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
一
這天才過八點,當尖刀七連官兵都在訓練場上齜牙咧嘴地折騰的時候,三排排長羅揚和二排戰(zhàn)士劉明卻在各自的宿舍里打點著行囊。好像不遠處有一只希望之手,在不停地召喚著他倆似的,兩個人收拾背包的速度創(chuàng)了自當兵來的紀錄。可門外越野吉普車里的老兵卻還嫌慢,一遍遍地按著喇叭。
刺耳的喇叭聲,讓羅揚和劉明的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像事先約好了似的,又步調一致地慢了下來,一股留戀之情也在心里嘩嘩地流淌著。他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各自宿舍里的物件,無聲地逐個跟它們告別著。磨蹭夠了,兩個人才鉆進越野吉普車。車門還沒來得及關嚴,五官氣挪了位的老兵就像抖動一下韁繩的彪悍騎手,車子被他猛地“趕”跑了。
羅揚和劉明相互看了一眼,嘴角都蕩著愉快的笑波,心情一點都沒受到影響。到彈藥庫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正好可以心情愉悅地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他倆把頭側向各自的車窗,貪婪地看著外面不斷掠過的景物。萬里無云,大地灑滿了熱情洋溢的陽光。
其實,團部就坐落在村子旁邊,四周除了民房,再就是莊稼地,本來沒有什么風景可觀賞的,可因封閉式管理,官兵都像生活在孫悟空給唐僧畫定的那個圈里,很少走出團部大院!所以,看啥他們都感到新鮮親切。
一條狗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汪汪”叫著攆起了正在糞堆里刨食的兩只母雞,嚇得母雞撲棱著翅膀“咯咯”地叫著,慌不擇路地飛跑起來。而一只大公鵝充當了路見不平的英雄好漢,嘎嘎地叫著,猛地沖向了那條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鵝跟狗斗……下面的話,劉明還沒想好,車子就“唰”地一聲閃過去了。
向右轉個直角彎,就是進山的土路了。眼看快立秋了,苞米綠綠的葉子里,已透著一絲絲日漸老成的黑色了。美中不足的是空調壞了,車里悶熱悶熱的。劉明順手按了下按鈕,車窗“唰”地滑了下來,他望了羅揚一眼,示意他也將車窗放下來,空氣對流更涼快些。羅揚會意,可就在行動時,老兵突然吼了起來:“快將車窗搖上去,你們想吃土啊!”羅揚就住了手,劉明則慢吞吞地動作著。這時一股塵煙毫不留情地糊了他一臉,嗆得他咳嗽起來,這才急三火四地搖上了車窗。
“哈哈哈!不聽……”老兵嘰諷的笑聲,讓羅揚心里就覺得不得勁兒,又聽他說“不聽”,就知道要說的全話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火就騰地躥了上來。打狗還看主人呢,你個老士官當著干部面竟然損自己手下的兵,何況又是尖刀七連的兵呢,這也太放肆了吧?簡直是“叔可忍嬸不可忍”!可他又擔心好漢吃了眼前虧,不敢明目張膽地跟老兵叫板,只能拐彎抹角地奚落對方,就聽羅揚問劉明:“你是不是沒刷牙呀?”
劉明聞聽愣了一下,但馬上明白了羅揚的弦外之音,就添油加醋地說道:“刷了。今天這不到新崗位工作嘛,刷得還特認真呢。可還是口臭,刷了好幾遍你都聞到味啦?可見我的嘴有多臭,那我就閉上自己的臭嘴吧!”說完,羅揚和劉明相視一笑,還都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舒坦些。
“七連的官兵也不都是個個呱呱叫的,呱呱叫的都在訓練場上拼搏呢!”開車的老兵顯然是個兵油子,他倆的這點小伎倆,早被他的火眼金睛識破了。這話,讓他倆的臉都像被巴掌打了似的,火辣辣地發(fā)燙。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羅揚的火氣按捺不住地往上拱,我一個干部還斗不過你個兵!正想著一招致“敵”的計策時,車子像醉漢搖搖晃晃了起來。路況實在太差了,如果老兵再搞點惡作劇,說不定能顛出屎來。好漢不吃眼前虧,羅揚緊緊抓住了車扶手,這回他倒是真的閉上了嘴。
路面越來越窄,還凈是坑坑洼洼的。這還不算,有時還得爬立陡立陡的坡,最陡的差不多能讓車子快站起來了!羅揚和劉明兩人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可老兵卻哼起了小曲。羅揚本想提醒老兵幾句,又怕他使性子,只好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好在每次都有驚無險,羅揚提到嗓子的心才慢慢地落回了肚子里。從老兵一副萬水千山只等閑的神色上看,不難判斷出他的駕駛技術,絕對是首屈一指的,要不團里不會讓他執(zhí)行這樣危險系數極高的任務的!
滿臉塵土,一身臭汗。這次出行比坐在裝甲車演習還難受百倍。好在終于駛上平坦的路面,看見了彈藥庫的大鐵門在風中正一晃一晃地招著手。
總算到地方了。車子在大門口還沒有停穩(wěn),羅揚和劉明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狠命地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又解開上衣鈕扣,不住地搧著風。
“趕緊卸東西!”老兵慢悠悠地下了車,他沒有拍打身上的灰塵,也沒有解開鈕扣,倒十分漂亮地彈出一支香煙,“啪”的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一溜白色的煙灰像雪粉般地飄落下去,當覺得煙在嘴里洶涌澎湃夠了,才心滿意足地吐了出來。他吐得很藝術,一個煙圈套著一個煙圈地在空中滾動起來,就像特技飛行表演畫出的美麗弧線。
“真是個老兵油子!”羅揚摸出香煙也想點一支,正掏著打火機時,就聽老兵不滿的聲音傳了過來:“卸東西呀!七連的人咋還有素質這么差的?”說著,他叼著煙幫著劉明從車的后備箱里往外拿東西。
老兵的兵齡少說也十年吧,羅揚的干齡才五年。在基層有時老兵的號召力比干部還大,要是渾勁上來的話,天不怕地不怕的,話趕話會噎得你臉紅脖子粗地下不來臺。羅揚不想跟他計較了,也伸手干了起來。東西都卸了下來,老兵這才拍拍身上的塵土,待上車時沖著羅揚說:“你倆可真算得上難兄難弟呀。不過這地方挺適合養(yǎng)身板的。我負責你們的給養(yǎng)保障,一周左右來一次。”
怪不得老兵自始至終都像吃槍藥似的,敢情他攤上了這個倒霉的差事呀!羅揚的心里吹過了一陣幸災樂禍的涼風,要說是難兄難弟,還得加上你,咱們是患難三兄弟呀!
