不見那位先生的人影,阿陸有些著急。正在這時,聽得遠遠有人招呼他,真是那位穿西裝的先生,只見他滿頭大汗跑來,用手比劃著問阿陸看沒看見他昨天的公文包。阿陸高興地舉起公文包給他,西裝先生張大著驚愕的嘴,拿過公文包急急離去。阿陸瞧著西裝先生得而復(fù)失那快活的模樣,傻傻發(fā)笑。西裝先生已經(jīng)跑到岸邊,向他揮著手說著什么,由于風(fēng)大隔得較遠,阿陸沒聽清。
2
過了十多天,阿陸差不多忘記了這事。這天,有人上了舢板,阿陸一看樂了,正是西裝先生。阿陸趕忙撐起船,西裝先生說:“別忙,我今天不擺渡,是專門來看你的。”
“先生還有什么事?那公文包里沒有少什么東西吧?”阿陸一聽西裝先生這么說,有點緊張。
西裝先生哈哈大笑,搖了搖手,說:“公文包里的東西一樣也沒少。你不知道那里面的東西比我身家性命還重要。那天我要處理公文包里的幾份文件走得急,我說過我會回來謝你的?!?/p>
阿陸也搖搖手,說不用謝。
西裝先生從口袋里拿出一疊錢給阿陸:“這一點小意思,你收下?!?/p>
“我怎能要這錢?”阿陸不愿收。西裝先生也不勉強,問:“為什么你情愿生意不做,也要等在舢板上還我的公文包?”
阿陸給西裝先生講了一個他小時候的故事。那時他還只有十來歲,在家門口撿到一只雞蛋,興高采烈拿回家,卻遭到父親一頓訓(xùn)斥。阿陸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一直教育他們?yōu)槿艘保皇亲约业臇|西,哪怕是金山銀山都不能動心。這雞蛋是別人家的雞在門口下的,那就是別人家的,豈能占為己有?阿陸父親取來教棒要打阿陸的手心,阿陸的母親心疼兒子,說阿陸太小還不懂事,就饒過他這一回。阿陸父親說,就是因為他小,我要讓他記住,別人的東西是不能拿的,哪怕是撿來的也不行,不然是要付出代價的,我今天打他就是讓他痛一痛,記住什么是代價。阿陸的小手給父親打得腫得像個小饅頭。這樣還不算,父親還要他挨家挨戶去詢問是誰家的雞下的蛋,要他把雞蛋送回去,并向人家道歉??墒?,一直問到天黑都沒有問出是哪家人家的雞下的蛋。還好,阿陸的奶奶突然想起,他家的老母雞今天跑出了雞窩,應(yīng)該是它下的蛋。這樣阿陸父親才允許阿陸吃晚飯。這件事情對阿陸印象深刻,從那以后,他懂得了一個道理:不是自家的東西就是再好也不值得去留戀,因為對別人的東西不能有一點貪戀之心。
“好家風(fēng)??!”西裝先生向阿陸豎起了大拇指。接著問:“那你來上海想做什么?”
“想……想以后……能做上正經(jīng)的生意就好?!卑㈥憦男≡诟赣H的教育下,知道做人做事要腳踏實地,憑本事吃飯,不搞歪門邪道。他只是想憑著自己的本事在上海過上好日子。西裝先生點了點頭,指了指面前的黃浦江,“這里有幾個碼頭,如果讓你管一個碼頭,你會管好嗎?”
“這碼頭進進出出的生意好大啊。我能行嗎?”阿陸有點信不過自己。西裝先生一拍大腿,說:“我看行,你不吹大牛,是個務(wù)實的人。這樣,前面那個碼頭就讓你管。我倒要看看你管得如何。”
西裝先生的話讓阿陸沒有回過神來,他以為先生是在和他開玩笑,也只是一笑。
當(dāng)天下午,“長腳螺絲”趕到江邊,二話沒說拉起阿陸就走。阿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連問著“長腳螺絲”出了什么事?!伴L腳螺絲”停下,愣愣地打量著阿陸,“阿陸啊,你道行深啊,不動聲色就把碼頭接到手了。從今以后,我還得聽你的調(diào)度啊?!?/p>
“你說什么???”阿陸還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伴L腳螺絲”叫起來:“你還裝什么裝?你以后就是這個碼頭的老大了,進出貨物沒有你的印章一律不準(zhǔn)通行?!?/p>
“真有這事?”看來這個西裝先生所說之事是真的了。
“長腳螺絲”露出媚笑,“阿陸啊,你是怎么認(rèn)識張大人的?”
