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的徐先生
1
應該下一場大雪,才有冬天的模樣,云貴高原的冬天總是陰冷潮濕,終日不見太陽。天空像一個吝嗇的女人,不肯孕育一片雪花。
小鎮(zhèn)的夜深了,幾家店鋪早早關了門,街道上幾乎沒有了路人,幾盞路燈孤零零地佇立在寒夜,張志剛十五分鐘前往爐子里添了一鏟煤,屋子里暖和,燈光是暖色的,電視里的畫面也是暖色的。
爐子旁,坐在張志剛對面的男人正在吃一碗面,狼吞虎咽。
男人把湯喝了個干凈,放下碗。
“夠不?”張志剛問。
“夠了?!蹦腥舜?。
張志剛把碗收進廚房,又回到爐子邊。
“我給你泡杯茶?!睆堉緞傉f。
“好!”男人回。
張志剛從茶葉罐里抓了一小把茶葉,放在一個陶瓷杯里,倒進熱水,放在男人面前。
兩個人坐在爐子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2
半個小時后,敲門聲響起。
男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他從外套荷包里摸出槍,警惕地站起身來。
張志剛的眼神里也閃過一絲慌亂。
“哪個?”張志剛問。
“開門!”門外響起妻子的聲音。
“我婆娘?!睆堉緞傂÷曊f。
張志剛起身開門,男人把槍收回荷包,手也放在包里。
穿著厚厚睡衣的妻子進門,看到了坐在家里的陌生男人。
她先是愣了一下,又看向張志剛。
“哦,這是我,以前的戰(zhàn)友,許勇。”張志剛趕忙介紹說。男人點了點頭,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
“他從外面回來,今晚上在我們家住。”張志剛說。
“哦,要得要得!”女人趕忙回應。
“來來來,吃宵夜!”女人將帶來的宵夜放在爐子上。
塑料袋里是個一次性飯盒,盒子攤開,里面是炒螺螄(貴州特色小吃),袋子里還有幾雙一次性手套,數根牙簽。
“你不管,我吃了的。”男人推讓。
女人走進衛(wèi)生間,關門。她從沒聽丈夫說起這個叫“許勇”的戰(zhàn)友。
屋子里很安靜,張志剛和這個男人都清楚地聽到了女人在廁所小解、沖水的聲音。
女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指著爐子上的螺螄,再次邀請這個男人吃。
“我剛吃過,不用客氣。”男人說。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迸苏f。
女人坐下,戴上塑料手套,拿起一個螺螄,剝開螺螄蓋,用牙簽插進殼里,把那一丁點兒肉麻利地掏出送進嘴里。這種氛圍怪怪的,女人一進門就感覺到了。這個所謂的戰(zhàn)友,總感覺和張志剛很陌生。她又吃了幾個,一直想聽丈夫他們說說話,敘敘舊,進一步了解這個戰(zhàn)友是怎樣一個人,以及他和丈夫的關系,但丈夫沒怎么說話,這個戰(zhàn)友也沒怎么說話。
氣氛有些緊張和尷尬,她打了個招呼,又走進了洗手間開始洗漱。她決定洗漱完就去睡覺了。
外面越來越冷,不知道會不會下雪。
3
大約在一個小時前,這個男人敲響了張志剛家的門。張志剛當時正在看電視。敲門聲很輕,沒人說話,張志剛走過去打開門,愣了一下,那個男人進門,隨手將門關上。這個男人留著雜亂的胡子,頭發(fā)上沾著細細的雨珠,滿臉風塵,眼神里透露著一股不安的殺氣。男人又冷又餓,張志剛在煮面條的時候,發(fā)現(xiàn)廚房里有一包毒鼠強,這是他半年前買的,毒死過一只老鼠后,其他的老鼠再也沒上鉤。張志剛把一大碗面條端給這個男人。張志剛只是腦海里閃過一絲念頭,但他并沒有把毒鼠強放在碗里。
4
張志剛又往爐子里添了一鏟煤,提著水壺往男人面前的茶杯續(xù)上水,男人坐在凳子上閉著眼,好像在打盹。
不一會兒,窗外,寂寥的街上,聽到一輛車駛來,男人睜開眼,起身朝窗邊走去,他把窗簾拉開一個縫,朝外張望,又迅速拉上窗簾,拔出手槍,神色慌張。
窗外,一輛車停在離張志剛家200米遠的地方,兩個男人下車,朝他家走來。
此時,女人從廁所里出來,看到男人手里拿著槍,大吃一驚,塑料的洗腳盆掉在地上,她緊張地看著張志剛。
張志剛看了一眼這個持槍的男人,這個男人也看了一下他,兩個人的意見像是達成了一致。男人快步走過去,一只手捂住女人的嘴巴,一只手用槍抵住女人的頭。女人叫不出聲來,張志剛舉起手,惶恐地說:
“我求你了,不要傷害她。”
“老實點,要不然你們兩個都得死?!蹦腥藟褐曇艉鸬馈?/p>
“好好好,我們聽你的?!睆堉緞値е肭蟮恼Z氣。
“你不要怕,不要說話,沒事的?!睆堉緞倢ζ拮诱f。
男人把張志剛的妻子劫持進了房間。他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只要發(fā)出一點聲音,我馬上開槍打死你,你聽到沒有?女人全身發(fā)抖,趕緊點頭。張志剛迅速把妻子掉在地上的腳盆收拾好,關掉廁所的燈。
緊接著敲門聲響起,張志剛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問:
“哪個?”