車子一溜煙開走了。此時已接近中午了,羅揚聽到劉明的肚子咕嚕嚕地唱起了空城計,不禁喜上眉梢,他果然是個“餓得快”。不用支使,劉明準會麻溜地做飯了。
這以后,不出早操,不去訓練,不參加集會,不晚點名,羅揚和劉明兩人過上神仙般的日子。誰會想到,兩個倒霉蛋的人會有揚眉吐氣的這一天呢。
三個飽一個倒的日子,過了有三四天了,仿佛所有的疲勞都在睡夢中風化一般。這天早上快七點時,羅揚才醒。這個時間,連隊卻是剛收早操回來。在床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心里倒無來由地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空落落的感覺,于是想“視察”一下自己的領地。自到彈藥庫以來,他還沒有繞著彈藥庫走一圈呢。
穿戴整齊后,他推開門,聽見住在西屋的劉明還鼾聲如雷地睡著呢!難怪兵們叫他“睡神”呢,可真能睡呀!這樣想著,他推開門走到外面來。
兩個人住的宿舍原本分別是執(zhí)勤連連長和指導員的宿舍。剛來時,羅揚本想兩人住在一起,劉明不干:“這么多的屋,往一塊堆湊啥?你住連長的屋,我住指導員的屋。”在動手往自己的領地拿行囊時,他又回過頭來心滿意足地沖著羅揚說:“沒有想到啊,我這個吊兒郎當的兵,竟然享受到單間的待遇了,而且還是指導員住過的房間。”
二
山上的氣溫明顯比山下低,這反倒讓人有種神清氣爽的快感。天,瓦藍瓦藍的。此時陽光還不大刺眼,照在身上有種若有若無的暖意,讓人感到十分舒服。羅揚走在原本很寬敞的路上,卻因為長期沒有人打掃,磚縫里生出了一株株蓬蓬勃勃的蒿草。葉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稍碰了一下,露珠就像雨點般地灑落下來。
撲棱棱!撲棱棱!這是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原來,羅揚的腳步聲驚嚇著了正在覓食的鳥們。只要一只驚慌地飛起來,不安的叫聲也讓同伴們響應著飛了。這些鳥兒并沒飛得太遠,很快又落下來了。也許在鳥們的眼里,他這個人對自己構不成什么威脅吧,像是跟羅楊逗趣似的,鳥們起起落落著。難怪這里成了鳥兒的天堂,草棵里盡是螞蚱,吃飽又可以飛到樹上唱歌。彈藥庫里的樹可真多,郁郁蔥蔥的楊樹、槐樹、松樹,遮天避日的。羅揚越走越覺得渾身冷颼颼的。
一棵早已干枯的大楊樹橫在路當中,它是從根部斷的,樹皮已脫落了不少,估計折了有些年頭了。從上面邁過去要費一些力氣,羅揚不想走了,就選一處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這塊沒遮沒攔的,又可以曬太陽。彈藥庫在他眼里很大,事實上,它也確實很大。它是20世紀50年代學習蘇聯老大哥的產物,一棟棟堅固而笨拙的平房等距離地排列著。
它最先是一個軍部彈藥庫。軍撤銷了,成了一個師的彈藥庫;師撤銷了,成了一個旅的彈藥庫。旅撤銷了,就閑置了起來,常年累月由“鐵將軍”把守。這次裁軍,上級決定將它當做一個即將成立的空降部隊的彈藥庫。
別看彈藥庫四周的圍墻很高,卻擋不住飛檐走壁的人,不是翻墻過來“借”樹,就是“借”門窗。為防止彈藥庫再遭破壞,上級讓派人去看守。當團里通知讓七連選兩個人去這里執(zhí)勤時,羅揚和劉明兩個人的好運來了。在連黨支委會上,幾乎異口同聲地同意他倆來。征求個人意見,他倆也像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似的,更是一連聲地答應了下來。在這里好好地養(yǎng)三個多月的身板,羅揚該轉業(yè),劉明就退伍了,這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到的好事。
“咕咕咕,咕咕咕……”羅揚的肚子提意見了,這才往回走。估計劉陽該做好飯。誰知他回到屋里時,鼻子快氣歪了,劉陽還在夢鄉(xiāng)里遨游呢!太不像話了。羅揚掀起了劉陽的被子:“太陽曬腚了,你咋還睡呀?”
劉明坐起來揉揉眼睛,嘟囔道:“人家還沒睡醒呢!啥都是現成的,你就做唄!”說完,又拽過被子躺下了。
看來他是不想做飯才沒起來的,這讓羅揚很惱火。自己是干部,他是兵,干部的話兵不聽,這還有組織觀念沒有?長此下去這還了得……看著劉明緊閉雙眼的樣子,羅揚心頭的火氣更大了。劉明剛來時黑紅的臉膛,現在已變得白嫩了,臉盤子也大了半圈,還真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了。
其實,劉明早就醒了,沒有起來,就是想跟羅揚較勁。一天三頓飯,頓頓自己做,飯好了還得伺候羅揚。如果形成了慣例,這以后的幾個月還不都得頓頓如此、天天這樣??!所以裝得比真睡還像,他倒想看看羅揚用什么辦法制自己,甚至還做好了動武的準備。此時,他的耳朵像雷達那樣敏感地掃瞄著,雙手也暗暗攥成了拳頭。
不論是先進連隊,還是其他連隊,都會有個別的倒蛋兵,像滾刀肉似的油鹽不浸,干部氣急了不動幾下武還真歸攏不住。只不過先進的連隊氛圍好,倒蛋兵掀不起什么大浪罷了??删驮趧⒚鳒蕚潆S時迎戰(zhàn)時,羅揚卻走了。羅揚這么做,不僅是自己真餓了,更主要的是他不想將兩人的關系搞得太僵,自己畢竟是個干部,就這么一個兵都帶不了,傳出去太丟面子了。
劉明聽到羅揚走出去,又聽到他刷鍋的聲音,他緊攥著的拳頭才松開,耳朵卻處在高度戒備狀態(tài),以防不測時有時間應對。同時,他還在猜想著,羅揚將怎樣做這頓飯,將這頓飯做成什么樣子。他就這么地“睡”著,鐵了心跟羅揚耗到底!
羅揚還是在軍校畢業(yè)前的演習學過野炊,不過那時他是隨幫唱曲,自己帶足了面包、火腿腸、榨菜,事先填飽了肚子,野炊純粹是為了應付“作業(yè)”。刷完鍋,他盤算著做什么飯才能又省事又快,很快想到了疙瘩湯。疙瘩湯,是他村里人農閑時的家常便飯。兒時,他拽著母親的褲腿,看著母親在鍋臺前忙活,現在還能記個大概,于是一邊搜索著記憶一邊照葫蘆畫瓢。他不知道倆人的飯量能有多大,一下子做了有一小鐵鍋。這么多哪能吃得完,他將自己嚇了一跳!可又一想,這頓吃不完,中午可以吃嘛!他往鍋里加了些鹽,這次他更拿不準了。
不管怎么說,主食是有啦!為錦上添花,羅揚還想做個菜。小冰柜里的肉,早讓劉明給奢侈光了,墻腳里的一捆韭菜已經爛了,打開的一捆芹菜發(fā)黃,幾乎沒法吃了,幾根黃瓜雖也皮條了,但只能打它的主意了。洗凈,用刀拍了,放進盤子里又灑了點鹽,將飯菜放在桌子上,這才叫劉明。
好家伙,劉明還睡呢。沒有你這個雞蛋,我照樣能做成槽子糕!一種很有成就感的喜悅在羅揚的心頭蕩漾,他說話的語氣反倒不硬冷:“劉明開飯啦!”