“哪個張大人???”阿陸一個撐舢板的,怎么會認(rèn)識什么張大人李大人的。“長腳螺絲”詭秘一笑:“你不知道啊,那個丟了公文包的先生,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他是個什么人???”
“有人說他是政府派往上海管理交通水運碼頭的特使顧問;又有人說他是個官家商家都轉(zhuǎn)得過來的大人物,總之他是個能在上海灘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薄伴L腳螺絲”說得神秘兮兮,阿陸倒吸了一口氣,原來那個西裝先生是個有來歷之人?!伴L腳螺絲”雙手抱拳,對著阿陸行了大禮,“阿陸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屬下,你還得多多關(guān)照?!?/p>
阿陸有種莫名的興奮。真讓他管這么大的碼頭了,阿陸有點不敢置信,他瞧瞧“長腳螺絲”,傻傻一笑。
“碼頭阿陸”的外號也就是從這時被人叫起的。上海灘的碼頭可是個黑社會縮影,魚目混雜,藏污納垢。
沒出十天,阿陸就碰到棘手的事情了。這天有船從東南亞地區(qū)運來一批木材,阿陸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煙土。煙土當(dāng)時是禁運之物,阿陸理所當(dāng)然扣了下來。這邊剛扣下,那邊趙黑皮就來了,他把阿陸拉到一邊說,“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阿陸問怎么了?趙黑皮叫了起來,“那是‘長腳螺絲師傅的東西,他在上海灘也算是個有名的大亨,他的東西你也敢扣?”
“這是禁運品,我當(dāng)然得扣下?!卑㈥懞翢o懼色。趙黑皮揮了揮手,說:“你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我給你去說說好話,你求個饒。趕快放行。”
阿陸的牛脾氣又上來了,說:“我偏不,看他們能把我怎么樣?!?/p>
“你……不聽好人勸。到時候別后悔!被人弄死都不知道自個是怎么死的?!壁w黑皮見說服不了阿陸,罵罵咧咧走了。
阿陸等著“長腳螺絲”來收拾他,他倒要看看,“長腳螺絲”使的什么招。出乎阿陸的意外,“長腳螺絲”上門謝罪來了,說是手下人背著他干了違法的事情,他一定好好管教手下,只是求阿陸放他一碼,這事至此為止,不要向上面報告。阿陸想了想說,“行,這次我不報告,如果以后還發(fā)生同樣的事情,我要按章辦事?!?/p>
“長腳螺絲”點頭如搗蒜一般,滿口答應(yīng)。
3
阿陸把“長腳螺絲”來找他的事情對趙黑皮講了,說“長腳螺絲”的態(tài)度還是蠻好的。趙黑皮一聲冷笑,你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等著瞧吧,后面還有你的好戲。
阿陸有個兒子小陸子,已經(jīng)十七歲了,在舟山跟著鄉(xiāng)人學(xué)木匠。那天阿陸回到臨時租借的房中,不想趙黑皮帶著小陸子從鄉(xiāng)下出來了。阿陸很是驚奇,對兒子說,“你不在鄉(xiāng)下學(xué)木匠,來上海做什么?”
