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西漢雖然強大,最開始卻沒能統(tǒng)一全國,嶺南地區(qū)是到了漢武帝時期才歸順朝廷的。在此之前,嶺南屬于南越國。南越國的開國君主曾是大秦帝國的將領,他割據嶺南,到漢文帝時期才和漢朝恢復聯(lián)系。到漢武帝時期,為了搞好和漢朝的關系,南越王把太子趙嬰齊送到長安當人質。此時的趙嬰齊已經娶妻生子,可命運由不得他選擇,他只能黯然北上。
出乎意料的是,趙嬰齊長途跋涉抵達長安之后,發(fā)現(xiàn)情況并沒想象的那么糟糕。南越最大的敵人漢武帝對趙嬰齊的態(tài)度相當好,不但沒軟禁他,反而讓他做了宿衛(wèi)(天子特別信任的人才能做宿衛(wèi))。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很談得來,很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南越國與漢朝的關系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融洽,商隊和使者絡繹不絕。
既然是朋友,就要為對方著想。漢武帝知道趙嬰齊在南越有老婆孩子,現(xiàn)在趙嬰齊孤身一人在長安,漫漫長夜怎么度過?于是漢武帝決定在長安給趙嬰齊再娶一房媳婦。
人選很快就定了,是樛家的一個姑娘。樛家祖先是秦國第一任相邦,爵位高至大良造,樛家算是個小世家,不至于辱沒南越王的太子。而且南越王祖籍在河北,和邯鄲樛氏算是同鄉(xiāng),趙嬰齊和樛姑娘結合也算是葉落歸根。
不過,這位樛姑娘并不那么簡單。她已經有了初戀情人,霸陵貴族少年安國少季。
安國氏的祖先是劉邦的一位謀士,此人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劃定了楚河漢界,后來謚號為安國君,后世子孫遂以“安國”為姓。安國少季這個高干子弟和樛姑娘也算是門當戶對了,連和他們同時代且同城的司馬遷都特別八卦地記了一筆:“(樛氏)自未為嬰齊姬時,嘗與霸陵人安國少季通?!币粋€“通”字,娛記口吻躍然紙上。
然而樛姑娘還沒來得及嫁給安國少季,就被趙嬰齊看上了。也許他們是在“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人不得顧,車不得旋”的長安街頭邂逅,也許是在“竹林果園,芳草甘木。郊野之富”的霸原上擦肩而過,也許在東郊的通溝大漕里泛舟同行,又或許是在上囿禁苑里的一次隨駕游獵中,冠蓋如云之間,趙嬰齊看到了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正跟自己的情郎輕聲說笑。
異國太子的灼熱注視讓樛姑娘的人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沒人知道安國少季是悲慟欲狂還是隱忍認命。就算安國氏當時的地位能硬扛趙嬰齊,安國少季也不得不考慮來自漢武帝的冷澈目光。
一個世家少女,一個貴族少年,一個異國王子,以長安城為舞臺,開始了一段復雜的三角戀。最終,趙嬰齊以霸道總裁的強硬姿態(tài)擊敗了安國少季,硬是把樛姑娘娶到了手。很快樛姑娘變成了樛氏,并為趙嬰齊連生了兩個兒子。安國少季則消失在史書中。
時光像渭水一樣飛速流淌著。到了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一封書信從南越國急入長安城:趙嬰齊的父王病重,希望趙嬰齊盡快歸國即位。
趙嬰齊哭著覲見漢武帝,請求回國。漢武帝考慮到趙嬰齊已經被洗腦成了親漢派,讓他回去即位對大局有利,便依依不舍地批準了趙嬰齊的申請。
接著,趙嬰齊帶著樛氏和兩個兒子匆匆離開了長安,南下而去。樛氏懷抱二子,望著漸漸遠去的長安城墻,心里百感交集。