“老鄉(xiāng),麻煩你開下門。”
“有什么事?”
“先開門?!边@個聲音有些強勢。
張志剛開了門,兩個人站在門外,警惕地朝屋里望。
“有陌生人來沒有?”年輕人問張志剛。
“沒得。你們是?”張志剛有些緊張地說。
年輕警察晃了晃警官證,兩個警察進門。
“你一個人在家???”中年警察問張志剛。
“嗯,一個人?!睆堉緞傉f。
“喲,還搞點宵夜哈。”
“嗯。”張志剛笑了笑。
“里面,有人沒?”年輕警察走到房間門口,轉過頭問張志剛。
“哦,里面沒得人,亂七八糟的,婆娘一天只曉得打麻將,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呵呵!”張志剛回。
中年警察的眼睛始終在客廳里游蕩,他的目光停留在爐子上。
房間里,男人一只手捂住女人的嘴巴,一只手緊緊握住手槍,對著門,他想,只要警察一進來,他立馬開槍,他因為緊張而顫抖,女人也在顫抖。
“楊隊,進去看看不?”
年輕警察握住鎖,準備推開門。
“不了,沒什么事?!敝心昃煺f。
門沒有推開。
“沒事了,遇到陌生人及時通知我們,晚了,我們也要休息了。”
“好的好的?!睆堉緞傸c頭。
“打擾了,走吧!”中年警察說。
房間里持槍的男人聽到關門的聲音,以及汽車發(fā)動開遠的聲音,他緩了一口氣,出門,看到張志剛滿頭大汗的樣子。
女人瑟瑟發(fā)抖,癱軟在床邊。男人走到窗邊,看到汽車開遠。
他走回來對張志剛的妻子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他什么戰(zhàn)友,我是個殺人犯,你老實點,要不然我就殺死你們。”
張志剛坐在凳子上沒有說話。
女人的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你記住,不得向任何人提起今晚上發(fā)生的事,反正我是死路一條,也不介意多殺兩個人!”
男人背對廚房,朝房間里的女人說話,此時從廚房里走出一個人,是剛才那個中年警察。他拿著槍,像一只準備捕獵的獅子,朝房間門邊的男人悄悄移過來。是的,他根本沒有離開張志剛家,剛才的關門是給房間里的人制造一個離開的假象,在門邊,他朝年輕警察使了個眼色,悄聲對他說,你先走,把車開遠。年輕警察點頭,離開。他則悄悄躲到了廚房里,雖然張志剛表現(xiàn)很平靜,但是,他斷定房間里有他要找的人。
之前,在一個宵夜攤前,停著一輛車,車里坐著這兩個警察,中年警察注意到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在買螺螄,這個女人就是張志剛的妻子,當然,他不認識她,而在張志剛家中,爐子上正好放著一盒炒螺螄。而張志剛卻告訴他老婆在外面打麻將,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爐子上放著茶水,一般來說,一個人很少會在家里泡茶喝,除非是家里來了客人。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斷定張志剛撒謊,還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那就是煙灰缸里有兩種不同牌子的煙頭,這些都逃不過中年警察的眼睛,所以,他斷定張志剛撒謊,屋里肯定有人。張志剛撒謊的原因也能理解,自己的妻子被劫持,向警察告密,如果解救不成功,肯定會傷及性命。所以,張志剛選擇賭這一把,他應該是個城府很深,心理素質很好的人。
警察從張志剛面前輕輕走過,加速,起身一躍,將房間門口的男人撲倒在地,男人被撞懵了,條件反射地反抗,警察一只手死死鎖住男人脖子,一只手掏出槍抵在男人頭上,厲聲呵斥:“不要動!老實點!”