只這一聲,劉明便騰地坐了起來,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道:“羅排,這回你領教了我為什么叫‘睡神了吧?!彼榱锏卮┥狭艘路榱锏叵词?,又麻溜地端起了飯碗。羅揚吃的動作很慢,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劉明的表情,似乎還想聽得到他的幾句表揚。誰知,劉明剛吃了一口,臉上顯出了痛苦的樣子:“咋這么……”當他想將“咸”字說出口時,卻知趣地咽了回去。
羅揚將信將疑地自己也吃了一口,感覺疙瘩湯里的疙瘩跟咸雞蛋差不多。
三
人是群居動物。在一個連里跟這個處不來,跟那個卻處得來,總之在百十號人里,總有那么幾個可以說上話的人?,F在卻不同,看彈藥庫的只有他們兩人,想不碰面都不行,想不說話也不行。開始時,羅揚和劉明都小心翼翼地冷戰(zhàn)著,后來又顯得疙疙瘩瘩地相處著,再后來兩個人像是忘記了先前的不快,又步調一致了。
這天吃罷早飯,兩人就相跟著開始巡邏了。說是巡邏,不如說是閑逛更為貼切,他倆完全憑著感覺走。好在彈藥庫太大了,每次都有新發(fā)現。他倆在一個半人高的龍葵秧前停了下來,大大的黑黑的果實實在是太誘人了。龍葵在東北的大地上隨處可見,熟透的果實非常甜。他倆各占一角,一粒粒地摘下來,輕輕地擦擦放進嘴里,一股股甜水從嘴角里流了出來。東北農村人,不喜歡洗原生態(tài)的東西。從黃瓜架子經過,見頂花帶刺的黃瓜便摘下一根,只用手輕輕地擼擼,就嘎嘣嘎嘣地吃下去。猛吃了一氣兒,才停下了。否則,該返酸水了。
有時,他倆也會在幾株野石柱子花前停下來,觀賞一會兒。臥在草棵里的花紅得耀眼,若有風吹,像一團團小火球似的滾動著。粗手大腳的劉明俯下身去連根拔下幾株:“栽到咱們的屋外吧!”羅揚沒說話,用眼神表明自己的意見。就這樣,一上午或一下午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這個老兵油子,說一周左右給咱們送次給養(yǎng),這都過去了多少天了,還不見人影?!弊鲲垥r,劉明率先向那個老兵開炮了。
老兵是最能引起兩人共鳴的話題,經劉明這么一說,羅揚也動氣了:“他那副不情愿的熊樣,想想都惡心人。”
“就他那樣還瞧不起人呢,如果不是技術好,他哪敢這么張牙舞爪的?”
“在七連他只敢對咱倆這么放肆吧,換了別人借他個膽都不敢!”
“對誰都不行!咱們執(zhí)行的是警戒任務,他是保障咱倆的,他也太不盡責了!”
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數叨著老兵當兒,飯也做好了。飯后,羅揚皺著眉頭說:“如果再不送菜來,咱們只能就著咸鹽吃飯了。”
“往團里打電話告狀吧?”劉明氣勢洶洶地說著就想去打電話。
“算了。也許他真有事脫不開身,咱們要是告他,又落下了話把兒,該說七連人特別能戰(zhàn)斗只是裝裝樣子罷了?!?/p>
劉明嘆口氣不說話了,扭頭進了自己的單間。
羅揚也回自己的屋里睡覺了。上午他走的路太多了,睡神一下子就把他俘虜了,他睡得那個香?。∵@時一件令他羞于提起的往事出現在了他的夢中……
長途奔襲,肩上佩戴軍校學員牌的羅揚已筋疲力盡了,可要命的緊接著是野外生存訓練。軍用水壺里已經倒不出一滴水了,他原本留著最關鍵時候吃的兩袋牛肉干,早在奔襲時吞了下去。同伴們沒有誰愿意跟他這個丟盔棄甲的“逃兵”為伍,他只能咬著牙根強撐著單打獨斗。他喝過馬尿,吃過樹根。還用清水煮過蘑菇,燒吃過螞蚱,最讓他開心的是他還抓住一條不小的無毒蛇,架在火上烤,也就八分熟吧,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羅排!羅排你醒醒!”在劉明不斷的呼喚下,羅揚終于醒了。他眨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望著劉明。
“羅排,你不是做了噩夢,又喊又踢的?”
坐起來有一會兒,羅揚清醒了,臉上露出了笑容:“劉明,咱們不愁沒菜吃了!”
四
又一天的晚上,羅揚他們正準備吃飯時,大門外響起了一陣喇叭聲。
“這貨還有臉來!”劉明端起了碗慢慢地吃著,像沒聽見似的。過一會兒喇叭聲一連氣地響了起來。劉明將飯碗往桌上一蹾:“媽的,還來勁了。”還是沒有動地方。
羅揚知道他的倔勁上來了,支使不動他,自己只得放下碗筷去開大門。
老兵進屋一看飯桌擺著四樣菜,夸張地吸著鼻:“一盤炒蘑菇,一盤炒山韭菜,一盤煎螞蚱,這盤是蛇肉吧!你們的伙食不錯呀!要知道這樣,我該休息一天再來!”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但餓不死,活得還很滋潤的?!眲⒚鞅粴獾眉t頭漲臉的,“你把車開回去吧,我們還不稀罕你送的東西呢!”
老兵的臉皮可真夠厚的了,被劉明這通埋汰,不但沒生氣,還嬉皮笑臉地說:“你們七連人素質就是高,不送菜也有菜吃,而且都是城里大飯店也難得一見的美味!”
“你個老兵油子,你是驢糞蛋子兩面光,損我們時因為我們是七連人,表揚我們時也因為我們是七連人!”看來劉明還對最初老兵說的話耿耿于懷呢!
“老弟,是我送菜不及時,我不對!可……”
“可你個頭,你個老兵油子,太不把我倆當回事兒了!”
“你少說兩句吧?!绷_揚制止了劉明,又沖老兵說道,“你吃飯沒?要不一塊吃吧!”
“我就是來蹭飯的。”老兵找到了臺階,就借坡下驢了,“我還是有備而來的,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取!”
不一會兒,老兵就提著個大塑料袋回來了,像變戲法似的從里面掏出了一只燒雞、一只烤鴨、幾只熟豬蹄……擺了一桌子,最后還摸出了兩瓶白酒。劉明看著桌上的東西,臉上越來越生動了,早把對老兵的不滿給忘到腦前脖子后了。
“你不還得開車回去嗎?就別喝酒了!”
“羅排,我今晚就在這住了。下午演習才回來,我的背囊都沒卸,就給你們送東西來了,讓我再開車回去,那簡直要了我的小命兒?!?/p>
原來是這樣,劉明的臉上倒生出了一絲愧疚的表情。
開始時,三個人都像惡狼似的悶著頭吃著,吃得差不多時,羅揚端起了盛滿酒的水杯說:“剛參加完演習,就給我們送菜來,你辛苦啦!來,老兵,我倆敬你一杯!”“羅排,跟咱你就別整客套話了!”說著,他跟兩個人碰了一下杯,一揚脖喝下去有一兩。咽下去,老兵還吧嗒吧嗒嘴,顯出回味無窮的樣子:“香,真他娘的香!”
“羅排喝得還可以,你咋這么點點兒,不行,再整一大口!”劉明被逼無奈,只好又喝了一口。酒剛落肚,他的臉紅得跟塊紅布似的。老兵搖搖頭:“看你這個熊樣,還真不能喝呀!來羅排,咱倆整!”
別看劉明的臉紅了,那是偽裝色。他不能喝急酒,小口小口抿能喝半斤不成問題!老兵誤以為劉明真的不能喝,就跟羅揚較起勁來,一會兒兩人便將各自杯里的酒喝得底朝天了。于是,老兵給兩個杯子又倒?jié)M了酒。
“剛才,你說團里的演習,是什么演習?好像計劃里沒有啊!”多少天了,在偌大的彈藥庫,只有一個干部、一個兵,該說的話兩人幾乎都說完了,又得不到團里的任何消息,羅揚是想從老兵的嘴里多了解一些團里的事。
老兵也喝了一大口酒,來了興致:“媽的,可不沒有咋的!它原本就是計劃外的演習嘛。演習前,咱團還都在大操場上各訓各的呢,是突然接到演習命令的,一時間亂了套。當時,團長的司機得了急性闌尾炎,正在醫(yī)院趴著呢,我是團長點的將,給他當司機。”
講到這,老兵兩眼放出光來:“乖乖,團長還真算有眼光,七天七夜呀我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要是換了別人早拉稀了!更牛逼的是方圓幾千里的地方沒有我老王不知道的,團長指哪我開哪,如果換了別人準做不到!參謀長一個勁地夸我,說年底要給我立功。當然領導說的話,也有兌不上現的時候,不過實踐證明我老王開車在全團是有號的,不謙虛地說是數第一的!演習結束,團長下令會餐,準許喝點酒,我理直氣壯地到管理股拿了這么些東西!”