他們日夜兼程,終于回到了趙嬰齊闊別12年的南越國都番禺(今廣東廣州)。在那里等待的,除了趙嬰齊病重的父王,還有忠心耿耿的國相呂嘉、趙嬰齊的正室和一個對父親已毫無印象的長子。
次年,老南越王去世,趙嬰齊成為南越國的第三任國王。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開國君主當年稱帝時刻的玉璽藏了起來。這是一個乖巧的姿態(tài),表示自己無意效仿曾祖父來稱帝,沒有政治野心。南越國的人對此不覺意外,韜光養(yǎng)晦本來就是先王定下的國策。
趙嬰齊做的第二件事是上書漢武帝,請求把樛氏封為王后、樛氏生的大兒子封為太子。整個南越國震驚了。樛氏是后進門的,前面還有趙嬰齊的正室呢。而且趙嬰齊的長子當太子本來是沒有爭議的,這下變成樛氏生的大兒子當太子,多少南越官員、世家的官場布局都被打亂了。
可是無論多少人提出抗議,趙嬰齊絲毫不為所動。這可以說是為了報答漢武帝的恩情,也可以說是故作恭順,提防漢武帝日益膨脹的雄心,還可以說是為了愛,為了在長安12年相濡以沫的深情。
趙嬰齊的低調恭順阻擋不了漢武帝對嶺南的興趣,漢武帝多次派使者提醒趙嬰齊來長安覲見自己。趙嬰齊覺得漢武帝埋頭在對匈奴的戰(zhàn)事里,就一直拖著。拖到匈奴被打殘了,趙嬰齊只好把樛氏生的二兒子送回長安當人質了。
沒等樛氏從和二兒子的離別中緩過來,她就升級成太后了—趙嬰齊死了。
這一年,漢武帝已經43歲。對于故友的離去,中年人有中年人的哀悼方式。漢武帝迅速指派了一支特使隊伍前往南越,其任務很簡單:向趙嬰齊的去世表達誠摯的哀悼,順便催促接任者繼續(xù)履行先王“未竟”的內附漢朝手續(xù)。
此時南越國內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情緒。太子繼承了王位,因其年紀太小,暫由樛氏攝政。
作為一個生長在長安城的邯鄲人,樛氏對南越國沒什么感情。她夢里都在回味長安的富庶和繁華,當機會到來時,她自然希望能盡快內附,帶領南越國回歸自己的祖國。當她聽說漢朝特使抵達番禺時不禁喜出望外,可是等她見到特使本人的時候,王宮陷入了一片奇妙的寂靜。
特使就是安國少季。
樛氏跟隨趙嬰齊離開長安已經過了整整十年,從嫁給霸道太子時算起則接近20年。20年時間是否足夠忘記一個人?樛氏本來覺得夠了,可現(xiàn)在覺得還是不夠。
四十多歲的安國少季風采依舊。樛氏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與初戀情人重逢。
安國少季擔任這次出使任務,也許是漢武帝刻意安排的惡作劇,也許是安國少季自告奮勇,想要去見見闊別經年的舊情人。說不定兩人當年偷偷立過什么誓言,即使要被暫時分開,最終也要在一起。而現(xiàn)在,他們終于再度相見了。
一對昔日被政治力量強迫分開的恩愛苦侶,時過境遷,此時竟以藩屬國太后和朝廷特使的身份再度相見。司馬遷寫到這里也是心潮澎湃,忍不住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加了一句閑筆注腳,把兩人的前史交代清楚:“太后中國人也,嘗與安國少季通。其使復私焉。”
兩個人等待得太久了,立刻舊情復燃。20年的守望和思念發(fā)酵之后,凌駕于國事之上。
很快,這段私情就傳遍了整個南越國,不滿太后的聲音逐漸高漲起來。樛氏也感覺到了危機,但她有安國少季撐腰,決定加快推動內附之事。
這回,感覺到不安的變成國相呂嘉了。呂嘉是南越三朝元老,朝內遍布門生故吏,呂氏一族男性娶公主,女性嫁王子,勢力龐大,聲望昭隆。南越如果內附,呂氏的權勢將遭受極大打擊。所以呂嘉堅決反對樛氏的主張,數次被駁回后竟有了反叛之心。
樛氏憂心忡忡,問情人該怎么辦?安國少季到底是漢家兒郎,熟知史事,想起當年漢高祖在鴻門那場宴會,就給樛氏出了一計。很快樛氏傳旨,在王宮里舉辦了一場宴會,諸臣皆至。
呂嘉未必讀過史書,卻也對這次宴會有所警惕,特意讓弟弟帶兵在宮外待著。果然,觥籌交錯之時,樛氏忽然起身,端起酒杯走到呂嘉面前,說:“南越內附對南越有利啊,你為什么總是阻攔呢?”
