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典禮,沒有儀式,班主任將一張白里套紅的硬紙遞給我,說:“你畢業(yè)了?!?/p>
眼下是1968年,領的卻是1967年的畢業(yè)證,我畢的是什么業(yè)?即使推遲了一年,可我的數(shù)學僅僅只學到方程。
我當下就委屈得哭了。4年前,我到這里參加考試的時候,一走出考場,在大門外蹲著的父親和小學老師一下子就把我抱起來,父親是一早從40里外的鄰縣學校趕來的,他的嚴厲使我從小就害怕他。他問起我的考試情況,得知一道算術題因緊張計算錯了時,就重重地打了我一個耳光;又問起作文,我嚅嚅訥訥復述了一遍,他的手又伸過來,但他沒有打耳光,卻將我的鼻涕那么一擦,夸了句:“好小子!”當我的成績以第三名出現(xiàn)在分數(shù)榜上時,一家人歡喜得放了鞭炮,父親也特地為我買了一支鋼筆。初入學的一年半里,我夢想著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大學,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班主任一直把我送到了校外的公路上。我是他的得意門生,他安頓我,回去了不要自己誤了自己,要多讀書。
我走了,走了好遠回過頭,老師還站在那里,瞧見我看他,手又一次在頭頂上搖起來。
從此,我成了一個小農民。
我開始使用一本勞動手冊。
清早,上工鈴一響,就得趕緊起來。臉是不洗的,頭發(fā)早剃光,偷偷從柜里抓出一把紅薯干片兒裝在口袋里,就往大場上跑。隊長在那里分配活兒,或者是套牛,或者去割草。天黑了,呼呼嚕嚕喝三碗糊糊飯,拿著手冊去落工,工分欄里滿寫著“3分”。那時候,隊里窮極了,一個工分工錢是2分5厘,這就是說,我一天的勞動報酬是7分5厘錢。
父親夜里從學習班回來睡覺。一到村口,他就要摘下帶著黑幫字樣的白袖標,天明走時,一出村就又戴上。每次出門,他都要親親我們,對娘說:“要真的不能回來,你不要領平兒他們來,讓人捎一床被子就是了?!?/p>
說罷,一家人都哭了。娘總要給他換上新洗的衣服,父親剪下領口的扣子,防止被繩索捆綁時,那扣子會勒住脖子。父親一走,娘就抱著我們哭。但去上工的時候,娘一定要我們在盆子里洗臉,不許一個人紅腫著眼睛出去。
多年的饑寒交迫、擔驚受怕,使她的身子到了極端虛弱的地步,沒過多久,胃病就發(fā)作了。每次犯病,娘就疼得在炕上翻來覆去。我和弟弟祈求過神明,跪在村后河灣處一座被拆除了的小廟舊址上,叩著一個響頭又一個響頭。
家里什么都變賣了。那支上中學時買的鋼筆,卻依然插在我的口袋里。村里人都嘲笑我,但我偏筆不離身:它標志著我是一個讀過書識過字的人,是一個教師的兒子!
父親對我說:“吃瞎穿瞎不算可憐,肚里沒文化,那就要算真可憐。你要抽空讀讀書,不管日子多么艱難,咱這門里可不能出白丁?。 ?/p>
我記著父親的話,每天中午收工回來,娘還未將飯做熟,我就鉆到樓上,在那里鋪一張席,躺著來看書。樓上很熱,我脫得赤條條的,開工鈴響了,爬起來,那席上就出現(xiàn)一道濕濕的人字形的汗痕。
受饑荒的時期,我們開始分散人口:娘帶著小妹到姨家去,弟弟到舅家去,我和父親守在家里看門。
夜里不吃晚飯,父親說:“睡吧,睡著就不饑了?!彼粫簠s都坐起來,就在那小油燈下,他拿一本書,我拿一本書,一直看到半夜。
我終于沒有在那個困難時期沉淪下去。
岸芷汀蘭摘自《賈平凹散文精選》(陜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