小陸子指著趙黑皮說:“是阿舅帶我出來,說你一人忙不過來讓我來幫你?!?/p>
小陸子愣愣地瞧瞧阿陸,又看看趙黑皮。趙黑皮啊了幾聲,阿陸生氣了,對趙黑皮不客氣地說:“把我兒子接到上海,事先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趙黑皮忙說:“我可是好心。 孩子在鄉(xiāng)下能有什么出息,跟著你將來出息大了,你們謝我還來不及呢?!?/p>
阿陸想想現(xiàn)在碼頭上事多,兒子既然來了,也就干脆留下來幫他吧。沒想到,小陸子來了沒一個月就出事了。
那天趙黑皮急急跑到碼頭,說小陸子欠了人家的賭債,現(xiàn)在被別人扣押了,讓阿陸趕緊去救他。阿陸生氣了,指著趙黑皮罵道:“是不是你把他帶到那種地方去的?”
“現(xiàn)在別管你的我的,救小陸子要緊。那些人可厲害著呢,殺人放火,什么事都干得出啊?!壁w黑皮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阿陸趕到賭場。只見小陸子被幾個兇神惡煞模樣的人圍著,小陸子畢竟是個孩子,見著父親“哇”地一聲哭了。
“他欠了多少錢?我來還?!?/p>
“我們不要錢。”一個光頭走了過來,沖著阿陸嘿嘿一笑。阿陸不解,“不要錢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只想和你做個朋友?!?/p>
“什么朋友?”
“就是以后我們進出你的碼頭,你只要睜一眼閉一眼就可以了?!?/p>
阿陸明白了,這是這些人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要打通碼頭的關(guān)節(jié)。阿陸輕輕搖了搖頭,說:“如果我不想交你們這幾個朋友呢?”
光頭拿出一把鋼刀,然后拉過小陸子的左手,鋼刀放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面露殺氣,“那就留下你兒子的一根手指頭,作為代價?!?/p>
空氣一下緊張了。
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囆β暎伴L腳螺絲”帶著幾個人走了進來。他指著阿陸對光頭說,這是他朋友,給個面子。光頭退到一旁。
“長腳螺絲”走到阿陸跟前,說:“交個朋友就朋友吧,反正以后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一定要成冤家呢?!?
阿陸冷冷說,“我知道你們交朋友的真正目的。我告訴你們,你們的那些違禁物品,想從我碼頭上過,那是沒門的?!?/p>
“好,你要給我們厲害看,我先給你兒子一點厲害?!惫忸^的話音未落,手起刀落,一道血光濺起,隨著小陸子一聲慘叫,阿陸看到兒子的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被砍下。阿陸大叫一聲撲向兒子,緊緊抱住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小陸子。
光頭死死地盯著阿陸,“這只是開始,要和我們作對,這就是下場?!?/p>
“長腳螺絲”和光頭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當(dāng)晚,阿陸看著小陸子包著紗布的左手,淚水漣漣。連連叫著:“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p>
小陸子經(jīng)過這事反而懂事了,勸慰著父親,“阿爹,是我不聽話不懂事,以后不會了?!?/p>
父子倆緊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突然聽得有人咳嗽,一看屋門外站著張先生。張先生撫摸著小陸子的頭,對阿陸說:“阿陸啊,在上海灘要做個好人也真不容易啊,難為你們父子了?!?/p>
阿陸說他不想干這碼頭的管事了,他還想去撐舢板。張先生說:“你以為你撐舢板就沒事了?人家要找你麻煩,隨時隨地都可以置你于死地?!?/p>
阿陸說那他回鄉(xiāng)下。張先生搖了搖手,說:“你兒子我把他送到國外去讀書,你呢安心給我管好碼頭?!?/p>
張先生讓小陸子去房內(nèi)睡覺,然后打開帶來的公文包,從里面拿出十根黃燦燦的金條放在阿陸面前。阿陸這輩子還沒有見過金條,愣愣地瞧著張先生,不知他要干什么。張先生指著金條說,“碼頭上要建一個倉庫,這事全權(quán)委托你去辦,這十根金條是前期資金,后面的資金我落實了就會給你。能辦好嗎?”