羅揚端著杯子跟老兵碰了下:“真難為你了,剛回來也不歇歇就給我們送給養(yǎng)來了,再次謝謝你!”
老兵一揚脖喝了一大口酒,豪爽地說:“這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再說了,我一個人喝酒也沒氣氛呀,跟你們在一起喝著也痛快!”
“這次演習來得咋這么突然?我連咋樣?”羅揚問了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
“咋這么狠?還不是跟軍改有關系?以前演習多是演戲。這次可讓我開眼了,真往死里整呀!互為對手的兩個團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什么陰招、損招都使,只要能戰(zhàn)勝對手就行!團長和團長撕破了臉,戰(zhàn)士跟戰(zhàn)士打成了一團!媽的,真過癮!”
羅揚猜想到,這次演習肯定作為軍改的一個重要的依據了,真刀真槍地干,不服也得服!各團之所以這么玩命,這是為了榮譽而戰(zhàn)。他又問:“咱團戰(zhàn)果如何?”
老兵喝了一大口酒,露出了自豪的神色:“那還用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咱團長那可不是白給的,指揮得出神入化,把跟咱們對陣的那個團打得丟盔棄甲,鬼哭狼嚎。不過,咱團損失也不小。對了,你不是問七連的情況嗎?咱團打得好,七連又是咱團主力連打得更好了,只不過在穿插時你連的八班九班跑丟了!”
雖然自己沒參加這次戰(zhàn)斗,連隊打得好羅揚臉上也洋溢著無比自豪的神色,這是軍人榮譽感最起碼的體現。但聽老兵說自己帶的排有兩個班跑丟了,他臉騰地紅了,一仰脖將杯里的酒吞進了肚里,啥也沒說就回自己屋去了,還“砰”的一聲將門重重地關上。
老兵始終處在自己的興奮中,根本沒有注意到羅揚的表情變化,看著羅揚這個舉動,把他給造愣了,自言自語道:“羅排,這是演的哪出呀?”
“演的哪出?你捅到了他的心窩上了!”一直沒說話也沒喝酒的劉明這時開口了,見老兵沒有反應過來又說道,“他是三排排長,他的兵跑丟了心里能好受嗎?”
老兵拍拍自己的腦門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趕緊去敲門:“羅排,你又沒在現場指揮,這事跟你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你自責什么?咱們接著喝酒吧!”
屋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劉明喊老兵:“你讓羅排睡吧,他喝高了!”
老兵回來小聲地說:“沒想到,他這么個干部集體榮譽感倒還挺強的?!?/p>
“你要是沒喝盡興的話,我陪你再整點吧?!?/p>
老兵十分驚訝地看著劉明,那意思是:剛才你都整多了,還能行不?
“我喝急酒不行。剛才我是喝猛了,要是放慢了速度,你說喝多少都行。你還記得那句話吧,‘十個當兵九個鬧,一個不鬧大酒包!我是兩樣全占!”
老兵顯出了喜出往外的樣子:“那,咱倆就悠著勁兒喝,你什么時候說不喝了,咱們什么時候結束!”
“想起來了,看我這個記性!”在他們慢慢喝著酒的時候,老兵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將劉明嚇了一跳,“老兵,你想起了什么?一驚一乍的?!?/p>
“我想起羅排以前的事了?!痹趧⒚鲗W⒌哪抗饫铮媳v了他所知道的羅揚,“羅排剛分來時,干得很沖呢!第一年就在團里比武中拿過名次,又在師里舉辦的演講比賽中奪過獎牌。第二年團司令部要他,政治處也要他,最后因為政治處主任資歷老,參謀長沒爭過,羅排進了政治處。起先吧,他是拳打腳踢地干,好像是啥材料都能應付,可主任轉業(yè)了,他就不吃香了,干什么都對付。后來還捅了個婁子,被踹到你連。據說,他要是在你連改造好,還可能回去,也不知為什么他卻在你連窩著了?!?/p>
“羅排捅了什么樣的婁子?”
老兵搖搖頭:“具體情況我就說不準了,反正不小吧。要不他這個主力,咋說踹下來就給踹下來呢?”
“被處理得這么重,可能把他的心傷了,”劉明認真地看著老兵說道,“我倒聽連里的老兵說,他是抱著在我連干一番事業(yè)的想法來的,他起初干得風風火火的,可不知為什么又撂挑子了?!?/p>
“這樣看來,他真是個倒霉蛋呀!”老兵嘆了口氣,又說道,“你還有酒量嗎?要不咱倆再喝點,給羅排留半瓶就行。”
“你不困?你不困我就陪你再喝點吧!”劉明將瓶中酒按老兵說的往兩個人的杯子又倒了些,留下了半瓶酒。
“老兵,你的技術這么好,想當年你也差不了,那你咋沒提干呢?”
不承想,劉明的話也捅到了老兵的痛處。老兵狠狠地抿了一口酒,緩緩地說道:“這不是吹,我的技術是相當地好,開車的第二個年頭我就被選調到軍里給首長開車了,又開了兩年后,首長說我是個可塑之材,張羅著給提干。提干至少得在戰(zhàn)斗連隊當一年的班長,最好還能立個三等功,這樣才有競爭力。咱團名氣大,提干的名額也多,于是我來到咱們團?!?/p>
“我不敢到你們連來,你們連高手太多,競爭能打得頭破血流。我選了一個中游連隊,可我一來戰(zhàn)友們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所以對我有相當大的抵觸情緒,加上我連個副班長都沒干過,帶個班很吃力,但為了實現提干目標,我只得咬咬牙挺著?!?/p>
講到這,老兵卻不說了。“后來呢?”劉明催促??衫媳€是沒有說他自己的“后來”,反而問:“你在七連咋混成了這個熊樣?”
劉明像老兵那樣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說來慚愧呀!我對不起我的爺爺、我的父親呀?!闭f著,他的眼圈紅了。
老兵明顯地感覺到,劉明肯定有難言之隱,就說:“咱倆將杯中酒喝干了,睡吧!睡到明天太陽曬腚,啥都忘了。”
“我還是將我的故事說出來吧,要不憋著也挺難受的?!崩媳鴽]有料到,劉明抗打擊能力還挺強的,就靜靜地看著他。
“我家三代都在七連當兵。我爺爺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身上負過傷,是榮譽退伍軍人。他又把我爸爸送到了七連,我爸爸在七連干得也不錯,雖然沒提上干,卻立了功,退伍后政府給安排了工作,我爸又將我送到了七連,掐著我的耳根子囑咐我:‘好好干,一定要超過你爺爺、超過我。我也是滿腔熱情來的,但我的素質比戰(zhàn)友差,要想在藏龍臥虎的七連出人頭地很難。但我那時還沒放棄,咬著牙堅持著??赡阌柸思乙簿殻嚯x不但沒縮短,反而越拉越大,不接受這個事實都不行,我就鬧著去了炊事班,在炊事班待了幾個月,因為愛睡覺誤了事,只得又回到了排里?!?/p>
劉明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哽咽著說:“唉,我真對不起長輩呀!”
老兵打了個哈欠,他是想用這種方式轉移劉明的注意力:“時間真的不早了,咱倆也睡吧?!眱扇伺隽藨?,一仰脖子將酒喝了。待了一會兒,見劉明平靜了下來,老兵才說:“你能在七連當兵讓多少人羨慕呀,不管怎么說你也盡力了,問心無愧就行。你有兒子時,一定好好地培養(yǎng),再送到七連給你爭光吧。”
“我要娶個大學生老婆,生一個聰明的兒子,不但要到七連當兵,還要是軍校畢業(yè)后來七連,說不準呀能干到團長呢!”