這不是問話,而是動手的信號。只要安國少季抽刀一擁而上,大事底定。可是樛氏朝旁邊看去,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人居然變成了縮頭烏龜。
安國少季性格軟弱,當年在長安城被迫放棄樛姑娘也沒敢有什么言語,如今作為特使,行事瞻前顧后,缺少殺伐果斷的狠勁,也算可以理解。
他本來想動手,可是看到呂嘉的弟弟帶著軍隊在宮外走來走去,忽然心生膽怯。殺了呂嘉,或許這些士兵會作鳥獸散,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會殺入宮中,把所有人盡數殺死。
敢不敢賭?安國少季不敢。他只顧著跪坐在自己的案前,忐忑不安,游移不定。
站在呂嘉面前的樛氏怒了:當年如果你稍微強硬一點兒,我就跟你私奔了。關鍵時刻,你居然又退縮了。你不動手,我自己來!
樛氏不再去看那個窩囊廢情人,她親自抓起一根長矛,朝著呂嘉兇猛地刺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樛氏的大兒子、南越國主阻止了母親。時機稍縱即逝,呂嘉跑出宮去跟弟弟會合了。這一場鴻門宴的重演連結局都和原版鴻門宴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呂嘉明目張膽地統(tǒng)合朝中力量,樛氏和安國少季一方卻沒多少進展。如果這個時候能借漢朝的勢力,此事未必沒有勝算??砂矅偌镜谌巫寴褪鲜?。
安國少季既不利用自己的漢使身份去威壓南越眾人,也不及時與早就駐守在漢朝邊境的漢軍溝通。他甚至寫了一封文過飾非的奏章,告訴漢武帝:呂嘉終非大患,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漢武帝聽信了這份報告,讓人帶著2000人就去收南越,結果被呂嘉誘敵深入,全軍覆沒。而在此之前,呂嘉已經煽動南越國人沖入王宮,把眼巴巴等著漢軍到來的樛氏、安國少季、南越國主和漢朝使團全部殺死。
昔日長安城的一對情侶雙雙倒在番禺冰冷的王宮內。這里是他們重逢的地方,也是分離之處。不知樛氏死前看著安國少季的眼神是欣慰居多,還是怨憤居多—他是個長情的愛人,卻是個愚蠢的特使。
漢武帝接到戰(zhàn)敗的消息,才知道自己的軍國大計被安國少季這個窩囊廢耽誤了。他嘆了口氣,把帶兵將領的兒子封了侯,樛氏和弟弟也算為國死難,于是樛氏的侄子也被封侯。
至于安國少季,漢武帝未置一詞,安國氏族人也未得到任何撫恤,可見漢武帝真氣得不輕。
樛氏和安國少季被殺雖是悲劇,但給漢朝提供了一個絕好的開戰(zhàn)借口。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天,漢軍正式開始對南越的攻伐。五路大軍齊出,次年冬天打到了番禺城下,呂嘉授首,南越國亡,從此嶺南疆域正式納入中原體系。不過這一切跟樛氏、趙嬰齊和安國少季已經沒什么關系了。他們之間那段愛情故事的結尾是有點兒文藝,也有點兒凄涼:許多年后,當樛氏面對呂嘉叛軍的屠刀時,準會想起那個安國少季帶她去長安灞橋看柳的那個下午。
故事的最后,還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小八卦。
孫權稱帝之后,一直惦記著南越國,因為他聽說南越國開國君主的墓里有無數金銀珠寶,只是不知這個墓的下落。于是孫權派手下去番禺盜墓,找來找去,南越開國君主的墓沒找到,卻稀里糊涂地挖到了趙嬰齊的墓。孫權的手下從墓里挖出了“珠襦玉匣之具”,以及金印、皇帝信璽之類的寶物。
玉匣其實就是玉衣,相當于貼身棺材,珠襦則是裝飾了許多串珠的短衣,一般用于帝、后以及諸侯的殮服。趙嬰齊在死前,說不定還在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和樛氏合葬呢……
編 輯/安 楠