阿陸瞧著張先生,點了點頭。張先生意味深長拍了拍阿陸的肩膀,說:“好好干,你不要讓我失望?!?/p>
4
聽說碼頭要建倉庫,最高興的是趙黑皮。在舟山鄉(xiāng)下時他干過木匠和泥水匠。自從阿陸管了碼頭,他當(dāng)然不愿再干那又苦又累的搬運工了。原以為可以跟著阿陸沾沾光,不想阿陸信不過他,雖然有些事情會讓他去做,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會見阿陸攬來了這么大的活兒,趙黑皮屁顛屁顛地找到了阿陸,大言不慚地說:“阿陸啊,這事除了我,沒人幫得上你。你得讓我去干?!?/p>
“為什么?”
趙黑皮數(shù)著指頭,說:“這一呢,我在家鄉(xiāng)做過這個行當(dāng),算是個內(nèi)行吧。第二呢,你來上海要是沒有我,你還在鄉(xiāng)下喝你的稀粥。也算是你給我回報吧。第三呢,我是你的阿舅,你現(xiàn)在做大了,多少也應(yīng)該提攜提攜我吧?!?/p>
“你這樣說,要是我不用你,我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卑㈥懕凰切α恕Zw黑皮認(rèn)真地說:“那是當(dāng)然。”
“按道理說,你熟悉這方面的活,我應(yīng)該用你??墒?,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自己應(yīng)該清楚,要是我用你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我寫下生死狀,要是我出差錯,我自己從這里跳到黃浦江去?!壁w黑皮指天發(fā)誓。阿陸說,“好,我給你個機會,要是你把事情辦砸了,以后就不要在我這里混了?!?/p>
趙黑皮寫好“生死狀”給阿陸送來。阿陸就叫他去驗貨,怕有次品材料充塞進來。
趙黑皮有個愛吹牛的壞毛病,參與了建倉庫的活就到處吹噓,說自己負(fù)責(zé)了這個工程?!伴L腳螺絲”說阿陸真的重用你了?趙黑皮說那還有假,自己小舅子不用,難道油水流向外人田?!伴L腳螺絲”說那好,今晚我在城隍廟請你吃飯。
吃飯的時候,“長腳螺絲”帶來一個人,說是他的一個朋友,是福建的一個木材老板。阿陸這次倉庫木材用料全是從他那兒進的貨。福建老板說以后要和趙黑皮打交道,還得請趙黑皮多多幫忙,福建老板拿出一根金條往趙黑皮手里塞。趙黑皮半推半就也就收下了,福建老板說以后還會孝敬你和阿陸先生的。趙黑皮幾杯酒下肚,說話舌頭也大了,胸脯拍的“嘭嘭”響,說有事包在我身上?!伴L腳螺絲”見趙黑皮收下了金條,在一旁暗笑,阿陸啊阿陸啊,我不相信治不了你。只要趙黑皮這出戲唱出開場,我就會到張先生那里去告你??茨阍谶@碼頭上還能待多久。
不久阿陸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阿陸采購的都是直徑二十厘米的木材,因為倉庫頂棚負(fù)力大,不用上好粗實的木料吃不了重。不想最后阿陸看到的都是直徑只有十七八厘米的木料。阿陸一下火了,收貨的單子上是趙黑皮簽的字。阿陸將趙黑皮叫到他的寫字間,問他是怎么驗的貨?