“愿你美夢成真?!崩媳荒樥嬲\地說道。
五
有兩三天了,羅揚都像丟了魂似的,可口的飯菜他卻吃得如同嚼蠟。劉明覺得好笑,他這個先前當甩手掌拒的排長,咋在離開后多愁善感了起來?操心操過頭了吧!真是閑的!要知現在,何必當初!他以為羅揚過幾天就會轉過彎來,也沒當回事。可羅明始終不開心,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讓劉明心里也不好過了。
這天早飯,羅揚只喝一碗稀粥就放下了碗筷,推門出去了,劉明沒有顧得收拾也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原本長滿了野草的路讓羅揚給踩出了路的模樣,證明他這幾天沒少走??!羅揚站住,劉明就在不遠停下來,羅揚走,劉明也隨著羅揚步速的頻率走。走著走著,羅揚冷不丁地回過頭來,盯著劉明問:“你跟著我干什么?”
劉明尷尬地笑了:“我也是看風景呀!”
羅揚就不說話了,又開始走了,劉明只得奉陪。羅揚終于坐在了那棵斷楊樹上,又沖劉明一揚手,劉明會意也挨著坐下。羅揚四處亂看了起來,劉明也下意識地跟著瞅。羅揚心里肯定有話,不如讓他倒出來,倒出來心里就痛快了,他不想從跑丟兵的話題進入,而是想以毒攻毒揭羅揚的另一塊傷疤:“羅排,世上沒有后悔藥,要是有的話多好!”
羅揚沒有搭腔,但從表情上看他在聽。
“想當初,如果你一直在政治處干下去,說不定現在不是股長,也早提正連了。進了政治處,年年有進步嘛!”
這話顯然點到了羅揚的痛穴上了,他茫然地抬起頭,又漫無目的地望了一會兒,然后嘆了口氣說道:“如果我還在那里,說不定我還會惹是生非呢!”看著劉明不解的目光,又說道:“我厭倦了機關生活!一天要完成幾個材料,忙得連飯都吃不消停。那天我正忙得焦頭爛額時,政委讓我給他寫個開訓動員的講話稿,要得又急,我是一萬個不樂意。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就將師政委的動員講話稿找來,進行了技術加工,很快交了差。政委在開訓動員大會上慷慨激昂地宣讀完了,我以為也就完事了呢,誰知師政委來團里調研時看了動員稿,嚴肅地批評了政委。新主任也就是原來的副主任對我本來就有看法,因為我嫌他的水平洼,平時不太聽他的招呼,他也一直想把我踹走,這下他有了借口,很快把我打發(fā)到了七連。政委卻認為我是個人才,本想等我克服了浮躁毛病后,將我再調回去。好馬不吃回頭草,我真的厭倦了沒日沒夜寫材料的生活,這些材料要是真有用還行,可不少是啥用不頂的東西。你說,如果我再回去,要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再投機取巧,豈不又惹禍了。我剛來時真想在七連好好地干一番,誰知……”
“是因為你的年齡跟連長差不多,就泄氣了嗎?”
“哪倒不是?!绷_揚又四處看看,目光茫然地說,“是因為我無法融入進去,也因為個別戰(zhàn)士不接納我。我覺得自己不老,但我在戰(zhàn)士們眼里卻老了。再加上一有培訓、學習什么的,我準是打頭陣,個別時候一走就是一兩個月。這下我真的泄氣,只能不死不活地待著,只能等到了轉業(yè)的年齡向后轉了?!?/p>
“這次軍改,機會不是來了嗎?你不到歲數也可以走的,這回不是熬到頭了嗎?”
“我是到站了!”羅揚重重地嘆了口氣,卻絲毫沒有讓劉明感出那種解脫后的快感!
“這不是你所盼望的嗎?那還愁啥呀!進也憂,退也憂,你的境界快趕上那個范仲淹了!”
劉明這句玩笑話,也沒讓羅揚輕松起來,他倒自己將話題引到跑丟兵的事上來了:“如果上次不是演習,而是打仗,我排那兩個班的兵可能白白地犧牲了,那樣的話我可是罪人呀!”
劉明覺得羅揚小題大作了,就帶氣地說:“羅排你是走火入魔了咋地,怎么勸你,你都擰著勁呢?我話說得重點兒,你簡直是無病呻吟啊?!?/p>
“哈哈!”劉明被羅揚突然響起的笑聲嚇住了,莫不會……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說話了,只是吃驚地看著羅揚。
“你以為我會發(fā)神經吧?不會的。”羅揚又笑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次離開了團隊,離開了七連,讓我有距離觀察、有時間反思了,兩個班跑丟了,我有責任,但我和兩個班的戰(zhàn)士也都是形式主義的受害者呀!”
羅揚的話嚇得劉明一激靈。
“你想啊,”羅揚又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咱連的‘綠葉是不是都我排當的。一有檢查,一有比武,一有公差勤務,我排是首當其沖,我排哪天不抽人干雜務,其他兩個排可都是全員全時訓練?。 ?/p>
“和平積習是滋生形式主義的溫床,”羅揚自嘲地笑了,“這也難怪,不打仗、不搞形式主義,怎么能被看好,不被看好又怎么能出政績?有時形式主義搞好了,比實干還吃香!像打仗那樣訓練,像訓練那樣打仗,喊了有幾年了,可落實了嗎?我看得打個大大的問號!人人真喊打,人人真練打,人人真敢打,才能打得贏!這回軍改全軍裁減30萬,形式主義不會再有溫床了,戰(zhàn)斗力才會提上來的,可我卻連末班車都趕不上嘍。”
“人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說,鐵打的營盤流淚的兵。有多少抱負的熱血男兒,成了形式主義的犧牲品!”聽了羅揚的話,劉明也是一番感慨。說到這,他突然想起了老兵提干未成的事,于是說道:“有關系自己不爭氣也白搭,那個老兵上面有人,可也不是沒提成干!”
羅揚站了起來,又往前走去,劉明也跟著他走著,這回是肩并肩走的。在一棵高大的松樹前,羅揚站住了,右手拍了拍樹皮,看著劉明說:“在這之前,我聽說過老兵的事,沒想到他就是傳說的那個關系兵。老兵的品質不壞,專業(yè)技術是沒說的,他是為了提干才來咱團的。戰(zhàn)士知道他有背景,都很不服氣,他又急于出成績來證明自己,跟班里的戰(zhàn)友關系搞得很僵。之前,他連副班長都沒當過,冷不丁當了班長,抓訓練沒有章法,又特武斷!一次班里跑了個五公里,他非讓再跑一次,一個素質差的兵當時就休克了,如果不是搶救及時,就有生命危險了。他還算能看清自己,還算有自知之明,說什么也不當這個班長了,堅決要求干老本行。聽說后來軍區(qū)里的那個首長還想把他調回去,他說給首長丟臉了,說什么也沒回去?!?/p>
劉明覺得羅揚的思想疙瘩解開了,不會再鉆牛角尖了,于是就舒心地笑了:“羅排,滿打滿算還有幾個月咱倆的軍旅生涯就結束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好好地養(yǎng)養(yǎng)身板,想想回去干點什么吧?!?/p>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其實地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彈藥庫本來有路,因為長時間不走,又沒了路了;現在咱們走,又會走出了路。完美的蒼蠅畢竟是蒼蠅,有缺點的戰(zhàn)士畢竟是戰(zhàn)士。讓我想想,讓我想想?!?/p>
劉明被羅揚的話給鬧糊涂了,他繞著彎子都說了些什么呀!他想不明白,但令他高興的是,壓在羅揚心頭的塊壘吐了出來,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六
大門外響起了喇叭聲,這時羅揚和劉明正巡邏呢!羅揚瞅了瞅劉明,劉明會意,跑著去開門。自從上次他仨在一起喝了酒后,彼此關系才融洽起來。老兵每次都準時送來給養(yǎng),每次都帶不少東西來。用老兵自己的話說:“這主要為他在這蹭飯創(chuàng)造條件?!?/p>
兵要當油了,面子有時比干部還大,再加上老兵的技術好,在團里混得開,多要點給養(yǎng),這是自然的事。又過了一會兒,聽到了腳步聲傳來,估計東西卸完了。
“羅排,聽說你差不多成了哲學家了,給小劉灌輸了不少知識呀!”老兵大大咧咧地沖著羅揚笑笑,然后從兜里掏出煙來,剛要點煙,劉明不滿的聲音就傳了來,“老兵,你防火的意識太差了?!?/p>
“哎呀呀!你個小兵是不是膽肥了,還教訓起我來了,這里芳草萋萋的,彈藥庫里又啥也沒有,抽支煙怕啥?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兒,嚇唬誰呢!”