“去報案!”警察對張志剛的妻子說。
女人趕緊起身,開門,朝外跑去。地上的男人不敢動了,但他的一只手悄悄朝外套荷包摸去,就在他快摸到荷包時,警察趕緊用一只腳控制住他的手,摸出他包里的槍,丟到一邊。
“你想死是不是?老子一槍打死你!”警察用槍托狠狠敲了敲男人的頭。男人發(fā)出幾聲慘叫,不敢掙扎。
警察將自己的槍別在腰上,拿出一副手銬,準備給他上銬,男人又開始掙扎。警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年輕了,氣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淌。還好,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這個男人就快被制服了。張志剛的妻子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大喊救命。
此時,屋子里傳來兩聲沉悶的槍響。
5
年輕警察的車迅速啟動。女人也趕緊調頭朝家跑去。
車還沒停穩(wěn),警察一臉慌張,拿著槍沖進來,大聲喊道:“蹲下!蹲下!”
屋子里警察和地上的男人都中槍身亡,張志剛蹲在地上,用手抱住頭,全身顫抖。
此時,天空醞釀成熟,大雪從天而降,紛紛揚揚。
“志剛!”女人看到張志剛還活著,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哭得稀里嘩啦。
……
在提審室里,兩個警察在對張志剛做筆錄。張志剛說,我看到警察把他摁倒在地,那個人開始掙扎,我當時怕槍走火,蹲在地上不敢動,我看到警察用槍敲了他幾下,他就不敢動了,后來,警察準備用手銬銬他,他又開始掙扎……最后,我聽到兩聲槍響,好像是相互開了槍,兩個人就不動了……
張志剛從派出所出來,小鎮(zhèn)恰逢趕場天,街上車水馬龍,陽光格外明媚,他走在大街上,目無表情。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案子結了,中年警察在抓捕逃犯時,不幸中彈,因公殉職。
年輕警察開著車行駛在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楊隊曾坐在他的身旁,他們抽煙,打盹,說話:“師父,下個月我要去芳芳家定親,我感覺好緊張?!?/p>
“她家要多少彩禮錢嘛?”
“她家里人倒是開明,曉得我們警察不容易,萬把塊錢是個意思。”
“哈哈,好人家!”
“到時候你陪我一起去,好不?”
“要得,等這個事辦完我和你一起?!?/p>
……
他覺得像一個夢一樣不真實,如果當時他也在場,如果當時自己早點趕回來,楊隊就不會犧牲了吧?想著想著,他失聲痛哭,淚水模糊了前方的路。
事實上,那支槍被中年警察扔到張志剛的面前,在妻子走后,張志剛偷偷戴上炒螺螄附送的一次性手套,右手果斷撿起槍,快步走到兩人面前,他左手迅速拔出警察腰上的槍,警察還沒反應過來,他右手扣動扳機,朝警察的胸口開了槍,緊接著,左手扣動扳機,用警察的槍,朝地上男人的腦門兒開了火。
兩秒鐘的時間,他殺死了兩個人。兩支槍各自放回兩個人的手中,物歸原主,他又將地上死去的男人翻過來,面朝上,他要得到的結果是:中年警察在制服逃犯時,逃犯反抗,朝他胸口開了槍,警察迅速回擊,朝逃犯腦門兒開了槍。兩個人開槍的動機,射擊的距離,時間的先后,一切合情合理,經得起推敲。
當然,沒有誰知道張志剛做了這件事。
6
幾個小時前,警察沒有進門,張志剛的妻子也沒有來。
在爐子旁,坐著張志剛和這個男人,張志剛抓出一把茶葉放在陶瓷杯里,提著水壺往里面注水。
茶葉在杯子里舒展,這個男人開口說:“我背了十斤貨,在貴黃高速口上被發(fā)現(xiàn)了,殺了個警察,現(xiàn)在公安到處找我。”
“嗯?!睆堉緞倯艘痪洌橹鵁?,煙霧彌漫,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的那批貨也在里面,我是死路一條了,你看我多久拿給你?”
“先不急?!睆堉緞偺统鲆恢熯f過去,為他點燃,自己又點了一支。
兩個人抽著煙,時間漫長而空洞。
……
“這回我完了?!蹦腥苏f完,忍不住抽泣。
“沒事,兄弟?!睆堉緞偘参康馈?/p>
“張哥,我,現(xiàn)在該咋辦?”男人焦慮不安。
“不要怕,總會有辦法的?!睆堉緞傉f完,把煙頭杵滅在煙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