趙黑皮不急也不惱,急忙關(guān)上門,從懷里掏出一根金條放到阿陸桌子上,說:“就這么點差別,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對方給了我們一根金條?!?/p>
“你……”想不到趙黑皮居然收了對方供貨商的金條。阿陸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嗎?你不僅毀了我的名譽也壞了行規(guī),今天收一根金條明天就會收兩根五根十根……你這是在貪污犯罪。”
“沒這么嚴(yán)重吧?”趙黑皮不以為然。阿陸火氣上來了,“你知道以次充好的結(jié)果嗎?將來臺風(fēng)來了暴風(fēng)雪來了,這頂梁要是受不了力壓塌下來,受損受害的不止是一根金條的事情了?!?/p>
“你也真是的。想多了吧?”趙黑皮還在把玩著手中的金條。阿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把金條給我退回去,讓他們重新把我要求的木材發(fā)過來。”
“這樣一來一去,我們要賠錢的。我是沒錢的……”趙黑皮叫了起來,阿陸堅定地說,“要賠多少錢,我給你。木材一定要按質(zhì)按期運到?!?/p>
阿陸打開抽屜,把自己所有的存款放在了桌子上。
“你是傻還是呆啊,別人家干活都是為了掙錢,哪有你干活是要自己貼錢的?!壁w黑皮像看個怪人,瞧著阿陸。阿陸穩(wěn)穩(wěn)坐定,說:“如果一個人只是為了掙錢,而把做人的基本道理和準(zhǔn)則都拋掉,那這要的不是錢,而是他的命……”
阿陸的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掌聲。張先生鼓著掌推門而進。
阿陸沒想到張先生會來,急忙站起迎上前去。
“你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睆埾壬讼聛?,指著阿陸說:“我這里收到一封檢舉信,說你收了別人的金條,在倉庫用料上以次充好。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張先生,我正在處理這事……”阿陸忙說。張先生瞧著桌子上趙黑皮拿來的金條和阿陸的存款,長長吐了一口氣,“你這樣處理讓我欣慰。我沒有看錯你。”
“這……這不怪阿陸,是我的錯?!壁w黑皮這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又中了別人套。
“借用一句民間諺語,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明白這個道理了吧?”張先生用手指指趙黑皮又指指阿陸,說:“阿陸啊,我現(xiàn)在不僅要你管一個碼頭,我決定把上海灘所有的碼頭交給你管理,任何貨物沒有你的簽名和印章,就出不去進不來?!?/p>
阿陸一下驚呆了,半天才說:“我……我一個鄉(xiāng)下人能管好這么多碼頭嗎?”
張先生贊許地點了點頭,“經(jīng)過這幾件事,我看出你是個正派人,不僅肯干而且有骨氣。我相信你會干好的?!?/p>
5
碼頭上最近又發(fā)生了幾起私運違禁物品之事,都讓阿陸給查了出來。說來奇怪,開始還有人來求情,現(xiàn)在倒是沒了動靜,“長腳螺絲”見著阿陸也是客客氣氣,夸獎阿陸管理有方。阿陸知道,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后面更大的暴風(fēng)雨在等待著他。
阿陸有一個愛好,平時喜歡喝兩口黃酒。趙黑皮知道阿陸這個愛好,平時也會提著酒或者拉著阿陸去外面喝上一杯。這天,趙黑皮說“長腳螺絲”的師傅想請阿陸喝酒。阿陸知道,“長腳螺絲”的師傅是上海灘的一個大亨,不敢輕易得罪,想了想,也就跟著趙黑皮去了。
到了“長腳螺絲”的師傅家,出來迎接的不是師傅,而是“長腳螺絲”,他說師傅今天正好身體不舒服,由他出面招待阿陸?!伴L腳螺絲”拿出一瓶上好的老酒,說這是師傅藏了二十年的好酒,特意關(guān)照讓阿陸嘗嘗。
阿陸也沒有多想,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酒過三巡,“長腳螺絲”拿出一幅畫,展開是一幅八大山人的畫作。阿陸是個有點文化的人,知道平時輕易見不到這樣珍貴的畫作。他看得連連稱贊。
“如果你喜歡,我?guī)煾嫡f這幅就送給你。”“長腳螺絲”看著阿陸沉浸在畫的欣賞中,湊近他耳旁輕聲說。阿陸的酒一下驚醒了,他知道這幅畫的價值。無功不受祿,他要是拿了這幅畫,他也明白他將要為“長腳螺絲”他們做些什么。阿陸吸了一口氣,慢慢把背靠向椅背,哈哈大笑,“君子不奪人所愛……”
“什么愛不愛的,只要你阿陸喜歡,以后我們的就是你的了。我?guī)煾蹬R走時再三關(guān)照,說這幅畫給阿陸先生留個紀(jì)念。”“長腳螺絲”卷起畫軸,放到了阿陸跟前。阿陸搖了搖頭,“你師傅也太抬舉我了。我是何等之輩,怎敢把這驚世之作占為己有。不敢,不敢?!?/p>
“長腳螺絲”一聲怪笑,說:“‘碼頭阿陸現(xiàn)在是何等風(fēng)光,碼頭上的事情,你說一沒人敢說二,只有我們不敢,哪有你不敢啊。我們現(xiàn)在什么都得求著你啊,你得給我們一口飯吃啊?!?/p>
“我糾正一下,只要不做違法之事,誰也不會搶了誰的飯碗?!卑㈥懸恍Γ鸬??!伴L腳螺絲”突然收斂起笑容,“這么說,你是不給面子了?”