“雖然如此,安全意識要有,安全的弦兒要時刻緊緊地繃著!”
“到屋里吸吧,劉明說得對。”羅揚說完,接過老兵手里的煙,先頭走了。
老兵只得跟著走了,但還有些不服氣:“劉明你這不跟老吵吵‘狼來了是一回事嘛!”
“你這是犯了‘和平病,狼沒來,得想著它來,得警惕它來,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它就害怕了,就不敢來了。這就像心中有敵人,練兵的勁頭才足一樣,勁頭足了,本領也就大了,本領大了,什么大仗惡仗硬仗都敢打了!”
老兵像不認識劉明似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起來,夸張地張大了嘴巴:“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劉你讓我沒想到呀,你變得快讓我認不出來了,要是你……”
“你是想說,要是我早這樣,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吧?我也為此痛心,但我想說的是,人的接受能力不一樣,我是屬慢熱型的?,F在回過頭來看,我在連隊時雖然也使勁訓了,成績卻老上不來,接受能力差是個原因,訓練不得法也是,最主要的是,我真正的動力還沒有被激活!”
“你有紅色基因,要說你的練兵動力沒被激活誰信呀?”老兵擺出了跟劉明抬杠的架式。
劉明愧疚地低下了頭,緩緩地說:“你說得不假,可我當時沒有讓這個紅色基因發(fā)揮它應有的作用,或者說,我沒有找準讓它發(fā)揮作用的突破口。唉!不說了,都是老黃歷啦!”
“小劉,我覺得你真的成熟不少,別灰心,別放棄,也許還能柳暗花明呢!”
“這樣的奇跡不好出現了。不過,這些天在與羅排的交流中,我有了不少收獲!”
羅揚聽著他倆耍貧嘴覺得挺好玩的,眼里的劉明確實變了,如果再經一番歷練,將來不管干什么都不會輕易言敗的,特別是聽到劉明的最后一句話,他的腰板卻不知不覺地往上挺了挺。
吃了午飯,老兵又睡了一覺才走的。臨走時,羅揚告訴他下次來時,一定帶鍬、鎬、鋤頭來。
“羅排,讓他帶這些東西干啥?”
羅揚沒言語,卻神秘地笑了。老兵也不是白給的,轉動了一會兒眼珠子,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是想種菜吧??裳劭淳偷蕉搜?!不過,頭伏蘿卜二伏菜。種菜還湊合,但等收獲時你們也都走了?”
羅揚認為沒有必要回答,就想再到外面轉轉,可剛要推門時,劉明就心急火燎地喊住了他。羅揚不解地望著劉明,只見劉明三步并做兩步地跑了來,用手翻了翻他的頭發(fā)說:“羅排,你得了‘鬼剃頭?!?/p>
羅揚拿著兩個小鏡子,前后對著照了照,可不是咋地,后腦勺那兒掉了不少頭發(fā),有兩塊已成了不毛之地。羅排明白這是咋回事,就說:“掉凈了才好呢,那樣就從頭開始了?!?/p>
兩天后,老兵特意來一趟,給他們送來了需要的農具。兩個人的“大生產運動”隨即開展了起來,鋤草,撿石頭,翻地,這幾天羅揚他倆是沒日沒夜地忙活。
老兵又送給養(yǎng)時,發(fā)現兩個人都瘦了一圈,羅揚的頭發(fā)真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樣全都掉光了。
“等種完菜,我拉你到醫(yī)院看看吧!”老兵心疼地說,“如果你成了光頭,恐怕連個媳婦都難娶到?!?/p>
羅揚不以為然地笑笑:“我這又不是第一次了,算這次都三次了,每次不用管,它就乖乖地自己長出來,而且比以前更黑更粗?!?/p>
“老兵,嫂子是干什么的,你的孩子多大了?”劉明突然問了老兵這個問題。
“哈哈!”老兵笑了,“我現在還是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都多大了,咋還沒娶媳婦?”
“娶不娶媳婦跟年齡無關,我就想自己過,你管得著嗎?”
“你走南闖北的,恐怕早就不是個處子了吧?”
老兵橫了劉明一眼:“你個小新兵蛋子,操心操過了頭吧,我是不是處子跟你有啥關系?”
羅排不想他倆因為斗嘴而影響進度,就說:“老兵你回屋做飯,我倆還要種會兒菜。”
羅揚他們開出的荒地,原本就是菜地,有幾畝,土質不錯。再有一兩天就種完了,羅揚這么急,是為著想早一天種完,小白菜早一天長出來。
午飯后,劉明建議道:“羅排,咱們睡個午覺吧,有多少天沒午休了?!绷_揚也感到自己的兩個眼皮一個勁地“接吻”,就同意了。兩人放下飯碗便躺下了,頭剛挨枕頭就睡得呼呼的。老兵心疼得直搖頭,他悄悄地幫著收拾完碗筷才離開。
這一覺,他倆一直睡到天黑。劉明是被尿憋醒的,他醒了見天黑著就嘟噥道:“這夜可真長呀!”
開門的響動驚動了羅揚,他一看手表嚇了一跳:“哎呀,睡過頭了!”忙起來走出去,這時劉明撤尿回來,劉明說:“羅排,離天亮還早呢!”
羅排拍了一下劉明的腦袋:“你睡傻了,這才是晚上,咱們接著種地吧!”
劉明反應了過來,盡管不太情愿,還是跟著他走向了菜地。好在這時月亮已出來了,種菜倒不怎么受影響。
幾天后,先種的白菜已破土而出,后種的由于地干透了一直沒有出來。這天早飯后,望著晌晴的天空,羅揚搖搖頭:“媽的,今天還是萬里無云!”
超強的體力活結束后,用劉明自己的話說:“我的懶筋抻開了!”沒事做他倒顯得六神無主的樣子,羅揚在地頭為不下雨發(fā)愁,他倒在地邊打起了軍體拳。一至三套軍體拳被他打得出神入化。打完還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地說道:“沒想到,我老劉的軍體拳打得這么好。要是在連隊能打成這個樣子,我就不會成為倒霉蛋啦!”
羅揚也覺得他打得不錯,禁不住考獎道:“你這拳不僅打得有模有樣,而且還能招招制敵?!绷_揚坐在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掏出了一支煙點上時,沒忘了跟劉明聲明:“沒辦法,我煙癮犯了,我保證小心煙火!”
“你是干部嘛,我哪管得了呀!”
羅揚皺著眉頭猛地吸了一口煙,也學著老兵的樣子吐出了一個個煙圈。就在他吸第三口時眼睛突然一亮,手舞足蹈地對劉明說:“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劉明你下山一趟買個抽水泵和一些塑料管吧?!?/p>
羅揚的話引起劉明的共鳴:“澆地用?這個主意妙,我還可以順便散散心,可……”
沒等劉明“可”字下面的話說完,羅揚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晃了晃:“這些足夠你用,連打車、下小館子的錢都有了。”
劉明一把抓過錢,飛快地跑回屋換了便裝,又一溜煙地跑出了彈藥庫的大門。他是憋壞了,終于像出籠子的小鳥飛走了!
