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路
害羞是一種美德
★文/王 路
一個人在路上邊走邊唱,對面過來個人,走近了,他就不好意思再唱了。走遠(yuǎn)了,他又重新唱了起來。我喜歡這樣的人,喜歡他們的害羞。害羞是一種美德。
這種害羞,究其本質(zhì),是怕侵犯了別人。人占據(jù)這個世界的,不僅僅是空間。雖然身體只占據(jù)無限空間和時間中的極小一部分,但人還有一些質(zhì)素可以占據(jù)遠(yuǎn)遠(yuǎn)超出身體的范圍。假如你的手機有記錄足跡的功能,把所有的足跡連起來,再看待自己,就是一種奇特的視角。乃至把一個人一年里讀的所有書編成書目,專門排列在一面書架上,又是另一種視角。佛家就把人叫做五蘊和合,人可遠(yuǎn)遠(yuǎn)不止特定空間里的一兩百斤肉這么有限。
一個人唱歌,當(dāng)別人走近他,無論別人喜不喜歡這首歌,聲音都會傳到他耳朵里。這是一種被動的接受。雖然你的肉體沒有侵犯別人的空間,但你的聲音侵犯了。你的聲音和別人的聲音,在此時此刻共用同一個空間。假如不是如此,罵人就不會產(chǎn)生。
在一條兩米寬的走道上,如果迎面走來一位漂亮女子,在路的一側(cè),如果你不走另一側(cè),也不走當(dāng)間,而是緊貼著女子走的那一側(cè),跟她擦肩而過,甚至身體有些小小的碰撞,這種冒犯是顯而易見的。但是,聲音的冒犯就要隱晦些。因為無法把彼此共有的空間分割,讓你的歌聲只逡巡在你身體周圍半徑一米的地方,做不到。所以,一個人可以用聲音侵犯其他人。我有一次在什剎海乘船,同船有女生在,又有幾個廣東人,廣東人本來講廣東話,見女生上船,就開始講黃色笑話,并改口用蹩腳的普通話,這就是一種不知羞恥的侵犯。
不可分割的不僅有聲音。佛家講“色聲香味觸”,眼神都可以對他人造成侵犯。坐地鐵時有些女生穿得少,或者長得漂亮,往來乘客就不乏有使勁兒盯著她們衣縫看的,反正看看又不犯法。的確,法律無法對這些模糊的權(quán)利進(jìn)行界定,不過,法律界定不了的問題可以由東北人來界定:“你瞅啥?”就是一種很好的界定。
同樣,氣味也可以對他人造成侵犯,尤其是在狹小的空間里,狐臭,汗臭,乃至屁臭,都足以侵犯到他人。只是,這種侵犯多不是有意的,沒有人可以有針對性地對特定的人群釋放狐臭。唯一的例外是在公共場合脫鞋。脫鞋釋放出腳臭可以由當(dāng)事人控制,所以會被視為不文明的行為,但當(dāng)眾放屁就不會,因為這個太難控制了,要訓(xùn)練有素才行。
但并不是沒有人對此吹毛求疵。李叔同出家之前曾是音樂教師,在一次音樂課上,正聽到天籟之音,有學(xué)生在教室里放了屁,下課前李叔同鄭重地說,下次放屁請到教室外面,然后鞠了一躬,下課。我十分贊賞李叔同的做法。這并非簡簡單單的吹毛求疵,這一要求背后大有深意。從經(jīng)濟學(xué)角度上看,這種行為產(chǎn)生了外部性。庇古稅就是從這種問題出發(fā)提出來的,并成為產(chǎn)權(quán)經(jīng)濟學(xué)的根本。但它在日常應(yīng)用中太難,大多數(shù)情況下還得靠自覺。
比如一個人在餐館吃面吧唧嘴,吧唧嘴并不會給別人帶來直接的傷害。但吧唧的聲音像咒語一樣,會影響到他人的情緒和食欲。而一個害羞的人,會留意到這一切,會在乎他人看自己的目光,從而讓面條吃得盡量低調(diào),盡量不引人注目。
因為這個緣故,君子在吃大盤雞的時候,每次夾面條都會十分慎重。大家都知道,大盤雞中放的面往往不切斷。所以,要想考驗一個人是不是紳士,跟他一起吃頓大盤雞就看出來了。
害羞的人吃大盤雞,總是對著吃剩的幾段殘面條動筷子。害羞的人看電影,吃爆米花時會盡量嚼得細(xì)而慢,讓嘎嘣脆的東西也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地化在口里??偠灾π叩娜藭谝磺袌龊媳M可能地保持低調(diào),這種低調(diào)不是出于謙遜,而是出于對自己渺小的清醒認(rèn)知,不愿意搶風(fēng)頭,不愿意被聚焦。這實在是一種值得贊嘆的美德。
但是,很遺憾的是,在這個時代我們被流行的洪流裹挾著,會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待這些害羞者。讓害羞的美德逐漸變成了一種并不值得提倡的素質(zhì),人們往往將它同怯懦、膽小聯(lián)系起來。而相反,在許多情境下,厚顏會被視為勇敢和大方。比如跟一個人初見面,感覺顏值不錯,放在過去會面帶羞澀地忸怩開口:“交個朋友唄”,在今天的語境下就變成了:“嗨,約嗎?!?/p>
(摘自《鳳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