“什么面子?”
“不收下我?guī)煾档倪@幅畫,就是不給面子?!?/p>
阿陸半開玩笑半當(dāng)真,說:“有這樣送人東西的嗎?我剛才說過了,這樣名貴的畫,我是斷斷不敢要的?!?/p>
“你不怕同我?guī)煾到粣??”“長腳螺絲”變臉了,阿陸站起,“我都沒見著你師傅,何來交惡之說?!?/p>
話不投機半句多,阿陸雙手一拱,“謝謝邀請,在下告辭。”
阿陸說完大步向外走去,趙黑皮跟上一步,拉著阿陸的衣襟,輕聲道:“別把事情弄僵了,有話好好說?!?/p>
“長腳螺絲”猛地一拍桌子,“阿陸,你膽子也太大了吧?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是誰?不是我吹,要弄死你,就像我手里捻死只蟲子那樣簡單?!?/p>
阿陸直直地站在“長腳螺絲”面前,面露微笑,說:“好啊,那我倒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p>
說完,阿陸昂胸向外走去。只聽得后面“咣當(dāng)當(dāng)”一串聲響,“長腳螺絲”把整個酒桌都掀翻了。
第二天,阿陸剛要出家門,就有一輛警車開過來,在他家門前停下。從車?yán)锾聝蓚€警察,把他堵在門口,有人報案,說他昨晚去“長腳螺絲”的師傅家喝酒,臨走時偷了一幅名貴的八大山人畫作。阿陸說這是胡說八道。警察要搜查他的房間,阿陸沒做虧心事,當(dāng)然不怕搜查。沒想著警察真從他的房里搜出了那幅八大山人的畫作。當(dāng)警察把“贓物”拿到他眼前時,阿陸愣住了,他認(rèn)出這就是昨晚喝酒時“長腳螺絲”硬要送給他的那幅。怎么這畫自己生腳跑到他房里來了?正在阿陸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窗外趙黑皮的身影閃過。阿陸突然明白了,他正想說什么,兩個警察不由分說把他押上了警車。
阿陸知道這是“長腳螺絲”所為,也是趙黑皮幫兇而致的結(jié)果。任憑他怎么解釋,贓物是從他家里搜查出來的,阿陸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一幅八大山人的畫作在當(dāng)時屬于珍貴文物,阿陸至少也得吃上幾年官司。阿陸到這個時候,才明白“長腳螺絲”給他看畫的真正用意。
可是“長腳螺絲”他們又太笨了。張先生請人鑒定了這幅畫是贗品,這樣這幅畫就不值錢了。阿陸被關(guān)押了幾天就給放了出來,“碼頭阿陸”重又回到了碼頭。這讓“長腳螺絲”他們十分后悔,當(dāng)時為何不弄張真的八大山人畫來,那阿陸待在牢里,這碼頭又不是他們的天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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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碼頭一直讓“碼頭阿陸”這樣管著,“長腳螺絲”們的生意一樁也做不成。外面的煙土進不來,全上海大大小小的煙館沒有了貨源也撐不下去,“碼頭阿陸”成了這些人的眼中盯。只有想辦法除掉阿陸,碼頭才會回到他們的手里。于是,一個毒計又悄然產(chǎn)生了。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春節(jié),往年阿陸和趙黑皮都要回舟山老家過年。今年碼頭事務(wù)特別繁忙,看來只有過了年才能回去。大年三十,只有阿陸和趙黑皮兩人吃年夜飯。阿陸拿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自釀黃酒,說今晚沒船進出,他們可以放開喝個痛快。趙黑皮一反常態(tài),說今晚能不能不喝酒?阿陸說哪有過年不喝酒的。趙黑皮說要喝就喝他帶來的酒。說著他從包里拿出一瓶上好的黃酒,親自給阿陸斟上酒,把酒杯送到了阿陸跟前。阿陸拿起酒杯正想往口邊送,趙黑皮突然站起猛地打掉阿陸手中的酒杯。阿陸大驚瞧著趙黑皮,趙黑皮全身顫抖蜷縮在桌旁。阿陸看出了異樣,問:“到底怎么回事?”