晚飯做好了,還不見劉明的影子,走了這么久了咋還不回來呢?莫非出了什么事?羅揚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一會兒就到大門口張望一下??蓜⒚鬟€是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不如讓老兵幫助買好了。羅揚有些后悔了。
晚上8點來鐘,終于聽到汽車的響動,羅揚飛跑了出去,只見一輛紅色的出租車正喘著粗氣往上爬呢!羅揚長長地出了口氣。
天剛亮羅揚就開始澆地了,太陽有兩竿子高時,加上昨晚連夜?jié)驳牡?,整個菜地都澆完了。羅揚是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曲子走進屋的,此時劉明睡得還跟死豬似的,呼嚕聲還是震天地響,嘴角的哈喇子流出了老長。
他咋這么困呢?其實昨晚劉明回來,羅揚就感到不大對勁,他的上衣被撕開了好幾道口子,胳膊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當時,羅揚澆菜地心切,只問了句:“你這是咋搞的?”
劉明說,是下山時為了趕路,不小心讓樹枝給掛的。羅揚想想也許是,可能著急慌不擇路,真是讓樹枝掛的呢。現在看劉明胳膊上深深的紫印子,又疑竇叢生,這哪像是樹枝掛的。他想等劉明醒了好好“審問審問”!于是,他先做早飯了。
劉明又睡了一個來小時才醒,當他睜著猩紅的眼睛,看到羅揚正在“研究”著自己的胳膊,就急三火四地穿著衣服:“我一個大老爺們,你看個啥?”
等劉明吃飽了飯,羅揚還是忍不住問他:“你的胳膊到底是咋回事?”
劉明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但馬上就消失了:“羅排,我跟你說了一百遍了,是樹枝給掛的!”看到劉明急赤白臉的樣子,羅揚也不好再追問了。
自從有了水泵,羅揚對菜地可上心了,從早到晚他幾乎沒離開過。澆水,松土,捉蟲子,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對于捉蟲子這事,劉明笑他傻:“買殺蟲藥打幾遍就行了,何必天天捉呢!”
羅揚就得意地告訴他:“我這是要讓戰(zhàn)友們吃上無污染的放心菜!捉蟲子,就像在戰(zhàn)場上消滅敵人一樣,我雖然不可能上戰(zhàn)場了,但我要讓戰(zhàn)友們吃出營養(yǎng)、吃出健康來,好有更多的力氣消滅敵人。”
劉明顯出不跟羅揚一般見識的樣子,大度地搖搖頭,也加入到捉蟲子的戰(zhàn)斗中,他偶爾走神,直愣愣地發(fā)一會兒呆。
這天早飯后,羅揚放下飯碗就去澆菜地,留下劉明收拾“殘局”。剛澆了兩壟,就聽外面響起了一連串的喇叭聲,還沒等羅揚回過神來時,一下子開來好幾輛警車,
肯定是劉明出事了!羅揚相信自己的判斷!跑回屋嚴肅地對劉明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哪兒也不能去?!?/p>
七
羅揚大步流星地跑到大門口時,見門外停著四五輛警車,車頂上的紅燈還在像陀螺一樣飛閃著。瞧這架式,劉明出的事可不小呀!媽的,我真是個廢物,手下就一個兵也沒帶好!他的腳步像灌了鉛,越發(fā)的沉重起來。
當羅揚打開大門,車上的人已都下來了,看見團保衛(wèi)股的張干事和宣傳股的馬干事也在其中,更蒙了。
“這是劉明的排長羅揚!”馬干事沖著一個干警介紹道。
這個警察肯定是頭兒,只見他“啪”地向羅揚敬了個禮,然后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羅揚冰涼的手:“羅排長,感謝你帶出劉明這樣的好兵呀!”
劉明沒出事!羅揚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讓警察這么興師動眾地來呢?
“要不咋說,你們軍人都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呢!”那位警察開懷大笑。
劉明為了在城里多逛逛,確實是跑著下的山。對七連兵來說,跑個5公里那還不跟玩似的,也算天遂人愿,在岔路口還真有輛出租車停在那里待客呢!劉明手舞足蹈地坐了上去,還一個勁地催著快開!他這是想節(jié)約時間,多在城里轉轉!進了城,劉明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看啥都新鮮,像是怕留死角,連犄角旮旯都要瞅上幾眼……
下午1點多,一個妙齡女子焦急萬分地攔住劉明說,有急事請他幫忙。劉明想都沒想就隨她走了。女子領他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突然抱住了劉明。正在劉明想掙脫時,不知從哪里冒出兩個大漢,一口咬定劉明在調戲他們的妹妹。劉明知道上當了,但他卻格外地鎮(zhèn)靜,裝著掏錢擺平的樣子。兩個大漢以為“釣魚”成功準備接錢時,劉明對著其中的一個家伙的臉就是一記重拳,打得他鼻口流血;另一個還沒反應過來時,劉明又照著他的肚子猛踹一腳……
劉明明白,如果戀戰(zhàn),自己肯定吃大虧,就拼命地往大街上跑。劉明在前面跑,后面那兩個家伙在后面死命地追。其中一個攆了上來,跟劉明廝打了起來,劉明一邊打一邊喊:“二班呢,趕緊過來制服這兩個壞人呀!”這個家伙被嚇住了。就在他愣神時,劉明又給了他一拳,這拳你說有多重吧,反正是那個家伙動不了了。
另一個怕中了埋伏,喊了句:“大哥別打了,快跑啊?!闭f完,他跑了。在聞訊趕來的眾人幫助下,那個大漢被制服了,劉明到公安局做了筆錄,說還有任務就離開了,他的傷口都沒來得及處理!經我們連夜審查,這兩個男的是以女色為誘鉺進行訛詐的流竄慣犯,在多地作案都得手了,沒想到剛來我們這就成了劉明的俘虜!
這可真夠驚心動魄的,趕上警匪大片了。羅揚雖心中存疑,但還是領著眾人進了屋。在劉明的宿舍里,軍隊和地方的記者對劉明進行了聯合采訪,閃光燈是一個勁地閃。折騰了一天多的時間,采訪才結束??捎浾邆兌颊f劉明太靦腆了,問一句答一句,像擠牙膏似的,好在他們都有妙筆生花的本事,很快劉明的事跡就在軍地報紙的主要版面上宣傳了出來。
團政委、主任帶著十幾張宣傳劉明事跡的報紙來了,見到劉明好一頓表揚,還當場宣布團黨委的決定:給劉明記三等功一次。政委又看了菜地,對羅揚也是贊不絕口,走之前又留下組織股的一名筆桿子寫羅揚的事跡材料……
那天快做晚飯時,老兵送給養(yǎng)來了,一進屋就嚷嚷開了:“沒想到啊,你們都成了典型,都成了我學習的榜樣了。今天我出血,特意買了不少好吃的,好好犒勞犒勞你們?!边@次他拎著兩個塑料袋來,看來他真是下了血本了。
好吃的東西擺了一桌子,酒也倒上了,老兵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們各有千秋,都是好樣的,我感到臉上也有光。今晚咱們來個‘煮酒論英雄,不醉不罷休!”