“他們要我殺了你,我下不了手……”趙黑皮說著放聲大哭。阿陸憤怒道:“為什么要這樣?”
“他們打我威脅我,說我如果不殺了你,他們會要了我的命,我怕……怕,我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他們?!?/p>
“關(guān)鍵時候你還是下不了手啊……”阿陸一聲長嘆。趙黑皮流著淚,“我再混也不能這樣做。你是我妹夫,我如果害了你,我死了下到地獄都沒臉見列祖列宗啊?!?/p>
“你多少還有點人性啊?!?/p>
“阿陸,你得罪的人太多,聽我一句勸,回老家吧?!?/p>
“我沒做過虧心事,我干嗎要躲他們?”
“你還不知道他們的厲害嗎?你不從了他們,你早晚會死在他們手里?!?/p>
阿陸搖了搖頭。從小他從父親那兒受的教育告訴他,要做個正派人。哪怕就是為此丟了性命,也是從容而對……
趙黑皮想回老家了,他已經(jīng)怕了他們。阿陸點了點頭,說也好,過了年就送趙黑皮回去。不想趙黑皮沒等到回鄉(xiāng)下,大年初二就讓人砍死在家中。阿陸知道這是沖著他來的,因為趙黑皮沒有聽他們的話干掉阿陸,所以他替阿陸償命了。
從趙黑皮家中回來,天色已晚。轉(zhuǎn)進弄堂,阿陸發(fā)現(xiàn)他被人跟蹤了,快到家門口時,閃出幾個黑影,阿陸知道他的對手來了。
“阿陸先生,我只想再給你一次機會?!卑㈥懧牫瞿鞘恰伴L腳螺絲”的聲音,阿陸站定,瞧著黑影里的“長腳螺絲”,“怎么個機會?”
“只要你答應(yīng)不再和我們作對,好好和我們合作。我保證你過上好日子?!?/p>
“說的好聽點是合作,說白了,也就是要我看著你們做違法之事,我不聞不問,放任你們害人?!?/p>
“這么說,你是不想活了?”“長腳螺絲”露出了殺氣。
路燈的陰影籠罩住了阿陸,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聲音卻是如此堅定,“我絕不同流合污……”
“長腳螺絲”發(fā)出猙獰的笑聲,只見一道白光在阿陸面前一閃,一道紅色的血柱從他脖子噴向夜空,阿陸還沒有發(fā)出聲響,整個人已經(jīng)慢慢倒地。幾個人還不甘心,亂刀砍下,血流滿地……“碼頭阿陸”就這般命喪亂刀之中。
翌日,上海的報紙在醒目的位置上,刊登了“碼頭阿陸”被殺的新聞。
與此同時,“長腳螺絲”們在酒樓里擺上了宴席,為他們能重新奪回碼頭的掌控權(quán)歡呼慶祝。
據(jù)說沒過多久,張先生又派來了一個人來管理碼頭。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阿陸被送到國外去讀書的兒子。阿陸兒子回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協(xié)助警察局,查出了當(dāng)初殺害他父親和舅舅的兇手“長腳螺絲”,并將他繩之以法。后來有人傳說,阿陸兒子把碼頭管理的很好。也有人傳言,阿陸兒子最后被黑幫收買,成了黑幫的爪牙……到底怎么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
(責(zé)編/范文軼 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