可這次的氣氛卻沒有上次熱烈,老兵不解地說道:“報紙有文字,電臺有聲音,電視里有圖像,領導又高度肯定,你們倆咋不高興呢?跟別人謙虛謙虛倒也說得過去,跟我就別裝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吧!”在老兵反復地勸說下,羅揚和劉明才勉強地端起了酒杯。
這到底是咋回事?讓老兵感到一頭霧水。他轉了轉眼珠一拍腦門,說:“你看我這個記性,倒忘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你們聽了肯定是喜出望外!聽說呀,這次裁軍呀,無論怎么裁也輪不到你們了?!?/p>
老兵這招挺靈,兩人都睜大了眼睛瞅著他,老兵見他倆的情緒被調動了起來,臉笑得跟花一樣:“來來來,碰個杯,都喝一大口,我才告訴你們?yōu)槭裁础!眱蓚€人相互看看,這才先后跟老兵碰了下杯,在老兵的監(jiān)督下都喝了一大口。老兵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聽大家議論,年底呀,羅排你就留在彈藥庫當所長了,級別嘛不是正連就是副營。你呢,小劉同志,你轉士官那是百分之百地沒問題?!?/p>
說完,老兵拿眼睛挨個兒地看著他倆,希望得到最熱烈的回應,可他們倆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板著面孔,沒有多少笑意。
“哎!真邪門呀,你倆今天這是唱得哪出呀?咋像誰欠你們巨款不還似的呢!我特意來給你們倆祝賀,你倆咋一點情都不領呢?你倆都快要‘鯉魚跳龍門了,這樣的好事上哪找去呀?”說著,老兵將杯子一蹾,生起氣來。
“老兵,你的心意我領了,可你不知道我的苦衷啊?!绷_揚輕輕地拍拍老兵的手,又幫他點著煙,“你帶來的是好消息,可我高興不起來。我現在這個樣子,是機關不適合我,機關槍也不適合我了。”
“當彈藥庫的所長,跟這兩樣都不挨邊呀,你這是多慮了。”
“你不知道,我最初的志向是能‘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我不稀罕什么彈藥庫所長,可我沒趕上好機會呀!錯過了機會,廉頗老矣!再說,我現在的素質真的不適合部隊的需要了,我在這種了些菜,只是想在離開部隊前少留下點遺憾罷了。”
老兵似有所悟地點點頭,又瞅著劉明說:“你在連里轉士官肯定沒戲,到這兒又是立功又是轉士官,雙喜臨門,你咋會不高興呢?”
“裁軍不就是為了走精兵之路嗎,我這個素質,留下就是白白占了個更需要留下的名額呀!再說,那次斗壞人我也有難言之隱呀!至于為什么,我是打死都不會說的。”說完,劉明的嘴果然緊緊地閉上了。
羅揚的判斷得到了證實,但他的心卻落到底了,他想,就算劉明說出了答案,這件事自己是不會向任何人提起的,有缺點的戰(zhàn)士畢竟也是戰(zhàn)士嘛!
老兵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在慢慢地品味他們兩個的話呢!又過了一會兒像是想明白了,反倒高興地說:“你們倆都有了自己認定的目標,就別再糾結了,咱們還是喝酒吧!”
“好!”羅揚的情緒這回上來了,劉明想了想也端起杯,三個人終于開懷暢飲了。
樹葉一天比一天黃,天是一天比一天冷。雖然白菜種得稍晚些,但土質好、澆得勤,沒有蟲害,棵棵大。收獲時,羅揚和劉明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時間才把白菜起完。一行行白菜被他倆擺得十分整齊,就像隊列一樣。羅揚又帶著劉明將原來的菜窖打掃干凈,單等上凍前將白菜放進去。
老兵又來送給養(yǎng)了,羅揚本來想留老兵吃了飯再回去,老兵說:“團里開始搞退伍動員了,這個時候不能喝酒,不喝酒光吃飯沒有意思?!迸R開車走時,老兵神秘地說:“到時候我還要給你們倆一個驚喜呢!”
天氣暖和時,羅揚他們倆將自己的衣服該洗的洗、該晾的晾,都在做著離隊的準備。這期間,團里還最后一次動員他們倆留下,可結果還跟第一次一樣,兩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走”!消息傳出,有人認為他倆都不識抬舉,也有人替他們倆惋惜。不過,他倆的表情越來越輕松了,這倒是真的。
這天晚上是陰歷十五,明月臥在一大團潔白的云朵里。這也是羅揚他倆在部隊過的最后一個晚上了。難得的是山風又小,他們倆都想披著月光多嘮一會兒。于是,在又寬敞又避風的空地上點上了一堆篝火。干透了的松樹枝子,噼哩啪啦地盡情燃燒著,一股股好聞的松香味鉆進每個人的鼻孔里,更讓他倆興奮。
“兩年時光好像一眨眼就溜走了,真快!”劉明率先開口說道。
“瞅這意思你還挺留戀的,要不我現在就跟上面反映一下,說不準你還能留下呢!”
“這個問題我早就說了答案,我要留下還用你說?”劉明故作生氣的樣子,“我想說的是,我這兩年雖干得不太好,卻也很珍惜?!?/p>
羅揚忍住笑,又往火里加了些干樹枝,火苗又旺了起來:“生命就是個拔節(jié)的過程,有的困難來自自己,有的來自外界,不管是好是壞,都是財富嘛!”
“那你當了回干部一直在排長的位置上踏步,就不后悔?”
“這個問題對我說也不是問題,世間哪有后悔藥??!如果有的話不都成了完人?我不后悔,只是有些遺憾!我常想啊,你當上了兵,你就不知道你是誰了,整體的形象才是你的形象??擅摿塑娧b后,你才知道你是誰,可你的形象又代表了曾經的整體形象?!鳖D了頓,羅揚又說道,“人說,不當兵后悔一輩子,可當了回兵臨走時,還沒找到人生的站立點,那也會后悔一輩子。就怕你人在這里,心卻不知道在哪里,或者你人在這里,卻不知道這里是哪里。迷失了方向跟迷失了自我,同樣是可怕的。當了回兵,得到了什么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收獲了什么。心里要是有了定盤星,以后干什么也不怕?!?/p>
劉明打心眼里佩服羅揚,如果將來能跟他“混”,那將是他求之不得的。想到這兒他說道:“羅排,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希望自己長大,只希望自己成長?!?/p>
羅揚不說話了,但從他的表情上看,他肯定在盤算著什么。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跳了出來,劉明看著羅揚的臉認真地說:“羅排,請你相信我,我還是個處男!”
這句話聽起來雖然沒頭沒腦,羅揚還是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也格外認真地說道:“我相信你,還提這干嘛!但下次連那個想法都不應該有!”
其實,那次劉明是看了那女子曖昧的笑后,像是魂被她勾去了,才打算“幫助”她的。劉明紅著臉點點頭,笑了。一會兒,他又轉換了話題:“老兵不是說了嘛,要給咱們一個驚喜,都要走了還不見他的影子,他是不是把咱倆給忘了?”
“不可能,別看他是個老兵油子,但跟咱倆還是挺講信用的?!?/p>
“嘀嘀!”好像為了支持羅揚的判斷似的,大門外響起了喇叭聲。劉明說:“這家伙真不禁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他一溜煙跑著去開門。
不一會兒,劉明和老兵各自提著一包東西回來了,羅揚明白了:“你也退伍了,這就是你送給我們的驚喜?”又傳來兩聲“嘀嘀!”聲,表明送老兵的車開走了。
老兵將東西放下,挨著羅揚坐了下來,烤了一會手兒,才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驚喜?”在劉明好奇的目光里,又聽他說道:“咱們在一起合伙搞運輸吧!羅排你覺悟高、有智慧,劉明有功夫,我有人脈!經過幾個月的接觸,我覺得咱們仨要是能在一起,肯定是‘無敵三勇士,不信掙不到錢,也許能掙到大錢呢!”
這個問題是羅揚和劉明兩人壓根兒沒想過的,不是不相信老兵的話,也不是怕掙不到錢,而且他們想干什么還真沒盤算好。
老兵又往火里加了些干樹枝,火又重新燃旺了。見他倆不吭氣,老兵急了:“你倆咋成了悶葫蘆了,行不行給個痛快話!”
劉明望著羅揚,他是等著羅揚的決定。羅揚卻笑著說道:“咱們今晚別睡了,站自己軍旅生涯的最后一班崗吧!”
“行!”三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們的表情格外生動!像烘托氣氛似的,臥在舒展的白藍相間云彩里的月亮也跟著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